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
两棵柿子树
我见过两棵柿子树,不是在山上
是在我们小区的平地上
三年前见过一棵小的,欣喜之余
却发现,为了打下柿子
不知是哪个莽汉,居然不惜折断树枝
后来,它结的果实越来越小
像让步于野蛮的事实,恨不得隐去自己
甘愿只是一棵树,而不再是果树
今天,三年后,意外地发现了另一棵
在一处屋角,藏身于两棵香樟树之间
高过两层楼,果实累累,可望不可即
偶尔停在枝头上的灰喜鹊也熟视无睹
太好了,那就意味着这棵柿子树上
没有一个柿子是软的,没有多少柿子
会成为柿饼。我可以画饼
但不配吃这树上的柿子,也许
野猫才配
我随手记下这些,不在乎
这是不是一首诗
愿它如果实,不论大小
不论早熟与晚熟,不是伤疤就好
不是祭品就好
玻璃珠
在空空的车厢里有一个玻璃珠
随着疾驰的车子滚来滚去
从这头滚到那头,迎头一撞
又回到这头,如此往复,时快时慢
就像那车厢处处都是它的地盘
处处又都不是
它越来越脏,没有人顾得上捡它
当车子停下才像熬到头了,终于稳当
就像那一路颠簸的车子
终于到达目的地
我不记得是从哪部电影里看到这一幕
不记得是从哪个少年的口袋里
掉出来的那一颗玻璃珠
它不是明珠投暗,也不是玻璃心的写照
我只是蓦然想起很多人,很多人
他们撞到某个对角时,再也没有
如此幸运
掉 毛
羽绒服里总有些羽毛跑出来
尽管衣服上的针脚
看起来严丝合缝
面料又没有漏洞
那么缝隙在哪里
再好的保暖服也不可能密不透风
这么说吧,我把挤在羽绒服里的称为羽绒
而把从那里脱逃的称为羽毛
它们听到过
我们的骨头窃窃私语
我们一次又一次的
心惊肉跳
经验之谈
每逢秋天,年迈的母亲
把从地里收回的冬瓜和南瓜
这些大块头的成果,陈列在地上
南瓜存放到来年毫无问题
冬瓜自带一层薄霜
可以久放,但比不上南瓜的耐力
姨母给母亲支招
冬瓜在藤上是什么样子,现在
就按照那原本的样子摆放
她和母亲将几个冬瓜竖了起来
引火用的柴草,俨然成了靠山
冬瓜虽不是在藤蔓上悬垂的样子
但这样立着像是顺其自然
不躺在地上示弱
沾染的潮气就会减少
为冬瓜续命,不知道这土法保鲜
是否灵光。我只知道
摘橘子的人习惯于连枝带叶
我只知道,作为验证者
母親会天然地站在
她为之尽心尽力的这一方
乡 音
我梦见我流落异乡
口渴。太多的狗舔着舌头向我张望
一个正在杂货店忙乎的女人对我说:
“先生,你是蕲春人?听你口音……”
我不记得我曾开口讲话
放下手中正忙乎的事,她给我沏上一杯茶
她说:“家母也是蕲春人
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已有五十年了。”
亲切之情溢于言表,这更让我信以为真
在梦里,我没有怀疑的能力
只知道自己是一个被赐福的人
而忘却另一个落魄的身份
这时我已半醒,那些狗仍在向我张望
似乎等待我回应什么
我只知道
一旦醒来,就再也不能回到梦里
为喝到可口的茶,以乡音向她致谢了
早 春
起先是两只
后来是三只
并立于南墙下的一根圆木
一只黄母鸡将头埋在黑母鸡的翅膀下
那只厚道的黑母鸡
将头伸进自己的羽毛中,快速啄着什么
黄母鸡接力似的,也在自己的羽毛中啄着
第三只也是
它们由站立而半蹲,在艳阳下
眯起眼睛,似有大畅快
令它们不适的,是越冬时生出的绒毛
类似于人们有过的
青春期局部的奇痒难忍
只不过它们每年都在经历
它们快活又安详,令我不敢造次
翻动书页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
寄居同一屋檐下,它们有着一家子
那般的亲昵
当它们不约而同离开了木头
那圆木骤然变黑了
一只猫这时正要蹲上那儿
我挥手赶走了它,不是出于恶意
而是不容它那么快就从我的记忆中
抹去那温馨的一幕
松 鼠
—狄金森故居所见
那里是松鼠的天堂
傍晚的草坪上,松鼠
抬起前腿,做站立状
好像它们也可以做出
拍手欢庆的动作
也可以抱着它们的小杯子
为春天的到来畅饮一番
挂满松果的大松树下
另有一只松鼠
从早上一直到傍晚
只在树根那里刨土
它有警觉,但只限于偶尔抬头
或许也有悲哀,那是一只
抱病的松鼠,正竭尽
最后的力气,自掘墓地
越来越缓慢了,它翻出
一块又一块新土
到后来,它翻出的泥土
只能以颗粒计。这就是
它的自我救赎,最后,拼死以求的
不过是为了免于落入
别的什么家伙之口
探泸州老窖纯阳洞
洞中酒坛如俑。太安静了
默不作声的都显得神秘
集体的沉默……更神秘
大大小小的坛子,长满了酒苔
旧苔如尘泥,新苔如霜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可以生长
空气中静电过剩,处处都是
看不见的针尖,以维护
出世的缄默,宗教般的净化
这里不允许余怒未消,不允许
跌跌撞撞
但允许轻微的失衡
酒香如此诱人,你甘愿
像一个考古学家,俯身、跪地
但这又辜负了美酒
和一方山水的本意
无 题
我的眼睛只是肉眼
而肉眼,有时可有可无
当睁大了双眼
也看不明白或一无所见
在热成像仪中,斑斓的猛兽
只有黑白两色,看起来
也不是多么强大
如果我有夜行动物的双眼
我就不要迷于五色的肉眼
我见过的太多太多
常常无言以对,这也包括
一次次在梦里看到的,那并非
常言所说的“亲眼所见”
归 途
和朋友们欢饮之后,坐在出租车上
跟司机确认过住址,不一会儿
就倦意襲来,沉沉入睡
而每当即将从大道拐入
住处所在的小巷,人就醒来了
每次醒来都故作镇定
司机自是见多识广,但我还是为自己
一路瘫坐在后座上,无声无息
完全不像个活人而心怀歉意
付款下车,礼貌道别
到家了,有时给朋友报个平安
终究不明白,麻木的神经何以定点醒来
我只知道,这便是我的一生
浑浑噩噩,默默无闻
然而,最后的时刻必是清醒的
那时会对自己说:到家了,到家了
无须照明,钥匙会对准锁孔,轻轻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