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强
1
汽车驶出遂川县城,一头钻进了深山,好像是受到远古的召唤;大地情绪失控,喜怒都在那些高高隆起或深陷下去的地貌之中。南方的深山中只有绿色,即便深冬,绿得仍然热烈,像坚守在心底的信念,那么决绝。山似绿浪涌来,好像有一个庞大的交响乐团就藏在山的底部。车行半路,突然就不走了,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车里的人陆续下来。人们驱车来到山里,并不是来看风景,而是来寻找一种本地茶。在南方,有山水的地方就有茶。茶并不是一个特殊物种,它就是一种普通灌木,与泥土、岩石、雾霭相依为命。自从它在百草中被人辨识、提取,转变成饮品、药、祭物与知识,它就成了南方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通过盘山公路,人们固然可以抵达山顶,但山顶显然不是我们要去的。我们的目的地在山中,是那些绿得浑然一体,辨不清哪儿是哪儿的地方。鸟鸣与流水从茂林深处传来,但说不清声音到底来自哪座山头,山被抽象成了一个整体。山中并不是一个具体地名,山就是山,山把山藏到了山里,起伏连绵葱茂幽深得不分彼此。山之仪表,也就是山之堂奥。人们把车丢在路旁的一块空地上,接着就有一个熟悉道路的本地人作为向导,将一行人引向了山里的小径,完整的山也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小径是石头砌的。路早已被时间覆盖,蔓草丛生。当年这些路都有清晰的去向,往左是一棵苍松,往右是一片梨园。往左有一座明代的石桥,往右是一口四季不竭的泉眼。小径分岔的深山,早已经在无数探访者的脚步中沦为庸常,而万千棵茶树同样在这庸常里面。人们背着一具空空的竹篓,钻进大山。下山时,竹篓早已经被茶叶堆得满满。我们穿着牛仔裤旅游鞋白衬衫,戴着遮阳帽和大墨镜,样子很不和谐地出现在了山中。和一棵老松、一块巨石、一片叶子站在一起合影,眼神呆滞,笑容僵硬。态度却十分诚恳,努力寻找、辨认一株真正的茶树。根据书里种种描述,大概知道了茶的基本相貌:“嫩枝无毛。叶革质,长圆形或椭圆形,先端钝或尖锐,基部楔形,上面发亮,下面无毛或初时有柔毛,边缘有锯齿。”根据这些相貌特征,我们大概只能排除谁不是茶,而不能判断谁是茶。山像思想者的内心一样层层叠叠。似是而非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你自认为已经采摘到了一片茶叶,其实呢,那只是一片石楠。
一株藏之山林的茶树,就像一个人大隐于市。对茶而言,能够实现它大隐理想的场所,不是市,而是野,是绿成一片的深山。各种植物一旦被扔进深山,就成了单纯的绿色,流动或者凝固的绿,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生长在山里的茶,它当然只负责生长,负责凋落。山中风雨晦暝,纵然当初是一颗茶籽,千年以降,它也长成了一株一搂粗的茶树。欹曲的老枝,可以细数出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各种刀光剑影与风流韵事。但茶却从来不是本地人议论的中心。
2
谁曾料想,1915年,一种产自汤湖的绿茶,居然出现在了赴“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的万吨邮船上。资料上说,这是一个名叫李玉山的本县商人所为。对于这个商人,县志上并无更多的记载。他也就是做些小本生意——贩卖木材,兼带收些散茶。散茶收来,却不立马转手,而是加以包装,改头换面之后,出售给城里的各大酒楼茶馆。在多数人眼里,他地位卑微。人们信任土地、农具、粮食和祖传下来的各类手艺,却并不信任一个走街串巷的商人。
熟悉各地关隘码头的李玉山,得知消息后,立马托人疏通关节,将三罐茶送到了南昌遂川商会。这三罐茶,原材料都取自遂川汤湖的一户梁姓茶园。那天,李玉山比平常多加了两块大洋,他要梁道启茶园里最饱满的芽头。这种芽吸收了土壤里储存了整个冬天的养料。根据叶子的不同形状,它们分别被制成了银针、雀舌和圆珠,分装三罐。罐是洋铁制的。铁盒外,是精美的漆盒。东方与西方,被具象成一件件繁丽的图案。
在这之后几个月里,李玉山仍然在他的经验范围内活动。他的活动范围,最远不出南昌。从遂川深山中转出的左溪连接了遂川江。无数朵浪花在某种意志的驱使下,汇入赣水。这条白色的水流自然也就成了李玉山的生财之道。他把深山里的杉木、茶叶、山货贩卖到下游的县城集镇,然后又从远近人们的腰包中带回白花花的银子。李玉山毕竟是个商贩,他的世界虽说与种地的农民比,已经是阔大的了,但他却始终未能获得一种整体性视野。他不知道,从各省送去赛会的货品,其总量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它们堆积起来,体积足以构成一座惊人的小山。当属于“物质”的中国在西方人的蓝眼睛里豁然出现,蓝眼睛们发现,原来这个古老国家,并不是小脚女人与抽食鸦片的病态男子所能够概括得了的。被李玉山送去的三罐茶,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展品中,好像一块黝黑的石头,但它却并没有停止发光,光从海底一圈一圈地递向水面。时间一天天过去,从世界各地送来的珍奇,可让评委们享尽了口福,也吃尽了苦头。评委们的舌头几近麻木,快成了一块起卷的塑料板。这件来自中国南方乡村的茶,若再不启封,很可能,它将被原封不动地送回原处。不过所愿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评委们昏昏欲睡的大脑在这口茶的撼动下,双目如洗,好像谁递来了一支沉郁迷人的雪茄。神总算是定住了。可是当被问及茶名,一时,竟没有人答得上来,只说是一个叫李玉山的人送来的。评委们面面相觑,并没有谁认识李玉山。李玉山?一个大鼻子的荷兰人重复了一遍。在人们的脑海中,李玉山也许就是一个脸蛋瘦削的农民,抑或形貌矮胖的地主之子。对于世界遥远的一端,所有的想象都显得十分合理。
3
一百年后的某天,我在李玉山当年活动过的深山里游荡。山也青青,水也青青,满眼青青是多少岁华堆在一起的颜色。时间是星期六。星期六只在城市人的生活里有意义,山里人更关心的,是存在于自然里的那一套时间。走山路的过程,并不是简单的上山与下山,只要是钻进了山里,人就好像被一个无形的力量给吸进去了,身體成了山里的一片树叶,山路若隐若现,只要你愿意迈开步子,路就永远不会消失。山就是一个巨大迷宫,溪水一年四季在石头上哗哗地响着,就像家里的水龙头在深夜忘记关了。
人们把山坡刨成阶梯形状的茶园。茶树在茶农精心的布置中,被赋予了人类社会的美好秩序。在汤湖,绵延起伏的丘陵很容易让人想起画家董源笔下的山水;大地回旋反复,像文采郁郁的辞赋。而真正适宜农民耕作的土地,却只存在于山与山之间的连接处。人与土地的关系,在这儿向来是紧张的,这也让人们不得不向山借土。人们把房子盖在山上,把稻田和果园搬到山上,一株稻子可能会因为“上山”而使产量大打折扣,但一棵茶树在山中,却把自己修炼得相貌清奇。在古人看来,茶叶就像是一个精微的容器,长在山中的茶,吸收了天上的“龙脂”因此有了许多茶以外的意味。
英国人最初在阿萨姆时,也仿效中国人,选择在山坡上种茶,结果却很不理想,于是又把茶改种在土地肥沃的大河冲积地带。产量大幅提升。英国人需要的,也许只是更多的茶树叶子,尽管他们从17世紀起,生活中就离不开茶了,尤其是昏昏的大脑与不易消化的胃,更是对茶产生了巨大依赖。但他们并不懂一片茶叶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的真实含义。
走在前面的是护林工小李。他手上一年四季都缠着一把锋利的镰刀。镰刀是从他手臂上长出来的另一只手,小李手臂一挥,弄来几条结实树干。后面的人将它当拐杖拄着。有人甚至用木杖敲击水边石头,声音顺着水流传遍了整个山谷。山路旋转,太阳在头顶忽左、忽右,天突然耷拉下来,一片暗沉。头一阵眩晕,赶忙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樟树,原来是太阳让山阴给吃了。山阴是已成精的狐狸,碧眼幽幽。柳暗花明,茶山却没有出现,会不会是山阴把人引入了一个残酷的骗局。一百年前,李玉山就坐在这个有云可买、有月可赊的山顶,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一片春天的茶叶。李玉山也有不像商人的时候,坐在天空里的他,更像是一个哲学家:从山间到人世,每片茶叶都像是一张帆。如果只是一片普通的叶子,它生命的旅程估计也就在很小的范围内展开。生长与寂灭,连接成一个封闭的圆。但是一片茶叶的活动轨迹却是向外的。从枝头采摘下来的茶叶,没有人说得清接下来它将去哪儿。
4
访茶不遇,一行人只好悻悻地下得山来。午饭在镇上的一个小饭馆里,饭馆前面是条溪水,名曰左溪,水从山顶潺潺地流出。在阳光下,水清澈得根本看不见水,水隐身了,只听见哗哗的响声。人未过桥,就看见饭馆门前的水泥地上,有个胖女人使劲朝我们招手。这个女人说话腔调中有种山里人特有的野劲。早年她家也住山上,那村子就支在半山腰。她是从对面山上嫁过来的。两山之间,喊一嗓子,立马就能得到对面人家的回应。但两山之间真要往来一趟,非花一上午时间不可。后来摩托车成了山里人的主要交通工具,雾气蒙蒙中,山前山后,常能听见“突突突”的声音。山成了一个爱咆哮的怪物。几年前,政府为改善生态,将山上的村子整座地搬迁下来,许多人因此抹了不少眼泪。羁鸟恋旧林,少了上山下山的折腾,生活里多出了许多的日子,山民却不知该怎么过了。夜静春山空。山复归一片寂静。只有到了清明将近,才看见有卡车皮陆续驶进深山。从车里跳下的一群穿得红红绿绿的妇人,杂花生树。成千上万根手指,在茶树间跃动,整座山被带进了欢快的节奏。
就在我探问李玉山消息的同时,有人也在秘密地打探着另一人的下落。他把他叫到了外面的太阳底下,随手递过去一支烟,并替他把烟给点着了,自己也点了一支,然后话就在两个烟枪之间幽幽地说开了。
“原本对方答应了下午的见面,赶巧族里的老人过世了,忙于丧事,这一趟恐怕是要扑空了。”
他的脸被一个升起的烟圈给罩住了,脸被挖空了一块。他们谈论的神秘人物是梁家的后代,一个被远近四方推举为制茶传承人的茶师傅,当年被李玉山送往赛会的茶,原材料就取自他家的茶园。李玉山原本是一个活跃于舞台前面的人,没想到关于他的线索说断就断了。而在当年并不起眼的梁家人却被历史拉到了聚光灯下。
茶足饭饱,我对着门前的青山痛痛快快伸了一个懒腰,感觉山更绿了,水更幽了。鸟叫声满天空都是。隔叶黄鹂空好音。山里的鸟鸣,好听得真是一种浪费。本以为可以从梁家人的嘴里知道一点儿茶的旧事,不想,仅有的希望也破灭了。茶山的绿并不分是18世纪还是19世纪的,也不分保守还是开化,它就这样没心没肺地绿着。浩浩荡荡,一派天真地绿着。无论是山中的小径、溪水、茶山抑或千姿百态的树都被距离抽象成了蓬勃原始的绿色。
午睡正酣。梦中隐隐地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一阵急过一阵。它把镜子一样光滑美好的梦给震碎了。没料到是唤去梁师傅的工作室喝茶,眼睛里立时迸出了两道光。汤湖人管做茶的手艺人为师傅。这是一个非常亲切的称呼。在我的少年时代,师傅遍地。裁缝师傅、铁匠师傅、司机师傅、泥水师傅……在一个“师傅”不绝于耳的年代,大地笼罩着浩荡的民间色彩。
5
梁师傅的工作室在镇上的一栋两层楼上,楼前楼后皆是高山。楼下一条双车道公路,公路连接了赣湘两地。这个镇子,根本看不出哪儿是中心地带。房屋稀稀拉拉,朝向各异。即便是镇政府,也是孤零零地立在水边。旁边是一截坍败的矮墙,不知道曾把过去的什么东西圈在了里面。镇上因此也就没有热闹与冷清一说,处处皆是一个模样。整个镇子貌似一块无主之地。但有两样东西却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一个是贯穿整个镇子的左溪,水流声无日无夜,人人好像背着一条水在生活。另一个是镇子东边的狗头山。若不说它是狗头山,说它像什么巨兽的都有,一旦说它是狗头山,它就真被狗头附体了。有时云缝中传来一声声洪亮的狗吠,人们把手头的活儿立马停下来,仰头望天,心想镇上又有什么新鲜事要发生了。
梁师傅在楼上煮水,听见脚步声,赶忙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和来人打招呼。我们进到屋子,满屋子的茶烟水雾。梁师傅满脸堆笑,表情里活络着南方人惯有的秀气。事实上,他也可以被称作梁总、梁老板、梁老师或者老梁,在现代的语境中,他的身份非常复杂。他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农民或者商人。百年之后,生长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经构建起了各种关于茶的理论与历史。这是一张巨大的网,人们就生活在这张网里。
梁师傅知道我们是来追溯这杯茶的历史的,内心喜作一团,早早地就备好了各种有关茶的“干货”。他的工作室并没有我想象的宽敞。茶桌上除了摆放了一排透明的玻璃杯,还有制作好的手工茶。茶叶在竹箕里均匀地铺开,形状卷曲,绿的表面覆了一层白色茸毛,形状好像是一些正在瞌睡的虫子。这种绿,在古代被称作黛绿,类似女人画好的眉毛。绿中有一点儿黑,黑得却不呆板死气,而是一种矍铄的注视。
茶在杯子里很快冲开了。之前一团寂静的叶子,终于找到了重返春天的道路。它们在水的浸没中,很快就拥有了自己在山里的样子。一个小小的茶桌,语言像子弹一样密集。人人都希望通过射出去的子弹有所收获。面对纷至沓来的问题,梁师傅的嘴显然不够用了,他像一条探出水面拼命吸氧的鱼。
我也渴了,端起杯子,猛喝一口。茶够苦的。梁师傅说,杯里的茶就采自对面的狗头山上,透过窗户,狗头山一团漆黑,上面飘着絮状的物体,有可能是云,如果不说,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一团漆黑里面到底生长了什么。
屋子里七嘴八舌,各自都有要說的话,喝茶变得无关要紧。梁师傅为了方便客人了解他家的历史,早早地就把梁家的世系图挂在了雪白的壁头。那样子有点儿像是一棵植物的庞大根系。家族上下,血脉之间,虽隔着时间的长河,却仍然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与梁师傅距离最远的,是梁为镒。他高居要津。这一张图,就因他而起。
梁为镒原本是18世纪末汤湖的一个地道农民,因为一次意外出走,不仅带回了一种风味独特的茶,还带回了一个可以为他生孩子的女人。梁师傅说,梁为镒所去之地,也就是今之南京。两百年前的汤湖人,头脑里并没有一张清晰的世界地图。就像人们谈论海上仙山,虚无缥缈。南京显然是一座虚拟之城,远远超出了汤湖人的认知范围。梁为镒的出走,本已经被当地人议论得沸沸扬扬。不想几易寒暑,更蹊跷的事情居然发生,失踪的梁为镒竟然又回到了汤湖。此时的他,不仅是外部世界的亲历者与讲述者,也是把汤湖人脑海里的既定世界彻底打破的“那一个”。
我放眼窗外,狗头山转眼就不见了,我有些诧异,它会去哪儿呢?转而想起上午听到的话,山脚下的村子,水常年都是温的,南方人管这水叫作汤,这是有龙出没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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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子里想的,更多的其实是李玉山,不知什么缘故,每每提及此人,梁师傅都有意识地绕开话题。难道是因为当年送茶去展会的,是李玉山而不是梁道启?在蓝眼睛们的世界里,“李玉山”最终成了一方山水的代名词,而“梁道启”到死也还是这个人本身。
那天,汤湖的地面上起了白烟。梁道启和往常一样,在茶园里劳作,十几年来,到茶园里劳作,成了他生活里的一道重要功课,劳作的内容不外乎在山坡上开挖水沟,清除杂草,春天他把千万颗茶头揪到篓子里。在山顶上,他又挖了一个大坑,囤积了几百担肥料。这些肥料都是从山底下肩挑上来的。秋分以后是给茶追肥的季节。冬天的茶园里,一派祥和,秋收冬藏,茶的根部在黑暗中储存了大量养料,茶在睡眠中发出欢快的鼾声。此时,茶园里安静无事,尽管如此,梁道启也会按时来到山顶,坐山坡上,望望山色,吼两嗓子。茶园也就是他的人生乐园,上茶园坐坐成了他的日常工作。一个没有能力去往远方的人,他的生活里就必须有一方属于自己的欢乐土地。那天,梁道启给自己戴上了一顶瓜皮帽,仲春的茶园里,还有些森森寒意。也就是那天,李玉山和梁道启在茶园里见的面。山里的芽头比平地的生长缓慢,但却更加厚实,携带的自然里的信息当然也就更多。尤其是梁家的这个茶园,上与白云齐。被云气滋养过的叶子,更有了一番说不出的道骨,它一眼就被李玉山给相中了。
类似李玉山这种不速之客,过去的日子,梁道启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他们通常都来自县城的茶楼。也就是说,出了大山,这颗“茶头”在人间的路,顶多也就是几十公里。但谁曾想到,眼前的这一个人,竟对远方怀有如此浓厚的兴趣。从熟悉的此地,到烟波浩渺的大海,几万个来自汤湖山里的芽头,竟把整座山的勃勃生机搬到了大洋彼岸。
事实上,无论是李玉山还是梁道启,他们眼中,茶就是茶。既是茶杯里优雅明亮的绿,也是伟岸磅礴的绿,它绿得坦荡自在,大山里的茶叶是拒绝被命名的,绿就是它唯一的名字。据留存下来的资料,我们发现,当年送往巴拿马赛会的中国茶,无名者近半。这不仅让今天的人,颇有雾里看花之感,即便是当时的人,也很难将它们与具体的茶形成对应。在彼时,比较起“名”,人们更看重眼前之“物”。物是匿名的,处在物后面的生产者也是匿名的。在一个传统的农业社会,因为缺少大面积的物品流通,天长地久的恒常价值永远存在于确定的物之中。但事情再过些年呢?当李玉山手里的棒,递向了后辈李文龙,梁道启手里的棒也递给了后人梁德梅。20年后,李玉山和梁道启皆已老去,须发皆白,他们的人生就像一片茶叶在壶里泡成了寡淡的白水。这一刻,历史又该换茶了。一壶茶有一壶茶的味道,一代人的观念与思想在下一代人看来也许就成了包袱。1940年,汤湖的年轻人李文龙接过祖传家业,添酒回灯重开宴。他在赣江西侧,罗霄山脉中的这个村庄里招兵买马,翻新扩建原有茶庄,规模是以前的几倍。到此时,茶以外的许多东西相应地溢了出来。物不再是物唯一的霸主,它的主权,正面临着分解、旁移。“玉山茶庄”的标志,正在对这一款茶重新做出指认与定义。
碧透的茶叶在玻璃杯中上下翻滚。它们像陈年旧事不断地被人述说。这是一杯有说不完故事的茶。梁师傅并不提生意场上的鲜花烈火,只津津乐道于梁家人的事。他大概也是知道的:我们是县里专门请来宣传这一杯茶的。这些年,被县里请来的文化人络绎不绝,人们带着相机、纸笔、姣好的面庞和充满奇思妙想的大脑,站在绿意葱葱的茶园里,赞美茶也赞美大地。那些关于茶的故事,被梁师傅一遍遍讲述,茶也因此成了一本厚厚的大书。被人反复叙说的茶水,色彩斑斓,新旧交错,真像是一块神奇的镜子。
梁师傅复提起了另一件旧事。那是1952年冬,远在深山中的汤湖,漫天大雪,雪压青松,岭上银装素裹。梁德梅守着一炉炭火,火光在一层薄薄的白灰里跳动。锅还没有来得及烘热,这边就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一问,原是县里来人,请梁德梅到县城土特产交流会上介绍制茶经验的。老师傅自是去了,他天南地北足足讲了两个钟头,但这一片叶子,究竟是怎么成为这一锅好茶的,却只字未提。众人无奈,发一声叹,只好作罢。时间转眼又过了六年,公私合营的气氛在外面被搅得浩浩欲沸。此时的汤湖,狗牯脑茶厂顺势揭牌,为此,厂里专门组建了一个技术传授小组。上一辈人不便出面的事,到下一辈人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梁德梅的儿子出山挂帅,成了传授组长。梁家人为了与滚滚向前的宏大历史展开对话,最终也不得不放弃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决绝地向着未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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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之间,天就黑了。山里天黑得早。夜色是从山风中来的,地上树影凌乱,到后来就暗成一片了。后窗的溪水声淙淙,交混成夜的声音。
这是冬夜,茶树休眠。茶农们并未歇息,三三两两地聚在灯下,喝茶饮酒、谈天说地。比较起饭碗与理想,山里人更关心的,其实是有事可干。有事干,人则不失精气神。干事情让人内心充满,也让人热气腾腾。听梁师傅说,若换在春夜,整个镇子宛若白昼。干事的氛围一片火热,春天是汤湖人最繁忙的日子。空气中都是炭火的味道,茶师傅把一口黑漆漆的铁锅烘得锃亮。铁锅下是红红的炭,青青的叶子下到锅里。随即就有一双手伸进了叶子,满锅的绿叶纷纷扬扬,好像腾起了一阵飓风。杀青好的叶子,又被吸到了这一双手中。叶子迅速聚拢,手的弧线也在轻轻转动。力把叶子吸紧,松软的叶子很快就团结成一个厚实的球,听得见叶脉破裂的声音,像薄薄的纸被残酷地撕开了……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汤湖,机械制茶代替了纯手工作业。天一入夜,机器的轰鸣声覆盖了猎猎的风声。面对新型的制茶工具,茶农们已清楚地认清了自己双手的局限。山缓缓打开,山外气息纷纷涌向山里,山里的物事也被带向了外面的世界。人们沉浸在由各种“连接”所带来的欢快之中。山成了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它的形象已经被弱化了,骨骼由雄健而变得妩媚。茶在本质上说,代表的也就是一方水土。有山水的地方自然便有茶,不断敞开的大山,是否还能够保证这方水土的纯粹?我放下手中的杯盏,长长地嘘了口气,在醺然的醉意中,眼睛里复涌现出从前千万座山的画面。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