新见晚清民国传奇杂剧九种及其新变

2023-06-08 01:12王慧
江淮论坛 2023年2期
关键词:杂剧传奇

王慧

摘要:晚清民国时期,报刊成为剧作家刊发作品的重要载体。新近发现的晚清民国报刊所载九种未见著录的传奇杂剧,包括华諟《可人记》、李彭庚《春衾梦传奇》、是我《晴雯补裘》、吴承烜《太姥灵显征传奇》《维多利亚花传奇》、唐和华《香梦痕传奇》、怡翁《剔腐记新传奇》《嫦娥别月新传奇》、陈楚光《袁世凯杂剧》。新见剧目体现了晚清民国传奇杂剧的一些新变:题材与立意呈现出浓厚的时代气息;篇幅更趋短小与脚色简化;结构松散,情节淡化;语言通俗浅近,呈现新旧交融的特点。新见剧目是中国戏曲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为近现代传奇、杂剧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资料和线索,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文献价值和戏曲史意义。

关键词:晚清民国;新见;传奇;杂剧;新变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3)02-0176-010

20世纪以来,学界不断对晚清民国传奇、杂剧进行发掘和研究。梁淑安、左鹏军等学者辛勤耕耘,在剧目整理、文献考订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左鹏军的《晚清民国传奇杂剧文献与史实研究》是该领域里程碑式著作。近年来,一些青年学者继续致力于晚清民国传奇、杂剧的整理研究,新见剧目及剧作不断被发掘。姚大怀博士论文《民国传奇杂剧史论》所附录的《民国传奇杂剧目录》为目前收录民国传奇、杂剧最为完备的目录。但因晚清民国报刊文献资料浩繁,上述研究亦存在遗漏之处。新见传奇、杂剧九种是晚清民国戏曲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华諟《可人记》、李彭庚《春衾梦传奇》、是我《晴雯补裘》、唐和华《香梦痕传奇》、怡翁《剔腐记新传奇》《嫦娥别月新传奇》、陈楚光《袁世凯杂剧》七种未见著录于以往曲目曲录等著述和相关工具书,吴承烜的《太姥灵显征传奇》《维多利亚花传奇》曾被学者提及,但被列为待考剧目。新见剧目的发现与考证,为晚清民国传奇、杂剧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资料和线索,有助于进一步了解传奇、杂剧发展与消亡的脉络,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文献价值与戏曲史意义。

一、新见晚清民国传奇杂剧考辨

(一)华諟《可人记》

剧载《墨缘丛录》(1)1912年第16期,剧名前写“墨缘丛录剧本”字样,题下写“开幕与《白罗衫·贺喜》同谱”,作者署名“补恨”。[1]55

旦扮女学生李苏苏上场吟诵:“平权谁许执公理,痛女权毕竟衰微。”[1]55(按:本文所引晚清民国未经整理文献的标点为笔者所加)剧写李苏苏毕业于春申女校,曾筹办女报,因阻力太多未能成功。为实现夙愿,李苏苏约友人到小华园茶馆商议。等候之际,李苏苏在茶馆里翻阅报纸,见所刊尽是吟诗作赋、选舞征歌之文,愤而将报纸掷地。所约之人未至,又见两个“书痴”前来,李苏苏烦闷而回。汪伦、谢傅来到茶馆,唱【驻云飞】表达满腹牢骚又渴望吟情邀月的心绪。汪伦看到文人墨客的题壁诗,十分鄙夷,认为文题不通;谢傅建议他和诗一首以附风雅,汪伦却恐有差池反而影响自己声誉,最终谢傅代为和诗。

该剧仅见《开幕》一出,据上场诗等推测,该剧大致叙写李苏苏致力创办女报,热心女权事业,虽遇重重阻碍,却初心不改的故事。主人公李苏苏一出场就高举女权大旗,痛惜女权衰微。她就读于上海春申女校,致力创办女报遇到重重阻碍但矢志不渝,实现“自由素志”[1]55之愿弥坚。该剧还塑造了自命不凡的庸俗文人汪伦、谢傅,他们既蔑视文人墨客题诗,又腹中无文犹恐“误些儿枉把文名掉”[1]57,颇为酸腐可笑。相比之下,李苏苏有着明确的志向和鲜明的个性,她对女报事业的执着,对沽名钓誉虚伪文人的鄙夷,对选舞征歌类报刊的弃掷,读来颇富感染力。剧作余下出目缺失,殊为可惜。

剧作结尾有一段编者“渔隐”的附记,对了解创作情况颇为重要:

开幕一出,其稿乃老友华痴石五年前嘱刊《琅环杂志》而未果。今日痴石修文地下,余闻之嗟悼之中似曾所嘱,及搜捡败篦,尚存《可人记》开幕一出。今者仆因墨缘社主之名而编辑,有权特将痴石之残篇亟录之,以应泉下人知,特嘱也。[1]57

该剧刊发于1912年,据编者附记,华痴石约卒于1912年。鉴于“五年前嘱刊”,创作时间应追溯到五年前,该剧约作于1908年左右,为清末作品。1907年1月,秋瑾冲破重重阻力多方奔走筹备在上海创办《中国女报》,该报旨在宣传女性解放思想,倡导女子取得经济和人格独立。同年7月秋瑾英勇就义,为启迪自由思想,秋瑾献出了年仅32岁的生命。华痴石曾在《知交投赠集》论及秋瑾诗词“清丽豪放”,为人“遇世俗龌龊者辄当面揭之,集以谐笑”。[2]剧中人物李苏苏倡导女权,致力创办女报,对酸腐文人鄙夷嫌恶,愤而将娱乐报刊掷地等,彰显爱憎分明且疾恶如仇的性格特征。劇中人物的办报经历、志向主张乃至性情,均与秋瑾较为相近。1907年秋瑾就义后,上海陆续出现为纪念秋瑾或在其感召下创办的女报,如《神州女报》《益世女报》等,掀起宣传女权的浪潮。本剧应为受秋瑾事迹激发,以秋瑾为原型而创作,盖因作者“病且咳血”[3],未能完成剧作。清末民初涌现一批反映秋瑾事迹的戏曲作品,如《轩亭冤》《碧血碑》《六月霜》《皖江血》等。华諟的《可人记》以李苏苏创办女报为核心事件,旨在宣扬女性思想解放和人格独立。

作者在《大觉歌》中自述“吾家起自东亭”,“谪祖迁杭”等。[4]61可知,华痴石祖籍无锡,后迁居杭州。回顾十年间亲人过世、儿女夭亡等一系列事件,华痴石倍感“人生断肠”,更难以面对“况复变迁在时事,一战再战败于商”的现状。[4]62他满怀家国之悲,深陷“酸甜苦辣一把泪,热潮起落难成寐”[4]62的凄楚与苍凉。华痴石曾与陈蝶仙、何公旦合著《三家曲》《海棠香梦词》等,并称“西泠三家”。[5]他曾评点好友陈蝶仙的剧作《落花梦传奇》,对剧中人物性格心理、曲韵对白等进行了精彩的分析,可见他深谙戏曲创作的规律和艺术特点。

根据作者发表诗词的署名,可知作者名諟,字补苍,号痴石,以号行于世,生年不详,约卒于1912年。此外,华痴石别署一叶秋庵、桃花梦中僧,有《聆痴符》,《浣花石》诗2卷,《敝裘词》1卷,《一叶秋庵曲稿》2卷。[6]

(二)李彭庚《春衾梦传奇》

剧载《墨缘丛录》1912年第17期,具体创作时间不详。剧名前写“墨缘丛录剧本”,由于报刊缺失,仅见第一出《饯春》。剧作未署名。

生扮李痩红上场唱【双调·北新水令】:“正斜风细雨奈何天,有骚人登场写怨。柔肠蚕茧缚,心事鹧鸪怜。无限缠绵算留春,莫把春光贱。”[7]48剧写江苏丹徒人李瘦红,漂泊异乡,偶遇堕入风尘的楚娘,李痩红救其脱籍,两人约于清明佳节饯别残春。见面后,李瘦红伤怀于谗言谤语,楚娘百般安慰开解。两人饮酒对诗,凭吊落红,李瘦红睹物伤怀,顿生姻缘飘零之感,感伤命运不济。

笔者翻查到《墨缘丛录》1912年第16期所刊《楚娘小传》一文,作者署名“丹徒李彭庚”。传记内容叙述楚娘坠入风尘的因由,以及李瘦红蒙冤入狱、两人情意相投却终难遂意的来龙去脉。该传记行文用语、意境与《春衾梦传奇》颇为类似,使用相同语词和典故,如“辜负香衾,错嫁金龟之婿”,“虫虿之馋”,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绿蜡燃病等;加之,文中以小字补充道:“余因党务为人污蔑入狱”,“有怀余诗十章”等。[8],[7]48-52由此推测李彭庚既是《春衾梦传奇》作者,也是该剧主人公李痩红,传记记载的是真实事件和人物。

结合传记与传奇作品等,该事件始末为:楚娘(江苏南清河人)因家遭大火,生计维艰,迫于母命而沦落风尘,却一心想择人而事。书生李彭庚(镇江丹徒人)四海为家,怡情风月,听闻楚娘姿容妩媚、心性聪明,前去拜访,两人畅谈同饮,一见如故。之后李彭庚重金为楚娘赎身,两人同住南楼,共偕伉俪。不久,李彭庚因党事牵连被捕,楚娘痛苦忧心之余为其创作诗歌十余篇。李彭庚释放出狱后却得知楚娘“病没天涯”[9],唯有“南楼回忆旧时居,人面桃花恨有余”[10],空留余恨。

李彭庚,丹徒人,字痩红,曾任《时事新报》编辑,交游甚广。他将自身经历写成传记、创作传奇,绘制画作《南楼泣别图》[10],[11],并引带一批友人诗词唱和。无论创作传奇、传记,抑或描摹丹青,作者都意在“写将离之状”“摹已往之情”[11],“聊借丹青为传奇,写出英雄儿女泪”[10]。洪炳文以李彭庚、楚娘的故事为蓝本创作《南楼记传奇》,载于《时事新报》1913年9月11日至18日,凡三出,依次为《闺恨》《访美》《寄诗》。魏羽也根据此故事创作传奇《南楼记》载于《小说杂志》1914年第1期,凡四出,依次为《误家》《堕籍》《奇遇》《泣别》。李彭庚任《时事新报》编辑时,曾校对友人洪炳文据自己经历撰写的剧本,并遴选刊登,对于“语意稍逊”的则删掉不刊(2),也便不足为奇了。围绕此故事,1912年至1914年间文人们创作了三部传奇以及传记、画作和大量的诗词曲文(3)等,创作时间跨度长达三年。文人们为此故事留恋着迷,究其原因,除了曾任报社编辑的李彭庚交游广泛,借助报刊以《南楼叙别图》为题广征诗词,更重要的是富有才情的楚娘凄凉的身世和忧病而亡的结局触动了文人们的心弦。美人痴情、香消玉殒激起心灵的震颤,留下无尽的怅惘和遗憾。这些要素满足文人们的心理期许,激发了他们的创作欲望。

(三)是我《晴雯补裘》

该剧载《双林周刊》(4)1919年第16、17期(11月26日、12月3日),列入“传奇”栏目下,不分出,作者署名“是我”,生平待考。

剧中人物共三人,旦扮晴雯,生扮宝玉,贴扮麝月。旦角开场唱集曲【绕阳台】“凄清残漏,中夜添僝僽。病骨偏当寒候,簾幕风遒,痩眉频皱。喘丝丝,芳心跳不休。”[12]【尾声】云:“今儿莫为侬愁陡,但愿和你不是冤家却并头。博得个地久天长,两情消受。”[13]

该剧取材于小说《红楼梦》,写晴雯病中为宝玉补雀金裘的故事,具体内容广为熟知,不再赘述。相比原著小说,该剧在言语和情节上进行了一定的改编。小说中晴雯补完雀金裘后,宝玉命小丫鬟为晴雯捶背;剧中则为:织补中,宝玉亲自为晴雯捶背,又增添晴雯倚靠宝玉肩头喘息等情景。小说中晴雯病补雀金裘是考虑“若不做,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出发点是主仆情意;而剧作中晴雯则是“为痴情绵密忍教休,累病骨捱磨这般痩”,“博得个地久天长两情消受”,是因痴情补裘。小说中宝玉急于无法应差,面对晴雯病中补裘只有无奈的感叹“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14];剧中宝玉则明确表示:“姐姐身子要紧”,“这件衣儿不必补缀,由他去罢”。[12]改编突显了两人的情深义重,展现晴雯的痴情灵巧,苦于“情魔扰病魔又逗”[13],宝玉则对晴雯关怀备至,情意绵绵。两人的情意已超越主仆关系,成为相知相爱的恋人。

该剧是笔者目前所见民国时期唯一一部描写晴雯与宝玉爱情故事的传奇杂剧。该剧体现了在“五四”思潮影响下,人们对男女平权和婚恋自由的追求與理解。在剧中,宝玉和晴雯的关系是平等的,宝玉始终以晴雯身体健康为首要考虑因素;晴雯不再是丫鬟和婢女,而是勇于为爱付出的知己和恋人,展现了对平等地位和爱情自由的追求。该剧为红楼戏研究增加了新的资料,也体现了新思潮影响下作家对情爱的理解与诠释。

(四)吴承烜《太姥灵显征传奇》《维多利亚花传奇》

1.《太姥灵显征传奇》

该剧刊载于《无锡新报》(5)1922年9月22日至9月30日,凡三出,依次为《巢湖》《述古》《赛神》,作者署名“东园”。该剧曾有学者提及,但未见全剧。(6)

外扮游客,以【香柳娘】开场:“想当年女娲,想当年女娲,补天功大。几经炼石都□彩(7),挽狂澜既倒,水止捻寒灰,流泽归沧海。甚砰砰磕磕,甚砰砰磕磕,鸥猜鹭猜,鬼惊神骇。”[15]【尾声】云:“不如归去重门掩,恶岁何曾到砚田,我今日千里关河游已倦。”[16]该剧以游客视角描绘游历巢湖的过程。巢湖方圆五百里,天然形胜,游客听闻湖中的太姥庙(又称中庙)异常灵验,相传太姥因见龟目红赤而躲过没城之灾,又传说太姥曾托梦以助太守取得战事胜利。游客拜谒中庙后,抚今追昔,赞颂太姥以除莠安良为宗旨,德崇功高。接着,游客参拜正殿。渔夫与樵夫回顾昔日情形,慨叹岁月流逝,人事变迁。游客感叹富贵如梦,游玩已倦便乘舟而返。剧作最后演述旦角拜神、众人奏乐、合唱迎神曲、祈福避灾等民间活动。

该篇类似游记,内容按游客所见所思而展开,描摹巢湖风光、庙景等,抚今追昔。人物并无直接联系,也无核心事件,当为作者遣兴抒怀之作。

2.《维多利亚花传奇》

该剧刊载于《无锡新报》1922年11月11日至11月18日,1922年12月24日至12月31日,1923年1月3日至1月8日。凡八出,依次为:《萌芽》《瓜期》《结社》《论花》《主战》《期满》《归樸》《述异》,作者署名“东园”。该剧曾有学者提及,但列为待考剧目。(8)

该剧以【栏杆万里心】开场:“新诗多少锦囊收,为访名花到美洲。漫把分瓜问故侯。怅神州,大树飘零海国秋。”[17]下场诗为:“奇品曾经争帝女,灵根想是托仙家,分明海外娑罗树,辉映人间旌节花。”[18]剧写曾纪泽为增进邦交而奉命出使西洋的一系列见闻。驻外公事稍闲时,曾纪泽与僚友成立诗社以遣旅怀,订立诗社章程后,法兰亭建议作诗咏赞维多利亚花,此花以女王之名命名,大如车轮,博大清妍。任驻俄大使期间,曾纪泽参与俄皇加冕并议定中俄边界事务。途经英国,曾纪泽受到英国女王的赐宴。曾纪泽邀陈松生同往英国街市游览,回顾多年来驻外生活。英商人之女色密拉米因倾慕中华文明,来到上海。遇见曾经随父游英的翠微,两人相约教堂一聚,再赴愚园游玩。翠微谈及游英所见奇人异事并介绍了花形更大的大王花。

本剧记载曾纪泽出任英、法大臣,兼任使俄大臣的一些见闻,时间跨度大,描述头绪繁多。曾纪泽任驻外大臣共计八年(1878—1885)[19],该剧按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铺展,讲述出行前小饮、诗社唱和、友人闲谈等事;又插入曾纪泽得知镇南关大捷与击毙李威利事件后的心情与感受,内容细碎驳杂,并无完整连贯情节,多为事件的堆砌。内容取材于曾纪泽日记,作者致力描绘一位富有才学、有政治远见的使臣形象。剧作尾声彰显创作意旨,【尾声】云:“摹粉本,恐花样难凭准。谁替他海外英奇一写真,再旁边添补司香两玉人。”[18]作者借写海外奇花,将曾纪泽塑造成心怀家国的使臣形象,彰显其才华、眼界与胸襟,旨在为功臣立名旌节。为生旦脚色搭配,剧中又增添了仰慕中华文明的英国女子色密拉米和曾出游英国的中国女子翠微。翠微所述游英的奇异见闻与曾纪泽日记中描述用语如出一辙。(9)该见闻发生于光绪七年(1881年)四月二十六日,记载于《曾惠敏公日记》(江南制造总局1893年刊印)。结合吴承烜《答吉文伯题余所谱<维多利亚花传奇>》[20]的发表时间,该剧创作时间应该在1893年至1914年7月17日之间。

关于作者卒年,《词综补遗》记载吴承烜“于民国二十九年卒,年八十六”[21],后来学者沿用此说,但未给出依据。笔者翻查到郑逸梅发表于1949年《和平日报》的《今心史·吴东园喜作叶子戏》一文,不仅记录了卒年,更详细记录了卒日卒时:“东园精于易学,事能预知,自谓元旦死。果于民国二十九年元旦,天尚未明,离此五浊世而去,享寿八十有三。”[22]吴承烜死于1940年1月1日,印证《词综补遗》中对吴承烜卒年的记载。关于吴承烜生年,梁淑安主编《中国文学家大辞典·近代卷》中记载“吴承烜生于1855年”[23],后来学者均沿用此生年推测,却未提供推论依据。吴承烜曾发表《癸亥年六十有九岁自嘲曲》(载《爱国报》1924年15期),该曲写于1923年,作者自述时年六十九岁,当为可信,据此吴承烜应生于1855年。据上文,吴承烜卒于1940年1月1日,享年86岁。

《今心史·吴东园喜作叶子戏》一文记录了吴承烜生平事迹等详细信息:吴承烜,讳承煜,字子融,又字紫蓉,别署东园生,晚年自号东园老人。原籍安徽歙县,清末秀才,随伯父经商茶布,后移居盐城伍祐。四十岁后曾任上海蜚英馆书局编辑,与梁启超有交往。民国初年任徐宝山新安五路军幕僚,徐宝山之妾孙阆仙曾拜其为师。六十岁时,吴承烜因眼疾归隐伍祐,成立国粹保存社,教授诗词,蜚声海内外。以侄为嗣,侄二十岁左右亡故。吴承烜晚年家境萧条,徒弟周梦庄为其治办丧事,有遗稿数十卷。关于吴承烜诗文词集的出版情况,该文也做了交代。抗战前,朱子桥愿为吴承烜刊刻诗文词集,由周梦庄辑校,名曰《东园丛编》,却因中日战争爆发未能成刊。对于吴承烜一生的创作成就,郑逸梅在文末说道:“人评其全稿,谓诗第一,骈文次之,词曲非其长也。”[22]

吴承烜的剧作鲜明地体现了民国时期传奇、杂剧的某些倾向,文人作家创作时首先关注的不是如何安排角色、铺排场面和声律的谐叶,而是如何表现主体的精神和时代感受。上述两部剧作少有对人物心理的洞悉精察,也缺乏对情节冲突的刻画描绘,唯有流水账似的铺陈记事,见事不见人。作者以曲为文,以曲写游记,既不符合戏曲舞台的演出规则,也背离戏曲艺术的审美规律。“词曲非其长”确为公论。虽然经历近代文化精神的洗染,但作为清朝遗老的吴承烜,其内心深处依旧被史传文学的思维定式所占据盘亘。剧中人物对话、思绪等虽有虚构与想象的填充,但这些均是为排列纪事、抒情而服务的。以吴承烜为代表的由清入民的文人,无心于政治,沉浸于堆砌辞藻和娱乐自赏的兴味,“史贵于文”的传统依旧根深蒂固地支配着他们的文学观念。

(五)唐和华《香梦痕传奇》

该剧载《新世界日报》(10)1924年2月23至25日,不分出,题下括写“为小黑姑娘作”,作者署名“唐赤鱼”。剧前有小记,剧尾有作者自跋,叙述创作缘起等。

旦扮小黑姑娘上场唱【菩萨蛮】:“秋风何事□□□,晓妆未识罗衫薄。刚上一层楼,吹来几段愁。西宫南内草,落叶无人扫。感此泪如丝,红颜能几时。”[24]剧写小黑姑娘十六岁登台,虽名声大噪却倍感身世凄凉,有命同飞絮之悲,为抒情遣怀,小黑姑娘唱一曲【琐寒窗】。恨生听见妙曲,心生爱慕,欲做诗词为之颂扬,思量之时,灯亮鸡鸣惊醒恨生。恨生醒来怀念余音袅袅,深感“梦中听曲,大都是痴情反照,但是既有香梦,不可无诗志之”。[25]

小黑姑娘是民国时期曾在天津红极一时的京韵大鼓女艺人金慧君(1910—1973),她自幼随养母曹桂喜(黑姑娘)学艺,因而艺名为小黑姑娘。[26]金慧君的表演唱作结合,吐字有力,功架优美,台风玲珑潇洒,颇受观众喜爱。[27]作者唐赤鱼多次发文記录在新世界观看演出的情况,对小黑姑娘容貌与才艺大加赞扬,赞其演唱为“广陵绝响”[28];盛赞其色艺“纵削墨胥山之云,浣笔曹娥之江,亦难描摹万一”[29]。关于小黑姑娘的姓名,笔者翻查民国期间的报刊,对其记载均为杨慧君(11)或杨慧英。如唐赤鱼在《小黑姑娘谈》一文中提及:“小黑北地产,杨其姓,慧英其字。”[30]未知是小黑姑娘后来更姓金,抑或是文人以讹传讹,有待进一步查考。

该剧前有作者小注,记录作者创作情况:“偶翻书箧,得此旧作”,“又届七夕,憔悴青衫,偏逢良辰……借题发挥,亦可见小子之怀抱。”[24]作者观看小黑姑娘的表演,睹其姿容与技艺,心生爱慕,遂而作剧为之宣扬,后因翻书箧找到旧作才得以投稿发表。“金慧君12岁时延师韩永禄、韩德泉学唱京韵大鼓”[27],结合其于1921年6月登台演出的最早记载[31],该剧可能作于1921年至1923年间。

剧尾作者自跋云:“美人工愁,名士□命,古今同慨,相逢虽非姻缘,亦取惺惺相惜之意耳。嗟嗟,落花同梦,流水有情,此《香梦痕》所由作也。云山其渺茫,关塞之萧瑟,藉以排愁遣愤,计亦良得也。”[25]作者再一次重申了作剧的缘由,表达对才貌双全的佳人的爱慕,间接描摹出多情文人的形象。自跋署名兰蓓蕾馆主,应为作者之号。剧作发表于1924年,作者在自跋中言及“余年犹未及弱冠”[25],由此推测作者为1904年后出生。作者借剧作记录梦境情思,剧中恨生如作者化身,其自称为“宁波镇海人”[32],推测作者唐赤鱼可能为宁波人。

华绮春曾发文评论在《新世界日报》发表作品的几位作家,谈及唐赤鱼说道:“他是一个闺秀式的男子,还常带着几分娇憨的态度。”为避免被误当为女子,唐赤鱼在一些作品中署名“赤鱼男郎”[33]。作者还曾以“花魂剑魄生赤鱼”[29],[30]为署名写文赞扬小黑姑娘才艺。经资料爬梳发现,唐赤鱼曾发文谈及投稿《新世界》的几位同仁,提及心心山人,他表示“愿订神交,通信处天津路景行里太古辉,唐和华转”[34]。据此线索,笔者翻查署名唐和华相关资料,发现多篇赞叹小黑姑娘色艺的文章。唐和华曾在《兰蓓蕾馆歌榭归语》一文中自言:“民国十二年,仆春秋十八度矣,一袭青衫,沦落风尘。暇辄流连歌场,借此檀板琵琶,浇我万垒傀儡。盖亦聊解闷怀云耳。”[35]据此可知,唐和华生于1906年,与唐赤鱼不仅年龄相仿,兴趣爱好也颇为相同。两人常流连歌场舞榭,钟爱小黑姑娘,唐赤鱼自称兰蓓蕾馆主,唐和华有多篇文章以兰蓓蕾馆为标题;两人诗情文风颇为相近,均以落魄书生自许,文中常表达郁郁情怀之感、憔悴青衫之状。[36],[37],[38],[29],[39],[40]据此,笔者推测唐赤鱼即是唐和华基本无疑。

沧海一粟生曾发表文章《赠唐和华》,描写了唐和华的才情、经历:

椽笔纷纶,冰雪聪明,才名远播。爱织浓艳赋,春江花月,清妍秀句,雁宕云烟。雅抱恂恂,幽怀渺渺,奋气拿云孰与肩。交游广,恁赵燕烈士,湖海名贤,几疑碧落飞仙,正风度飘翩拜衮年。幸词场邂逅,倾心尔汝,萍踪巧合,挥尘缠绵,愧我巴人,狂歌月夜,深感知音格巷怜。平生愿,愿追随笔墨,学咏琴边。[41]

沧海一粟生认为唐和华才华横溢,文风浓艳,交游广泛,并将其视为知己。唐和华欣赏小黑姑娘京韵大鼓表演,为其才艺折服,因情生梦,因梦作曲寄托情怀。《香梦痕传奇》一剧透露出作者对小黑姑娘才艺的流连与倾慕,为遣兴抒怀之作。作者在自跋中谈到如“不兢兢于国家事”,“而低徊于缓歌妙舞之内,鬓影钗光之中”,实在辜负大好时光,荒废事业,但虑及“莽中原烟尘蔽野,无一片清净土地”,不得以“退隐东山”也是无奈之举。[25]作者虽“年未至弱冠,不羁俗世”[25],有心报国却无处施展,“我亦浔阳沦落客,摩挲泪眼对名花”[25],遂而将满腔郁闷寄托于鼓瑟之间,排遣文人的无奈与愁怀。

民国時期,以名伶为描写对象的作品还有蔡寄鸥《莲花公主传奇》、姚锡钧《菊影记传奇》等。作者均将飘零苦闷与忧患的时代情绪代入剧作,在民国时期自由解放的思潮中,呈现出主体精神的觉醒。

(六)怡翁《剔腐记新传奇》《嫦娥别月新传奇》

1.《剔腐记新传奇》

该剧载《北平画报》第3期第2版,1928年8月19日刊,不分出,作者署名“怡翁”。

丑角扮陈腐上场唱【解三酲】(12):“一样是秋蛇垂倒,一样是春絮沾胶。一样红缨小口灰绒帽,一样是绮绣荷包。一样是乌光墨镜防瞳眊,一样是马褂熊熊遮半腰。对镜笑,试问他赤心报主,我恋先朝。”[42]该剧描绘清朝遗民面对民国新法令的态度和转变。剧写辛亥革命成功后,民国政府颁布法令号召剪辫、易服并废止缠足等。陈腐由清入民,眷恋旧朝,排斥维新法令,但面对民国政府“其势汹汹”[42]的政令,又畏惧惩罚,苦恼之余请出妻妾商议对策。陈妻虽心有不舍,愿罢旗髻,陈妾也愿解放小脚。既然妻妾都愿服从新法令,陈腐表示愿意“努力工作,服从公议,以免食古不化之讥,且博其命维新之号。”[42]

该剧以丑角为主角,通过其酸腐的言行描摹出清朝遗老既眷恋旧朝遗俗,又惧怕新政府的矛盾心态。该剧在倡导维新,剔除腐化方面,具有一定的社会宣教意义。作者借陈腐之口揭露了当时群儒之象:“有的是不甘腐抱,有的是奔走权豪,有的是牛皮满口卢苏道,有的换换皮毛,有的是剃须雉辫充年少,有的锐意维新自觉高。”[42]面对社会乱象,陈腐自许时髦风骚,“论风操,有谁能三分学我,万古名遥”[42],语言迂腐可笑。剧尾人物共诵“青天白日满地红,腐化于今化空濛”[42],透露出作者对民国建立的欣喜和拥护革命的政治立场。

2.《嫦娥别月新传奇》

该剧载《北平画报》第9期第4版,1928年9月30日刊,不分出,作者署名“怡翁”。

嫦娥上场唱【绕地游】:“维新风浪,成就文明象。十丈朱尘知网。革命成功,民生同享,问年华白草趁着斜阳。”[43]剧写北伐成功,举国欢庆,嫦娥与美人虹仙子相约下凡游玩的故事。革命成功,人间呈现一派繁华康泰新气象。看到中华大地生机盎然,嫦娥倍感欢心畅意,目睹青年男女“鸳鸯比翼,风流倜傥”[43],她却不禁离愁别绪涌上心头,伤感于自己形单影只。适逢美人虹仙子前来拜访,嫦娥见其清瘦,询问情由得知虹仙子动了思凡之心。嫦娥认为时值“男女平权,自由解放”,应当有渴慕情爱的“美的思想”[43]。两位仙子趁中秋之夜下凡游玩。

剧中月宫仙子嫦娥“时装剪发”如同新青年,而美人虹仙子则是“欧服持伞”的洋装打扮。[43]作者以游戏之笔,借嫦娥之口表达对国家统一、和平安定的渴望和欢欣,宣扬男女平等、自由解放,肯定了男女情爱的合理,但又透露出“逢场作戏、及时行乐”“随意儿狂蜂媚蝶供浮荡”等玩世不恭的消极思想。[43]

该剧创作于1928年北伐战争结束前夕,国民革命军由南向北基本实现了全国统一,社会安定带动了经济复苏。回顾十七年来“由杯榛而变辉煌,由紊胤而变娱泰”,如今“草木欣欣向荣”,民众“欢呼高唱”,作者的喜悦之情跃然纸上。[43]剧中人物说到“今朝恰是中秋佳节”,鉴于刊发日期为1928年9月30日(农历八月十七日),距离中秋佳节仅两日,且该报为周刊,每周日刊印,该剧创作时间应为1928年9月28日或几日前。

怡翁的两部剧作描写社会时事,宣扬婚恋自由、男女平等的新思想,体现出作者对社会问题与时事的深切关注,洋溢着对腐朽思想和陈风陋俗的犀利批判。不同于民国同题材作品,这两部剧作未流于大段的议论和情感抒发,注重音律曲词的谐叶、对白的肖似,通过人物的对话表达情感与观点,塑造了形神各异的人物形象。

《北平画报》发行于北京,怡翁在该报发表多篇描摹北京风光的游记、诗词作品等[44],[45],可知作者生活区域在北京。近代著名戏曲作家翁偶虹(1910—1994)曾用笔名“怡翁”,且为北京人,自幼喜爱骈文、诗、词、曲、赋,他在回忆录中提及1929年毕业于京兆中学[46],上中学时常在报刊发表诗文赋等。[47]但因报刊等资料缺失,未能确定这两部剧作的作者“怡翁”即是翁偶虹,姑且存疑待考。

(七)陈楚光《袁世凯杂剧》

该剧载《国民午报》(13)1946年12月12日、19日、26日,凡两出,依次为《劝进》《计遁》。作者署名“陈楚光”,生平待考。

花面扮袁世凯上场唱【出队子】:“余今老矣,对镜徘徊两鬓催。凄凉身后倍迷离,好好江山让与谁?专制又重提,我心如醉。”[48]剧写袁世凯坐拥兵权,蓄谋称帝;他假戴共和面具,借机铲除民党,解散议会;之后秘命严复、杨度组办筹安会。严复、杨度怀揣私心贪欲,纷纷劝进,告知袁世凯“天意人心,两相归附”[48]。蔡锷不得已假意赞成帝制,却仍遭猜疑,被侦探监视。无奈之下,蔡锷遣送家人后往小凤仙处散愁解闷,密告苦情。小凤仙献调虎离山之计,她先安排亲信密购特快车票,接着邀请密探们赴宴,蔡锷趁机逃走。得知蔡锷逃脱,小凤仙从此闭门谢客,静候佳音。

陈楚光的《袁世凯杂剧》仅两出,着重刻画了两组人物群像。一组是以袁世凯为头目的篡权窃国、贪婪谋权的权臣,如杨度、严复等。剧中的袁世凯生性虚伪多疑、贪婪自负,他虽登帝位心切,但对严复和杨度的劝进再三质疑,层层询问,以确定万无一失。另一组则是以蔡锷与小凤仙为代表的侠义阵营,小凤仙侠肠义胆、机智多谋,送别蔡锷时依依不舍、情真意坚,面对侦探嬉笑唱骂、凛然不惧;蔡锷则是胸怀家国大业,重情重义的英雄。

二、新见晚清民国传奇杂剧的创作新变

晚清民国处于社会动荡、政治鼎革和沉重的民族危机中,西方文化对传统文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新旧文化处于博弈、争锋之中。在这一时期,传奇杂剧扎根于传统文化的沃土之中,成为古典戏曲与旧体文学的延续和发展。新见剧目的作者包括由清入民的传统文人如吴承烜、从事报刊编辑的报人作家如李彭庚、成长于民国的青年作家如唐和华等,不同身份的作家们通过传奇杂剧这样的“旧文体”表达着对变革期社会现实和生存境遇的关切与新思考,體现了突破和革新,呈现出鲜明的时代新特征。

首先,题材与立意的浓厚时代气息。新见剧作中有六种涉及时事和作者经历,其他三种剧作中的人物和故事来源于历史文献,作者赋予这些人物以新的思想和时代感受,如渴慕婚恋自由的嫦娥、具有平等爱情观念的晴雯和宝玉、心怀家国的使臣曾纪泽等。文人们将新思想与时代的情绪融入剧作,无论对时事或经历的记录,还是对新思想的描摹,都体现出文人注重主体情志的抒发和对现实的关注,呈现出文人阶层对时事的参与和强烈的表达意愿。民国传奇、杂剧所涉及的题材展现出文人们的家国情怀和对人生出路的深刻思考与感悟,传递出浓厚的时代气息。

其次,篇幅与脚色的简化。新见九种剧作中仅《维多利亚花传奇》有八出,《太姥灵显征传奇》有三出,其他剧作都比较短小,仅见一两出或不分出,体现出晚晴民国传奇、杂剧篇幅短小的趋势。短篇化剧作有其优势:一是初学者上手容易,填几只或十几只曲子便可;二是从时效性来看,短剧创作时间较短,便于书写时事并实现登载的时效性和快捷性。比如《可人记》创作于秋瑾就义后不久,《嫦娥别月新传奇》创作于刊发的前几日。这样的创作和发表速度是多折杂剧和长篇传奇难以实现的。篇幅的缩短既会带来文体规范的变化,又与脚色体制的简化存在一定的互动关系。篇幅缩短,剧作所呈现的人物较少,脚色搭配的规范往往受到忽视。实际上,民国传奇、杂剧中仅一个人物或一门脚色的剧作比比皆是。如《嫦娥别月新传奇》中人物全为女性且并未划分脚色行当,简称嫦娥为“嫦”,美人虹仙子为“虹”。这体现了文人脚色体制意识的淡化,也进一步说明不少文人不再以付诸场上演出作为创作的准则,他们将传奇、杂剧视作案头文学作品,将受众定位为读者而非观众。

再次,结构与情节的散淡化。传统传奇、杂剧作品较注重结构布局、情节安排,而晚清民国时期的传奇、杂剧多被视为宣传教育、思想启蒙、抒情写意的工具,沦为文人的案头之作。剧作家置舞台演出规律于不顾,着意于实现创作目的、满足表达需要,人物形象、情节结构等多被置于次要,甚至是可有可无的位置。吴承烜的《维多利亚花传奇》写曾纪泽出使英俄期间的一系列见闻,事件按时间顺序铺展堆垛,头绪繁杂,内容细碎。全剧如记流水账,结构布局松散,作者时不时借剧中人物发表大段有关政治时事的议论,表达观点,抒发忧愤之情。《太姥灵显征传奇》则以游记的笔法创作,内容按游客见闻铺展。李彭庚《春衾梦传奇》、唐和华《香梦痕传奇》等剧中人物多成为作者的传声筒,抒情占据较多篇幅,情节弱化。晚清民国传奇、杂剧的文体规范被不断弱化和消解,成为供文人们宣传、抒情、议论和表达政治见解的文体形式。文体特性的消解也将导致文体生命力的丧失。

最后,语言呈现新旧交融的通俗浅近。晚清民国时期,报刊成为刊载的重要平台,传播方式的变化促进“新文体”的产生,对传奇杂剧的语言也产生了较为深刻的影响。魏源、梁启超等大胆开创新文风、新文体,这种追求“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49],“喜用新名词”[50]的“新文体”被称为“报章体”,文人们争相效仿,一时蔚然成风。受“报章体”的影响,晚清民国时期传奇杂剧的语言追求自然浅近,新词汇、新观点和新事物均出现在剧作中,呈现新旧交融的语言特点。怡翁的《剔腐记新传奇》描绘了人们争相学时髦、慕新潮的风气,曲牌【解三酲】和【尾声】中出现了“墨镜”“袁头”等新事物。“袁头”指代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币,语言口语化,活泼生动,富有生活气息。《嫦娥别月新传奇》写“时装剪发”的嫦娥渴慕婚恋自由的故事,宣扬男女平等的思想。【前腔】云:“口头禅,却是些平等自由屏障。趁时起,奋翅翀入颉颃。六根清净菩提妆,千娇袅娜檀郎旁。人间解放,色情欲狂,重天提倡,工作自卬。这心机,又怎能当仁让。”[43]唱词里运用了流行的新词汇,如平等、自由、解放等,口语化语言与典故交错,呈现新旧交融的特点。晚清民国时期,新事物、新词汇和新观点涌入了传统戏曲创作中,促进了语言的解放,传奇杂剧的语言风格由传统的含蓄蕴藉轉向浅近通俗,更趋口语化与通俗化。虽然部分剧作呈现出语言直白、过于俚俗的问题,但口语化的语言情感丰富,活泼生动,有利于作家借人物酣畅淋漓地抒发感情,实现表达的自由。语言的新变也促进了传奇杂剧文体的变化,彰显出传统审美趣味的式微,体现着近现代文学思维的兴起。

上述九种新见剧目是中国戏曲史的组成部分,为近现代传奇、杂剧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资料和线索,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戏曲史意义。晚清民国时期的传奇杂剧与旧体诗词、地方戏、白话文体等共同构成了五彩斑斓的近现代文学华章。历史是过去的当下,当下是未来的历史。传奇杂剧发展的历史经验也在影响着当下,给今人以启迪,在如何处理古今、中西选择与矛盾的问题上提供了文化心态与方法的启示。

注释:

(1)《墨缘丛录》由无锡王璞山主办,为文学刊物,刊印墨缘诗社的诗文、小说、剧本、谜语等,1912年出版第1期,不定期出版。

(2)洪炳文《南楼记传奇》(《时事新报》1913年9月18日)剧尾有按语:“痩红按,原本著有四出,因第四出语意稍逊,故未录刊,著者谅之。”

(3)如耕耘子的诗作《题李瘦红<南楼泣别图>》刊载于《民权素》1916年第16期; 《时事新报(上海)》1913 年 4 月 12 日刊印《特别大征诗词》,即以《南楼叙别图》为题广征诗词,该报并于1913年7月至8月间多次刊表《征题<南楼泣别图>披露》,揭晓诗词曲文等获奖的作家作品等信息。

(4)《双林周刊》于1919年8月13日在浙江湖州创刊。该刊为商学界刊物,周刊。东吴第九校发行,浙江印刷公司印刷,鉴于市面上众多报纸“议论或拘于党见”未必受欢迎,《双林周刊》在发刊宣言中明确表示本报“议论无取乎文藻,撰述无与于政闻”。该报旨在“启导社会”“感发道德心”“交换新知识”,“唤起爱国精神,有稗于教育实业之进行”。内容涉及实业、教育、新闻、小说、诗词等。

(5)《无锡新报》是近代无锡综合性小报之一,日刊,1922年9月1日创刊于无锡,以“新民智、淑民德而无悖于社会教育”为主旨。该报涉及内容较广,注重国内外电讯、评论时政的报道,开辟有社论、诗选、新闻、经济调查等特色栏目。该报第四版“艺府”专栏刊载文艺类文章,包括通俗小说、笔记、游记、新旧体诗、传奇、杂剧等,吴承烜的两部传奇作品均刊载于此专栏。

(6)姚大怀《民国传奇杂剧史论》(华东师范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第87页)与《新见民初报载传奇九种考论》(《中国典籍与文化》2019年第4期)中均提到《太姥灵显征传奇》第一出的部分残篇,但未见全剧。

(7)因报刊字迹模糊无法辨识,以“□”代替,下同。

(8)参见姚大怀《晚清民国曲目辑补二十种》,《文化遗产》2017年第1期;姚大怀《民国传奇杂剧史论》,华东师范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第384-385页。

(9)如该剧《述异》一出中翠微描述在英国看到的两位奇人,对于奇人的骨骼、身段、语言等描写与《曾纪泽遗集》(岳麓书社1983年版,第392页)的行文用语基本相同,可见吴承烜是根据曾纪泽日记中的相关记载创作了《维多利亚花传奇》。

(10)《新世界日报》于1916年11月创刊于上海,由“新世界”游乐场出版,为近代上海第一份游戏场文艺报纸,刊载各种娱乐演出的信息、艺人的轶事评论、小说、诗歌及戏剧评论等。《香梦痕传奇》刊载于该报第二版,该版主要刊登文艺小说、笔记、评论等文字。

(11)翼之于1932 年在《中华画报》(第2卷第164期,第1页)刊载了小黑姑娘的照片并注“鼓姬杨慧君(即小黑姑娘)”;梅花馆主在1929年《戏剧月刊》( 第2卷 第2期 ,第216页)发文介绍小黑姑娘:“鼓女小黑姑娘,姓杨,小字慧君。”

(12)原文曲牌为“解三醒”应误,改为“解三酲”。

(13)《国民午报》1946年11月8日创刊于上海,为综合类小报,刊载政治、经济、军事等多方面的报道、评论文章、文学作品等。该报立场为“反内战、反分裂、反封建、反腐化、反贪污”,希冀“创造新中国,有真正民主的政治与安定的社会”。《袁世凯杂剧》发表于该报“七日刊”中的“斯文”栏,该栏刊载诗词歌赋、文学评论等文学性较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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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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