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冠的逆袭:感恩那记忆尽头的父爱促醒

2023-06-06 01:49百香果
知音·上半月 2023年2期
关键词:老头儿子母亲

百香果

能干的父亲得了血管性痴呆,他的世界在飞速倒退。习惯摆烂的李晓文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在父亲的记忆里只能留存五分钟。他会为父亲做出改变吗?

以下是他的自述……

父亲脑梗,失业的我开始摆烂

小时候,我们家在福建省泉州市下面的农村。父亲是个大厨,烧得一手好菜,村里但凡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掌勺。

父亲每次都带着我去吃酒席。我被父亲娇惯得厉害,回家路上,在没有灯的地方,只会呜呜地哭。

父親软着声音说:“男孩子,怕黑多羞——不哭了啊!”后来,每次走夜路,父亲口袋里总塞着一只手电筒。

我伏在父亲的背上,拿着手电筒,按动手电上的小红按钮,亮了,灭了,又亮了,于是,我兴奋地唱起“一闪一闪亮晶晶”。光亮驱散内心的恐惧,父亲的喘息声也在半明半暗之间,温暖了我被夜色冻冰的身体。

等我长到十五岁,为了读书,我们举家迁到泉州市区。我们父子反倒再没有过这样的亲昵,甚至有了些隔阂。2018年,57岁的他查出脑梗。

老头记忆力开始衰退,脾气变得很暴躁。但凡你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就会甩手说:“走走走——叫你干点事情就这么不乐意。”如果你说得不符合他的心意,他就直起身体,展现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你,闭嘴!”

母亲只能耐着性子安抚他。除了父亲,母亲还要照顾行动不便的奶奶,以及姐姐暂住在我们家的女儿朵朵。这也让母亲成了全家最难的人。

父亲在2020年7月的时候,再次被确诊为血管性痴呆。医生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原地踏步,要他多学习,让脑袋转起来。为此,家里给他订了报纸。朵朵教他认字,可是,他把报纸拿来折成方块,然后丢在地上拍画片,还非要拉着朵朵一起,冲她喊:“来,混球,三把定输赢,输的那个学狗叫。”

自打生病,他常把朵朵当成我,我对他来说,却完全是个陌生人。所有他不喜欢的事情,只需要五分钟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他发展到动手,将奶奶的手臂砸得青紫,搞得家里鸡飞狗跳。

朵朵跑到我的房间,摘掉我的耳机说:“姥爷又发疯啦,你快点去管管他。”我摆摆手,他是老子,我是儿子,哪里能服我的管呢。

印象中,从我转到城里读书,父亲大概是发现了我学业上的差距,就对我事事严厉起来,说男孩子要穷养,要我多吃苦,在很多事情上,说一不二,专制得很。

高中毕业,我想追随喜欢的女生,即便知道自己的分数没什么胜算,也一股脑儿全都填报了北京的大学。父亲知道后,破口大骂,瞒着我去教育局把我的志愿改到泉州,还自作聪明,填了城市规划设计专业。我对父亲的独断耿耿于怀,毕业后求职,我誓死不和设计这行沾边,生怕随了他的心意。

一直找不到工作的情况下,2015年我误打误撞进了一家地产公司当销售。疫情之后,房市没有回暖,经理开始找各种借口缩减成本,说我打电话不勤,接连三个月没开单。我一冲动,索性辞职在家,隐隐地,也把生活的不如意都算在父亲当年改我志愿的事情上。

等父亲再次用拖鞋对奶奶动手的时候,我们不得已把奶奶送到大伯家。姐姐也吓得赶紧把朵朵接走。家里就只剩下我和父母。

不用上班,我开始摆烂,每天可以睡到上午九十点。母亲说父亲一个月光药钱就要三千多,决定出去打零工补贴家用,让我在家里照应他。我心想,只要把他关在家里,他看他喜欢的战争片,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答应了。结果,他直接让我连饭都吃不上。

他每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一个人吃光了母亲备好的早餐,等我上午九十点再起床时,家里已经没有可以直接吃的东西。

“怎么回事?你是我老子不?”我彻底毛了。父亲这会儿正对着电视里面的人傻笑,“出来啊,老李头,你别在里面站着,赶紧下来喝茶。我们家混球啊?卖房呢,他现在长志气了,是金牌销售,一个月能挣这个数!”

父亲炫耀地竖着三根指头。我心里一惊,想起我最走运的那一次,一个月卖出去两套大户型,挣了3万,没想到老头倒把这事儿记得这么清楚。可他记得儿子的事情,却不认得面前的就是他儿子。

父亲最开心的,就是能跟我一起进厨房。但是,在被他接连烧掉两个锅之后,厨房成了他的禁地。有时候,我煮碗面和他随便对付,他就有意见,跟母亲打小报告,问是哪里找的保姆,总想着法儿虐待他。

不用工作,无聊的时候,我戴着耳机在屏幕前酣战。正当我即将开团的时候,隐约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我赶紧跑进厨房查看。只见窗户紧闭,灶台的火没有关,上面的一口铝锅已经被烧得黑乎乎,浓郁的煤气味四处弥漫。

正欲发作,从我身后窜出一个影子,紧接着,拖鞋啪啪作响,一下不停狠狠地敲打在我的背上,洪钟般的声音也随之响起:“煮个饭,都能煮成这样!个水货,还能干啥!”

我被打蒙了。突然想起,父亲过去唯一一次对我动手的情形。那是我高考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因为家里的大部分亲戚都在农村老家,父亲便张罗着要在老家办酒。宴席上,大家说着恭喜的话,父亲乐呵呵地给宾客敬酒。可我当时正生他帮我改志愿的气,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阴阳怪气地发出牢骚:“我哪有什么能耐,还不是老子叫我读什么我就读什么!”

父亲铁青着脸,用一耳光维护他作为“老子”的权威。我摸着滚烫的脸,决然地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天就下起了雨。等父亲找到我的时候,我躲在村里看戏的戏台下,身子已经湿透。看到父亲,我扭头就跑,他一瘸一拐,打了手电跟在后面,那光束也因过分匆忙,变得七扭八歪。

这件事之后,我和父亲之间总像隔了什么,再也找不到孩提时期的亲昵。

斗智斗勇,我被痴呆父亲促醒

为了和父亲抢早饭,我必须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才能赶在他之前混口吃的。有时,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再眯会儿睡个回笼觉。但父亲很快就能将我吵醒。他看战争片,声音会调到最大。电视演完,他故意把拖鞋踢飞,然后唉声叹气,一声高过一声。我不得不一次次把踢飞的拖鞋重新放回他脚下,他才能安生一点。没过五分钟,他又把拖鞋踢得远远的。我不再管他。只是,楼下的刘婶很快就会找上门,说:“你们家能不能消停会儿啊?”

我点头哈腰,一个劲儿地解释父亲的病,恳求她能包容一些。那段时间,刘婶对我们家颇有意见,三天两头上门。我和母亲也觉得很抱歉,只能尽量把父亲盯得紧一点。

有天上午,房门又被人拍得啪啪响,刘婶的声音传了进来:“你们家怎么回事啊?怎么还往底下丢东西呢?”我心里咯噔一下,肯定是父亲又捅娄子了。鉴于上次的经历,我没有第一时间出去。

我看见父亲开了门。刘婶双手叉腰说:“我楼下晒着被子呢!你儿子往下面丢烟头丢瓜子,什么素质!”

父亲连连摆手,硬着脖子说:“我儿子不抽烟,不是我儿子!不许你说我儿子。”

刘婶可能仗着老头有病好欺负,说话越来越难听。“这里一共六楼,我家三楼,往上,这个点,在家的,就只有你和你儿子!老的不省事,儿子天天在家好吃懒做,住在你家楼下,真是倒了霉。”

老头比画了半天,也激动起来,说:“我儿子是卖房的销售,怎么不工作啦?我让你胡说八道!”

见他开始脱鞋子,我赶紧冲出去拦下。刘婶白了我一眼,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次日,母亲下班回家,跟我说,五楼的新租给两个小年轻,在阳台嗑瓜子,丢烟头,被刘婶探出脑袋拍了照,逮了个正着。她在楼道碰见母亲,特意跟她道了歉。父亲竖着耳朵听见我们母子在说话,插嘴道:“我儿子才不干这样丢人的事。”

嘿,这不挺明白的嘛!母亲和我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这也成为老头患病后,我们一家三口难得的轻松瞬间。

我终于决定振作起来,也许是不想被人家在背后戳脊梁骨,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我在网上到处撒网投简历。为了给父亲找点事做,我把他的工具包找了出来。父亲大抵是回忆起以前拎着包去村里给人掌勺的辉煌,他极有仪式感地把厨房里面的调味品全部塞进包里,接着又一件件拿出来,在地上摆好,之后又收回去……这一波操作下来,也总算能让他每天有两个小时是消停的,我便可以干点正经事儿。

只是,时间长了,反反复复的动作让包的拉链不堪重负,直接整条脱落。这一下,胡椒粉、糖、盐、鸡精,全部洒了一地。混乱的现场让我直接崩溃,我大吼一声:“你搞什么啊!”

可能是我声音太大,老头吓得一个激灵。突然,尿顺着他的大腿流下来。黄色的尿一点点蔓延了地上的调料,整个客厅也变得五颜六色。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能清醒一点不?”我颓败得将蹲在地上的老头一把拽了起来。老头没吭声,低头看自己的脚全踩在尿里,像个犯错的孩子,双手不停揉搓着他的裤腿。一时间,像有什么东西紧紧擒住我的胸口,心头不由一阵发紧。我背过身子,默默地牵着老头去卫生间洗澡、换衣服。

母亲和我闲聊,说起当年父亲给我改志愿的事情。她说,父亲有个司机朋友,儿子读的是规划设计专业,毕业进了规划局,总跟他说薪水高、福利好。“你爸是个粗人,觉得坐办公室好,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城市规划设计,是他能知道的最体面最有前途的职业,所以,自作主张给你填了这个。他只有你一个儿子,希望你能在他身边,你不要因为这个怪他。”

我没有接话。父子之间的隔阂总是很微妙,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跟谁较劲儿。

為了给父亲自由,也能让自己有个喘息的空隙,我给父亲买了定位器戴在手上,每天训练他下去自己取报纸和牛奶。

父亲对能出门很开心。但他三天两头拿了人家的东西回来。有时候是人家的报纸和牛奶,有时候是人家门口的雨伞。我领着他,把报纸一张张塞回去,“你再这样拿别人东西是要被打的。”

父亲瞪圆眼睛,“你谁啊?个不上班的懒汉,还管我!”楼道里,邻居们进进出出,看着我们,纷纷侧目。

“我怎么不上班?我这不是照顾你吗?”

“得了吧你!还不是又被人给炒了!”

这无疑戳中了我辞职的真相。我的火一下子蹿上来,大庭广众,却又不好发作。

爱的逆袭,我依旧是你的骄傲

2021年5月的一天,我牵着父亲到小区外面的市场买菜。路过小区门口一排门面的时候,父亲停了下来,盯着链家门店外面的一张易拉宝发呆。

“楼——房——首——付。”父亲指着上面的字,念了出来。他因为认知功能障碍,很多字都已经不认得,那天,居然读了出来。

“我儿子在里面,我去找他。”父亲不容分说,就往店里冲。我赶忙将他拽走,父亲边走边回头,“我儿子在里面卖房呢!金牌销售,不信啊,我带你进去看看啊!”父亲的话,无意间点醒了我。我盘算眼下这种情况,不如先从二手房租赁市场做起。

第二天,我就顺利入职。本来这一行门槛也不高,一切都是靠业绩来说话。

为防父亲出现状况,我在家里装了监控,还在他的手腕上系了防丢失手环,上面有我的手机号和住址。重新上班后,我每天带客户在自己住的小区看房。

小区附近有很多上班族,所以二手房市场还挺紧俏。有时候,一天可以带五六拨人,忙忙碌碌的,倒也充实起来。偶尔在小区公园,我看见父亲站在那儿,看人下棋,手里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便总抱着他能好起来的幻想。

父亲清醒的时候,挺配合。活动范围也只限于楼下小区里。有时候他忘记了回家的路,也会有好心人将他送回。有次,我加班到晚上6点半才回家。母亲正在厨房忙活。因为那天有点感冒,在外面跑了一整天,我累得脱下西装,就直接瘫倒在沙发上。

就在那个时候,砰的一声,热乎乎的液体直接烫到我的大腿。我掀开沙发上老头常盖的小被子一看,红色的汤汁跟泡面已经全部倾倒在沙发上。泡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头上的毛都要竖起来,盯着在一旁玩乌龟的父亲。

“怎么回事?你能不给我们添乱吗?”

父亲别别扭扭,声音带着委屈说:“我饿了,你还不回来。我找到泡面,但你说不能动煤气,我就打开洗澡的水龙头,用热水泡了面,我吃一碗,给你留一碗,怕凉掉,我就把它放在沙发被子里……等你回来……”

站在一旁的母亲已经开始嘤嘤地抹眼泪。我赶紧将被子、沙发罩拆下来,丢到了卫生间,用花洒冲洗。水流哗哗的声音,掩盖了我那一刻的绝望和愧疚,也溶解着我和父亲之间若有若无的隔阂。

晚上,我给父亲洗完澡,看着他很快入睡。他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偶尔缩一下眉头,咂一下嘴,无辜得像一个婴儿。

两个月后,我十分走运地成交了一套二手房,顺利通过了考核。我又帮六楼的房主转租给两个文静的女生,房主感谢我物色的租客爱干净,楼下的刘婶晒被子也没了后顾之忧。再次碰到刘婶的时候,她对我的态度大转弯,夸我办事靠谱。

这份活儿,离家近、时间自由、小区熟人多,我也越发上心起来。但父亲却病得越发厉害,他想要什么就必须拿到。每次晚上带他散步,他只要觉得黑,就闹着要买手电,于是,手电买了无数个,一溜儿站成一排,但也没见他用起来。

10月底,天已经有了凉意,秋雨也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那天,因为要带客户看二手房,我忙得忘了时间。母亲给我打来电话:“不好了,你爸不见了。他一到下雨天,就要发病的。”

我一看,已是晚上7点。赶回家里,父亲没有戴定位器。母亲责备我不能及时下班就应该打电话通知她。

“让你照顾你爸,怎么不上心?你高考办宴席那次,你爸一冲动打了你,但他自己心疼得要命。大雨天你就那样跑出去,还刮台风。你爸急得到处找你,把两个膝盖都摔破皮了。他现在痴呆了,你没注意到吗,只要遇到下雨天,就更加闹腾!这一跑,还不知道去了哪里……”

母亲越说越着急。我拿了伞,冲出家门。从物业监控,我看到父亲撑着伞,手里又拎了一把,径直走出小区。我围绕小区的四个方向都转悠了一遍,一颗心狂跳着,心里默念:“不要出什么事。”

雨聲笼罩着整个世界,雨水像流水一样,从我的脑壳上面浇灌下来,眼前一片困顿与迷蒙。终于,在距离小区一公里外的公交站附近,我看到父亲蜷缩着身子,站在一棵榕树下面。

我加速跑过去,正欲开口,父亲看到我,先是一惊,他把另一把伞从胳肢窝里抽出来,有点畏惧地看着我说:“不要骂我,这不是人家的伞!”

我一阵发酸,用衣袖抹了把脸,要拉他回家。父亲却死活不肯。

“不行,混球被我打跑了,我不该打他的。怪我!”父亲边说边用左手使劲拍打右手,在雨水中,把他的右手拍击得“啪啪”响。

“天黑,混球怕黑,我要给他送伞!”他从裤兜里掏出手电,手忙脚乱地打开。刺眼的光束直接投照在我脸上,那么亮,那么晃眼。我闭上眼睛,蹲下身子。“走,我带你去找儿子。”父亲听说是去找儿子,才肯依我。

他笨拙地爬到我背上,也开始调皮地按动手电上那个红色按钮。光束穿过雨幕的迷雾,亮了,灭了,又亮了。我就这样,在城市道路的积水中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父亲认真地将雨伞举过我的头顶,他的手电在我步伐的微颤中,有节奏地晃来晃去,他也有节奏地喘着气,“嘿呦,嘿呦”。

我开始突然希望这条路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这时候,父亲哼唱起来:“一闪一闪亮晶晶,挂在天上放光明……”也许未来的某天,他也会变成天上的那一颗,但我亦不再恐惧,他就像手电的光束,在暗夜里,浮现出某种隐秘而伟大的光芒。

编辑/邵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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