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娇
内容摘要:日本耽美派作家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之一《痴人之爱》,讲述的是二十八岁的让治收养了未成年十五岁的少女娜奥密,原本想将其培养成“优秀”的理想妻子,但不料娜奥密瞒着让治风流成性,与多名男性有染,得知实情的让治虽难以接受,却难挡娜奥密的诱惑,最终甘愿任其摆布的故事。最初的掌权者让治成为了最终的屈从者。蛇蝎美人的女性角色、卑微跪拜的男性角色设定为谷崎的作品贴上了“女性崇拜”的标签。那么不禁让人思考这种女性崇拜到底是什么,由何而产生。笔者认为这份崇拜是男权社会下,对于女性扭曲的控制,更是由于男性对女性的蔑视。因此本文将从不同角度论证《痴人之爱》女性崇拜下的厌女情结。
关键词:谷崎润一郎 《痴人之爱》 女性崇拜 厌女情结
谷崎笔下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恶女”形象,与传统女性形象相比,谷崎作品中的女性或不忠于爱人,或谎话连篇,或诱惑男性。在充满危险而性感气息的女性面前,男性角色们始终无法自拔,即便知道真相也甘愿跪拜。以唯美主义著名的谷崎素来以美为正义,他致力于创造美且充满诱惑的女性,在他眼里美与道德无关,恶也可以是美,因此大众认为谷崎对恶女的审美同时也是对女性的赞美和崇拜。但看似占据主导位置的女性角色们实际上是并不是真正的强者,她们仍需要依靠男性生存。而男性角色们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借用浪漫的谎言在所谓的爱情游戏里扮演苦情的痴人。
一.女性崇拜
沉溺于女性美丽的男性甘愿丧失自我是谷崎作品贯彻始终的情节。《痴人之爱》中,在得知娜奥密再次欺骗自己,与其他男人交往时,起初让治气愤地对娜奥密拳脚相加,甚至怒吼让她滚出家,在娜奥密真正离开家后,“现在,娜奥密不在了,眼不见心不烦,我的心情就像是进入梅雨季的天空骤然变晴朗的感觉。”但这种解脱的心情却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的身体和灵魂具有的一切的美,在最高潮时表现出来……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在她脚下跪下来呢?”娜奥密漂亮的脸庞、诱惑的身体不断浮现在让治的脑海里。可以看出,娜奥密的多次出轨带给让治的耻辱感远敌不过对她美丽的崇拜感。娜奥密的出走导致让治陷入后悔无法自拔,失去理智成为行尸走肉。当娜奥密回到家里,并以与让治成为“朋友”为借口,不断出入家中时,难忍诱惑的让治跪在她脚下,说出“那把我当马吧!像以往那样骑在我背上,实在不喜欢的话,只要做这个就行了!”最终他答应了娜奥密的所有要求,只求与她破镜重圆。
由上文可见,《痴人之爱》中让治始终无法控制自己对娜奥密“美”的痴爱,才一步步走进娜奥密的陷阱,成为其裙下之奴。作者谷崎是日本唯美主义文学大师,他推崇西方作家王尔德的风格,又因曾接触西方唯心主义、悲观主义哲学等。他的作品都在追求一种在颓废中开花的美丽,通过对女性肉体的描写,满足官能美的需求。《痴人之爱》中也不乏对女性肉体的描写,无论是少女时期“她的身体是S形,凹下非常深,凹下的最底部是十分具有女人味的圆形隆起的臀部。”还是成人后“那脆弱的、薄薄的皮肤,即使还含着水蒸气也是纯白色的,隐藏在衣襟的胸部有水彩画颜料的紫色阴影。”谷崎的唯美不同与永井荷风,他追求的是不受道德束缚的美,是可以绝对服从的美,是自由与内在的解放。因此谷崎热衷于塑造带刺的红玫瑰般的女性角色,推崇女性美的话语权,也进一步印证了其作品中的“女性崇拜”。
二.厌女情结
“厌女”一词,是希腊字源misogyny的翻译。关于“厌女”的定义,目前学界还没有统一的公认的概念,David.D.Gilmroe在《厌女现象》中解释“厌女是对女性的仇恨”、“任何社会中对女性非理性的明显恐惧与厌恨”;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指出,“所谓厌女症,就是男人的女性蔑视、女人的自我厌恶的代名词。”可能会有人质疑,《痴人之爱》中男性那般跪拜女性,失去女性就如离开水的鱼,怎会存在厌女情结。事实是正由于“厌女”,才会崇拜。
1.充满诱惑的少女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指出以未成年作为对象进行调教的男性心理,皮格马利翁效应亦或是洛丽塔情结都是以父女关系作为基础,在养成过程中把女孩放在诱惑者的位置,却把自己置于“受害者”的立场。小说中让治初见娜奥密时,娜奥密虚岁刚到十五岁,而让治已是年近三十的职场人。“一个才十五岁上下的小姑娘,我对她的未来既有期冀,也有担忧,所以我最初的计划是想先收留她,照顾她的生活,有发展前景的话,再好好让她接受教育,娶她为妻亦无妨。”娜奥密是让治想摆放在家中的人偶,为平淡无奇的生活,为不善与人交往但渴望异性的自己找寻的新玩具。谷崎在《各有所好》中借主人公之口提及“女人不是神就是玩具。”,这种女性观也体现在了《痴人之爱》中,让治看似深情的告白,“我不仅爱你,老实说我还崇拜你,你是我的寶贝,是我亲自发掘和打磨的钻石。”实际上是让治对于娜奥密这个玩具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他企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打造出“完美女性”,来满足他的需求。与漂亮的少女朝夕相处,共处一家,甚至玩起过家家的游戏,两人互称对方为“大小囡”、“小爸爸”。充当娜奥密监护人的让治,对于她的照顾可以说是细致入微,娜奥密对让治也是完全信任依赖,穿泳衣时也会请求让治帮忙,而让治所在意的只有娜奥密身体上的变化。诱惑的少女形象成为了男性理所当然的借口,他仿佛无辜的受害者,宣称不是他的错,是她在诱惑我而已。少女本身并不具备所谓的诱惑,她们只是男性凝视下创造出的激发欲望的“定时炸弹”。
2.劣势地位的娜奥密
小说开篇部分便介绍了男女主角的身份,让治,高等学校毕业后在公司做技师,每月有一百五十日元的月薪,家族经营大企业,没有照顾家人的负担,独自过着富裕稳定的生活。娜奥密,家住千束町,千束町在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下,是东京最下段的花街。父亲去世,母亲和哥哥本打算把娜奥密送去当艺妓,但因娜奥密本人没意愿,只好任其在咖啡厅打工。为了将娜奥密带回家,前去拜访的让治发觉,娜奥密家人对于她并不关心,毫无责任感,在不由得怜爱起幼小的娜奥密的同时,也有了“这样的家庭,对我、对娜奥密来说都非常幸运。”的想法。让治庆幸于如此轻易便可以把娜奥密据为己有。而正是两人在社会地位、经济条件的差距下,才成就了他实现调教梦想的第一步。为了培养出优秀的女人,让治花钱送娜奥密去学习英语、学习声乐,在学习声乐时娜奥密通过结识的朋友滨田加入了社交舞俱乐部。入会后,让治和娜奥密一同上课,授课的老师是一名西洋夫人,让治在与夫人的接触中感受到了至高的光荣,原本就对西洋向往的让治,最开始被娜奥密所吸引,也是因为她颇具西洋味的外貌。这里更值得品味的便是让治内心对于娜奥密和西洋夫人的对比,欣赏过夫人的双手后,让治便觉得娜奥密的双手不再白皙。“我站在夫人面前,完全忘了娜奥密的存在。那一个小时有如香郁的烈酒,让我不能不醉。”在面对真正向往的女神面前,娜奥密这个“假西洋人”便变成了无味的劣酒。夫人在亲自指导让治时,他不由得觉得自己黝黑的皮肤,自己的呼吸对于女神都是一种亵渎。内心深处的声音将让治的女性崇拜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让治的“崇拜”是对比下的,是仅对“美”的痴爱。让治更是毫不掩饰地讲出自己个子矮小,其貌不扬,比起幻想娶高挑的西洋美女,像娜奥密一般的日本女人更符合现实情况。
阿德勒个体心理学曾指出“我们还有一个较为单一的动作,那便是:我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想要获得一种安全感、想要一种稳固的地位。”人类通过各种活动方式,改变周遭环境,其目的都是为了在无法预见未来的现在寻求属于自己的安稳的地位。让治心知肚明自己的短处,而在自己所能触及到的范围内,能给予他这种心灵与肉体上安全感的,满足他需求的便是身份地位较自己远处于劣势的,但具备培养价值的美人胚子娜奥密。
3.施虐与受虐
虐恋亚文化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其形成首先出现在文学与商业性虐恋服务中。心理学家艾宾根据早期著名虐恋作家萨德(Sade)和马索克(Masoch)的名字创造出虐恋(sadomasochism)一词。《虐恋亚文化》中提及虐恋成因之一:权力关系— —“屈从者的真正动机乃是权力。事实上,在下者最终在指挥一切。在上者也许是下意识地但却是不可避免地把她或他的游戏节目按照在下者的限度、愿望和要求来布置、安排。”小说中让治因为思念娜奥密而痛苦不堪,当娜奥密重新回到家中时,两人的关系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起初可以说娜奥密是让治精心呵护、培养的洋娃娃,但现如今,即使知道娜奥密是在挑逗自己的让治,在看到她凑过来的嘴唇还是会凑上前去,而娜奥密又会立刻移开,向饥渴的让治吹气。娜奥密借朋友之名出入家中,却多次通过言语、肢体“挑衅”让治的底线,面对日思夜想的女神,他变得心烦意乱“现在我再也没说什么‘我们必须正式结婚‘我可不想被你当作掌中玩物之类话语的余裕了……我一边说她的引诱叫人害怕,可内心深处却期盼着她的诱惑。”让治变为“受虐者”,被美色诱惑,并为此愿付出一切。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对这种控制是抱有期待的,是乐此不疲的。“受虐可以得到的报偿是快乐和平静,以及真正的特权和力量。”施虐与受虐的关系将权力性感化,屈从是为了得到权力。受虐者才是真正的掌权者,因为一切都会按照他的意愿发展。“如果真是害怕她的诱惑,拒绝与之交往就行……”,事实上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这段关系的主体一直都是男性让治。人们常说“拜倒在石榴裙下”,男性凝视下“美”具有绝对的话语权,在这种美则强的思想世界中,让治沉醉于自己营造的假象,假扮弱者讨好强者,实则极其清楚自己的主体地位。
谷崎的另一部作品《秘密》也进一步印证了男性作为受虐者的心理,“令他们感到高兴的精神上的蔑视,是那种事实上并非如此的假意蔑视。他们以此来刺激自己的想象,从而得到快乐。换句话说,就是一种做戏。”那么可以说《痴人之爱》描述的不是被捉弄的男人,而是男人被自我创造的性“捉弄”的故事。娜奥密便是这场角色扮演中的工具人而已。正如《男流文学论》中富冈多惠子对谷崎作品中男女关系的评价一样,男人本就站在较高的位置上,因此就算略微降低点姿态也无妨,他们根本上还是处于优势。男性角色将肉体与精神分离,即便是精神上无法崇拜的女性,只要在肉体上征服了他便能做到跪拜。虽然让治看起来是败者,但就如他自己所述“而我呢,唯有将计就计,让我向东绝不朝西,让干啥就干啥,唯命是听,最后才能有斩获。”受虐者的屈从获得了真正的权力,从而满足了自己的欲望。
4.女性内部歧视
以上从男性让治对女性娜奥密崇拜下的“厌女”心理进行分析论证,那么实际上除了男性“厌女”外,女性也存在“厌女”心理。对于女性来说,厌女表现为自我厌恶,或将自我作为女性群体中的特殊存在而将其他女性他者化。也就是说,女人通过将自己作为例外来实现对其他女人的歧视。娜奥密与让治参加了黄金咖啡厅的舞会,在舞会上出现了新的女性角色,与麻先生共舞的企业家的女儿井上菊子。娜奥密尖锐地评价菊子的外貌,“要想显得洋气,也不看看自己的长相。原本那张嘴脸就是日本、日本、纯种的日本女人脸!”听到娜奥密的话后,麻先生嘲笑菊子像东施效颦的猴子,并附和道,身穿和服也有异地风情的娜奥密“‘也就是说像你一样咯。娜奥密骄傲地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嗤笑着,‘不错,我看上去还像混血儿呢!”娜奥密通过讽刺菊子的外貌,与自己做对比,进而将以“混血类型”长相的自己与以“鄙俗日式类型”长相的菊子,划出明确的界限。众所周知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变成的”— —女性被他者化的事实。而此处也何尝不是女性对女性的他者化,在长期的男性话语权中,娜奥密对自身混血类型的长相形成了固有审美标准,认为只有像自己一般才是真正美丽的女人。在场人物们对于娜奥密侮辱菊子相貌的话语忍俊不禁,甚至连声附和。日本社会学家佐藤裕于《论歧视》中定义了歧视行为的条件为“歧视需要三个人”。综上可见,男性在为女性贴上“漂亮”的女人才是女人的标签的同时,使得女性群体在这种标签下不断割裂,为融入男性群体,女性与男性同化,排“不漂亮”的她,而完成歧视行为。那么,我們再次思考其中的关系,娜奥密这般歧视其他女性,也说明了让治对于娜奥密的调教终究只停留在外表上,一味为她购备精致的服饰,却从未在为人处事上给予娜奥密正确的引导。这是否也反映了让治本身对于女性的肤浅的认知,他所痴爱跪拜的也不过是表面的魅力。
小说结尾处写道:“娜奥密今年二十三,我三十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二十三和三十八,“娜奥密”和“我”,呈现出的画面是让治跪在娜奥密的裙边,双手合十不停摩擦、苦苦哀求。却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嘴角难抑的微笑。让治说自己痴爱着、迷恋着娜奥密,最终他不仅不再追究娜奥密有多少的情人,甚至默许她放荡纵欲的生活,选择无条件容忍她的一切行为。谷崎的“玩具”与“神”的女性观在《痴人之爱》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让治崇拜的是可以令他人羡煞的年轻貌美的妻子,更是能够陪他饰演这部情欲剧的洋娃娃。这种崇拜是绝对的,是对美貌女神的绝对服从;这种崇拜也是真实的,是对可触及的玩具的真实行为。但这种崇拜是因为内心深处的蔑视,是对他者的控制与摆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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