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旗
(海南大学 人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八一三”淞沪会战的爆发,令上海成为当时中国抗战的前线战场,也令上海成为文化战线抗战的主战场。当这场军事战役结束后,上海的城市命运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随之进入“孤岛”时期和全面沦陷时期。当军事战场上国民党军队败退之后黯然离开上海时,上海将遭受自开埠以来最为惨痛的全方位破坏和空前浩劫,但文化战场上的韧性较量异常激烈且持久地延展下来。上海抗日救亡文化运动的蓬勃展开,与上海共产党人的倾情投入、高超智慧、革命精神和文化引领是密切相关的。
全面抗战的大爆发,令爱国主义、英雄主义备受思想文化界的赞美、爱戴、推崇和高扬。艾芜的《八百勇士》以上海抗战中谢晋元率八百勇士坚守四行仓库的故事为背景,描写了一家煤炭公司的雇工对中国军人抗日壮举的崇敬之情。钟望阳的《周公馆的灶披间里》通过描写周公馆仆役捐资助力抗战的故事,展现了上海市民朴素、真挚的爱国情感和对抗战的自觉支持。林珏的《老骨头》描写一位老炊事兵在前线持扁担冲锋陷阵的故事,歌赞了中国军人英勇战斗、不畏牺牲的英雄品格。透过诸多上海共产党人的创作和宣传可知,无产阶级革命的反帝诉求已经集约为推动抗日救亡运动的全面展开。
在抗日战争全面展开的社会背景下,通过文化活动链接民众并不是抽象的灵魂对话,而是实实在在地把大家作为利益共同体凝聚在一起。若要克服以往民众喜欢隔岸观火甚至一盘散沙的孤立状态,就意味着必须建立相互信任的联合阵线,如此的前提是不再看重阶级身份的差异,而是以抗日为前提搁置阶级对立意识,宣传爱国主义精神。可以说,当中华民族的这场浩劫在上海革命文化活动中被升华为悲剧时,它也成了大资产阶级日常生活中的“调味剂”,强化着个人主义享受的反升华性;而上海共产党人不同,他们强化着个体的历史使命和集体的社会责任,且更为看重集体利益、民族利益、国家利益乃至人类利益,这对个人的利益诉求有强制性的抑制。更为可贵的是,为了解除中华民族的危机和渡过浩劫,上海共产党人的内在追求和外在诉求、主体潜能和客观现实是一致而非分裂的。
这种“一致”在上海“孤岛”时期和全面沦陷之后被帝国主义的霸凌原则摧毁着,但上海共产党人依然能够在专制统治下找到介体来加以践行。上海“孤岛”时期,借助洋商名义办报办刊,这是上海共产党人借以宣传抗日文艺主张的绝佳办法和途径。在中国共产党上海党组织的领导下,共产党人创办的报纸和刊物有《华美周刊》《团结》《译报》《每日译报》《文献》《公论丛书》《时论丛刊》等十余种。同理,正是在诸多共产党人的参与下,上海“孤岛”时期的文化运动成绩显得非常突出:“据不完全统计,在孤岛时期的上海,先后出版的各种报纸约有四五十种,各种期刊杂志约有二三百种;不同规模的电影制片厂有十余家;各种类型的戏剧团体有五六十个;大小不等的影剧院、歌舞厅等娱乐场所则有近百处。至于孤岛时期上海究竟出版了多少种各类书籍,实在难以统计,按最保守的估算,也有五六百种。”①陈青生:《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页。以至于蒋天佐感觉“孤岛”时期文艺刊物的出版之丰盛,“似乎比战前并无逊色”,尤其是共产党人创办的报刊更被进步青年们视为当时上海“最突出最光辉最坚决的抗战堡垒”②蒋天佐:《上海“孤岛”时期文学工作回忆片段》,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上海“孤岛”文学回忆录》(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页。。同时,出版界取得的成绩也十分突出,除了文学类著作之外,大量马克思主义著作、毛泽东有关抗战论述的著作和外国新闻记者采访延安的著作得以出版。
上海“孤岛”时期,在文学生产领域之外,戏剧活动极为活跃,电影行业则主要趋于拍摄颂扬爱国精神的影片,甚至连文化娱乐活动都得到了快速恢复,这正如学者所说:“戏剧方面,各种类型的戏剧剧团多达五六十个。话剧显得更为活跃,不仅一些专业剧团积极上演各种剧目,而且业余话剧活动也蓬勃发展起来,学生、洋行职员、店员、宗教人士,甚至连一些舞女也都组成业余剧团。电影方面,针对日伪控制下电影市场乌烟瘴气的状况,进步电影工作者也行动起来,新建各种不同规模的电影厂,拍摄一些思想健康、倾向进步和颂扬爱国精神的影片,取得良好的效果。此外,‘孤岛’时期的文化娱乐活动也得到比较快的恢复,大小不等的影剧院、歌舞厅等娱乐场所有近百家。”③齐卫平、朱敏彦、何继良:《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62页。及至上海全面沦陷之后,中国共产党人“借助”日伪的报刊依然发表了很多进步文艺作品,隐性地表达了爱国情怀和抗日意旨。而姜椿芳、王元化、楼适夷、钟望阳等地下党员,继续团结各种流派的文学工作者结成广泛的统一战线。在新闻出版领域,上海地下党出版的《时代》周刊以及《苏联文艺》月刊,不但使读者了解到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消息,还表达了世界反法西斯尤其是抗日战争必胜的信念。此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中共中央于1942年2月发出指示,要求上海党组织“坚持长期隐蔽政策,用一切方法保持有生力量”,文化领域也是如此,要求不要搞政治宣传性很强的文化活动,而是以生活福利、社会公益活动为主,群众活动和工作也全面转入地下。这种对文艺和文化领域有生力量的保护,既令上海革命文化的火种得以延续,也为共和国文学的繁荣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
毫不夸张地说,在沦陷时期的上海冒死宣传革命文化与抗战文化,与汉奸文人明争暗斗的那些共产党人,他们搁置、抛舍诸如爱情、肉体的快慰乃至生命的勇毅,他们高贵的灵魂以及为避免法西斯主义令人类世界崩溃的拼死努力,令后人惊叹。日寇全面侵占上海以后,在政治、军事上实施严厉管制,在经济上实行“战时经济统制政策”,在思想文化上采用严厉的镇压手段,具体表现为:拘捕、迫害、虐杀抗日爱国人士,尤其是中共党员;审查、查禁、查抄、清缴、焚毁进步的抗日、反日、仇日、恨日的杂志、报纸、副刊、传单;强取豪夺、威逼利诱、打砸破坏、接管控制各类新闻出版机构;强制推行日语教学和奴化教育,扶持奖掖汉奸文学与文化运动。也因其如此,上海沦陷期进步文学和文化运动日益颓圮,它们所呈现出来的实绩和实力要远逊“孤岛”时期的上海左翼文学和文化运动。尽管处境极为危险和困难,但在共产党人和进步文艺界人士的努力下,上海还是形成了爱国文学与汉奸文学的对峙局面,并没有让汉奸文学和文化成为沦陷区上海的主流文学和文化形态。
1942年,《杂志》月刊在上海复刊,由于地下抗日工作者成功打入该刊内部,所以,该刊登载了一些反映现实的文艺作品。1943年,上海有《万岁》《中艺》《紫罗兰》《风雨谈》《人间》《文友》《碧流》《春秋》《天地》等十余种文学期刊得以出版;同年6 月,柯灵接编《万象》。1944 年,上海有《文艺生活》《文艺世纪》《文潮》《众论》《一般》《诗领土》《飚》等十余种文学期刊得以出版,还有《新地》《第二代》《潮流》《文艺春秋》等文艺丛刊和《剧本丛刊》得以出版。1945年,上海有《文艺》《文帖》《草原》《半月文选》《麦籽》等文艺期刊得以出版。这些文学期刊和文艺丛刊,加上共产党人邱韵铎、柯灵、李健吾、孔另境等坚持不懈、苦心孤诣地进行创作和开展进步文化活动,以及文坛新秀张爱玲、施济美、程育真、沈寂、郑定文、尧晓川等的异军突起,使得汉奸文学很快被打压下去。“沦陷时期的上海文学,是特殊历史风云、特殊社会水土、特殊创作心绪孕育的产物,具有特殊的内容、气质与形态。这些特殊性,决定了沦陷时期上海文学在文学历史上的特殊地位与特殊意义。”①陈青生:《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8页。借助这些特殊创作和爱国情愫的特性,共产党人对真实与虚伪、良善与罪恶、美丽与丑陋、感性与理性、民族英雄与汉奸走狗的区分格外有价值。这些区分是透过沦陷区上海特殊的生存危机和抗日潜能以及复杂的社会现实得以呈现的。在沦陷区上海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下,双方所展现的固然是同一人类精神的不同侧面,更展现了共产党人高贵、富足的灵魂,进而与汉奸卑劣、无耻的灵魂形成了鲜明对比。同理,这个时代具有其自身特殊的历史和文化意义,其价值并不在于抗战胜利的欢喜结局,而在于其存在本身的历史凝视和内在自我的沉重与隐痛。
换言之,在为基本的人权、自由、尊严乃至生存而进行的殊死斗争中,汉奸文学和文化的轻浮、聒噪曾喧嚣一时,很多人曾经对此袖手旁观乃至自觉融入,但共产党人的正义言行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的气数殆尽,令这些汉奸卖国贼终于在面对即将来临的历史审判和现实惩罚时战栗起来。他们的奴颜婢膝和无耻行径虽然无关抗战大局和历史宏旨,但没有爱国者的对比和蔑视就有可能被无视或糊弄过去。当历史清算到来时,正义没有缺席才是最重要的。这是对抗日爱国文学和左翼文化运动倡行者的最大尊重,也是对共产党人在上海的死亡暗影下的挣扎与奋斗的最大肯定。
在上海共产党人的努力下,革命文化与抗战文化的结合和理想生成,启蒙和同化着时人对真与善、正义与公理、自由与和平、民主与独立的渴望。在这些渴望中,“新中国”想象要更具吸引力和应然性,而“新中国”想象也让这些渴望更接近现实。这也是上海光复后反独裁、争自由、倡民主、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风起云涌的重要原因。
当然,在工运、学运、剧运的背后一定有着共产党人运作、组织和参与的身影。据杨滢回忆,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的学生多为思想要求进步的学生,有些学生入学前就自发组织了读书小组来阅读进步书刊,如《新华日报》《民主》《文萃》,私下还传阅手抄本《共产党宣言》。1946年,上海音专在地下党和从延安来上海的音乐家李凌的倡导下组织成立了“新音乐社”,积极推广抗日歌曲、革命歌曲《跌倒算什么》《团结就是力量》等,来配合进步学生运动。这个音乐组织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核心人员是地下党员瞿希贤、黄伯春、肖英、朱良等,他们对上海“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生运动曾起到过很大的推动作用。②杨滢:《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学运片断回忆》,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斗争史陈列馆编《解放战争时期第二条战线中的上海学生运动史料选编》,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364页。上海共产党人积极参加进步的工运、学运、剧运等,更是践行中共中央指示的一种表现。比如,针对北平学生反对美军的爱国运动得到上海、南京、天津等地学生响应一事,中共中央认为群众已对美蒋采取攻势,这标志着全国性革命高潮确已接近,因此要求各解放区积极响应平沪京津的爱国运动,并明确要求须用悲愤口吻“揭露美蒋把中国殖民地化的事实”,以取得更广泛的同情和更好的宣传效果。①《中央关于响应北平学生反美蒋运动的指示》(1947年1月5日),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斗争史陈列馆编《解放战争时期第二条战线中的上海学生运动史料选编》,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
事实上,中共中央对革命群众极度不满现状、想寻找出路又苦无所得、想改变现状但又斗争决心不够的心理把握得非常精准,为此明确自身的任务就是要坚决领导和广泛号召革命群众去开展政治斗争,并强调须将政治斗争和宣传教育紧密结合起来,这正如刘晓在向中共中央报告全国学运情况时所分析的那样:“在高潮前夜,群众的生活运动与低潮时的生活运动是不同的,在高潮前夜的生活运动,他们的政治性是特别明显的,我们可以从广泛生活运动(如我们领导的助学生运动与年关斗争,反捐反税斗争),先开始发动群众斗争,但当群众性的斗争广泛发动起来后,就要很巧妙灵活联系政治教育与已开始的政治斗争联系起来,以便把群众提高一步,作为高潮的准备,从生活到政治又到生活的循环配合(当然不是中间断的),才能使群众不断提高与不断广泛,构成推动新高潮的一重要因素。”②刘晓:《关于学运的初步总结报告》(1947年1月26日),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斗争史陈列馆编《解放战争时期第二条战线中的上海学生运动史料选编》,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7页。由此可知,革命文化、“建国理想”在20世纪40年代典型化于赵树理、丁玲、周立波等解放区作家的作品中是有其充分理由的。群众运动的高潮迭起,不仅令中共中央看到了美蒋必将败退的前景,更看到了“抗战建国”理念和“新中国”想象已经被广大人民群众所普遍认可的事实。共产主义理想的实现固然在现实中比较遥远,但“新中国”想象以及在现实世界中的反抗斗争,在上海共产党人的文艺作品和革命文化世界中是可以被书写的。在上海共产党人和其他左翼作家的努力下,革命文化展示了被忘却的民权、民生、民主和真理,而这些在现实中正以可见的情状日益成为真实。
抗战胜利后,阶级话语在关涉工人、农民、士兵、抗日和日常生活的题材中均有所回潮。左翼的革命文化也有了从与抗战文化的结合中“挣脱”出来的迹象,这源于丑恶现实的剧烈刺激。日寇投降令上海进步思想文艺界无比振奋、欣喜若狂,他们沉重的民族国家危机感得到了缓解,但仅仅过了两个月,各地的政府官员就以胜利者和民族英雄的姿态蜂拥而至,他们颐指气使,随意将沦陷区人民进行矮化、污名化,仿佛留在沦陷区的人都是道德上的堕落者和政治上的失节者,更令人气愤的是许多汉奸卖国贼居然摇身一变而为“接收大员”,这令进步知识分子的民族自豪感和爱国之情被严重玷污。在这种社会、文化背景下,中国争民主的浪潮空前高涨起来,一些属意于民主问题的刊物得以创办:1945年9月唐弢、柯灵合编的《周报》得以出版,同年10月郑振铎、徐伯昕主编的《民主》得以创刊。此后,郑振铎、许广平、徐伯昕等开始酝酿成立中国民主促进会,并于1946年1月发表了《中国民主促进会对于时局的宣言》。该文表示:在日寇投降之后的新时代中要谨防国内重燃战火;为了世界和平,中国问题应该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问题,一个民主的中国会成为一个真正有力的和平堡垒,反之,一个分裂、战乱的中国“势必成为世界战乱的导火线”。在与中国共产党的精诚合作中,中国民主促进会为中国民主运动披荆斩棘,也为中国的民主文化建设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是时,日寇投降使得上海得以解放,但是上海市民不得不让自己再次留滞在国民党的专制和独裁统治的枷锁中。在当时阶层固化的社会和文化语境中,国民党只知道用威权来束缚、压榨、勒索、管制老百姓,只想把人民当作自己追求快乐的工具。但求自己的利益而罔顾人民的死活是国民党独裁专制及其意识形态的主要社会心理病症。是故,在抗日战争胜利的启示下,为摆脱国民党的政治枷锁而起的民主呼声和自由运动再也无法被压制下去。物化、奴化人民导致国民党的政治体制失去了活力和生机,只能惹来普遍的反感、恼恨和轻蔑。至此,国民党政权的权威性在人民的心目中已经变得越来越“轻”,即越来越容易被轻视和“冒犯”,直到被彻底推翻乃至沦为历史的“污点证人”。
1945年之后,上海的文学刊物和创作也开始出现复兴的态势。魏金枝主编的《文坛月报》是抗战胜利后上海创办较早的文艺刊物之一。由陆守伦作《创刊辞》。该刊偏重创作:“作品多以现实生活为题材,反映抗战胜利后国统区各阶层人民有增无已的痛苦和不幸。刊物还发表了一些解放区作家的作品。如刘白羽、林淡秋描写敌后游击区新人成长的小说,严文井的散文,以及姚时晓、荒煤等集体创作的五幕剧《粮食》等。”①唐沅、韩之友、封世辉等编著:《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第五卷,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3274页。主要撰稿者有艾芜、魏金枝、路翎、蒋天佐、胡风、沙汀、函雨(王元化)等。孔另境主编的《新文学》半月刊和《今文学丛刊》,前者着重文学创作,刊有茅盾、蒋天佐、欧阳山、夏衍、郑振铎、孔另境、艾青、任钧等左翼作家的作品,后者着重文学介绍:“该刊旨在介绍新文学与新创作,以及海外名作之翻译,对于文学动态、新文艺理论,以及名书插图均有重视。自创刊号起,连载郭沫若的长篇《跨着东海》,并刊载茅盾、臧克家、叶圣陶、艾青、李霁野等作家的创作和翻译作品。”②吴俊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826页。史伍、何传、郁夫、冷火、青苗、秦牧等主编的《文艺知识连丛》,是一份“介绍重于评论”的综合性文艺刊物,如叶圣陶介绍了夏丏尊的小说《长闲》,何家槐介绍了林淡秋的短篇小说集《雪》,魏金枝写了《我看雪峰的杂文和寓言》,以及柏园(陈原)写就的专栏文章《人书放谈》等。“刊物的一个特色是每期设有作家《答编者问》,就写作等问题与读者进行交流。先后参加答问的作家有张天翼、臧克家、茅盾、叶圣陶、朱自清、唐弢等。”③吴俊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076页。《文章》作为一份文学刊物,刊有陈烟桥、于伶、蒋天佐、赵景深、徐迟、周贻白、叶明、魏金枝、李健吾、凤子、以群、艾芜、许广平、端木蕻良等名家尤其是左翼作家的作品。《同代人文艺丛刊》刊有骆宾基、王统照、李健吾、陈白尘、许杰等名家的作品。《清明》吸引了郭沫若、夏衍、茅盾、陈白尘、陈波儿、凤子、冯亦代、袁水拍、骆宾基等名家为之撰稿。臧克家、曹辛之等创办的《诗创造》,发表了一百多位诗人的作品,其中有尖锐的政治诗、讽刺诗,有抒发爱情的抒情诗,有山歌、民谣,还有翻译与创作的十四行诗。后由于创办人之间艺术观点不一致,曹辛之与辛笛、陈敬容等另办《中国新诗》。该刊是在上海地下文委冯雪峰、蒋天佐等中共党员的支持下创办的,所刊诗作“大部分是抒发当时国民党统治区人民的苦难、斗争和对光明的渴望”④陈绍伟编:《诗歌辞典》,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378页。。此外,还有《新诗潮》的创办、《人间世》的复刊等。这些进步文艺刊物,所刊发的作品除了反思抗战问题之外,就是以民主意识观照现实,揭露或讥嘲国民党给上海带来的腐败污浊和政治黑暗,展望“新中国”的光明与希望。抗战胜利后上海文学的繁荣,与大批大后方作家回流上海密切相关,更与诸多共产党人和左翼知识分子坚守上海直接相关。1948 年至1949 年间,随着国民党在上海的政治高压达到顶峰,进步文艺刊物基本上被查禁殆尽。上海思想文艺界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注重保存实力,或者在沉默中期待,或者远走香港和解放区。就这样,上海作为20 世纪40 年代中后期“第一流的文学中心”⑤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02页。的历史使命得以完成。与此同时,当进步思想文艺界对国民党政权的认可全部消散时,无产阶级革命及其文化运动所结出的最大硕果也将闪亮登场。
在上海共产党人的运作下,革命文化团体如同它直面社会问题那样,内在地直面着阶级斗争。革命文化构筑起无产阶级革命的内在形式。在革命文化的世界里,革命意志和精神的重要性,将最终跨越资本主义逻辑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信条,因为以共产党人为先锋队的无产阶级是作为自由和平等的主体参与到革命文化运动中去的。践行革命文化运动的上海共产党人,能感觉到无产阶级身上的主体性潜能,也能看到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的不公平和无产阶级的不自由。革命文化运动影响力所到之处,人们被鼓舞着跨越了自身的思想藩篱和经济桎梏。革命文化教导人们不要惧怕帝国主义势力的凶恶和既存社会的黑暗,在群体的领域里勇敢地唱出无产阶级革命的战歌。那些战争的时代和混乱的时局,足以为革命文化运动提供一个广阔的拓展空间。共产党人的坚守和信仰在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现代时期,就是以这种方式,不断赋予革命文化以“力的美”。集体革命中的个体接受革命文化,是因为对现实不满、受到感召,理性抉择或者理想信念促成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与社会生活密切相关的感性欲求是被抑制的,革命文化和戒律自觉地收束着感性欲求。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这一趋向日渐与启蒙和救亡的宏大主题相应和,也与把群众变成革命者的自律的必然性相统一。因而,通过文化宣传和代入使得革命意识不断强化,是革命文化熏育民众的一个根本性任务。此外,当日常生活被纳入解放战争时期上海共产党人的书写范畴时,革命文化从被抗日文化主导的情态中“解放”出来,且无产阶级革命观念在文艺、文化与阶级斗争的“联姻”中被再次强化。
在上海共产党人这里,无产阶级革命文化的重要社会任务是告诉广大群众,造成他们身处难以忍受的恶劣生存环境中的罪魁祸首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他们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所要解决的矛盾就是由恶劣生存变为幸福生活。如果寄希望于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施舍和良心发现,那么矛盾是不可能解决的,幸福生活也只能是幻象。现实生活中,这种解决需要暴力革命或者说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方式来加以完成,而在文化领域,这种解决的可能性要通过文艺等精神领域的宣传、感召、熏陶和美育以及被接受为基石。一方面,经济崩溃和战争破坏无法令人产生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更多地来自革命文化层面上的精神富足和理想憧憬。另一方面,当统治阶级和法西斯主义者用强权、独裁、专制、武力长期压制底层民众时,当前者阻止后者获得这种幸福感时,社会就会发生猛烈的阶级革命。虽然革命理想并不能被具体享受,但破坏幸福感获得的可能性等于卸掉了底层民众身上愿意遵守既成秩序的约束力,使他们无所畏惧。
对于国内外独裁者和法西斯主义者来说,他们对劳苦大众所向往的幸福是不屑的,他们认为劳苦大众不配获得这类幸福感,他们只想满足自己的欲求而不想为劳苦大众提供现时的满足感。这激怒了劳苦大众,驱使他们抛舍了因资产阶级的文化、理想和美学所带来的慰藉感,他们的暴怒、聚集和裹挟力量极为惊人。在中国共产党的引领下,这种“破坏性”指向废除强权专制制度和消灭独裁者、法西斯分子,从而形成了由主体性潜能驱动的集体选择意味浓厚的无产阶级革命。在这一过程中,上海共产党人的意义并不在于杀敌数量的增多,而在于通过文化媒介表现着无产阶级革命不断走向胜利的现实和蓝图,且艺术地把革命理想的现实表现为真的现实或者正在成为真的现实。这令无产阶级革命理想充满魅力,并依凭想象令劳苦大众在挣扎地活着时可以对未来保有一丝希望或曰改变现状的诉求。
换言之,上海共产党人通过此起彼伏的革命文化运动,制造了一种理想的实现情景,这种情景通过想象可以感性地从幻象步入“现实”。以是观之,他们的文笔和语言是非常精彩和富有感召力的,透过文学、戏剧、音乐、美术等作品,底层民众的渴望已经被充分调动起来,一旦他们认定这种渴望是合理的而非罪恶或者奢望,他们想满足这种渴望的诉求就会越来越强烈,当这种诉求指向正义、民族、自由、尊严这些“大词”时,他们就会焕发出彻底改变既成专制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强大动力。这种被唤起的激动和情志在现实中可能很快就会散去和消逝,但在文艺作品中获得了持久的激发读者斗志的可能性,令感受到这种文艺和文化的“快感”的人们愿意通过诸多途径去重新创造、传承这种幸福和快乐。
无产阶级革命文化是现代历史的一种精神形式,在这段现代历史的精神形式中,既保有着专注于生产劳动的日常心理,也保有着因超越死亡威胁和战争恐惧后的英雄心理。在此意义上,上海共产党人透过音乐、美术、戏剧、文学等营建的革命氛围是非常真实的,对革命文化运动的倡导也是非常真实的,当他们选择站在社会正义一边时,社会正义也会选择站在他们一边。1945年以来,民主党派在调和国共两党的矛盾时,为了避免再度爆发内战,一度寄希望于国民党也能如中国共产党那样让步,组建联合政府,并交出军权,以寻求永久和平。但这不过是幻想。国民党意欲消灭中国共产党的想法根深蒂固,这根本与追求公平正义无关,只跟争权夺利有关。在这种情况下,上海共产党人借助民主运动和文化运动的方式令更多人知悉了国民党的不公正和独裁本质,并完成了向外部世界传达、展示更美好社会和国家图景的任务。对于百年来备受欺凌的中国老百姓而言,没有什么能比和平稳定和国家强盛更具吸引力和鼓舞性。广大民众陶醉于短暂的和平、安宁和抗日胜利的喜悦之中,甚至还沉醉于为中华民族受难后的自豪和悲壮情绪之中,并在回味着苦难过去时不断生成轻松的快乐,遗憾的是,国民党当权派的倒行逆施令这种图景和快乐被伪饰、污名化和消解了。这种污名化和不管百姓死活执意发起内战的做法,一者使得国民党的独裁野心暴露无遗,一者使得其宣教的民主文化价值的虚伪性愈加明显。就无产阶级革命文化所归属的形式来看,就当时劳苦大众的感受而言,他们那种希冀在一个公平正义世界里生存的幸福和快乐的理想,只有在推翻国民党的独裁统治之后才有可能实现。这种幸福、快乐的幻象和想象助推了劳苦大众对国民党政府的不满情绪的叠加。“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观念成为劳苦大众改变现实的最大帮手和推手,而上海共产党人通过他们的文化活动和文艺宣传,进一步助推了这种观念的传递、播撒和被广为接受。换言之,上海共产党人推动革命文化运动,是把公平正义、和平民主、独立自主作为未来可以达成的东西加以传播的,这实质上强化了民众反抗强权压迫和专制独裁的反抗欲望的合理性、应然性和必然性。与其他斗争领域一样,革命文化创造了一种把被压迫群体主体性潜能充分激发出来的伟大成就。对于相信革命和深受革命文化观念影响的民众而言,获得一种更体面、更有尊严和更有自由度的生活的前景,令他们的主体性潜能与导致贫困、被奴役的既存制度和统治阶层公开对立起来。穷困和被奴役的现实生活情态,不断强化着这种反抗思想外化为革命实践的要求和效果,验证了它本身推演出的结果——反抗之后所得到的不可能比“现在”的困境更加糟糕。
如果从中国共产党成立时就宣扬这种反抗意识的正当性算起,那么到了1945年前后,长达二十多年的宣传、鼓动、熏育和导引,目的都是为了帮助劳苦大众明了没必要忍受这种被压迫、被奴役的生活,明了这种忍受只会带来更沉重的压迫、奴役乃至杀戮,这是由劳苦大众与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之间阶级矛盾的不可调和性所决定的。上海共产党人告诉人们,即使是无产者也有其不可被剥夺的尊严、人权和政治权利,劳苦大众的勤劳善良和妥协退让不应该成为统治阶级剥夺他们正当权利的理由;即使有很多人愿意屈从于统治阶级的奴役和强权,但他们的堕落、失去理性和奴性意识也不应该成为反动统治阶级奴役前者的政治信条。反动统治阶级的虚伪之处还在于,他们不但要让劳苦大众甘心在今生被奴役和被剥削,还要甘于贫困且把希望寄托在虚幻的来世上。以是观之,无产阶级革命文化的“奇迹”在于,人们在根本没有获得民主、自由、正义、尊严的时候,感到在共产党人引领下建立的“新中国”中自己及所属阶级是有民主、自由、正义、尊严的,感到自己反抗强权者剥削和压迫的做法是正确的。这与上海共产党人在长期的斗争、宣传和创作过程中呈现出来的能够承担革命文化理想的高尚品格的感召力密切相关。
坚定信仰、高尚人格是共产党人承担无产阶级解放和革命文化理想建构等重任的基石。同时,高尚人格令上海共产党人信仰坚定、坚守理想,并注重将理想追求落实到具体行动中,他们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实践和革命文化运动的开展,把令人民获得正义、民主、尊严和国家获得独立自主视为真正的善并努力去达成,把让人民获得生存权和发展权视为最高的美德并努力去实现。高尚人格吸纳着善良和美德,扬弃或批判着邪恶地剥削、压迫、奴役劳苦大众的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精神内核。他们不仅关心劳苦大众的苦难遭际,更希望劳苦大众获得阶级解放、民主权利和国家主人翁地位,这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化的信条之一。这里的“希望”在根本上与革命文化有关,即首先表现在精神领域、艺术领域和心灵世界之中。理性与新感性缠绕的革命理性,肯定要去改变乃至颠覆既存秩序和阶层固化的法则,而且也的确需要去改变乃至颠覆它们。拥有高尚人格的共产党人,透过上海的光怪陆离,看破了既存专制制度的致命弱点,他们没有将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式的快乐和幸福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而是把解放劳苦大众乃至全人类作为自己革命追求的最高目标,并把这一理念透过革命文化运动传播开去,这令他们无须尊重现实存在中那些伪善的道德说教和伦理束缚。当然,他们也并非一直如此。从想象“新中国”开始,上海共产党人的坚定信仰、高尚人格还会展现出其他面貌,比如给人以向上的精气神、积极的影响力、值得信赖的执政声誉以及更富有开拓性的文化活动、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这些令劳苦大众乃至进步知识分子觉得,只有追随和弘扬共产党人倡行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化,人民才不会把对自由、民主、公正和幸福的追求视为一种奢望,并在内战阴云笼罩的氛围下看到它们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迹象。这种感觉不是形而上的,而是集体选择、社会组织和思想演化的产物,更是革命文化价值普遍播撒、扩散和被接受的结果。将无产阶级革命文化整合进物质世界和社会生活之中,并超越了既存社会秩序的规训、桎梏和局囿,这是上海共产党人创造的最高级的文化产品、创意和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