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恬
内容摘要:价值选择是文化创作的重要环节,正向的价值追求始终是诺贝尔文学奖评选要义。诺贝尔文学奖作为一项极负盛誉的国际性文学大奖,通过对“最优秀的作品”的选择,生动地反映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表现出人们对艺术价值和人文关怀的共性追求。纵观整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及获奖词,我们可以看到,评委会以“创作”和“理想”为两大关键词,在遴选时表现出的对真、善、美三者的要求。一句话概括,诺贝尔文学奖青睐的创作,是综合真善美三个维度进行价值选择和价值追求的文学作品。
关键词:诺贝尔文学奖 文化价值选择 人文关怀 真善美
“人”的命题从一开始就是文学研究的视角之一,文学承担起对时代人生的独特责任,文学传达出人类精神生活的内在追求,文学自身的地位也在对人学的诠释与建构中得到发展。诺贝尔文学奖作为世界级的文学奖项,其获奖的作家作品在文化价值选择上有引导作用,组委会不会忽视人文关怀的内核。诺贝尔在遗嘱中将文学奖授予“在文学领域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①时,文学的终极关怀就体现为对人的关注,在此情境下进行的价值选择,必然要考虑到话语建构、功能选择和价值追求。
一.“真”的文学话语建构
诺贝尔文学奖从文学与描写对象关系的角度确立了“真”的标准。作家通过不同维度呈现出多样的写作角度,但总体突出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和个人情绪的真挚抒发。纵观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词,亨瑞克·彭托皮丹“对当时丹麦社会的真实的描述”;罗杰·马丁·杜加尔在《蒂伯一家》中表现出的真实性是“对人类生活面貌的基本反映”,“真实”、“真理”这样的词汇反复出现,这种真实,并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复刻,而是一种融入思考的文学创作,是艺术家在切实人生体验后,融合艺术创造、用不同的形式揭示的生活本质,是更为深刻的真实。
文学的优势在于对已有感知推波助澜,让人有更深切的体会,而不是给定一个水落石出的答案,或者说定律。与其将文学称为虚构的艺术,不如说它是语言的艺术、想象的艺术。诺贝尔文学奖允许想象的存在,它与“真”并行不悖,可以深化为艺术真实。纵观诺贝尔文学奖发展史,许多作品带有大量的想象、创造因素,如艾略特的《荒原》、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些创作确实包含大量虚构的情节和想象的元素,但其本质是展现文学的性质,即并非照搬生活现实,而是深刻的揭示宇宙社会人生某种真谛,是高度的、深邃的、超出生活的艺术真实。
坚持文学创作“真实性”样态,其实是深层意义上的文化价值选择与理论话语建构。文学作品是对社会的认识和反映,现实是文学创作的起点也是归宿,但不只是归宿。贡布里希把人所面对的靶向物称为人的“所见”,而把对它们的呈现称为人的“所知”,而人在艺术中表达的,并不是“所见”,而是“所知”。对文学创作真实性的把握,是诺贝尔文学奖在遴选时的一种表象,我们要注意现象背后的深层内涵。
大众审美观念转变,使我们社会体系中原本涉及文化价值的领域,将市场需求纳入考量,文化价值于是极易被置换为商品属性。这种文化病象,其实从侧面反映了当下人们文化信仰的缺失。当文化的内在价值被消费需求压制、排斥乃至抛弃,大众的审美情感和精神趣味会加速进入它的衰退期,文化于是趋向媚俗化。米兰·昆德拉指出:“大众传播媒介的美学意识到必须讨人高兴和赢得最大多数人的注意,它不可避免地变成媚俗的美学。”②诺贝尔文学奖首先是一种风向,一面旗帜,他的选择必然不能被市场左右,成为媚俗的产物。文学话语真实性的建构,在评选中显得尤为重要。
诺贝尔文学奖还要求作家看到文学与生活的异质。代替文学对现实的矫枉过正,评选者希望作家通过对现实更深层的“真”的理解,洞见生活更为本质的、规律性内容。加缪的《鼠疫》以象征手法描述了受鼠疫围困的奥兰城内数名职务不同、身份地位不同的人同鼠疫的搏斗,表现人类面临厄运时的行为举止,以及随之而来的思考,这种思考具有共性意义,表现出文学洞见生活之为生活的本质。诺贝尔文学奖强调对永恒真理的探寻,欣赏表现深刻社会性和现实性的“真”的内容,始终在寻找“对人类共同问题的永恒回答”。
二.“善”的文艺功能选择
诺贝尔文学奖从作品与读者的联系角度,确立了“善”的标准。文学作品应该对读者产生积极作用,人文关怀是文学价值的终极追求。诺贝尔文学奖推崇人道主义精神,它表现为对历史演进中“人”的深厚关切,以及对未来满怀希望的理想追求。瑞典文学院在授奖时,总是持有极大的人文关怀:罗曼·罗兰在描绘各种人物时具有同情,乔治·萧伯纳的作品极具人道精神,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于人类命运的关切,赫尔曼·黑塞“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范例……这些都展现出诺贝尔文学奖对“善”的肯定,这种“善”更多地表现为作家对人类未知命运的悲悯、对人类发展的关切和对未来的期许。
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就以“善”为核心架构文学价值取向。在他的文艺理念中,“善”要求文学作品描写优秀人物、呈现良好形态、为读者带来正向的教育意义,对城邦中的人民成长、道德教化起积极引导作用。两千多年后,这一传统依然在延续。诺贝尔在遗嘱中提出要奖励“那些在过去一年中对人类作出最大贡献的人”③,因此评选格外注重作品面向世界做出的努力和贡献。评选对获奖人及其作品的推动社会进步行为表示赞赏,展现出宏大的人本主义立场,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川端康成以“高超的叙事文学以非凡的锐敏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实质”,其作品一方面对日本的民族精神有新的、更深刻的诠释,使民族文学得以在“一个世界”的范围中传播,通过文字我们了解民族国家的风情面貌、精神内核;另一方面,日本国民可以更纯粹的理解、发扬自身民族精神,进而推动国家发展。文学评价相当于无形的手,摆正我们对文学的认知,提升文学的地位,增强我们对文学的重视程度和阅读优秀文学作品的兴趣。
作为审美价值的重要载体,文学作品是作者情感抒发的凭证,也是作家向读者、向社会传递正向价值观的手段,创作者选择的是深刻的历史使命和现世担当。获奖作品让我们看到,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的同时承担社会责任感,文学创作正在对人类发展作出重大贡献,這就是文学社会功用的彰显。
“善”的观念,在评选中更多地被解释为“理想”。评选希望作品可以“富有理想倾向”,展现出文学社会功用。我们普遍认为,文学具有道德教化、认识世界和审美感悦三大基本作用。诺贝尔设奖之初就看到文学对人成长极强的引领和教育作用,因此将文学定为诺贝尔奖的一大分支。肯定文学的认识功能,对文学现实意义的挖掘是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秉持的重要原则。南非女作家纳丁·戈迪默“以直截了当的方式描述了在环境十分复杂的情况下个人和社会的关系……文学作品深入地考察了历史的过程,同时又有助于历史的进程”于1991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她笔下人们对于种族隔离的挣扎、反抗,对西方传统叙事模式的颠覆,以及非种族混杂文化的建构和预期,都表现出一种正向功能。作家以笔为刃,在非种族文化的困境中,为人民构建可期待的理想国度,这是文学价值选择的深层内核。
三.“美”的文艺价值追求
诺贝尔文学奖从创作主体的心灵状态和文本自身的角度确立“美”的标准。文学审美功能产生的美悦感受不同于欲望和生理刺激,具有极高的现实意义。瑞典文学院既看到作品展现的生动形象、波澜情节,凸出作品传达出的深层的精神内核和理想追求,此外,评选将语言、体裁、手法等外在形式也纳入评选参考。
就创作主体的心灵状态而言,诺贝尔文学奖没有抛开对“新颖的灵感”的重视。例如,1911年比利时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的授奖词即“这些作品有时以童话形式显示出一种深邃的灵感”,他的《青鸟》让两个伐木工人的孩子去寻找代表幸福的青鸟,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童真浪漫的笔触去绘制他的理想主义。我们说雕塑、绘画、建筑这类艺术作品的呈现,是一种具象的美,而梅特林克的文学创作区别于一般的技艺活动,他用青鸟、孩童这样的意象,来表现抽象的“幸福”,戏剧呈现出的梦幻比起雕涂勾抹的“匠气”,多了挥洒自如、酣畅淋漓的“大师气”,“深邃的灵感”是诺奖提倡文艺价值追求之一。
诺贝尔文学奖对灵感的深刻认识源于柏拉图。柏拉图的灵感说启发作家看到艺术和日常生活的不同,要求文学作品少一些概念化、公式化的按部就班,而应该有一些新奇想象、激扬笔墨,正如诗神凭附所得“神来之笔”一般。但柏拉图最后把这种创作心灵归于诗神凭附,而诺贝尔文学奖关注点则是作家自身,是“人”对世界的感知与反馈。评选强调作家要具备敏锐的洞察力,无论是深刻的艺术能力还是对永恒真理的探求,在诺奖看来都需要作家对生活敏感。艺术家又是善感的动物,世间微乎其微的变动,或将至未至的趋势,在艺术家眼中被无限放大,并投注艺术创作。即使不能完全窥见作家创作时的真实样貌,读者通过阅读作品,是可以感受到这种顺畅淋漓的内在精神的。正如古人云,“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④,不同于纯理论,文学创作这种行云流水的精神面貌才是诺贝尔文学奖更欣赏的灵感美。
“灵感”不是失去创作主体能动性的天赋,是作家自身的状态升华。创作主体身居于世,眼观万物、收纳于心,心动才是本源。古语云“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是修行的境界,也是创作的境界。心灵状态的活跃让他们跳出技术的雕磨、知识的刻板和日常的模式化,表现出气韵生动,畅通无阻的状态,从而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
获奖者是否有身份限制呢?通过百余年的实践,瑞典文学院迈出重要的一步:罗素、丘吉尔等等哲学家、数学家、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家登台亮相,在诺奖殿堂大放异彩。这些“非文学家”的出现多会使人为之愕然,但瑞典文学院给出的解释令人信服。以丘吉尔为例,他并非以文学创作为主的作家,相反,作为英国首相,他的政治活动较多,包括最后瑞典文学院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也是“由于他精通历史和传记的叙述,同时也由于他那捍卫崇高的人的价值的光辉演说”,但正因为他的演说具有动人的力量,我们同样看到文学的魅力,因此授予他这一桂冠。艺术不同于知识,要少一些陈腐的、酸涩的学究气,不要被教条框住,反而要多一些灵性和生动的活跃气息。知识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文学艺术可以更加灵活,因此文学奖的获奖者要抛开“作家”的帽子,寻找“在文学中创造了富有理想倾向的最优秀作品的人”。
文本自身的艺术性也是诺贝尔文学奖没有忽视的一个方面。诺贝尔文学奖对艾略特、贝克特等人先锋大胆、锐意革新的艺术形式高度赞扬,也对叙事艺术表现出极大的关心。肖洛霍夫因其顿河历史展现出的“艺术感染力”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阿格农因他“深刻而具有特色的叙述艺术”获奖,泰戈尔更因“他那含义深远、清新而美丽的诗歌”成为首位获奖的东方人,叙事风格和艺术感染力是诺奖评选的考量部分。从文本自身出发,诺奖的评选标准会被细化为多个维度,这样的分离不利于文学评价和理论研究,还会招致文学创作的僵化。拨开表象,看到奖项的美学内核,才是理论研究的本义。在作品良莠不齐的当下,对优秀作品的选择需要注意:感官刺激不同于心灵升华,媚俗、市场性的固化写作不是正确的价值导向,构建人文精神之美才是奖项设立初衷,也是文化价值追求。
诺贝尔文学奖的设立,是抛开民族、地域的局限,进行世界化架构的重要尝试,在摹仿的基础上提炼出“艺术的真实”,将理想作为重要的价值选择,并把文学的最终归宿解释为世界化的人文精神的美。它要求文学坚守独特的艺术性格,在内容上修辞立诚,涵盖哲学内涵和真实性情,对当下有深刻认识,对未来有正面的价值导向;在精神上基于自身体验,通过文学书写、演讲戏剧等多种文学形式,以多样的手法呈现理想创作,唤醒民族基因,书写人类伟大历史进程。
诺贝尔文学奖已经形成了一种精神,那就是对生活的切实体悟和敏锐洞察,对永恒真理的不懈追求和发问,以及富于理想的信仰和人道主义关怀,三方面相互交融,共同构成诺贝尔文学奖的关于“美”的认知。陈列在诺贝尔文学殿堂的每一位作家,均以其强烈的责任感和高尚的情操观照着时代中的每一个人。或许正如瑞典皇家文学院对安德烈·纪德的表彰:“内容广博和意味深长的作品——这些作品对真理的大无畏的热爱和敏锐的心理洞察力,表现了人类的问题和处境”一样,文学作品在满足洞见事物之为事物的理论原型而获得“真”的体会,与读者世界产生联系而对读者产生“善”的作用,通过文本呈现出“美”的精神,在综合三方面认识之后,我们承认,这样的文学作品被认为是“最优秀作品”,创作者则是“在文学中创造了富有理想倾向”的人。但同时也要看到,诺贝尔文学奖长期由欧美发达国家掌控,不可避免地使其打上西方的意识形态、人文价值理念的烙印,显现西方文化的思维轨迹,其文学价值标准、文学艺术审美原则及其尺度、文学作品推荐等必然带有特定的评判框架。世界的国家和人民发展进程不一,社会形态不同,文化传统和发展状况各异,审美标准千差万别,不可能仅用西方的文化理念标准予以评判。我们尊重甚至推崇诺贝尔文学奖的权威性、艺术性、人文性,但切不能陷入到无端的、盲目的、顶礼膜拜般的迷信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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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①《诺贝尔遗嘱》,诺贝尔奖官方网站,https://www.nobelprize.org/alfred_nobel/.
②[捷]米兰·昆德拉著:《小说的艺术》,孟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59页。
③《诺贝尔遗嘱》,诺贝尔奖官方网站,https://www.nobelprize.org/alfred_nobel/.
④[宋]严羽著:《沧浪诗话·诗辩》,北京:中華书局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