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昔孟母，择邻处。说的是公元前三百多年的故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孟母，毅然携子三迁，逃离了坟茔，逃离了屠户，为的是儿子日后有一个相对较好的成长环境。两千多年过去，大都市里享受着现代文明的我们，如果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想挑选一家中意的邻居，反倒难上加难。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由山西师大语文报社调来省作家协会，却先后有幸与几位大人物为邻。最开始是在机关的大院里与作家成一先生一家，后来分到了正式的房子，是与作家李锐蒋韵夫妇一家，评论家蔡润田先生一家，再后来，居住条件得到进一步改善，就是与现在的邻居王东满先生一家，都是沾了单位自己建房的光。这篇小文章，主要讲我和东满之间的友谊和故事。

最开始与东满合作，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从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揽了一个活儿，请东满帮我完成其中的一篇。说明了情况，他知道出书之后，我可以拿到一笔当时来看数目可观的酬劳，极其爽快地答应下来。我给他分配的任务，是到榆次采访一家军办企业，那家企业的负责人又正好是他长治县的老乡。聊乡情，谈古今，两人相见恨晚，相谈甚欢。写一篇企业发展的报告文学，对东满来说，本就是小菜一碟，文章很快搞定，对方看了自然非常满意。交稿回来，他还给我带回了一对漂亮的景泰蓝花瓶。

后面一次向东满先生开口，是地质队朋友兰生的姑娘要出嫁，拿到了帖子，装好了红包，单等着回门那天去喝喜酒。这时候，同样在地质队任职的同学马明来电话了，他说，你们那里是文化人聚集的地方，你编一副对联，请有名气的书法家写了，婚礼现场展示一下，既送上了咱们的祝福，也丰富了婚礼的内涵，增加了喜庆气氛。

听他说得有道理，当即就满口答应下来。所以满口答应，确如对方所说，是因为我有这方面的资源。东满就住在我家对门，他不仅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同时也是享誉三晋的书法家，让他书写一副贺联，还不是一句话？至于对联的内容，我也编排不好，喜帖上有新娘新郎的姓名，一并交给他好了。平仄啊对仗啊，他可比我懂得多。

底气这么足，是因为了解东满，熟悉东满。他对于我，没有别的选项，只能是有求必应，立即兑现。谁让我们是远亲不如近邻的对门呢，谁让我们是一个单位合作共事相互支持成全彼此的朋友呢？

兰生有两个女儿，姐姐的婚礼上见到了我送上的贺联，且这贺联出自一位省里的知名作家之手，妹妹自然是高兴加羡慕，专门过来给我敬酒：伯伯，你得答应，将来我出嫁的时候，也得送一副贺联，还让这位作家写！我一仰脖子将她的酒喝了，口出豪言：这个一定！是不是已经谈了朋友？伯伯等着喝你的喜酒！几年之后，这位小侄女大婚，我兑现承诺，现场送上了东满先生书写的嵌名贺联。一对新人如愿以偿，多年过去，其情其景仍历历在目。

多半辈子在文人的圈子里厮混，书画界的朋友还真不少，我哪里不知道有润格费一说？齐白石给人画虾，钱给得不够，几只整虾之外，就再画一个半只；贾平凹的书房里最醒目的位置，张贴了价目表，无论远近，无论生疏，想白拿走，对不起，免开尊口！练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铺纸研墨，腰酸腕困，你知道人家此前下了多大功，吃了多少罪？宣纸用去了几人高，狼毫磨秃了几箩筐？

记得起来的是，前前后后我找东满写字不下十次，却是一分钱也没有给过，全凭一张厚脸皮。有一年大学同学聚会，中午用餐安排在吕梁山里的一家钢铁企业。就在那里的展示厅里见到了东满的八尺八条屏，一面墙上洋洋洒洒龙飞凤舞，纵横捭阖敦厚肃穆，蔚为壮观。内容是《中国历代王朝兴亡四字歌》。兴奋地拍了照发给了他。我说，在这大山旮旯里见到了你的字，倍感親切，也替你骄傲。然后笑着问，收取了人家多少润格费？电话里他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他。我说，你忘了我可没有忘，有一次去你家，你自己亲口告过我，你的八尺八条屏卖过多少钱！他说行啊，就照这个价你帮我介绍客户，成交了提成大大的。说笑一回，至少有一半的认真在里面。我知道他们夫妻俩被隆重地请到乌鲁木齐，被隆重地请到杭州、南京，就凭了手中的那几支狼毫。

人家的行情就是这么个行情，我是一次又一次白拿白要。说来寒酸，有一年秋天去了保德，带回来几箱油枣，是当地的特产，给对门的他家搬过去一箱，东西不多又不贵，算是我多少年来唯一对他的表示。——哦，想起来了，他家牛牛的婚礼是我主持的，漂亮的新娘是齐齐哈尔人，咱们牛牛更是玉树临风英气逼人。那时候我的思维还算听从自己的使唤，勉强把控得了现场，也还能够把现场的气氛活跃起来，张口莲花，闭口祝福，美好吉祥，幸福满满。记得开场白引用的是《今古奇观》的诗句：“自古姻缘天定，不繇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中间的环节好像也没有出现大的纰漏，该喊爹时喊爹，该叫娘时叫娘，把一对公婆乐得什么似的。事后，他夫妻俩还赠我一条好烟，两瓶好酒。

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东满主动把他的书法作品给我送过来。初步整理一下，家里现在珍藏的，一共有他的7幅作品。最为珍贵的是明代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气贯长虹，6尺整张写就。还有一幅，录自东满自己的诗作《黄河赋》：“源自圣山唐古拉，摧枯荡朽走天涯。沧桑阅尽朝宗去，汇入汪洋成大家。”为什么要把这幅字送我，想来，一个是与我在《黄河》杂志社任职有关，另一个是东满自己对这首诗比较满意，有夸示于人的意思在吧，因为我在不同的场合好几次见过。

现在想起来，东满兄最早送我的书法作品，是林鹏先生的一幅六尺对开，为陆游的《秋夜》：“秋气侵围梦不成，一灯西壁翳还明。风高露井无桐叶，雨急烟村有雁声。击筑谁同燕市饮？赁舂方作会稽行。从来自许知何等，堪叹江湖白发生。”陆游的诗我是喜欢的，大学毕业不久还买了他的全集，至于林鹏何许人也，刚刚调来省城，孤陋寡闻的我，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东满一笑说，看来这件宝贝不应该送你，你也不值得拥有。然后，他就给我简要地讲开了林先生书法艺术的成就和地位。哇哇——这么好的宝贝他肯定得来不易，怎么会舍得送我？展开来，落款明明白白有“张发同志正之”六个字。哦，是了，他去林老那里求字的时候，顺便也给我讨得一幅。如此厚意，怎一个谢字了得！

东满的长篇小说《大梦醒来迟》，发在我所供职的《黄河》上，因此我有幸成为第一批读者。全书以改革开放为背景，描写了一个村子里陈程两家世代相处的恩恩怨怨，情节生动曲折，故事引人入胜，一经推出，便受到读者的好评，后来还被改编为戏剧，搬上了地方戏的舞台。

东满后来在双喜城有了条件更好的新居，搬那里去住了，彼此见面就有了一点不方便，但为了索字，我还是多次寻上门去。有一次去，见他正净手伏案抄录《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随口就说，我家姑娘也是虔诚的佛教徒，她自己的小天地里也挂着这样一幅，不过是一件从文物商店里请来的印刷品。东满就说，难得姑娘有这样一份心迹，改天得空了我给她写一幅。他告诉我，写这个首先得自己安静下来，点一炷香，净了手，周围没有任何干扰，心无旁念，毕恭毕敬。没过几天，他果然让自己的小女儿给我带回来了，小楷，每一个字都端端正正，规规矩矩，书写在黄色的专用纸上。女儿高兴地拿去装了框，替换了原来的那一幅，挂在了自己的卧室。这还不算，又一回见面，他说，姑娘既然喜欢，我就再送她一幅，说不定她有道中人需要相赠。过了几日，他真的又送我一幅。瞧瞧，他多么慷慨又心细！

多年前，我们师范的同学要聚会，心血来潮，我写了一首歌词，同班的同学谱了曲，并亲自录音演唱。不是想显摆一下嘛，我将那歌词手机上发给了东满，让他在整张的大红纸上抄写下来。他愉快地接受了任务，第二天就给我交来了作业。

潞安职工大学的校长杨秀生是我多年的朋友，每往长治晋城方向走，总要去他那里讨酒喝，他的学校办得非常好，社会上有不俗的口碑。学校的校训是提倡毛竹精神，鼓励学生扎扎实实做学问，牢牢掌握各科基础知识。学校的各个场所带我走一遍，我说，你这里什么都好，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位书法家，请他帮你把那些标语口号，还有毛竹精神的内涵什么的通通书写一遍，也算我的一点回报，至少是没有白喝你的酒。潞安我朋友多，常常被他们邀去参加一些活动，有一次就举荐了东满。一报上他的大名，对方欣然答应。那一次去的时候，东满还带去了他在出版社担任美编的女儿。这样东满和他认识了，东满呢，本身一个上党人，路上路下，后来就成了那里的常客。去了，就要与那里的阎书记、王主任等一帮朋友切磋书艺，留下墨宝。

本世纪初，东满先生和我先后退休，单位先后组织了两次大型的老作家采风活动，一次是走黄河，另外一次是走太行。两次下来，就走了全省将近三分之一的县。两次大活动，分六批次进行，我是走完全程为数不多的成员之一，东满也参加了大半。每一次出去，团里有几位重量级的成员在，大家的面子上就风光一点，因为旗号是山西省老作家采风团，没有几位拿得出手的人物，还真是有一点煞风景。东满先生在团里的作用就全体现出来了，作为作家他有社会知名度，作为书法家，他每到一地，更是都受到加倍的欢迎。这样，就常常辛苦了他。别人跑一天，吃过晚饭后都回房间休息了，他呢，还得去到会议室里，一幅接一幅给接待方的头头脑脑和工作人员写字。我虽然不是团里的领导，也没有谁指派我做什么，但每遇这样的时刻，我愿意陪在他的身边，一是维持现场秩序，随时提醒他把字写给该给的人，二是不让他写太晚了，差不多见好就收。面对那么多渴望的面孔，东满兄许多情况下是来者不拒，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他想的是，我们这一帮人来到人家这里，白吃白住，有时候还白拿，要考虑对方的感受。可以回报的，也就是自己的几幅字了，只要人家喜欢，能满足就尽量满足。

大學同学靳保太是前语文报社社长，他是一位书法理论家，也是一位书法爱好者，曾经为小学生编写过书法教材。知道了我和东满的关系后，有一天对我表达了他想收藏一幅先生的中堂的意思。答应了他以后，自己这里却犯了踌躇。他不是儿子结婚，也不是老人过寿，他是收藏。我这个人爱充大，胸脯既然拍了，就要兑现。打电话提前约好，就打车去了东满的新居。讲明了具体要求，“命令”他即刻去写。写好了，仔细折好，装进了他的专用信封里交我带走，自始至终和颜悦色面带笑容。临走的时候不忘叮嘱一句，有需要的尽管说，不要客气。

祁县文联的范主席和我有一面之交，有一次打电话给我，说为了弘扬祖国的传统文化，他们要举办一个大型书画展览，希望我能够说服东满，得到他的书法作品，我没有丝毫犹疑，大包大揽替东满接下了活儿。永济市的政协主席是我大学同学，他打电话说，要在省内外请一百位书法名家同题书写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在鹳雀楼上勒石展出，供游人欣赏。电话里他点名一定要我想办法拿到东满的字，我依然没有丝毫犹疑，再一次替东满把活儿揽了下来。祁县那边，我知道他们事后送了东满一个较为精美的笔架；永济方面呢，老同学只管拿字，还让我贴进去几十元邮寄费。

写字是东满的爱好和特长，但他没有把它当做一门生意。双喜城他的新居价格不菲，第一次去做客的时候，他夫妻俩都说，是儿子牛牛给买的，我点着头夸他们的儿子孝顺，心里却没有这样认为。牛牛的孝顺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花二百多万给自己买一套电梯房，他俩的实力还是绰绰有余的，东满兄没有从我这里拿润格费，太行大峡谷的摩崖石刻就该拿了。其他的一些地方该拿的就拿，劳动所得，光明正大，该骄傲啊，那是自己的价值所在，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两旁外人投来的目光是羡慕，而不是其他。要是换了我，就要显摆，就要夸示于人，真不知道他两口子怎么想。

呜呼，毫无征兆，一条索字路说断就断。他是一个对人生多么充满自信的人！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热爱事业的人！即便退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仍然一个人独立支撑着一本内部刊物的编辑校对印发等多项事务，吃苦受罪乐此不疲。在我们作家协会老干部的退休群里，他是最活跃的一个，几乎天天都能看到他在发声。斯人远去，留下来每接电话就传来声声抽泣哽咽的爱妻，留下来敬他爱他以他为荣的儿女孙辈，也留给了朋友们无尽的思念！

【作者简介】 张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黄河》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