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年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有好几年元宵,朱淑真上街看完灯回来都会写日记。“某年元夕。天气不好,沉沉春雨暗皇州”。“某年元夕。今天玩嗨了,归来禁漏已逾三四”。当时她如何会想到,“朱淑真的元夕”会成为一桩八百年纠缠不休的文字悬案,到今天也没有人理清。明人杨慎编《词品》的时候,把《生查子·元夕》归入朱淑真名下,并评论说:写得不错,但不是正经人写的。冯梦龙编《情史》、朱彝尊和汪森编《词综》也都归到朱淑真名下,并由此实锤朱淑真“与人幽会”的“不贞”。也有人说这首词是欧阳修写的。朱淑真的一生布满了谜团。
一
朱淑真的故事,要从她的一篇诗中发掘:“旷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希子勉旃。鸿鹄羽丁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贺人移学东轩》
这首诗,讲述了一个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朱淑真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朱淑真虽然没有李清照名气大,但是她的诗词所表达出来的才气,却一点也不比李清照弱。两个人都是宋朝人,但是朱淑真死后进不了族谱,导致她的确切生卒年代,无从考察。
史学家说起朱淑真,也只能用“南宋初年”,或钱塘(今浙江杭州),或“浙中海宁”之地生人,祖籍安徽歙州(今安徽歙县),据说为朱熹侄女,这类模糊之词,来介绍这个才华横溢的悲情女子。
诗中的“旷轩”,是朱家园林的东邻。而建于北宋末年的朱家园林,坐落在浙江钱塘,也就是当今的杭州城南。朱淑真出生后,这个园林就成了她嬉戏、静处、培养创作灵感的绝佳之地。世代为官的朱家,亦是钱塘一带的书香门第。在家庭的日夜熏陶下,朱淑真想不满腹诗书都难。
因为自小受父亲溺爱,并且用心栽培,到了稍微懂事的时候,朱淑真不但精通诗词、绘画,还通晓韵律。词作中,有反映无忧无虑生活的惬意:“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残书。”有放下残书,沿街巷看燕舞春风的闲适:“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衣初试薄罗轻。风和烟暖燕巢成。”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世交的儿子,进入了她的生活中。少年为了参加科举,竞争万人瞩目的状元,搬进了“旷轩”里备考。两家渊源颇深,两个孩子原本就不生疏,所以仅一墙之隔的朱家花园,便成了两个孩子比拼诗词歌赋的好场所。男孩家学笃厚,朱淑真辞赋纯熟,比着比着,便互相萌生情愫,很快确定了恋人关系。深陷热恋中的朱淑真,对爱人赋予了极大的期望,在诗中她有点遗憾,自己是比不了历史有名的才女那般博学多才了,但是你一定要坚信:“鸿鹄羽丁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我看好你哦!
京城大考临近,恋人要远行了。殷殷相送的朱淑真,未免心中升起万般不舍。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岐嘱咐,来年早到梅梢。——《清平乐·风光紧急》
等着吧,真希望来年的梅花提前绽放,时间缩短了,与爱人相聚的日子,就不会遥远。可几年之后,有人千里捎书,男孩如断线风筝一样,不会回来了。至于不回来的原因,史料没有记载。一段火热的爱情,没有等到花开时,便蔫了。朱淑真内心痛苦极了,她多么想一觉睡去,沉浸在与初恋的欢娱梦幻中,永远也不要醒啊。
二
转眼,朱淑真已经19岁了。在古代,这已属大龄。父母眼见着女儿一天比一天憔悴,心下着急。给《断肠集》写序的魏仲恭说,朱淑真父母看人走了眼,把她嫁了个市井庸夫,终令朱淑真半生抑郁,怨恨而死。——这不靠谱。学者邓红梅推断,她嫁的是绍兴知府汪纲,说汪纲强于实干,拙于风月,和天真多情的朱淑真渐渐三观不合,终于夫妻失和。
虽然不知朱淑真嫁的是谁,但从诗里看来,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朱淑真还是和以前一样快活,在她的东园、西楼、水阁、桂堂、依绿亭里过着无所事事的小日子。
夏日初长候,风棂暑夕眠。衣轻香汗透,睡重翠鬟偏。颦绿攒眉小,啼红上脸鲜。起来无个事,纤手弄清泉。——《夏枕自咏》
她的诗里,还是写满了画檐、珠帘、牙床、金鸭、乳燕、清泉这些小确信。她还曾分到上苑的牡丹花种,种在自家院子里。她嫁的,显然是体面的官宦人家,而不是伧夫庸人。
她和她的夫君一开始的感情也是很不错的。清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里说,朱淑真夫家姓氏失考。似初应礼部试,其后官江南者,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越荆楚间。蜜月刚过,因不习惯于跟随丈夫四处漂泊,朱淑真回了娘家。为了排遣相思,也为了试探丈夫能否读懂自己的这颗玲珑心,朱淑真给他寄了一封信。信上无字,尽是圈圈点点。
丈夫先是不解其意,后仔细翻阅,终于在那本一同寄来的书的书脊夹缝中找到了蝇头小楷写就的《相思词》,不觉失笑。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于是,他放下一切,立马回到娇妻身边。这应该是夫妻俩相处时最和谐的一段时光了。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夫妻失和了。失和的原因,也許是因为长久分离让两人的感情渐渐变淡,又或因为她多年无嗣,她的夫君最终纳了妾。对于此,朱淑真想来是气不过的。一气之下,她写诗嘲讽了妾。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事休生连理枝。——《愁怀·其一》
清人况周颐的《蕙风词话》里说这诗很像是“讽夫纳姬之作”。她的夫君纳妾时,也许还冠冕堂皇地找过理由,比如说她过于沉迷笔墨,不关心自己,云云,因此才有了下面的《自责二首》吧。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闷无消遣只看诗,不见诗中话别离。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自责二首》
她愤懑、失落、伤心,似乎是怪夫君,又似乎是在怪自己,但结局已成,她难以挽回。从此以后,她的诗词里有了无尽的孤独失意。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减字木兰花·春怨》
三
朱淑真对婚姻失望至极,她和丈夫协议离婚,净身出户。不过朱淑真没有选择回家,而是应朋友魏玩之约,到了盛京汴梁。孀居汴梁的魏玩,是已故北宋末年宰相曾布的妻子。虽是女流,但魏玩的才气,在当时名冠朝野。
魏玩将朱淑真视为异姓姐妹,留在自己府中,每日吟诗作对,把酒会友。朱淑真也对汴梁的都市生活,充满了兴趣。尤其是在魏玩的引见下,她认识了京城许多贵妇,从她们身上,体会到了钱塘无法匹敌的奢华和自由。
终日歌舞升平,迎来送往,让朱淑真的视野开阔了不少。此时丰富多彩的日常,让她的创作有了长足进步,而且一改田园牧野、睹燕思春的风格,变得欢快而京圈味十足了。
柳腰不被春拘管,凤转鸾回霞袖缓。舞彻伊州力不禁,筵前扑簌花飞满。——《会魏夫人席上其三“满”字韵》
这是在一次盛宴时,面对歌舞伎曼妙的舞姿,魏玩极为欣赏。魏玩回头轻声对朱淑真说:“如此轻歌曼舞,怡人之至,小妹可否依韵歌赋一番?”朱淑真听了,微微一笑,稍事忖度,便依“飞、雪、满、群、山”五字为韵,作诗五首。
上面这首,是依“满”字韵,夸赞歌舞伎的舞姿,犹如脱离春光束缚的婀娜之柳,腰身灵动,长袖善舞如落花缤纷。一挥而就的辞赋,俏丽而又写实,令魏夫人以及在座的宾客由衷赞叹,击掌和鸣。
心情好了,好运便接踵而至,通过魏玩的朋友圈,朱淑真遇到了发小蓝颜。起先两人只是互相问候,礼节性地寒暄。随着关系的深入发展,朱淑真冲破了封建世俗的门禁,大胆地前进了一步: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清平乐·夏日游湖》
好一个勇敢女子,为了追求爱情,挣脱了封建世俗的禁锢。但是很不幸,她生长的那个泯灭自主情怀的时代。那些伪道家,甚至将朱淑真比作“泆女”,骂她极尽淫乱,不守妇道。
人生难得真情相拥,和爱人把酒赏月时的畅快,令人心情愉悦。朱淑真豁出去了,不再理会人言可畏。但是好景不长,正在两个人倾心相爱,比翼双飞时,战乱开始了。朱淑真和恋人在战乱中失散了。
流落汴京的朱淑真,孤苦无依。昔日邀朋唤友、歌舞升平不复存在,只剩独自饮泪浇愁的无奈了。想想远在江南的家中,尚有父母在。回家吧,回家也许还有温情在。
四
但是朱淑真还是太天真了。
父母媒妁的合法婚姻,说丢弃就丢弃了,让父母的颜面,何处安放?再者说了,朱淑真在京城同男人的亲密举动,早在邻人中传开了,市井议论实在太难听了。丢人啊,大辱门风。盛怒的父母对于满怀希望投奔回来的女儿没有热情相拥,只有怒目而视和冷言训斥。
世事难违,恋人杳无踪迹,除了泪和愁,朱淑真身无长物。她对生命绝望了。具体什么时间,史书没有明示,关于她的死也有两种传说。
抑郁而终说:回家的朱淑真,没有得到父母的眷顾。市井的污蔑和冷语,也令她无法面对,只能禁足闺中,凄凄惨惨。独自在家中,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嘘寒问暖。
玉体金钗一样娇。背灯初解绣裙腰。衾寒枕冷夜香消。深院重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和梦更无聊。——《浣溪沙·春夜》
朱淑真病了,父母虽然也遣人医治,但是治身治不了心。药到病不除,心死运已绝。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朱淑真只身西游,了却了人间烦恼。
还有一说,朱淑真投河自尽了。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中秋闻笛》
屋外杨柳清风,笛声悠扬,但是朱淑真已经无意欣赏。对恋人的无尽思念,已经令她肝肠寸断。踏着晓露,追着笛声,朱淑真缓步來到湖畔,没有丝毫留恋地飞身跃入湖底。一代才女,带着对世俗的抗拒,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朱淑真辞世了,封建意识根深蒂固的父亲觉得女儿的作为太过有伤风化,死不足惜。气恨之余,将她一生所作诗词,随着女儿的入殓,投入烈焰中。好在当时亦有慧眼识珠之士,遍访知情者,极力搜罗,才让朱淑真的部分诗篇得以存世。这个人叫魏仲恭。他经过不断地寻访收集,终于集文成册,促成一本《断肠集》,使朱淑真的诗词得以流传至今。
想来,朱淑真在天之灵,也会对这位魏氏男子感激颇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