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 清 扬
【导读】求新求异是水果生产者和消费者的永恒追求,尤其是在社会经济快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果品市场供给日益丰富的今天,新品种对提高水果种植效益、参与市场竞争、满足多元化消费需求的意义更加突出。培育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新品种,把中国的“果盘子”稳稳地端在我们自己的手上,是一代代中国果业人的不懈追求。如何培育和推广被生产与市场均认可,并使育种者、生产经营者与消费者多方共赢的水果新品种,江苏张家港神园葡萄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徐卫东几十年的探索或许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启示。
我晚到了几天。4 天前(2022 年9 月4 日),江苏张家港神园葡萄大世界承办了一场“中国葡萄育种及知识产权保护研讨会”(主办方为中国农学会葡萄分会),这在国内还是首次,来自全国各地的葡萄育种单位和个人济济一堂,展示了46 个中国自主选育的葡萄新品种(系)。
“俞才澜、金联宇、童红升、李绍星、韩玉波、昌云军,还有我,中国民间搞葡萄育种的7 个人全部来了,还有(中国农业科学院)郑州果树研究所、(河北省农林科学院)昌黎果树研究所、北京市农林科学院、北京植物园、浙江省农业科学院、江苏省农业科学院等官方育种单位……”徐卫东(张家港神园葡萄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详细介绍了这场会议的情况。
▲神园种植的“阳光玫瑰”
因为新冠疫情的缘故,参会人员严格控制在50 人以下,但做了同步的线上直播。那天我远在新疆,上网瞄了一下直播,对那种泛泛而谈的会议内容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眼前这一桌子各式各样的葡萄新品种(系)究竟有没有好品种。
“这里有多少个是‘阳光玫瑰’的后代?”我先找标杆。毫无疑问,“阳光玫瑰”是目前最热门的葡萄品种。自从2010 年从日本引进“阳光玫瑰”之后,已经搞了10 多年葡萄育种但收效甚微的徐卫东迅速调整思路,开始把“阳光玫瑰”作为最主要的亲本来培育新品种。
“这里有20 个样品,其中15 个是‘阳光玫瑰’的后代。”徐卫东说:“‘阳光玫瑰’本身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品种,它的品质非常好,香、脆、甜;同时,它还具有欧美种的抗病性,适合中国的气候,是非常值得我们去珍惜的育种材料,只有‘阳光玫瑰’的后代才能超越‘阳光玫瑰’。”
“哪些方面值得去超越呢?”我追问道。我经常说老天爷是相对公平的,不会把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到一个品种或一个人身上,而“阳光玫瑰”是个例外,近乎完美,除了颜色,我几乎找不出它还有什么值得改进的地方。
“‘阳光玫瑰’的缺点也是比较多的。首先,它的成熟期偏晚。”说着,徐卫东拎起桌上一串青色葡萄:“像这个品种(系)的成熟期比‘阳光玫瑰’早一个月,比‘阳光玫瑰’更省工。”接着又拎起另一串红色葡萄:“像这个品种(系)的颜色是非常优秀的,今年(指2022 年。下同——编者)我们江浙沪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高温干旱,很多红色品种基本不上色,但它依然能上到这个颜色,非常漂亮……还有,一些品种(系)比‘阳光玫瑰’更香、更甜、更脆。”
“有必要比‘阳光玫瑰’更香、更甜、更脆吗?”我挨个尝了一遍,确实有几个优系的口感非常香甜,但如果不是品鉴而是平常食用,我似乎并不喜欢过于香甜的品种,比如这几年也挺火的“妮娜女王”。即便在“阳光玫瑰”的原产地,日本农协对糖度的要求也只有18%,穗形漂亮、皮薄肉脆、口感清澈、甜而不腻的“阳光玫瑰”才是上品。
“有必要。”徐卫东说:“我并不是说更甜、更香、更脆全部集中在一个品种上面,而是说在某些方面,比如香或脆更突出。尤其是今年的高温,很多‘阳光玫瑰’几乎是没有香味的,但同样在高温下,这些品种(系)还是那么香,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另外,太甜也没问题啊!我把产量留高一点,糖度自然就下来了,最后还是比‘阳光玫瑰’好吃。”
我笑了笑,转身问刚获得江苏省葡萄优质果评比金奖的简农(网名):“从卖货的角度,消费者有没有反馈你种的‘阳光玫瑰’在哪个方面还需要提升?”
“我觉得‘阳光玫瑰’只要种得好,消费者还是非常认可的,不会说哪里需要提升。”简农直言道:“只是市场上种得不好的 ‘阳光玫瑰’比较多。”
“对的,这里有两个方向,”徐卫东补充道:“第一,传统的‘阳光玫瑰’我们要做精品,打品牌;第二,如果有好的品种,比‘阳光玫瑰’更香、更脆,或者在栽培上更省工……”
更早,更香,更甜,更脆,更省力,颜色更丰富……这么多年来,徐卫东就是朝着这些方向在不断努力,相继培育出了“园金香”“园红玫”“园香妃”“东方金珠”和“园红丰”等多个新品种及众多的正在申报和观察的葡萄新品种(系)。
“当初怎么想起来要搞育种?”尝完葡萄,我把兴趣点转移到徐卫东搞育种的初心。1987 年我上大学那年他开始种葡萄,相继经历了“巨峰”“红地球”“夏黑”和“阳光玫瑰”等四个产业时代。
徐卫东习惯性地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1993 年,他在中国农业科学院郑州果树研究所参加培训班的时候,在亚细亚商场看到卖176元/kg 的红提,对比自己卖3.60 元/kg 的葡萄,心中就萌发出一个念头:我能不能搞出一个更大、更好的品种?
“这个有点牵强吧!”我笑着说。与徐卫东交往已有六七年时间,我欣赏他的执着和上进,不喜欢他的自我包装。相比他经常说的“我的一生就是为葡萄而生”,“一生只为一颗好葡萄”,诸如此类的标语式表达,我更喜欢同样痴迷于葡萄育种、并从富翁干成“负翁”的韩玉波(山东省江北葡萄研究所所长)最直白的解释:为了出名。
“我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因为那一次给我的刺激很大,我思考了6 年,到1999 年才开始做育种,因为葡萄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所有的谋生都是靠葡萄,但是受制于品种。”徐卫东依然按照自己的“套路”阐述道。
“为什么前面十几年没有育出什么好品种?”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园意红”“园野香”“小辣椒”“园玉”“黑美人” ……这些徐卫东前期选育的品种并没有得到种植者和市场的广泛认可,唯一让徐卫东自我称道的是,借植原宣紘(日本民间葡萄育种家、“美人指”的选育者)之手,“黑美人”在日本有苗木销售。
“亲本组合太狭窄了。”徐卫东解释道:“我在2010 年前做杂交的亲本基本上是以‘藤稔’‘红地球’为主,所以出不来好品种;2010 年以后我找到了更好的亲本组合,出好品种的几率就大多了。我现在对标的是‘阳光玫瑰’‘妮娜女王’和‘巨峰’这三大品种。”
在桌子上,也有一串刚拿到植物新品种保护权的“巨峰”后代——“神峰”。据徐卫东介绍,相比“巨峰”,“神峰”更容易着色,也容易管理。
“工作量很大啊!”我不禁感叹道。徐卫东的育种策略是“广撒网”,百里挑一可能挑不出一个好品种,万里挑一总能挑出几个。在张家港500亩(1 亩约667 m2,15 亩即1 万m2为1 hm2。——编者)的神园基地,杂交育种圃占了300 亩。
“我刚做了个统计,从1999 年到2021 年,一共做了710 个组合。”徐卫东感慨道:“我搞了这么多年育种,耽误了很多赚钱的机会。如果10年前我种300 亩的‘阳光玫瑰’,一年少说也有1 000 万元的收入,10 年下来……”
“错过了一个小目标!”我调侃了一下,接着问道:“你育种投了多少钱?”
“这个数据也是很惊人的。”徐卫东算了一笔账:“这边的地租是2 300 元/亩,一年的投入费用是120 万~130 万元,连续十几年,再加上我原来买这些品种资源的费用和国内外交流的费用,少说也要5 000 万元。”
▲徐卫东(右)向简农介绍新品种(系)的品质特点
“能持平吗?”我问的是神园整体的收支平衡,这些年他在苗木上的收益应该是不错的,“夏黑”“阳光玫瑰”“妮娜女王”以及已变成“烂宝石”的“(东方)蓝宝石”,神园都是主推手。
“勉强混到现在。”徐卫东苦笑道:“人家都说我赚钱,其实我没有赚到钱,我到现在只有一套房子。前几年我连网贷都贷过,因为年底发不出工资。”
这个事情我早有耳闻,所以聊起徐卫东、曹海忠和刘以勇这3 位江苏葡萄产业的大咖时,业内人对徐卫东的评价往往是名气大、派头足,但收益可能最少。
“纠结过吗?”我没有用“后悔”两个字,因为对有信念、有梦想的创业者来说,“后悔”不是可选项。
“我这个人的性格跟别人有两点不同。”徐卫东说:“第一,我不喜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育种能出来新品种,给人惊喜,最能符合我的个性;第二,我这一生就是为葡萄而生的,如果我只是搞种植,种1 000 亩、1 万亩还是赚葡萄的钱,但是我如果育出一个好品种,能够改变这个行业,或者在这个行业中留下一个身影,意义就不一样了。”
“到目前为止,这些新品种有没有给你带来直接的经济效益?”我问道。
“没有,一个都没有产生效益。”徐卫东说:“我最近五六年都没有卖自己的品种。因为我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之前推出的‘园意红’‘园野香’表现都不好,最后不了了之。”
“园意红”和“园野香”是神园最早(2010 年)通过审定的两个葡萄品种,都是“红地球”的后代。那时候徐卫东的要求不高,只要比“红地球”的成熟期早一点、着色好一点,有两三个差异点就申请了品种审定。
“当时在自育品种中,苗卖得最多的是哪个品种?”我追问道。苗木的销量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代表市场对品种的认可度,就像这两年脱销的“阳光玫瑰”苗。
徐卫东展示的自主选育的葡萄新品种(系)▲
“‘早夏香’(2015 年通过新品种审定),‘夏黑’的芽变。”徐卫东迫不及待地介绍道:“但现在这些品种我首先进行品种登记,好的品种再申请植物新品种权保护,然后准备授权种植……”
“原来那种通过卖苗来获利的方式走不通了?”我问道。
神园的业务很杂,从种苗到农资,一直到葡萄的品牌营销,几乎涵盖了整个产业链。其中,收益最大的还是种苗。可以这么说,徐卫东主要是靠种苗的盈利来支撑起育种的信念。
“走不通了。”徐卫东又拎起一串葡萄,举例道:“比如像这个品种(系),我如果放出去,在前面一两年肯定能卖点苗子钱,也就几百万元的收入。后面很多育苗户会自己繁殖,但是他们并不了解这个品种的特性,可能导致相当一部分人种不好,回过头来大家都会怪我的这个品种不好。”
这倒让我想起经常有读者问我种什么品种好,我对此基本上不予理睬。比如2018 年我提到“五亩换大奔”的“阳光玫瑰”,2020 年提到可以替代“巨峰”的“黑皇”,都是一等一的好品种,但能保证你挣钱吗?肯定不能!我又不想当苗贩子,何必呢?
对徐卫东来说,更重要的是对品种权保护的担心。2021 年在云南蒙自时,来自辽宁葫芦岛的一育苗户告诉我,一年时间内他就可以把1株苗扩繁到45 万株苗,这种繁育速度让所有拥有新品种的人无不望而却步,不敢轻易推广。
“第二种方式,品种权转让……”我在(2022年)6 月底7 月初跟张志发(北京北方丰达种苗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走了一遭,他在两年前以100 万元和130 万元的价格分别买下了“新玉”和“苏翠1 号”这两个早熟梨品种的独家种苗经营权,这两年一边打知识产权的官司,一边做商业化的苗木推广。
“行不通,没有人会来埋单的。”还没等我说完,徐卫东就否定道:“他买新品种花了100 万元,投资还要几百万元,如果这个品种种不好,或者不好卖,风险全部他兜着……”
“如果有人出100 万元买你这个品种,你舍不舍得卖?”我追问道。
114 Mechanical valve dysfunction caused by warfarin anticoagulant: a case report
神园育种圃中保留的“红地球”的杂交后代(上)和“美人指”的杂交后代(下)◆
前段时间我跟张志发聊过买断新品种种苗经营权的投入产出比,如果没有禁止耕地“非粮化”政策收紧的影响,绝对是有价值的。而且相比一直处于市场低位的梨,葡萄新品种更能创造价值。所以,我猜测徐卫东其实是不舍得卖,而不是担心别人种不好、卖不好。
“我不卖。”徐卫东的答案毫无意外,100 万元他自己卖苗都不止挣这个数。
我接着问道:“如果对方加到500 万元,或者1 000 万元,你卖不卖?”
“如果你这样问我,不要说1 000 万元,你加到5 000 万元我也不会卖的。”徐卫东说:“我现在的方式是,这个品种我授权给你种,为了保证品种不流失,我先收你30 万元或50 万元的押金,投产之后所产生的销售额我再收5%。这种方式对你来说压力减少了,对我来说预期收益也更大了。”
我哈哈一笑。跟徐卫东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我已经非常熟知他的言谈“套路”。人生在世,怎么都绕不开“名利”二字,无论他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说白了,就是前面两种“套现”模式已经不符合徐卫东的期待。
“目前有没有谈成的?”我接着问道。2021 年在云南蒙自时,我也听俞才澜(金藤葡萄创始人)介绍过类似的合作方式,不过俞才澜的心更“黑”,要拿总销售额的30%甚至40%。
“在谈了,目前还没有谈成。”徐卫东详细介绍道:“比如这个品种,我让渠道商尝过了,让消费者也尝过了,他们都认可了,那我心里就有底了,这个品种出来一定能大卖的;然后我再找一个愿意种这个品种的人一起来发展,他负责投资,我负责技术和标准;再找一个渠道商,由他来专销这个品种……”
育种圃里新种植的实生苗▲
“这里有几个顾虑。”我设身处地地探讨道:“比如我尝了这个品种,是觉得品质不错,但是它的栽培性状怎么样?市场前景怎么样?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未知数。”
“技术我来解决,市场我来测试,近3 年我每年都在做市场测试。”徐卫东说:“2021 年9 月5 日,我邀请20 多位经销商来神园,拿了33 个样品,让他们一个一个地品尝……这个品种排在前面几位,他们都是认可的。”
“但这个测试结果说明不了根本问题,对果品来讲,商品性比口感更重要。”我对这种仅对样品负责的评比形式一直不以为然:“‘阳光玫瑰’为什么有今天这般市场地位?靠的不仅是它的香脆甜,更重要的是它出色的货架期和储运性,经销商能挣到钱。”
“你所关心的我们都做了测试,外观、香气、脆度、耐储运性和综合性能共5 个维度,都有数据的。像这个、这个、这个……这几个的评分都是可以的。”徐卫东指着桌子上的葡萄说。“有没有跟‘百果园’谈过?”我想起一家既有种植技术团队又有销售网络的行业龙头企业。
“谢凌云(优果联CEO)来过,他们对新品种特别感兴趣。”徐卫东说。
“你们在聊的过程中,你觉得他们的顾虑主要在哪里?”我饶有兴趣地问道。与那些外行的工商资本不同,“百果园” 在这个行业中摸爬滚打多年,对新品种的看法更具代表性。
“他们的顾虑是怕种植不稳定,另外对市场也有一点担心。”徐卫东说:“现在还有个办法,就是他们负责投资,我们负责管理和运营。如果种不好的话,我们也没有收益……”
“但是他们是真金白银地往外掏,首先考虑的是风险,而不是收益!”
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管彦康(云南弥勒葡之魂果蔬种植专业合作社负责人)。他当初在看好“阳光玫瑰”的前提下,架不住技术员的执拗,最后选择了“(东方)蓝宝石”作为主栽品种。结果“(东方)蓝宝石”变成“烂宝石”,损失异常惨重,而当初拍过胸脯的技术员,无非一走了之。
▲神园公司办公楼上方悬挂的标牌
“我一点都不担心。”徐卫东说:“我觉得完全可以取代或部分取代某些现有品种,我先把这些好品种种下去,每个品种种30 亩或者50亩,然后再拿到市场上去测试,最终他们觉得这个品种好,我再找他们合作。”
“这个坑还是要自己先跳。”我笑了笑,想起自己经常规劝他人的一句话:最后得天下的人往往都不是打响第一枪的人。“阳光玫瑰”也一样,第一批想收割新品种红利的人基本上都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一句话——自己都不敢种的品种,你让人家种都是耍流氓。”徐卫东说:“所以,这几年都不推自己的品种,我就怕误导别人。接下来我走的每一步都为自己负责,为产业负责。”
我隐约感觉,这两年徐卫东的心态正在发生较大的变化。与心态同步变化的,还有他的微信名,从一位“与葡萄对话的人”变成一名“葡萄使者”。
徐卫东解释道:“之前只是了解与对话,现在是有使命在身。我觉得自己在葡萄育种上可以做出一定的贡献,不要让人说中国是没有好品种的,我要搞出一个有一定种植面积、能带来效益的好葡萄品种。但是,自己不种让人家去种,也是不负责任的。所以,我宁愿自己先趟这个坑。”
我抬头望见高悬在屋檐之上的神园使命——为葡萄产业提供中国品种及解决方案,忽然想起今年爆火的一首歌——《孤勇者》,歌中的结尾是这么唱的:去吗?去啊!以最卑微的梦;战吗?战啊!以最孤高的梦,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