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花

2023-06-08 21:51韩欣桐
山西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阿布洞穴植物

1

凌晨四点,已经有些晚了。再不出门,一整天又将荒废在洞穴里。

我从地上起身,把早已碎成布条的薄毯小心翼翼折叠起来,倚在洞穴壁边。奶奶还在沉睡,发出沉闷的鼾声。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尽管居住在地下,正午的温度也会让洞穴达到42摄氏度,闷热难耐。

我轻轻推妹妹,她立刻从并不舒展的梦里醒来,在黑暗里兴奋地眨着眼睛。我把早已准备好的芭蕉叶和细绳递给她,我们一起把这些宽大的植物叶子像铠甲一样披挂在身上,并小心地留下通风的空隙,如果紧贴皮肤,流出的汗水会使叶片黏滞在皮肤表面,时间一长就会生出皮炎,而微小的皮肤破损很可能会演变为致命伤口,我们对此已很有经验。

离开洞穴的时候,太阳还隐藏在地平线下。天色晦暗,空气中是草木苍老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气,肺叶舒展开,远方的山谷和密林依旧半梦半醒,传来不知名动物的啼叫声。太阳的光淬火般染红了茂密丛林边缘的天空,美丽又危险。我眯眯眼睛,感受着周身潮湿闷热的空气。我们需要快些行动了,温度一上升,时间就会变得非常紧迫。

我拉着妹妹的手,快步朝“城市”走去。“城市”是一片废弃的建筑,人们已很少前去。走了一会儿,身上就出了不少汗,热浪很快就要蒸腾起来,我回头看看太阳,决定再加快速度。

我不喜欢踩踏城市街道的感觉,地砖缝里生长的野草用一股蛮力,将地砖顶得此起彼伏或是直接碎裂,而这些都是我脚底疼痛的来源。街道上,偶尔能看见小动物干瘪的尸体,它们也许死于高温干渴,也许溺于暴雨积水,我小心地绕过它们,希望这些生灵能够安息。

妹妹腿脚细长,灵巧地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跳走,身上的芭蕉叶上下颤动,像一只巨大的蝗虫。

“姐,你跑起来呀。”她一边喊,一边从一株高大的榕树上用力薅了两根气须,在身边左右挥舞。

“别无缘无故折树枝啊。”我叹口气跟上来。被妹妹“伤害”的巨大榕树沙沙抖动,像是在忍痛一般。

“你又来啦,先顾好我们自己吧。”妹妹轻蔑地扫我一眼,继续向前走去。我不想与她争吵,只好沉默地赶路。

我们终于到达了“城市”。灰黑色的一座座建筑隐在一片葱翠中,从其规模能够想象技术时代人类辉煌而骄傲的生活。如今,有些建筑还立着,大部分早已坍塌。藤蔓植物柔韧的茎秆从混凝土缝隙里钻出,攀缘在楼体墙面上,枝叶在高空招摇。失去了玻璃的窗户黑洞洞的,灰黄的水痕从窗口向下延伸,像脏脸上一双双哭泣的眼睛。楼下停着的汽车在暴晒和暴雨中变成一堆锈蚀的废铁,断裂的框架结构向天空伸展,如同死亡前的呼救。

我无暇仰望这些高楼坟墓,叹口气,跑进其中一栋大楼。这座高大的建筑原是商场,虽然已经被我搜罗了很多遍,但每次都还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我这次来不是因为好奇或玩乐,也不是寻找生活用品,而是希望得到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电脑和手机。尽管人口转移和气候骤变之后,这些电子物品早已变成没有什么用处的老古董,可是阿布喜欢,而我正在讨好阿布。

妹妹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在大厅喊道:“小心啊!”声音在商场的中庭沉闷地回荡。

“知道!”二楼传来妹妹清脆的回答。她居然又在看女装,那些衣服早就变成一些纤维垃圾,没有腐烂的,也已经辨不出颜色。

自动扶梯埋在厚厚的淤泥里,金属踏板扭曲变形,橡胶扶手早已断裂,悬挂在半空中。我从楼梯走上卖电子器件的楼层,躲避着楼梯上的玻璃碎片和碎裂金属,避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飞蛾的尸体,也尽量不惊醒那些正在沉睡的蝙蝠。其实不用太过担心,这里早已没有什么大型动物,地球平均温度超过60摄氏度的那几年,身上长着各色绒毛的动物基本灭绝了,侥幸活下来的,也大部分生活在地下,就像现在的人类。

我在卖手机的店铺里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个看上去修一修还能亮起来的,可是这些百年前的脆弱小东西,根本扛不住时间的折损,拂去表面的灰尘,连外形完整的都没有几个。我感到温度渐渐升了上来,太阳一定已经开始发威了。我把能找到的电子破烂全部收进包里,快步跑去二楼找妹妹。

妹妹不顾尘土,正蹲在一家店铺里发呆,手里拿着一张颜色鲜艳的塑料画报。画报上是模特图片,她们皮肤白亮,眉眼细致,身上穿着精美的衣服,摆出云淡风轻的姿势。

她一脸向往地回头问我:“之前的人都是这样对吗?”

“不是,只是一部分。”这部分人应该正快乐地享受凉风吧,我有些失落地默默想着。

“后来,他们去了云上?他们可以永远生活在天堂一样美的地方了?”妹妹继续刨根问底。

我回忆着阿布的话:“他们把意识上传到了云端,他们可以永远活着。”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去呢?”

我望着妹妹结成绺的头发和身上褴褛的衣衫,不由难过起来,同时不知为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愤情绪,我不耐烦地说:“因为我们的祖辈很穷啊,买不起上传服务,我们是弃民的后代!快点走吧。”尽管如今已经没有“钱”这种东西,但想到自己的先人曾经因此而低人一等,便不由感到可怜。

“姐,怎么一说这个话题你脾气就这么大。”妹妹听到我坚硬的语气撇撇嘴站了起来,把画报小心翼翼收进包里,連同几件看不出颜色的织物。

曾经我与妹妹一样,对一部分人意识上传而另一部分人留在现实这件事没有概念,我们在洞穴里出生,在每天的炙烤和暴雨里长大,接受随时在地震、洪水或是山火中死去的命运。尽管我知道一百多年前一部分人将意识保存在计算机里,并在数据世界里获得了永生,但那段历史对我来说太过遥远,如同一个神话。小时候,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听父母讲这段真实发生的故事,我仍旧记得童年的夜晚,一家人躺在漆黑的洞穴中,洞外是明亮的月色和风的低语,我听着父母讲故事的声音,幻想活在虚空中的人们,他们永远年轻、白皙、鲜艳,吃着精致的食物,享受清凉的微风,在没有时间终点的世界里享受极乐。作为弃民,这段人类历史并没有带给我多少心灵上的痛苦,毕竟它已经在反复的讲述中成为一个神话故事。直到父母相继在去年的高温中因炎热而死去,直到我与阿布熟识,我对神话产生了渴慕。

阿布是“遗民”的后代,他的爷爷的爷爷正是当年开发意识上传服务器的程序员,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一些程序员没有将自己上传,而是一直生活在现实世界,阿布的祖辈正是其中之一。凭借残存的旧书,阿布不仅会制作真正能够使用的太阳能电池板,还会编程。据说编程是最接近意识上传服务的知识。当我终于忍受不了充满无常的生活,开始思考为什么大家要在现实里受苦,而不是一起进入云端这个问题时,我便与阿布熟悉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个吉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想试试,不光是为了自己,还为了所有幸存的人们,地球已经完全不适宜人类生存了,也许我们本不用这样受苦的。

我和妹妹快速跑出大楼,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很快,这些混凝土建筑将会变成真正的火炉。虽然身上和头上包裹的芭蕉叶很好地发挥了隔热的作用,但是缝隙间漏进去的阳光依旧炙烤着皮肤,疼痛让人不由发出呻吟。我们龇牙咧嘴,在脚被严重烫伤之前回到了洞穴。

2

上个时代的摩天楼、立交桥、沥青路面在植物缓慢的侵蚀下碎为齑粉。也许再过不长的一段时间,人类文明的遗迹将会重归泥土,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实际上,这里是属于植物的世界。如今的植物与上个时代大为不同,它们会痛,会哭,能听懂人类的指令。它们不会给人类带来伤害,且依然是食物的主要来源。

然而,植物也并非逆来顺受,奶奶曾经告诉我,这些看起来被动又驯顺的植物们,与人类有过一段激烈的交战,那段时期被称为植物暴乱期。然而文字已经消失,人类又极为健忘,除了奶奶,这段历史可能已少有人了解。

那时,奶奶还是个小女孩,黑瘦却灵活狡黠,在人类数量急速减少的时代顺利活了下来。她与众人一同生活在洞穴中,却有着不一般的地位,因为在这个食物才是一切的时代,奶奶是采摘果实的好手。

她仍旧记得那是一个阴郁的雨天,毒热的太阳被黑沉沉的乌云挡住,风虽然闷热到令人鼻腔灼烧,但依然是个适合采摘的日子。她与洞穴伙伴十几个人一同进入密林,小心地搜寻着食物。林中各色植物挤挤挨挨,肾蕨细密的叶片如羽毛般轻搔着行人的身躯,松塔凤梨和蝎尾蕉红红黄黄的花朵给密林增添了绮艳,也似乎暗示着危险。奶奶灵活地在植物的间隙穿梭,很快带领大家找到了椰子树。辐射和化学污染让这椰子树形似刺向天空的巨蟒,本该笔直顺滑的枝干上遍布瘤状凸起,好在顶端的叶子底部缀着几颗黄绿斑驳的果实。

奶奶身形灵活,手脚的配合令人眼花缭乱,几秒钟便踩着瘤状物攀上了树顶,站在树下的人不由紧张起来,此时,摘下椰子后如果不能快速下到地面来,椰子树便会忽然弯曲将摘果子的人弹射出去,或是浑身发抖,让人从高处坠落。即使采摘矮小植物的叶片和果实,也要提防它报复般突然射出的一排尖刺。这对人的灵活和预判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在觅食中受伤可不是闹着玩的,密林中的细菌和寄生虫早已不是旧日的版本了。在人口迁徙完成后不久,植物便出现了这样奇怪的习性,人们不知其背后的原因,猜测可能是污染和气候变化造成的变异。

奶奶两条细瘦的腿紧紧攀住树干,雨水大颗大颗从叶片上滴落下來,她感到树似乎开始慢慢抖动。觉察到危险来临,她快速腾空双手,猛地向上抓住椰子,身体用力向下一拉,椰子便像炮弹一样飞向地面。她的身体向后仰去,倒挂在树上,双手抓住树干,再松开双腿,整个人像翻跟头一样从树上翻滚下来,以一个优美的姿势站立在地面上接受朋友们的欢呼,而此时椰子树已经抖得像处于台风中一般。

奶奶说,当她以为那天的采摘又要变成一场快乐的郊游时,变故突然出现了。奶奶回忆说,情形非常奇怪,当椰子像脑壳一样被撬开,大家心满意足地喝着椰汁时,周围的植物像得到了某种指令一般唰唰震颤。空气忽然一片寂静,大家不由停止了动作,静听周围的声音,密林深处黑黢黢的,灰败的乌云压下来,隆隆雷声酝酿着每日的暴雨。一群飞鸟突然从林间惊起,有人被什么东西拉扯到了地上,人群发出尖叫,并在地上猛烈挣扎。奶奶灵巧地躲闪,她发觉发出突袭的并不是什么怪物,正是林中的植物,强韧的藤蔓类植物不知何时悄悄圈住了人群的腿脚,像蛇一样将大家扭缠在地,尖利的刺划破了一些人的皮肤,鲜血流了出来。

不远处的沼泽也忽然传来呼号,奶奶瘦小灵活的身躯游鱼一样穿过陷入混乱的人群,靠近沼泽时发现同伴被水含羞草缠住了手脚,正在水塘里挣扎,但没等她靠近,同伴便迅速淹没在沼泽的烂泥里,呼救的嘴巴像个黑洞,无声地没入深不见底的泥里。暴雨倾泻下来,森林笼罩在温柔的白雾中,人影闪闪烁烁,惨叫渐渐平息。

奶奶说,虽然植物所能够带来的伤口并不大,但是猛烈的细菌感染却飞快地要了五六个人的命。自此之后,植物开始频繁地对人类发起进攻,方式也更加狂暴,只要觉察到人类靠近,植物便会陷入疯狂,甚至有的藤蔓类植物会在人们夜间安睡时潜入洞穴内,试图勒死睡梦中的人。

也就是从那时起,人们要一边应付高温和随时出现的洪水,还要提防森林中出现的无法预料的袭击。那些植物行动缓慢,却有着惊人的恢复能力,以及莫名其妙的仇恨之心。人类和植物就此开战,大家不断点燃火把,焚烧出过事的丛林。有好多年,密林远近都是片片焚烧植物的青烟,每当植物在烈火中燃烧时,森林便抖动起来,沙沙密响长时间回荡在耳畔,成了植物暴乱时期的背景音。由于每日下午都会有暴雨,所以山火并不会大范围蔓延,这也意味着,每一天都有一场人类对植物的火战。

奶奶说,她和众人已经无法将植物看作没有感情的生物了,无法心平气和地对待它们,她在摘果子之前,会拿木棍对果树疯狂殴打,被暴力对待的果树似乎也明白人类的诉求,在忍受不了疼痛时,果实会自动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人们有时候还会故意撕扯植物的叶片,当植物们抖动起来,人们便心满意足地走开。

人类对植物的反击持续了好多年,渐渐地植物故意伤人事件减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类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植物重新安静下来,默默伫立在大地上。人类的习惯却延续了下去,殴打果树,随时拧下它们的枝叶,植物再也没有反抗过,对所有苦难逆来顺受,它们给出果实、枝条、根茎,再默默地颤抖。当植物重新变成一种可以被随意使用的对象之后,习以为常的安全感也重新回到了人群中。也许为了更心安理得地使用植物,植物对抗人类的历史被逐渐修改,再到后来,这段历史也被遗忘了。

奶奶将这故事讲给人们听,但似乎只有我相信她的话。我们会在采摘叶片的时候轻声说对不起,而听到这句话的植物,便会浅浅地弯曲茎叶。它们在想些什么呢?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有时我会幻想,也许我们与植物没有什么分别,我们无法对抗这个日益衰败的星球,只能一同艰难忍受。

就像现在,我能够听见植物的哭喊。铺天盖地的大雨从每天下午的两点钟开始向地面砸去,丛林承受着雨点的击打,天地笼罩在一片雨雾中。我匍匐在洞口望向远方,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绿色笼罩在白茫茫的水的烟气里,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如同连绵不绝的哭泣。

“叶子伸长一点。”我对种在洞口的西番莲说。小腿粗的藤蔓缓缓移动起来,稠密的叶片向洞口上方延伸,展成一顶翠绿的雨棚,挡住了溅向洞穴的雨水。

“真乖。”我摸摸它的叶脉,仿佛在抚摸一只宠物。

妹妹正在用某种植物的汁液给捡来的衣服染色,她用手指捏碎果实,收集紫红色的汁水。被碾碎果实的植物抖动着叶片,我不忍心地移开了目光。

“别傻了,叶片抖动只是它们的结构导致的,它们怎么会疼。”妹妹捕捉到了我扭开脸时的细微的厌恶。

“你怎么知道它们没有痛感呢?它们会动,还能听懂我们的话啊。”

“大巫早就说了啊,那是因为磁场变化后,人类大脑意识的波动增强了,所以能够催动它们,石头估计也行,可是石头太硬了不会动呀。”妹妹是大巫的坚定信奉者,总是似懂非懂而又坚定不移地转述大巫对世界的认识。大巫同样解释了植物的暴乱,他告诉信众,正是人心的脏污启动了各类天启般的惩罚。

大巫是所有人的信仰。不知从何时起,也许人们在洞穴定居之后便开始了,每日大雨停止的时间,就是所有人必须出现在大巫面前的时刻。

在我与妹妹争吵时,奶奶已经从破旧的毯子上爬了起来,枯黄的面孔上是淡漠的神色。

“走吧,时间到了。”奶奶看了看洞口渐渐停歇的雨水,转身蹒跚着向洞穴深处走去。我扶住奶奶,沿着隧道般的洞穴向地下更深处前进。人类所居住的洞穴在地下呈蜘蛛网状分布,地面上有无数开口,人们生活起居在这些开口处。每一口洞穴都十分幽深,沿着洞穴向更深处走,隧道便会交汇,到达“蜘蛛网”的中心,位于中心的是一个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开阔大厅,但这里没有一丝光亮。进入大厅后,人们只能依靠气息和回声辨别方位。从窸窸窣窣的声音判断,大家已经在各自的位置做好了准备。

我扶着奶奶来到空地盘腿坐好,我听见妹妹也在我身后摆好了姿势。很快,各个方向传来的摩擦声、咳嗽声以及关节触碰地面的钝响渐渐低了下去。当周围陷入一片安静时,大厅中心位置传来敲击金属的声音,叮——尖细而清脆的声音在厅壁和无数洞穴管道的壁上来回撞击,形成来自四面八方绵长不断的回响。

“开始吧,路在此时此刻。”这是大巫的声音,无法辨出性别,更听不出年龄,大巫隐没在黑暗中,以声音指引着仪式中的人們。

周围的呼吸声渐渐轻缓下去,我也赶紧让自己进入状态,清除头脑里的一切念头。黑暗和静默里,身体变得无比灵敏,我能感受到从不同洞穴缓缓流淌进来的气流,带着泥土和雨水的味道,这些来自不同方位洞穴的气息,携带着环境的状态信息,一旦嗅到灾难发生,人们便可通过气息来源判断方位,来决定逃亡的方向,这是末世人类生存的基本技能。而此刻,一切安逸而静谧,周围是无数沉缓的呼吸,大家已经进入到内在的开阔空间中。每天,这样的仪式都要持续很久很久。

从小我们就被告知,人们永远都不可能靠上传服务得救,“科学”是一切罪恶的渊薮。百年前,意识上传服务开展了大约五年时间,那五年间,所有财力充足的人都购买了这项服务,原本这些人能够在虚拟世界和现实生活里来回穿梭,但是当地球地质和气象灾害越来越频繁,阶级割裂使社会恶性事件层出不穷,世界战争规模最终升级到难以控制的境地,这片曾经孕育了无数生命的土地在一场世界混战中沦为地狱,于是所有购买了意识上传服务的人们经过缜密分析,最终决定舍弃肉身,彻底以意识形式生活在计算数据中。为了防止服务器过载,技术人员以加密形式封闭了上传入口,以保证虚拟世界的稳定运行。至此,人口迁移彻底完成——被留在现实中的人们成了承受苦难的“弃民”。

起初,人们试图研究新的意识上传入口,但是洪水、暴雨和扰乱电子设备的地球磁场变化使人们寸步难行。据说之后的某一天,高温和饥饿正残忍凌虐着幸存者,人们瑟缩在废弃建筑里等待死亡,一个周身散发出柔和光线的人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带领这些被放弃的人们找到了可以躲避炎热的网状洞穴,这个人就是大巫。

随着大地上的苦难越来越多,弃民们终于放弃恢复旧有生活方式的幻想,集体匍匐在大巫脚下,厌弃了那个称颂“科学”的时代。

然而此时的我,已经无法被这个传说说服。

我感到心烦意乱,难以保持安静,小腿肌肉也开始痉挛,从“城市”中捡拾的电子器件碎片正放在腰间的包裹里,硌得皮肤隐隐作痛。我希望仪式赶紧结束,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对我来说就像酷刑。但是必须承认,这个奇怪的集体仪式减少了身体的消耗,也减少了人们的争端,是忍受这个荒蛮世界的好方法,而现在它却只能加重我烦躁的心绪,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反复发问:大家围坐在一起有什么用呢?亲人朋友不断在大自然的灾难中丧生,难道依靠空想就能更好地活下去吗?我们为什么不积极自救?洞穴大厅又闷又热,坐在旁边的邻居身上带了太多驱虫草,散发出浓重的腥味和汗酸气,令我阵阵作呕,坐在身后的妹妹似乎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头晕目眩中,连洞穴的温度都让我感到难以忍受,汗水如小溪一般在前胸后背流淌,我已经无法稳定住呼吸。

我悄悄向仪式外围移动,凭借微弱的气流,我辨别着不同洞口的气味,在混杂的味道里寻到了熟悉的气息,我摸索着爬进这个散发着水果味的洞穴,这是独属于阿布的味道,我要去找阿布。

3

一个男人正坐在地上,静静对着洞口外的丛林发呆。

“你又没来?”我轻手轻脚走过去,面对他时,我有点不自在。

男人回头,扬起一张没有睡醒的脸,上眼睑遮住一半黑瞳的眼睛又冷又坏。他从地上捏起猪笼草做的杯子,将里面的水果酒一饮而尽,声音轻飘飘地说道:“你还挺执着的。”

阿布和我一样,想要寻找一条新路。他天然的“遗民”身份带给他很多探索上的便利,可是现在这个世界,众人对他和他的知识避之不及,没有人会在公开场合提起所谓的“科技”以及与之相配套的行动主义,因为大家认为那是一套彻底失败的生存逻辑,前进和增长的概念使人类走向疯狂。作为维护意识上传服务器的程序员的后代,阿布自童年起便被隔绝在生活之外,这是一道沉默之墙,没有人主动与他搭话,连同目光也不会落在他身上。有很多年,生活在墙外的他默默来去,过着自己的生活,偶尔制作一些惹人白眼的小玩意。

我与阿布年龄相仿,或许阿布年纪更大一些。我仍旧记得还是孩童的阿布的样子,瘦削的脸上嵌着一双冷漠的细眼,长长的头发散在脑后,走起路来迅疾又悄无声息,像个年幼的猛兽。他的父母很早就死去了,死于洪水过后的寄生虫感染。我曾看见阿布试图将亲人的尸体从洞穴中拖出来,尸首已经用宽大的树叶包裹紧实,疾病使它们膨胀如两座小山。阿布双手用力拉扯,双脚蹬地,可是无论如何努力,孩子的力气也只能使之移动不多的距离。我想跑上去帮忙时,被爸爸一把拉回。爸爸妈妈走到阿布身边,帮他拉着树叶包裹的尸体进入密林。我记得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往密林深处前进,阿布跟在后面,他回头深深地望着我,冷漠的眼睛里面有了属于孩子的脆弱。

之后我们慢慢长大,却没有交集。我不知道失去了双亲的阿布是以什么方式生存下来的,他变得高大修长,来去无踪,偶尔住在洞穴,偶尔会前往据说自他的爷爷辈便开始看守的实验室。

在阿布长大后,我和妹妹便被长辈告诫要离他远一点。原因已经不属于信仰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因为阿布会伤透女孩们的心。有一段时间,我怀疑阿布是不是会什么法术,他身边的姑娘来来去去,没有一个不是要死要活,更奇怪的是,即使声名在外,阿布依然能够诱骗到新的女孩。附近洞穴的邻居的女儿柠檬,与我和妹妹是很好的朋友。有一段时间,她与阿布形影不离,即使被人们指指点点也毫不在意。忽然有一天,柠檬嚎啕大哭,方圆五公里的洞口都能听见她崩溃的哭泣声。我和妹妹赶紧跑过隧道,穿过大厅,进入邻居家的洞穴。柠檬抽噎着说:“原来全都是一样的!”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流个不停,在她不间断地抽泣和打嗝里,我们终于弄明白了阿布的把戏。阿布接近女孩时,冷漠就消失不见了,他会温柔而期待地望着你,偶尔流露出与高大的身材不相匹配的脆弱,当你撤下心防,他的真诚就更加浓烈,让你感到自己是如此特殊,再也没有人能够打动他的心了。可是你一旦接受,对阿布无微不至,甚至不惜与众人翻脸之后,阿布便会慢慢厌倦。也许在某一天,你会忽然听见阿布和另一个女孩聊天,说的竟然是一模一样的情话,送上的是相似的草编首饰。

柠檬气愤地说:“阿布只给了我一个指环,但是却给了小七两个,他们才刚认识十天。”我与妹妹听到这个细节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不明白为什么柠檬会这么在意一个狗尾巴草戒指,这种东西长得遍地都是。我和妹妹笑了一会儿,不得不安静下来,柠檬周身像笼罩了一圈黑洞,所有快乐的光点都会被迅速吸走。她满脸泪水,直起身伤心地说:“我对他那么好,他说过我是那么不同。”说完便重新侧躺在草席上,用手搭住眼睛默默流泪。柠檬散发出忧郁的气息,它像一种声音,一种节奏,波光粼粼地缓慢流淌着,柔软又坚硬,将我和妹妹隔绝在外,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它属于一颗饱受爱情蛊惑的心。后来我与阿布在一起,才明白了伤心的来源。每个人都渴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但是这个星球存在太久了,所有人都是副本,说着重复的话,做着同样的事,唯有爱情让我们特别起来。可是不论爱情,还是其他,所有让我们显示出特殊性的幻觉总有破灭的一天。

去年,地球新一轮升温开始了。过高的温度烤枯了很多早已適应了炎热的植物。远山裸露出一片光秃秃的土色,没有杂草覆盖的地面灼烫异常。在不找食物的时候,人们尽量躲在洞中,祈祷这一轮炎热尽快结束。正是在这样的高温里,父亲和母亲相继发烧,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天的暴雨结束后,微凉的空气开始过境,疯狂的炎热暂时退去。我哭泣着,痛恨这个苦难深重的世界。奶奶颓然地坐在地上,妹妹小声呜咽着。我和妹妹一起将各色花朵放在父母的身体上,再用许多芭蕉叶将他们的身体包裹起来,用细麻绳固定住,邻居们伫立在洞口外,沉默无言地看着,他们早已对这一幕习以为常,生命的来去,痛苦和悲哀都已被归为平淡生活的一部分。

我和妹妹起身,准备移动父母的身体。洞口的光线忽然暗下来,一个身影出现在洞口。我惊讶地抬头,发现是阿布。他身着样式简单的草编短衣,长发一如儿时散在脑后。阿布没有说话,他走到我的身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他像故人一样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忆起童年时阿布回望我的眼神。

他帮我处理了最后的丧葬仪式,我们一起站在密林中,他把花朵、枝叶和根茎依次放进墓穴,教我对着墓穴念诵最后的祝福,阿布说:“这都是你的父母曾经教会我的,我一直记在心里。”我看着他关切的面容,不由松懈下来,先是双肩,再是身躯,我终于蹲在地上放声大哭。随后的几天,阿布陪伴着我们,每天送来坚果和椰子,我接受了这些食物,虽然奶奶依旧不希望我与他过多交流,但我还是与他熟悉起来,阿布成了我的朋友。

阿布的洞穴里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每到夜里,他的洞穴便亮起五彩灯泡,他还有太阳能小风扇,旋转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最爱的还是阿布的水果酒,他总是采集很多看不出名目的果实,或是红艳,或是灰黄,酿好后酒水变成金黄色,散发出酸甜的果味。阿布把猪笼草杯递给我,我不敢喝,酿酒用的小果子里难保不会出现一颗有毒的,阿布嗤笑一声自己一口喝下:“有毒多好,立刻解脱。”对此,我不敢苟同,我相信一定还有重新上传意识的方法,我喋喋不休地发表自己的观点时,阿布总是一脸嘲讽地看我,可我还是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尝试说服阿布。

我从集体静坐仪式里偷偷溜走,坐在阿布身边,把包里的电子垃圾掏了出来,有半截的计算器,沾满泥土的耳机,还有破损的电路板。

“我去了三次,找到了这些东西……”我曾亲眼看见他利用损坏的物件制作出一个发光的灯泡,阿布虽然不断打击我重开意识上传入口的信心,但我知道他对技术时代的一些东西依旧抱有感情,不然他就不会总是自己默默制作这些被大家讨厌的东西。希望我的努力能够早日打动阿布这块顽石。

阿布对地上的电子零碎扫视一眼,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感动还是嘲笑。

“我们一起尝试一下好不好?总会有办法的。”我蹲在他的身边低声央求。

阿布深深看着我,陷入了沉思。当我在他的注视下变得有些尴尬时,他忽然说道:“我们一起尝试?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见过,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那至少带我去看看吧,求你了。”我哀求道,我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次哀求阿布,我知道阿布作为“遗民”的后代是可以到实验室去的,至少让我看一看,让我知道有一条新路可走,那是我现在的精神寄托。

阿布叹口气,认命一般缓缓站起身走出洞口,热辣辣的阳光使他的皮肤飞速泛红,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用木棍用力敲击洞穴附近一棵高大的椰子树,树木在他的“殴打”下,痛苦地弯下身躯,抛下自己的叶片和几个果实。阿布拾起叶片和椰子快步逃回洞穴,阿布示意我赶紧喝掉椰汁补充水分。他终于同意带我到实验室去。

我们迅速把树叶用细绳固定在身上,这些带着反光膜的巨大叶片可以限制水分蒸发并保护我们不被晒伤。阿布带我离开洞穴朝密林深处走去,浓密又相似的植物没有影响他对方向的判断,他自信地在丛林中穿行,击打拦路的枝叶。路上有无数莫名其妙的转弯,在我认定他为了防止我记住路线而这样曲折行进时,我们到达一处悬崖的底部。

懸崖高耸直立,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各色树叶里。一棵巨大的榕树紧贴悬崖生长,全部枝干和根须叶片像孔雀开屏的尾巴,平展开来贴住崖壁。阿布站在榕树的主干下面,弯起手指敲击树干,低声说:“打开。”

榕树嘣嘣作响,缓慢移动身躯。植物细胞的构造决定了它们无法像动物般快速移动,所以等了十分钟,这棵身姿庞大的生物才完成它的动作——一个规整的方形入口出现在面前。

阿布示意我跟上,我们快步走进这个方形入口。洞口内部开阔高大,我抚摸着墙壁,它们光滑平整且没有任何拼接,其细长的空间似乎是在一整块花岗岩里挖出来的。我无法想象过去的人们是怎样操纵着巨大的机器完成这样的鬼斧神工,想到这里,兴奋使我瞬间遗忘了一路被太阳炙烤的疼痛。

隧道很长,阿布走在我的前方,身形摇摇晃晃。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我猜他一定是孤独的。自童年起便被疏离在群体之外,最后连父母的爱也一起失去了。阿布的心也许有太多空隙,就像我们的洞穴隧道一样,那些空隙需要许多甜蜜的东西才能填补。但是,最初的爱才是能够填补空隙的材料,后来的爱只能从空隙里一次又一次地漏过去。

有一回,我去找阿布聊天,他尝试用曾经笼罩了柠檬的气氛影响我,我能够感觉到,那是一种朦胧又梦幻的东西,我用大笑和鬼脸破坏了他制造的气氛,那时我不由感到伤心,我的朋友阿布大概永远都修补不好自己了,我不知应该同情阿布,还是同情柠檬或是其他女孩。哦,自从我把阿布当成朋友,妹妹和柠檬便不再理我。

耳边传来的嗡嗡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微凉的气流从鼻尖划过,我们到达了悬崖内部最深处,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这是开阔的方形空间,十几米高的穹顶上是六个直径快两米的圆盘,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旋转,凉爽的气流从圆盘倾泻下来,穹顶下的地面上摆着两排方方正正的巨大盒子,盒子上有各色迷你灯泡,有的横排,有的竖排,正在昏暗中闪烁。最内部靠墙的位置是十几台计算机,被安装在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操作台上。

阿布走上前打开了其中一台,屏幕亮了起来,我努力按捺住激动的心,观察阿布的动作。他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快点击了几下,面前的一整面墙壁忽然全部亮了起来,原来那是个巨大的显示屏,伴着音乐一段影片出现在屏幕上。先是一段自然风光,一对衣着光鲜的男女在辽阔无际的草原上策马驰骋,然后场景转换,更换了滑雪服的二人在白雪皑皑的山巅一同摘下雪镜,向屏幕外的观众露出自得的笑容,继而两人又身着泳装在大海上冲浪,镜头对准他们的面部给了几个特写,白亮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自然风光结束后,影片中的一男一女又换上了精美的礼服,女人一手举起红酒杯一手挽起男人,一同转身走入酒会,珠宝和豪车作为背景不时在荧幕上一晃而过,一个低沉而充满磁性的男性画外音说道:“虚拟真实,给你永恒的尊贵。”影片结束,“云端”两个大字出现在屏幕中央,据说“云端”就是研发意识上传并提供服务的公司。

这就是旧时代的生活吗?这些情节令我难以理解,又让我心潮澎湃难以自抑。先前,我只是希望大家通过意识上传离开现实世界,不再忍受炎热和病痛,没想到意识上传服务所提供的生活竟是这样迷人,我感到心底似乎有无数小爪子挣扎着破土而出,有些我绝难控制的东西被勾了起来。但同时,我看清了内心的疑问,那个让我感到不对劲的是什么,如果技术时代是这样诱人,为什么如今的人们竟然能够彻底地放弃对它的追寻呢?似乎除了我和阿布,其他人对它一点欲望都没有,每天按部就班静修,漠视与科技相关的一切。

阿布坐在椅子上,向对面指了一下,示意我也坐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的爷爷,我的爸爸,还有我,我们的任务就是对这些机器进行维护。不要奇怪,其实你并不是第一个要求到这里来的人,也不是第一个试图恢复意识上传服务的人。实际上,在我爷爷的时代,人群几乎要把这里挤爆,大家疯狂地渴望进入云端,但你也知道,为防止服务器过载,上传入口已经被加密上锁了。那是非常复杂的加密,没有哪个技术人员可以解开。到了我爸爸的时代,来这里的人渐渐减少,轮到我时,就只有你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想来这里的人。”

阿布以极其缓慢的语速叙述着这一切,可他的回答让我更加困惑,我问:“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少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加密无法打开,所以大家失去希望了吗?”

阿布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是这个原因,为什么人群没有将机器摧毁?那个时候,人们一定是绝望又愤怒的,但是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疏远了我们。”我代入当时的情境,确实,如果一部分人将同胞抛在地狱而自己上天堂,作为被留下的人,我估计会愤恨到发疯。

我忽然想到了大巫,在奶奶给我讲述的过去里,大巫似乎在人口迁移完成后不久便以拯救之神的形象出现,难道是大巫的教化和现实生活的崩塌使人们彻底放下了对技术的信仰吗?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现在的人们都围绕大巫过着苦修的生活。

我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先把这个疑问搁置起来,转向自己最为关心的问题:“我们确实无法进行意识上传了,对吗?”

阿布用他那双冷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感到他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当我预感将要听到一个让人感到失望的回答时,他忽然微微一笑说道:“如果无法上传,我不会带你来这里。”

我非常错愕,难道之前的拒绝是为了试探我吗?

阿布看到我脸上的困惑,轻轻摇了摇头。他马上站起身,走到一台计算机前调亮屏幕。屏幕上,深蓝色的波浪正在浅蓝色天空背景下起起伏伏,保持着均匀的节奏,仿佛这台计算机正在呼吸。我凑近细看,发现波浪是由密集的字符组成,那些被抛起的浪花,是偶尔出现的各种图标。阿布指着海浪般涌动的数字和标志对我说:“程序员无法解开的密码,时间可以。只要时间足够长,一只对着键盘乱敲的猴子都能敲出一部莎士比亚。”

我脑海里浮现出这种浑身毛茸茸的灵长类动物的形象,想象着字符如何在无限时间里进行无限种排列组合的情形。

阿布指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数字继续说道:“爷爷年轻时,这里的机器就已经在进行解密了,到现在已经运行了快一百年,根据最初加密时的数据长度,应该很快就能打开上传入口。”

我简直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我的梦想不是很快就要实现了吗?所有人都可以脱离当下这个可怕的环境了,难道阿布不希望大家知道这个信息,所以一直在保密?阿布像是听见我头脑里隆隆滚过的问题,迅速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说道:“虽然希望就在眼前,但实际上,更大的可能是我们会眼睁睁地功亏一篑。这个实验室,还有所有的机器,时间都太久了,大的部件还好,小零件很多都在慢慢损坏,现在连核心部件也坏了几个,如果不立刻维修,一旦停电或者降温设备出现故障,一切就结束了。现在好啦,我不是一个人看到希望出现又破碎。”

阿布笑嘻嘻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看着我的反应。随后似乎对脸色重新黯淡的我不再感兴趣,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他自顾自地瘫坐在地毯上,这条快一百岁的地毯已经被磨损得不成样子。阿布仰头喝了一大口水果酒,咕咚一声吞下便不再说话。一时房间里只剩下机器的嗡鸣,如今听来像是垂死的叹息。

我一把夺过阿布的猪笼草,草杯被我捏得有点变形,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事情还没有结束,虽然很难,但我愿意尝试,现在是绝境,但也是拼尽全力的时候,只要机器还没有彻底停止运转,希望就还存在,我们一起去找零件行不行?如果你不去,我可以自己去。”我知道大家都在苦修,没有新的零件被生产出来,所以我们需要寻找还可以用的古零件,或者自己做。我感到绝望,但更多的是兴奋,一个朦胧的希望逐渐清晰,即使它是那么摇摇欲坠,我也要攥紧它。我没有想到任务是如此简单又这样艰巨,我们真的可以找到那些精密的小玩意,或者做出其替代物吗?

阿布看起来似乎有些感动,他依旧静静坐着,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我不明白自己的哪句话触动了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阿布轻轻说道:“密码必定可以很快解开,我有预感。”

阿布的身后,屏幕依然停留在美丽的图画上,并散发出莹白的光线,这些光线将阿布笼罩其中,使他恍若神明。阿布走到我面前,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而我没有推开他。

4

阿布教会我识别各种零件后,我们开始了每日外出搜索的日子。我们的搜寻目标是研究院,也许在研究院的实验室里能够找到匹配的各类机器零件。我们的脚步遍及洞穴周围几乎所有遗留的“城市”,每个城市都是那样触目惊心。有一个“城市”让我们险些丧命,这个“城市”是历史上最为繁华的经济中心,而如今它的四周寸草不生。也许在战争中,对方使用了某种化学制剂,这种化学物品使整个城市丧失了生命力,从人类到植物。即使不断被暴雨和烈日改造,这座“城市”依旧呈现出死去的样子,没有动物,连植物也无法在这里生长。我和阿布踩着焦黑黏稠的小路进入“城市”的中心,沿途的建筑覆盖着一层黑灰,这些灰尘散发出腐败的腥臭气息,路边时时能够看到棕红色的未知液体,液体的旁边往往是黑臭的零散骨架,它们依然没有朽为尘土。对此,我感到十分惊奇,技术时代的人们总是会发明这样的制剂,它们会夺走人或物的生命,却能够延长无生命之物的存在时间。四周一片寂静,“城市”中只有我和阿布走路的声音,以及身上的叶片上下翻动的轻响,我们用布巾掩住口鼻,尽量抿着嘴不说话,担心将有毒的粉尘吃进嘴巴里。

太阳很快移动到半空中,气温猛烈升高。没有任何植物庇护的城市立刻被加温到快五十度,波浪状的空气从地面蒸腾起来,扭曲了远方的景物。汗水滴到眼睛上,我努力擦拭,发现灰色的汗水混着血液流了下来,有毒的粉尘融入了汗水,腐蚀了皮肤屏障。当我意识到不对劲时,双腿开始不听使唤,我迅速拉住阿布,阿布也立刻发觉了这座战后之城的恐怖之处,自然的侵蚀不是最为致命的危险,更可怕的是技术时代战争的阴魂,它们依然没有散去,正在试图掠夺更多的生命。

我扑倒在地上,雙手和前臂迅速发出钻心的灼热感。我摆摆手,示意阿布赶紧离开。阿布执拗地拉扯着我,我看到他的长发黏在后腰上,他的背上已经到处都是破损的血泡。我的眼前一片迷蒙,意识逐渐混沌,我感到阿布用力背起我,我身上的衣物与防晒树叶用力摩擦着他布满皮损的后背,我想站起来,双手双脚却不听指挥,再之后便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觉自己正躺在阿布的洞穴里。他的小风扇在我身边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外面雨水正浓,翠绿的叶子在洞口摇摇摆摆。阿布正一遍又一遍用清水淋洗我手臂和额头上的伤口。我看着他,他发现了我的目光,露出了笑容。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项工作并没有因为经验的积累而变得更容易,反而是愈发难以进行,能够找到的可用零件已近乎穷尽,而且实验室的发电设备忽然不稳定起来,似乎随时有断电的可能,阿布只得居住在实验室里看顾老旧的仪器,那些机器偶尔发出嗡鸣,苟延残喘的声音令人提心吊胆。

我只能独自踏上搜寻之路,但很快,我便一次又一次地空手而归。不仅如此,我忽然意识到另一个让人沮丧的事实,即使我们打开了意识上传的通道,老化的仪器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很可能大家刚进入虚拟世界,这个提供无限安适的数据空间便崩塌了。这个想法连同搜寻工作的艰难一同击垮了我,我丧失了最初的斗志。

我总是伤痕累累又两手空空,阿布也逐渐丧失了耐心,慢慢地,他不再安慰我,而是不停地给我这样或是那样的指导,告诉我搜寻过程中,我又犯了什么错误,错过了怎样的机会。阿布的指导让我的心情更加恶劣,我们开始频繁吵架,又互不理睬,试图用冷漠证明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我很快败下阵来,嘴巴说着分手,眼睛却在期待拥抱。

我不再外出,并且开始没日没夜地纠缠阿布,我喝光他的水果酒,不停地问“你爱我吗”?我与阿布不断吵架再不断和好,我借助爱的名义对他疯狂索取,以填补内心的空虚。

地球变得更加不稳定了,太阳也更加灼热,它像个愤怒的火球,朝四周喷涌着岩浆。午后暴雨的冲击力也愈发强劲,好在有植物发达的根系牢牢箍住泥土,实验室和洞穴周围没有泥石流发生。在一场暴雨中,我与阿布痴缠,被阳光灼伤的皮肤在摩擦中反复出血,疼痛让我迷醉,只有在这一刻我才会彻底忘记时间,尽管人类早已没有未来。雨点重击丛林,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是阿布的水果味。

我们两个躺在一起,静听雨声。阿布取出一枚草编指环送给我,我拿在手里,慢慢转动。指环是草叶编成的,带着细小的粉色花朵。阿布曾送给过很多女孩,然后抛弃了她们,如今终于也送给了我,我也是其中之一了。不知道何时,也许很快,我也要因失恋而哭泣,然后是下一个女孩,再下一个,再下一个。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你知道吗,阿布那枚曾经送给过许多女孩的指环就像一个提示,我借着这个提示升到了半空中,观看着地球上千万年来的故事,原来我们一直在重复,所有的人都活在自己的圆圈里,阿布反复填补内心的黑洞,我反复纠缠阿布,人类反复战争,我们就像个机器人,按照充满了bug的程序循环犯错却沉迷其中,直到一切不可修复,重生并再次死亡。

重复的爱恨没有任何新意。发现这一点之后,我的内心忽然空空荡荡,丧失了全部兴味,无论爱情还是战争,都已经发生了无数次,它们非但没有拯救人类,反而一再将人们推入深渊,爱与恨,情话与战书,都不值得珍惜。我难过地望着阿布的眼睛,说:“我们分开吧,这次是真的。”

阿布似乎依旧在旧有轨道里运行,他问:“是因为我是边缘人所以不再爱我吗?原来你跟其他人一样会排挤我。”我只能再次难过地摇摇头,疲乏又厌倦,我想从控制人类重复犯错的程序里离开了。

“我要离开了,阿布。”

雨后便是黄昏,我独自踏上回洞穴的路,头上是一望无际的青黄的天空。

妹妹和奶奶一切如旧。奶奶沉默地睡,沉默地参加静坐仪式,妹妹身着植物汁液染成的破衣服,上面是深深浅浅的紫。我却变了一个人,我想开始新生活,却找不到意义和方向,这使我每天发呆,迅速瘦了下去。我会在暴雨来临的时候想念阿布,也会彻夜不睡默默哭泣,我也许是病了。

当我又一次蹲坐在洞穴门口抚摸西番莲时,奶奶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拉起来,她灰黄的脸上满是皱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说道:“跟我来吧,不要再缺席了。”奶奶和妹妹拉住我的两只手,带领我朝洞穴深处走去。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曾经给我无限烦躁的黑暗洞穴竟也能悄然给我以安慰。

大厅里,仪式已经开始了。我仍旧盘腿坐好,感到一切已恍如隔世。我感知着从不同洞穴涌进的气流,慢慢安静下来。坐在人群中,心底的孤独在散去,那些折磨我的思绪逐渐飘远了,我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大家都选择过这样一种苦修的生活,当现世失去希望时,不如去寻找彼岸的安宁。仪式接近尾声,集体的唱诵发出悠长的声音,我感到自己如同水滴融入了湖泊。大巫在众人的礼拜声中以一句话结束了仪式:“去寻找吧,双树下有你的道路。”

我不记得之前的仪式末尾是否有这样的结束语,毕竟我已很久不来参加仪式了。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起,慢慢向四周散去,那是人们离开的声音,大家回到各自的洞穴,似乎对结束语有疑问的只有我一人。“双树”是一棵外形奇异的树,表面上看起来是两棵间距很近的柳桉,仔细看却能发现,它们分享着同一块巨大的树根。但关键的是,“双树”这个名字并不是人尽皆知的,我与阿布外出寻找电子零件时,半路遇到这棵奇异的树木,于是便给它取了一个只有我与阿布才知道的名字,那个时候,我与阿布的爱情刚刚萌生,无论多辛苦都可以忍受。

回到洞穴,我坐立不安,似乎有什么在召唤着我。我准备好防晒的树叶,不顾妹妹的呼喊,一头跑进橘红的晚霞中。当体力快耗尽时,我终于找到了“双树”,它依旧伫立在丛林的开阔空地上,树下正盛开着淡蓝色野花。疲累和干渴使我倚靠“双树”坐了下来,“双树下有你的道路”,可是道路在哪里呢?我不由苦笑,我疯狂跑来这里的真相不过是思念阿布罢了,更准确地说是因阿布而升起的激素尚未褪去,那让我误认为是思念,这是DNA制造的虚假浪漫。

太阳下沉,温度缓缓下降。我坐在树下想着阿布和最近的生活,几乎要睡着,我的手忽然摸到了什么東西,一个坚硬的物品隐藏在泥土中。我小心地将泥土拂去,将硬物挖出来,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巧合,那个硬物竟然是一个工具箱,硬塑料质地,黄色的泥巴将开口糊得严严实实,我用力打开这个箱子,里面是大大小小的器具,锤头、锉刀、镊子、探针以及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物品整齐地摆放其中。感谢大巫,我在心里默默呼喊。

我立刻抱起箱子,飞快地向阿布的实验室跑去。阿布胡子拉碴一脸颓唐,正躺在旧地毯上发呆。在看见我时,他立刻露出了既惊讶又期待的神情,但自尊心不容许他立刻对我说些什么。我累得呼呼喘气,已经无暇理会有些尴尬的气氛。我走上前去把箱子塞到他的怀中,结结巴巴地告诉阿布大巫是如何以神力指引我找到工具箱的,阿布满脸疑惑,但也露出了笑容,然后我们咯咯地笑个不停,过去的阴霾似乎一瞬间消失不见了。原来大巫真的是神啊,我在心里默默感激,这种被看顾的感觉让我内心变得笃定,我想阿布也是如此,他用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工具箱修好了很多损坏的器具,將它们从彻底报废的边缘拉扯回来。

自此之后,我没有错过任何一场静坐仪式。我不知道大巫是如何做到的,他一定就是拯救世人的神祇,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为重新打开意识上传入口给出指引,而我和阿布正是被选中的承担使命的人,巨大的爱意让我感到眩晕。隔三差五,大巫都会在仪式的结束语里加入一句包含地点的话语信息,而每一次,我都能在被指明的地点发现一些可用的材料,有一次甚至找到一个已经被淤泥彻底掩埋的电子科技学校,在这个学校里,我们找到了许多非常高级的计算机配件,尽管挖掘工作花费了我和阿布三个多月的时间,还差点病死。在大巫的帮助下,实验室里几乎所有老化的设备都被更换了一遍,我对忽然逆转的情况感到迷惑又无比喜悦,我来不及思索其中的奥义,当一个巨大的目标正在被一步步实现的时候,人只会全力冲刺而不是细致分析。更何况,我现在全然相信着大巫,是大巫把我们从泥潭里拯救出来,我们,还包括全部所剩无几的人类。

终于,在一个宁静的早晨,淡紫色的天空很高很远,悠长的风声像一首古歌。阿布出现在我居住的洞穴。望着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和闪闪发亮的眼睛,我明白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我高兴地扑上去大喊,阿布拉开兴奋的我说:“先去看看。”我点点头,我们朝实验室跑去。榕树嘣嘣地打开入口,我们进入实验室。阿布把电子屏打开,并从两排巨大盒子的金属管里拉出两根金属线,线的末端连接着一指长的细针。

“破解成功,只要把这两根针与脑部神经连接,意识就可以被上传。”阿布做了个针扎太阳穴的动作,用最简单的话语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高兴得身体微微发抖,很快大家就可以拥有一百年前的生活了,物品丰富,景色宜人,环境还没有彻底崩溃,更重要的是,没有病痛,也不会随时死于自然灾害,想到云端宣传片上的生活很快就要变成现实,我忍不住鼻子发酸。

“他们还在里面吗?”我问。

“谁?最先上传的那些人吗?”阿布心领神会,在键盘上一阵敲击,继续说道:“按照早先的设计,意识上传可以使人摆脱肉体限制,以灵魂的形式被永久保留,只要计算机运行一天,他们便活一天,这是最接近永生的方式。”

“那他们怎么样了?”

他指向屏幕,说:“密码打开后,我们可以就看到他们的生存状态了。”阿布停顿了一下,坏笑起来:“一般来说,只有最高级的工程师才有权限查看接受意识上传服务人群的生活画面,因为,你可能会看到许多不该看的,比如……”

我不由捂脸大笑。

阿布按了一下键盘,无数密密麻麻的方框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他把其中一小块区域圈出来放大,我们不约而同地前倾身体,生怕错过什么细节。

可是眼前的画面非常奇怪,里面没有人,虽然我不知道应该看到什么,但是我却知道屏幕上的画面是不正常的:每个方框里都是植物,各种各样的植物在轻轻摇摆,有些匍匐在地,有些高耸入云。我心底涌起一丝不祥。阿布已经圈出了更多的方框,在屏幕上逐一放大查看。但无一例外,所有场景中出现的都是植物。

“怎么回事?仪器坏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阿布。

阿布表情凝重,他望着我,一字一顿说道:“他们变成了植物,他们的意识在植物里面。”

5

历史是在哪一个节点错位的?无人知道答案。

阿布的爷爷和父亲早已过世,世界上除阿布外很可能没有第二个“遗民”,这意味着没有人能够回答当下的疑问。我们坐在实验室里一筹莫展,用来上传意识的两根金属管被静静搁置在操作台上,谁会愿意将灵魂安置在植物中呢?那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无期囚禁。我明白了树木为何会发抖,也知道了它们为何能够听懂人类的指令,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人啊。还有植物叛乱,那不过是另一场人类之间的战争。

实验室外风声呼啸,大雨如期而至,丛林在雨中哀叫,原来那真的是哭泣的声音。我蜷缩在椅子上,空气闷热,我却周身冰冷。

“也许只是画面出现了问题”,我听到自己在说无意义的话,阿布望着我:“不要欺骗自己。”

我们呆坐了许久,最终决定尝试一下,结果我们伤害了几只蝙蝠,它们的意识被困在了植物中,我感到非常歉疚。我看着屏幕上新出现的黄叶树、野葛根和木荷,它们在无规律地颤动,尝试把自己从泥土里拔出来,可一切徒劳无功。我为自己的残忍感到痛苦,看着这些挣扎着的植物,放弃了继续实验的想法,只能接受这个荒诞的事实。

事情朝着我不能理解的方向发展了,为什么在神灵的指引下,事情并没有顺利完结?一切故事不都应该有个英雄克服了一切困难拯救了全世界的结局吗?我又想到大巫,正是在大巫的帮助下,所有仪器才能支撑下来。对了,这也许是大巫为我设置的最后的考验,只要通过考验,我们依旧可以实现目标,我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一跃而起,不等暴雨停歇,我便顶着密集的雨点回到洞穴。我浑身湿淋淋的,雨水顺着头发和身躯流淌下来,我顾不得那么多,在黑暗的洞穴隧道里跌跌撞撞,我从没发现原来这个地下隧道是那么长,心跳的回声在洞穴里来回撞击,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终于摸进了洞穴大厅。静坐仪式尚未开始,我在黑暗中跪在地上,向中央膝行,我知道大巫一定就在此处,他是神祇,几十年来从未离开过这里,他不食不眠,无生无死。

“我有事情需要请教……”我踟蹰了,实话说,我从未与大巫对话过,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他似乎一直是群体的教导者,我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方式与他互动。

“你来了。”大巫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依旧轻盈淡漠,难辨性别。

我赶紧匍匐上前,身上的雨水在地上汇集,我仿佛寒冷一般发抖,准备向大巫诉说一切遭遇:“我们已经打开了意识上传通道,但是——”

“是的,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大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什么?”我的大脑飞速旋转却找不到答案。

我听见身上的雨滴落到地上的声音,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声,四周是沉沉的黑暗。过了一会儿,当我以为大巫不再回答时,淡漠的声音忽然响起:“孩子,外面没有路,获救只有一种方式,植物也不例外,所有的生命都会通过仪式走上正确的方向,主动或被动。”

这个回答让我始料未及,如果我沒有理解错的话,被困植物中的人们,也就是选择通过意识上传企图延续“尊贵”生活的人们,如今也同现实世界的人类一样,一边承受地球的灾难,一边静坐苦修,只不过他们被困植物中,是被迫“静坐”的,它们不能说话,也无法反抗,除了祈祷来生,还有什么出路呢?

但还有一个问题是,他们是从何时起,又是如何进入到植物中去的呢?

大巫陷入彻底的沉默,没有回答我的发问,我只得退出大厅。

回到洞穴中时,奶奶和妹妹正坐在地上,朝向我来的方向,仿佛是在迎接我。我注意到她们的脸上带着微笑,这微笑似乎在暗示她们早已知道一切。我感到愤怒,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大巫给出所有提示让我翻山越岭寻找零件,只是为了让我看清意识上传是注定失败的?这么费劲地展示神力是为了让我专心静坐不再向往科技?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说?”我失望地看着奶奶满怀同情的面孔,这份同情令我感到屈辱。

奶奶有些无奈,她真诚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而痛苦,每个人痛苦的原因都是不同的。”奶奶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示意我坐下来。

“我不知道大巫为你安排了什么经历,但那都是必须的。我也曾哭着跑去找大巫。未来的某一天,你的妹妹也会有相似的经历。人只有彻底地崩溃过,才能拥有新的灵魂,才能心无旁骛地活着。”她举起手将我湿漉漉的头发别在耳后。

“每个人?”

“是的,每个人,大巫为每个人安排了最适合的经历,指引他们走上正轨。”

难道只有这一条路才是正轨吗?我的思绪乱麻般缠绕着,消耗着身体储存不多的能量。我似乎明白大巫的用意,又感觉到这背后似乎依然深深埋藏着什么,那不是我一个小小的人类所能理解的东西。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有太多东西需要重新思考。我躺在破旧的毯子上,沉入无边睡梦。

那天之后,我难过了很久,元气大伤。我每天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洞口明亮再暗淡下去。在我失魂落魄的时候,也有好事发生,妹妹和柠檬以为我也成了阿布的受害者,对我表达了关切和同情,并表示我依然是她们的好姐妹。

在她们的照料下,我的身体和精神一天天复原,我成了大巫最忠诚的信徒。如果无所不知的神以如此透彻的方式向你指明了未来道路,那么除了遵循还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吗?

我像其他人一样,远离了对科技的渴望。清晨采集果蔬,中午躲避太阳,暴雨过后参加静坐仪式。唯一与众人不同的是,我学会了制作阿布的水果酒,每天去丛林采摘各色珠玉一般的小果子,再将它们全部混合起来装进容器。当我知道植物拥有人类的灵魂后,我总是能在酒里喝出更多苦涩。我思绪安静,激情平息,有节奏地活着。天空变得很蓝,我从不知道它可以如此深邃,飒飒风声穿过无边丛林和山谷的时候,我会向远方眺望,摇曳的树木仿佛是植物的手语。我再也没有去过“城市”,它们曾经是承装希望的容器,如今彻底变成了旧日时光的坟墓。

阿布消失了,哪里都找不到。实验室散落着我们曾经找来的各种器具,果核,还有东倒西歪的猪笼草杯。我怀疑他终于喝到了有毒的水果酒,永远睡在密林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我快要忘记阿布时,他突然出现了。

他出现在我狭小的洞穴,一脸我看不懂的表情。我努力克制想要拥抱他的冲动,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阿布却走上前来,他沉默地拉着我向洞穴深处走去,我跟随着他,也许阿布想给我展示些什么,又或许阿布也有了向大巫请教的冲动。阿布走得那样快,我听见阿布的脚掌用力拍击地面的巨大回声,一种亵渎之声,我只得不断提醒他保持安静。

大厅仍旧黑暗,我们失去了视力。我听见大厅依旧一片安静,大大小小的洞穴涌入细微的气流,带着令人安心的泥土味。

阿布牵拉着我向中央移动。“不行,太近了”,我从未如此靠近过大巫,面对神灵,我们不该这样逾矩。我企图挣脱他向后退,但阿布执拗而沉默,他用力推我,我们甚至攀过了围栏一样的东西。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瞬间,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个奇怪的触摸可以改变之前所有的认知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布拉着我的手伸向了大巫——

我触摸到了——开裂的橡胶皮肤和内部的发声器,以及已经生锈卡住的金属关节。

大巫是智能仿生机器人。

“我是什么并不重要,我的孩子,我们没有区别,我想给你的是真正的爱。”

我摸到发声器在震动,这是大巫给我的最后的教导……

6

与此同时,看不见的丝线从地心深处伸出,它们游走在地表,抚摸山川、河流、云朵和形形色色的生命。忽然,来自地心的无形丝线发现了一些金属小玩意,它们是那么奇异与精巧,丝线好奇地在这些小玩意周身跳跃,感受着其中流淌的电荷。略微思考了一下,丝线便一头钻了进去。地球通过这些看不见的线,在这些金属拼接物里感受到了无穷生命力,它心满意足地认识到这也许是新的物种。

地心向这些小玩意缓缓输送着能量,仿佛一颗输送血液的心脏。

它看着这些心跳间隙出现的生命,露出了微笑。

【作者简介】韩欣桐,山东日照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当代作家作品批评,学术作品见《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中国人民大学学报》《文艺争鸣》等刊物。

[编者语]   本期“步履”栏目推荐的小说是《永生花》,作者韩欣桐是中国人民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在读博士生,从小热爱写作,但大部分时间她选择用文学批评的视角来进入文本,此前给“步履”写过两次评论,这是她第一次在刊物上发表自己的小说。过去从事的工作让她间接地与能源矿产打过一些交道,或许是触发她写下这篇科幻小说的一部分原因。这篇小说作为处女作,我阅读后感到非常惊喜,初稿一万字左右,去年获得谢无量文学创作大赛小说组一等奖,看完跟她分享了一些个人的感受和建议,韩欣桐将这篇小说又扩写一万字,有了现在的样子。

《永生花》以一座废弃的城市为背景,这里植物丛生,损坏的水泥建筑、生锈的铁、破碎的玻璃都隐没在各种郁郁葱葱的藤蔓和枝叶里,两个年轻人在此为人类寻找新的出路。作者将意识上传与植物、瑜伽冥想结合,还有一位充满爱和智慧的“大巫”负责引导地球上被放弃的人类在无药可救的现实里获得救赎。韩欣桐的叙述有种纯洁清澈的质地,同时,这篇小说的构想是有魅力且具有创意的。

(顾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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