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传宝
一
初中毕业,16岁的我要到省城求学。母亲因为晕车的缘故,无法陪同我到新学校。她将我送出家门,门外有一棵粗大茂盛的槐树,树旁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过了小桥左拐,乡间的黄土地道路与小河并肩而行,河畔栽着柳树。9月初,柳树仍旧绿茵茵,两行绿带追随小河走向,曲折蜿蜒,直到尽头。
我走,柳树也走,小河也走,“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柳树尽头又是一座小桥,左转过桥,便是一条通往省城的柏油路。告别父母姐姐,告别家乡,告别家门口的槐树,我踏上了求知之途。路途一直延伸,对少年的我来说很长很长,经过长江大桥,到达江南,到达燕子矶,长得几乎拉断了与父母的思念之线。
临走时,母亲在我简单的行李中,放了两瓶豆瓣酱。那是我从小就爱吃的酱。母亲噙着泪水,努力不让它流出。她小小的身体、柔和的脸庞,温暖的目光望着她即将远行的儿子。饱经风霜的脸上缀满了笑意,每一朵笑意都在喜悦地盛开。
母亲用花朵一般的笑,抚摸着我的脸、我的衣服、我的行李,她习惯性地喊着我的乳名:“老三,豆瓣酱你尽管吃,下次回家再拿。”
我的记忆从母亲的豆瓣酱开始,豆瓣酱陪伴我走过如同荒原时代的快乐而苦涩的童年,经历天真而浪漫的少年,来到艰难而奋发的青葱岁月。母亲亲手酿制的豆瓣酱陪伴我10多年,看到它,如同看到母亲。
小时候,因为家穷,很难吃到可口的蔬菜,更不必说荤菜了。很多时候,锅里周而复始地出现韭菜、青菜、蚕豆、辣椒、萝卜等农村常见的菜蔬,单调至极,估计连锅碗瓢盆也觉得倦怠。可是不吃这些又能够吃什么呢?一成不变的菜蔬,油少盐多的味道,我们味同嚼蜡却也无可奈何。
母亲很勤劳,也很聪明,她看到了孩子们的无奈,便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让孩子们爱上厨房爱上锅碗。
春天到了,母亲忙碌着,筹划全年的生产劳动。4月上旬,正值清明。“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母亲说着农谚,撒播豆种。她认真地侍弄着豆粒,如同认真地抚摸着她的孩子。在母亲眼中,这绿色的豆种生机勃勃,在春风中呼吸,在阳光下开花,在雨露里沐浴,在云朵下歌唱,就如同她迎着风呼啦啦生长的孩子。
母亲挖豆苗,用竹篮盛着,盖着她的外衣,泥土的味道充溢在竹篮中。在田间,母亲平整土地、翻垄挖沟、点洞施肥、栽种浇水,豆种在母亲的手中随风摇曳,绿意多姿。
随后几天,每天清早,母亲都要挑着水桶前来浇灌。我问她为什么不在晚上浇水:“豆苗经过一夜的浇灌,不是长得更好吗?”
“傻孩子,晚上的水温度高,会烧伤豆苗的。早上的水清凉,豆苗可喜欢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水也会烧伤东西。
等到豆苗独立田间,站稳脚跟,就要除草喷药了。中午时分,天晴地朗,阳光下,母亲小心翼翼地除草,聚精会神的状态如同一场严肃认真的考试。她丝毫不懈怠,唯恐一抬头一发呆,除断了精心栽培的豆苗,那是她辛苦劳动的结果。现在的豆苗已经长到10多厘米了,它们自由畅快地呼吸,绿意葱茏地生长,有时一夜之间就长得飞快,特别是在温度适宜、温暖宜人的初夏,这些豆苗互相轩邈,以最美的姿態摇曳着母亲的喜悦。
从栽种到存活,从移栽到生长,从分枝到开花,从结荚到鼓粒,其间辛苦,远非我三言两语能够叙说。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从春末到初夏,从初夏到立秋,正是农民最忙碌的时节,收割菜籽、抢收夏麦、犁田栽秧、除草打药,瘦小的母亲忙得不着天不着地。她忙着农田,做着家务,偶尔趁着中午休息时分前来看望豆苗。
田里的豆苗,有的在烈日下枯萎,有的耷拉着脑袋。母亲叹息着,说着抱歉的话,又想方设法补种。在她的眼里,豆苗也有生命,也有思想,也有灵魂。
“桂花开,大豆黄”。到了9月,大豆已经成熟,绽着圆鼓圆鼓的身子,肥硕臃肿地爬上枝头,翘首以盼母亲的到来。
于是,母亲收割、晾晒、捶打、脱粒,每一步骤都井然有序,因为母亲的儿子——我从小就喜欢吃母亲亲手栽种收获、酿造制作的豆瓣酱。
可以说,母亲对豆苗长成大豆历程中的一系列精心培育、细心呵护、小心收获,除了弥补家庭经济的困窘,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我。
二
读书期间,我很少回来,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加之学业繁重,时间仓促,我极少想家,也极少想过父母。只是一月一次地回家拿取生活费,携带豆瓣酱。宿舍同学都来自农村,偶尔谈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大家都感慨不已。讲到动情处,竟也如朱自清在浦口火车站与父亲分别时的流泪,恨不得立刻回家,抱住父母嘘寒问暖,诉说赤子感念之情。
然而,那时的我,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除了思念父母,生活中还有许多美好景致在春风中向我招手,学习上也远远不似初三时以梦为马、锲而不舍地进取,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同学友谊等等,有如潘神的排箫,流淌出富于魔力的乐曲,使我陶醉其中,自失难返;又如潘神的迷宫,魔幻出大千世界的美妙,让人心驰神往,流连不已。
总之,我的母亲,只在我读书时从书本中母亲这一形象偶然出现时,暂时引发我的思念;也有时在我吃着豆瓣酱的时候,偶然想起夏天阳光下那个佝偻身体、挥动锄头的背影;或是在我囊中羞涩的时节,理所当然地记得回家拿钱,顺便看看母亲。
很多时候,孩子离开父母都是心有不安,泪水涟涟,总觉得前途未卜,一旦有了风吹草动或是酸甜苦辣,没有父母的羽翼呵护,自己便全然不知所措。我也如此,16岁离家独自在外求学,我的内心一片茫然,既希望走进、了解、熟悉、融入这个陌生而又精彩的世界,又患得患失畏首畏尾,担心外面的风霜雨雪。父母的大伞只能遮蔽我那家乡小小的天空,鞭长莫及。因此我是带着希望、带着迷惘走出家乡、走向城市的,那时的父母应该是我内心深处最最坚实的信赖。
但是,一旦融入这个新环境,我就很快适应并生存了,我们这群乡下来的孩子,除了学习,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则是贪婪地模仿城市同学令人艳羡的兴趣爱好,甚至衣着言语都要亦步亦趋、人云亦云。那些诸如迪斯科、喇叭裤、随身听、爱情小说,甚至接触异性、抽烟喝酒、时有缺课之类,那些在老师家长看来几乎大逆不道的行为,我们或多或少地接触尝试,有的几近疯狂,完全融入,难以自拔。
我不知道,我的这些恶习,连同我不假思索张口拈来的随意的话语,已经像母亲一不小心制作出的错误的豆瓣酱一样,酸涩苦辣、腐败变质了。
母亲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我身上散发出来的劣质的烟草味、积淀的白酒味,以及没有经过思考、脱口而出的淤泥般的语言。母亲很是生气:“老三,你身上的泥土味呢,你父母是本本分分的农民,你要学好,不要像人家一样没出息,不走正道,你这样中不中洋不洋的,以后就别回来了!”
母亲真的生气了,从准备给我带到学校的背包里拿出她亲手做的豆瓣酱,狠狠地往屋外一扔,“咔嚓”一声,瓶碎酱流。
“你既然不学好,就不要吃农村的东西!”母亲的声音很高,话中明显有颤抖的音符,就像水泥地面被铁锹狠狠地划过发出的悲伤之音。
我怔住了。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母亲如此大發雷霆、歇斯底里地发怒,简直是要掀翻屋顶。以往那个慈爱温和的母亲不见了,她那如“吹面不寒杨柳风”般的手也不再抚摸我。
我不敢回话,只是默默地捡拾破碎的玻璃瓶,如同捡拾母亲一颗伤怀欲碎的心。地上,深色的豆瓣酱流淌一地,像母亲饱经风霜的酱紫色的脸,在苍白的水泥地上流着泪。芬芳的大豆味道,让我想起了母亲瘦削的小手、星星点点的白发。我感觉母亲辛劳的汗水,从她的额头流下,滴落在我的脑海中,冲刷我荒芜的想法;滴落在我的心上,洗礼我污浊的灵魂。
母亲真的生气了,那次,她破天荒地没有给我豆瓣酱,也没有送我到车站。她明明知道我下午要走,吃完饭就拿起镰刀,刈草放牛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想的,但我知道我所谓的向城里的同学看齐,所谓的一些自以为是的追赶流行,已经深深地伤了她的心。母亲没有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儿子,竟然在一两年内有了与农民本色大相径庭的想法,甚至有了令她无法接受的做法。
“老三变了,学坏了,坐上汽车、穿上皮鞋,就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吃喝用穿方面开始舍得花钱了,而且对抽烟喝酒这类不好的习惯也觉得很正常了。年纪轻轻不学好!正是应了老祖宗的话‘一年土二年洋(指洋气),三年不认爹和娘。”在送我去桥林车站坐车的路上,父亲说,“你娘昨晚几乎一夜没有睡好,上半夜来来回回地说着你的变化,后半夜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父亲忠厚老实,极少说话,一说起话便是经过深思熟虑,掷地有声:“老三,你要好好学习,好好做人!师范学校的风气好,你要管住自己,多和好同学来往。俗话说,跟好学好,跟坏学坏。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村人,不能坏了规矩!”
父亲朴实的话,母亲愠怒的脸,像春风吹进耳畔,像云彩落在头上,让我无地自容,难以回复。
汽车来了,父亲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自行车后排的帆布袋里拿出两瓶豆瓣酱。发酵的黄豆从流动的酱中挤出,一个个小脸贴在玻璃瓶内侧,煞是可爱。“你带着。你娘不知道,下次不要说。”父亲说。
到了学校,宿舍同学都拿出自己带来的食品特产,共同分享那份友谊与快乐,分享父母蕴藏在食物里的深深的爱。
“你的豆瓣酱真是好吃,你妈妈真是个好手!”“下次回家,问问妈妈怎么做得这么好,拿出独家秘方,我们回家告诉父母也依法炮制。”“怪不得你这么勤劳能干,原来有个好妈妈!”
听着同学赞美母亲的话,当时的我,既感到自豪无比,又觉得羞愧难当。像掀翻了五味瓶,我很是尴尬地笑着感谢着。母亲沧桑劳作的脸、慈祥温柔的脸、生气发怒的脸、喜悦自豪的脸,各种不同表情的脸像千军万马一般冲着我飞过来,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好像在质问,在批评,在怒火冲天。
吃着母亲亲手酿制的豆瓣酱,我的思绪飘扬,回到了秋天,回到了厨房,回到了母亲的豆瓣酱上。
三
秋天,稻谷金黄,桂花飘香。母亲收割了大豆,晒干摊晾。入仓前,她仔仔细细地挑选颗粒饱满、硕大滚圆、精神十足的黄豆,放在簸箕里。又是来来回回地查看有没有伤疤有没有虫洞,这些个头一致、大小一齐的黄豆,像无数刚出窑的圆润可爱的小巧的无锡泥阿福,在母亲的簸箕里翻来滚去,在母亲的手缝之间自由穿梭,在母亲的柔和的眼中欢快跳跃。
在母亲眼里,这些活泼可爱的豆子是我前世相聚今生分开,而又通过她的手将我们融为一体的兄弟。而黄豆也似乎知晓自己的庄严使命,个个都在欢喜,等待着我的母亲——也是他们前世的母亲——对他们进行庄严的洗礼,披上农民一样的古铜色的外衣,在周身散发着豆麦蕴藻之香的美好时刻,被母亲请进洁净透明的玻璃瓶,等待我回家,等待我品尝,等待他们翘首已久的兄弟将他们融入,融为一体。
母亲制作豆瓣酱的过程比较长,前后跨度两个月,做酱的方法也是家常手艺,与现代社会高科技相比,似乎难登大雅之堂。但是母亲极细心极认真,很是负责地做好每一步骤,决不提前也不落后,像是装上闹铃一样,定期查看定期料理。
母亲说,豆瓣酱的制作过程并不麻烦,关键是时间和耐心。她把精心挑选过的黄豆用水泡涨一天。晚上点燃煤炉,架上铁锅,用文火煮一夜。黄豆的香味弥散在屋里,挥散不去,颇有绕梁三日之感。
次日清早,揭开铁锅,黄豆已然煮透。
“黄豆一定要凉透,不要以为手摸上去不热就行了,其实表面凉内部还温着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是用热的黄豆制作,豆瓣酱就容易腐烂变质,那就可惜了。”见我们在热气腾腾的铁锅旁闻着豆香,母亲笑着说。
待黄豆凉透,母亲用洗净的白纱布装裹黄豆,沥去水分,放在竹板上摊开吹风。
“要放在通风的地方,干得快,又没有太阳暴晒,这样的黄豆能保持自然的味道。”母亲说。
黄豆晾好后,母亲用准备好的干面粉,在黄豆外均匀地裹上一层薄面。她极仔细极耐心,将豆瓣全都沾上面粉,并且互相不粘连。随后在原先的竹板上面铺三四层报纸,报纸上再铺一层干净的白纸,把拌好面的黄豆均匀地摊在白纸上,厚度约一指。再在摊好的黄豆上铺一层洁净的白纸,让黄豆发酵。
母亲边忙边告诉我们:“豆瓣酱是吃的东西,黄豆一定要干净,制作的过程也要干净。一定要用白纸,既白不串色,又干净不脏,白纸的透气性很好。千万不能用玻璃板或塑料布,它们根本不透气,好好的黄豆会捂得发热变坏了。”
直到现在,母亲捂豆的情节仍历历在目,即便过往久远,我仍是深深地记得母亲的制作过程、她的方法说明、她的言语动作。对于大姐来说,更是熟稔如新。如今大姐的制作手艺完全传承了母亲的传统,加上自己的摸索,又在百度上搜索经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姐酿造出来的豆瓣酱已经远远地高于母亲的技艺了。母亲不再担心了,也不再像以前边做豆瓣酱边无不忧虑地说“你们也要看好方法,学会做豆瓣酱,今后我老了,就没有人再做给你们吃了”之类语重心长的话了。
那个时候,我们才20岁出头,正是青春风华岁月,美好的憧憬横冲直撞,把母亲杞人忧天般的担心抛之脑后。换句话说,即便母亲年龄大了,不再做豆瓣酱了,不是可以在市场买到吗?再者,豆瓣酱只是一种调味品,一种附属佐料,又不能当饭吃。母亲未免小题大做了。
时过境迁,物转星移,现在的我们也如30年前母亲的年龄,在岁月的煎熬等待、洗礼考验中,我们渐渐明白当年母亲为什么要唉声叹气,为什么未雨绸缪。
从我记事时起,母亲就身体不好,体弱单薄易于生病,每年都要病恹恹的几次,平时常常药不离口。但是母亲却是极为坚强耐事,对病情能忍则忍。实在忍无可忍,才在父亲以及我们的再三劝说下,勉强到医院去看。医生一时半刻拿不准病因,要求母亲住院观察,易于跟踪病情。可是作为农村人,家庭拮据,几乎捉襟见肘,母亲受苦受累。即便后来家中光景有所改善,她也是很节约,能省则省,决不乱花一分冤枉钱。
那时的母亲,对家庭对丈夫对孩子,考虑衣食冷暖,担忧不虞发生,有些患得患失。记得她常常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你们啊,这也不学那也不会,以后我要是死了,你们可怎么办哟?”一开始我们连连点头,忙不迭去做事。后來习以为常,也就不上心了。有时我甚至想:“老和尚死了,小和尚难道就不做斋饭了吗?”而且常常在吃着母亲亲手做的豆瓣酱拌饭的时候,有这样的诡异而又不当的想法,甚至不自然地笑了。母亲以为我出了什么情况,连忙询问。我哪里敢说真话,随随便便找个理由就对付过去了。
母亲总是担心家庭担心家人,却是极少担心自己孱弱的身体。夏天农忙,母亲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做饭洗衣,指挥着我父亲担水浇菜,命令我们姐弟喂猪扫地。匆匆忙忙划过饭,母亲就到田地忙碌,随着农时随着季节,她薅秧、割油菜、割麦、栽秧,忙得脚底生风。
7月,我们放假了,也做做家务,母亲本可以稍微休息的,但她仍是歇不住,农民的本色驱使她劳作不息。她又忙着旱地、浇水、除草、挖地,忙着她的一亩三分地的西瓜、玉米、花生。盛夏时节,酷热难当,有几次她都因为中暑而让家人惊慌不已。苏醒后,吃了人丹,喝了糖水,略作休息,又是忙碌。有时父亲又急又气,忍无可忍大发雷霆。母亲呢,当作耳边风,一笑而过。
孱弱的母亲其实很坚强,坚强到可以和丈夫一起并肩作战。为了家庭,为了孩子的读书,他们一个顶天一个立地,风霜雪雨,披星戴月。母亲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宜劳苦,但是她不忍心让丈夫一个人撑起家庭的天空。她要与丈夫一道,把“人”字写大,成为一个大写的人。为此,她的一捺要撑住丈夫的一撇,这样的家才是完整的。
“家里不能缺少男人,你爹是家里的脊梁骨,是田里的主要劳动力。家里不能够缺他。”母亲常常若有所思,而后自言自语又像是谆谆告诫我们,“我就没有你爹重要了。”
母亲似乎觉得说得不妥,顿了顿,又说:“家里也不能够缺了我,不然的话谁来给你们洗衣浆裳、做饭弄菜呢?”
说着说着,母亲眼圈一红,忧郁起来。我们姐弟连忙上前,逗她高兴哄她开心。很快,母亲就又破涕为笑了。
我不知道别人的母亲是怎样的。我觉得我的母亲却是很为矛盾:身体原因需要她少吃苦,家庭原因迫使她多辛劳;不看病常常不舒服,去看病又担心钱财哗哗如流水;希望我们长大,减轻她的负担,又担心我们长大,她却日渐衰老。
唉!母亲!我的母亲!我自相矛盾的母亲!矛盾的背后都是浓浓的爱,淡淡的愁!
四
母亲说,捂豆尽量保持周围环境的闷热潮湿,房间门窗不要频繁开启。为此,每到捂豆时节,用于摆放农具的小屋就成了捂豆的最佳处。我们偶尔随母亲去看捂豆情况,最初的几天豆子变化较大,毛色有白的、黄的、黑的。母亲告诉我们,黑毛表明温度过高,要掀去上面的白纸让它们凉快;白毛和黄毛最好,捂得恰到好处。再等一两天,白毛变成绿毛。母亲把长满绿毛的黄豆装在筛子里,放在太阳下,晒得干干的。整个捂豆、晒豆过程,在母亲勤劳的双手下顺利完工。
接下来,母亲将辣椒、大蒜、生姜等农村特有的物产洗净、晾干、切细,放在搪瓷脸盆里,放入晒干的豆瓣、香油、味精、食盐等原料,有时滴入少许白酒,用筷子搅拌均匀,用勺子装放在一个个玻璃瓶里,压紧豆瓣,旋紧瓶盖,常温下密封。两个月后,豆瓣呈红褐色,此时大功告成。
每年春节的酒席上,母亲都要拿出自己酿制的豆瓣酱,放在前来拜年的客人面前,作为开胃的调味品,请人品尝。她的手艺早已远近闻名,很多客人尚未品尝就大竖拇指。母亲知道客人尊重自己,却坚持要他们吃后再说。
其实,不消客人多说,单是我就觉得很好了:味道鲜美,吃了还想吃。
客人走的时候,母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豆瓣酱瓶,一人一瓶给他们带回家。最喜爱豆瓣酱的我有时很不高兴,甚至当着客人的面拉着小脸,嘟嘟囔囔,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每逢这时,母亲就笑着,捏着我胖嘟嘟的小脸:“好了,不给他们不给他们。下次我们到别人家做客,你可不准要这要那。俗话说礼尚往来,不能只想得到不想付出。这样的话,以后就没有人和你交往了。”一番话说得我的脸由阴转红,很是不好意思。
多年后,我读到台湾作家琦君女士所写的散文《春酒》,文中暖暖的乡情、浓浓的亲情感染着我,文中母亲的热情好客、聪明能干、慈祥善良、勤劳俭朴,不正是我母亲的形象吗?还有以花匠阿标叔为代表的乡人,他们淳朴厚道、亲密随和、融洽温馨,不正是我童年的家乡、童年的乡情、童年美好记忆的再现吗?我深深融入那种无与伦比、无法言喻的亲情美、人情美、风俗美之中。我为什么写不出这样“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的令人流连其间不愿返回的美好意境呢?
叹息之余,我也庆幸,琦君人在海峡那端,故乡却是大陆江南,眷念家乡、亲人不再、难以回归的遗憾与惆怅只能够化作一杯杯思乡的花雕酒,在九曲回肠中徘徊感伤,酝酿为浸入骨髓的怅惘。
而我,却是可以随时随地回家乡,看看父母看看乡邻,看看曾经放牛牧羊的原野,看看门前的那棵茂密的老槐树。这种随手可得的亲情,是古往今来羁旅他乡的断肠游子朝思暮想、心驰神往的。我更应当常回家看看,与母亲聊聊天,与父亲说说话,竭尽人子的孝心。我知道我的这些孝心与“天大地大,父母恩大”的母亲十月怀胎之苦、生养抚育之艰、望子成龙之切、盼儿归家之愁相比,远远不及十万分之一。而且有些时候,我的孝心还有几多虚假几多做作。扪心自问,我有时所谓的对父母好、听他们的碎语、忍他们的絮叨,只是停留在表面上的附和应对,甚至仅仅是在朋友同事之间自我炫耀、自我表白、不假思索而毫不脸红的语言。
这些看似孝心却是纯属于敷衍了事的言行,现在细想起来,如此矫揉造作,如此苍白无力,如此愚蠢可笑!犹如朱自清笔下的那个曾经不谙世事难懂亲情、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旧时的“我”,在经历了社会上的风霜雨雪之后,才幡然醒悟,真正明白父母的舐犊之心爱子之念。
唉!现在想想,我年轻时代的言行,是多么的可笑甚至卑鄙。愚蠢的我如那个自欺欺人的爱穿新装的皇帝,以为“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呢!
想起那时候,自以为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我对父母侃侃而谈我所谓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凌云壮志。甚至在过年的时候,面对母亲要求我做家务,我则是理直气壮地说“男子汉身在四方,不为一方天地打扫”。或者说一些自以为是而父母却不甚明了的“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那些文气冲天的话,以为自己从此壮志凌云、豪气冲天,对身边诸如扫地挑水、担粪挖地、洗碗刷锅、放牛喂猪之类自以为“田野村夫”之流所做之事毫不上心。
母亲茫然不懂却也明白我为自己的懒惰无礼而自私狡辩,她很是不悦:“儿啊,要志在四方,也要从小事情做起,一点一滴,慢慢扩大。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而不愿意做扫地洗碗、喂猪放牛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喽,是不是丢人,跌你的身份?”
可笑的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我竟是理所当然地点头,然后睥睨了家中的地面,充耳不闻外面猪牛的呼唤,扔下面面相觑的父母,器宇轩昂地进屋“读圣贤书,抒治国怀”了。
但是母亲却很顶真,她跟随我进屋,递过笤帚扁担、箕畚铁锹之类的器具,努努嘴也不说什么,此时无声却有声,我心有不甘却又乖乖不已地干活了。
人啊,就是这样:年轻的我们,不经世事,不谙亲情,远未成熟;等到我们渐渐成熟,却已然衰老。
我想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话,一身冷汗。庆幸的是我的父母虽然年迈多病,却乐观豁达,精神硬朗。
五
工作后,我在县城,父母在乡下。因为生活习惯、语言风俗等原因,父母一直不愿到县城居住,说是地方小,人口多,生活起居诸多不便。我知道,他们既是保留小家庭的独立空间,也是不愿意麻烦我。在他们眼里,儿子的工作、儿子的自由比什么都重要。远胜于他们的思念、他们的健康、他们为了送上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新鲜蔬菜不顾舟车劳顿而辗转奔波。
当然,父母不愿离开家乡投奔县城小小蜗居的我,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家乡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离开生活几十年的地方,来到陌生领域,住在钢筋水泥包围下的鸽子笼中,呼吸着汽车尾气,闻嗅着擦肩而过的流汗的味道,吃着从大棚机械化生产出来的毫无滋味的蔬菜,喝着带有强烈氯气味道的自来水,父母很不习惯。更为重要的是,在县城,家家安着防盗门,户户见面不相识,人心隔着肚皮,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少有。
“真的不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的?总觉得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城里的月亮比乡下的美。依我看,不如在乡下。”我一回家,母亲总是说着一成不变的话。
说真的,农村的确有城里所没有的优势:视野广阔、空气清新、蔬菜绿色,还有家乡柏子山山水相宜、民风淳朴、热情好客、礼尚往来。这些都是城里人梦寐以求的。
母亲说:“你看,你爹整天乐呵呵的,村里村外跑个不停,好像吃了大补丸似的。中午吃个饭,端着碗也要在周围邻居转一圈。”父亲已过古稀,却是精神矍铄,身体较昨年更为硬朗,连走路都风风火火,说话声音响亮,隔着围墙、田野都能准确无误地灌进对方的耳朵。
父亲的生活极有规律,清早担水浇菜、挖地锄禾,忙着他心甘情愿忙碌的其实只有五六分地的领地。中午吃完饭就蹬上那辆永远年轻的永久牌二八杠的自行车,一路骑一路歌,到三里外的桥林镇上,与早已预约好的、父亲称之为“志同道合的人”而母亲则戏谑为“窝里鸡”的朋友,喝茶聊天、打牌逛街。下午五六点钟,又是一路欢歌回家。晚饭后,东家转转西家玩玩,夜晚踏着星光回家。
遇到村人盖房起屋、砌灶修舍,或是生老病死之类的红白喜事,父亲则是热情友好地前去帮忙。“都是乡里乡亲,不要见外也不要客气。”父亲常常语气诚恳地说。
而母亲呢,从早到晚,守护着老家的几间老屋,守护着一方围墙,还在梦中守护着儿女的安全。母亲的身体一直如此,许是久病成医吧,许是见惯不惯吧,母亲也不像以往时候在父亲面前唠叨自己的不舒服,而是通过家务劳动、通过邻里交谈、通过自我开导,来转移自己的不适,竟然较之从前有所好转,特别是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似以前的唉声叹气、杞人忧天了,随着岁月的变迁、年轮的增长,反有点乐天知命了。
儿女长大了,婚嫁在外,都有自己的小家庭,有自己的工作事业,平时不多回家。儿女不在家的日子,母亲的生活清闲而又单调,她忙着家前屋后的一畦小小的菜地,对它们说话,也不管蔬菜爱不爱听。有时候,她整理我们的旧书本旧衣服,翻看旧照片,想要从中找回過往的岁月。照片中的我们姐弟仨,正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而父母也还年轻。时光匆匆,岁月不待,转眼之间,已是沧桑。现在的我,渐近知天命之年,而母亲也是70多岁了,孱弱的身体因为有家庭的责任感、有对儿女的牵挂惦记,支持着她走过疾病走过艰难,走过严冬迎来春天。
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让父亲将头一天准备好的蔬菜分成3份,大包小包大袋小袋,背着扛着拎着,坐车到县城,也不打招呼也不让我们接他,分头送给我们姐弟三家。三家离得较远,呈等边三角形。父亲就在其间走来走去,像一阵春风,走进我们的家,放下东西(我们姐弟仨都给了父母家中的钥匙),喝口水,拍拍手,就走了。我们晚上回家,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发现整整齐齐早已择好的蔬菜,才嗅到父亲忙碌的味道。打电话回家,父亲则是笑呵呵地说:“你们忙,我就不影响你们了。好好工作,有时间回来。”
父亲说话的时候,母亲总是要抢过手机,说上几句永远不变更的话:“蔬菜尽量早吃,时间长了不新鲜了。”“没有菜了,打个电话,我让你爹送去。”“我们身体很好,不用担心。”“好好工作,把孩子教育好。”“得闲的时候,回家看看。”
母亲的话不多,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深刻道理,朴素平实的话语如同家门口的老槐树,春天发芽开花,夏天绿荫浓密,秋天簌簌叶落,冬天蛰伏等待。听着母亲在手机那头的话,我的脑中自然浮现母亲平时的一言一行、一愁一笑,那瘦小的身体、风霜遍野的脸庞、低沉坚强的声音、殷切牵挂的话语,像是从记忆深处忽然被发现、被挖掘、被洗净,完整无缺地显现在眼前,萦绕在耳畔,定格为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镶嵌在我的脑海中、心灵上,陪伴我永远永远。
六
从少年到中年,从读书到工作,每每离开故乡,母亲总要塞满我的行李,在她给我带走的东西中,有一样是必不可少的,这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化的习惯,那就是母亲的豆瓣酱。
是的,那是母亲亲手制作的豆瓣酱!
春天,母亲种上黄豆蚕豆、栽植辣椒,小小的种子发芽生长,在母亲的呵护下渐渐成熟,每一颗都是纯真的希望,如同我们放飞的梦想。母亲制作豆瓣酱,说来简单其实复杂:泡豆、沥水、摊晾、拌粉、发酵。那段时间,母亲做事谨慎,每一步骤都小心翼翼,因为她知道,要是酿坏了豆瓣酱,就是耽误了庄稼的期盼,影响了儿子的胃口。
红褐色的豆瓣酱在香油、豆油、味精、辣椒等原料中自由呼吸,随意流转,呈现生命最美的状态。乡下的母亲,把思念和牵挂封存在一瓶瓶豆瓣酱中,郑重其事地给我带上,实现母亲的念想。
在县城工作,中午不回家,有时带着午饭在单位就餐。打开豆瓣酱,甜甜的黄豆味、香香的麻油味,裹挟着红红的辣椒、酱色的大豆,不容分辩,冲进你的鼻孔,扑入你的眼中,容不得回拒、容不得思索、容不得言语,色形俱佳,味道可口。
同事们吃了赞不绝口,还想再吃,有的说:“吃着豆瓣酱,饭量都增大了。”
得知这美妙的豆瓣酱来自我母亲之手,他们惊讶不已,没想到,偏僻的农村、朴素的母亲竟能够酿造出如此既有营养又呈美味的调味佳品。
“你妈妈真能干!”很长时间,同事们对我母亲的印象像是定格一般,停留在我母亲的豆瓣酱上。
我对他们称道母亲酿制的豆瓣酱,一开始很是喜悦自豪,颇有炫耀意味,也常常回老家对母亲说。母亲也很高兴:自己的豆瓣酱得到儿子的同事认可,对她来说不啻于普通百姓的新闻联播!
“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们说我的豆瓣酱好,那一定是好喽——”母亲很是兴奋,嘴里带着甜味儿,语气悠长,特别是最后的感叹词“喽”拖得好长,像是拉着一根绵延不断的线,线上缀满了花朵,在她的欣赏喜悦之中缓缓流过。
但是时间长了,说的次数多了,我对同事赞叹母亲的话语就有些不高兴了:好像我的母亲就只会酿做豆瓣酱似的!母亲心灵手巧、聪明能干,好的方面可多了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母亲做的豆瓣酱确实是好,我也吃过许多品牌的豆瓣酱,可是在我心中,和母亲做的完全不能够相比,有的尽管加上味精鸡精等佐料,有的标签着传统工艺手工打造,可是吃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母亲酿制的豆瓣酱相提并论。即便是外观色泽,也是粗鄙难堪,好像一群不守纪律的小毛孩,挤在玻璃瓶中叽叽喳喳东张西望,稍微翻动便四下混乱。
曾经沧海难为水,别处的豆瓣酱,我实在瞧不上。
母亲的豆瓣酱,无论设备原料还是制作方法,都没有独家秘方。为什么如此让我喜爱呢?我也曾多次揣测,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读了一首名为《味道》的小诗,茅塞顿开,幡然明白。
诗很短,意味却很深长。
“母亲忙碌的身影/有喜悦的味道/父亲等待的凝望/有期盼的味道/妻子疾快的步伐/有想家的味道/儿子进门就喊“爷爷奶奶”/有思念的味道/故乡的老屋/有我童年的味道。”
母親的豆瓣酱里,有着母亲的味道。小小的豆瓣酱,将母亲的辛劳、等待、期盼、愿望,对家庭的责任感、对孩子的心心念念,全都集中于玻璃瓶中,透明的心诠释着母亲纯净的舐犊之情。而我,怎么到现在才发现呢!
一次午饭,一位同事一不小心,碰翻了玻璃瓶,里面装的豆瓣酱全都洒了,流落一地。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豆瓣酱在地上哭泣,流动的眼泪已变成褐色,流到我的脚下。
我多想冲着对方咆哮如雷:“怎么搞的?”但我忍而未发。
同事却是很随意地笑笑,以示抱歉:“明天我买一瓶新的。”
哎!他完全不理解我的愤怒。他的母亲早已不在,他全然不懂母爱的重量!
母亲的豆瓣酱,从最初一粒粒,挑选最好的豆子,到最后变成酱,不知要历经多少步骤,多少时间。这个过程,无论多么繁琐,我的母亲总是怀着欢喜、不厌其烦,甚至会哼着喜欢的小调。因为她的孩子们爱吃,她要把豆瓣酱给孩子们带到城里去。
终于,母亲盼到孩子回来,她拿干净的玻璃瓶装上酱,也装上她的关爱与思念。
这些沉甸甸的、满载着母亲爱心的玻璃瓶,被我小心地拎着,走过门口的大槐树,踏过乡间小路,穿过满是油菜花的田野,坐上公共汽车,看着远去的故乡,跟随它的新主人,来到陌生的城市。经过不知多少里的跋涉,在它崭新的家,豆瓣酱会不会也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与伤感?
豆瓣酱离开了故土离开了母亲,静静地站在城市的厨房,举目无亲,每天最大的渴望就是看到我——它最熟悉的人回家。打开它,与它交流,融为一体,味道在城市的夜空荡漾,在芬芳中寻找家的方向。
现在,“啪嗒”一声,走过乡村,穿过城镇,在即将完成它辉煌生命的最后一刻,豆瓣酱却因为同事的莽撞,梦碎了。我,他的主人,焉有不伤心的道理!
同事不知道,那是我最爱吃的豆瓣酱,那是母亲手工做的豆瓣酱,那是带着母亲独特味道的豆瓣酱。在城里是买不到的!亲情无价,母亲做的豆瓣酱,无法替代。
他跌碎的不是玻璃瓶,不是豆瓣酱,而是一个母亲的纯朴爱心!
我的心“咯噔”一下,很久无法平静,像是一只粗糙的铁锹不负责任地随意划过老屋门口的水泥地面,发出的刺耳叫声揪人心肺。我原本风平浪静的心湖顿时波澜起伏,汹涌澎湃。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显现出一脸的惋惜,我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我怔怔地立在那里。我知道,那份母爱,他一定是赔不起的!
不知什么时候,手机蓦然响起,是母亲!以往中午她都不打电话的,说是怕影响我工作或休息。
手机那头,母亲第一句话就是:“老三(我的乳名),我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母亲问问这问问那,都是一些琐碎小事。张家长李家短,说来说去,说了很久。其间我也询问她的身体,询问父亲健康。末了,母亲顿了顿:“有时间回来。”言外之意我自然明白:她希望看到儿子儿媳看到孙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多好!
这次,我一改以往不负责任的“嗯”的回复,而是极有耐心地听着,不时说说话。
挂了手机,看着流淌一地的豆瓣酱,我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