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峰 杨义慧
作为睿智而真情的歌者与当代诗界的中坚代表,陈巨飞的诗不仅是其人生长途里的心灵安顿的刻录,更是一种力求“自我”升华的精神之器。一首首诗仿佛素相的枝叶又如多姿的连环画卷,丰富的经历及体验真实地显隐于字里行间,透露出可信的雅致、慈善与温润的气息,情与景,人与事,地方与远处,起始与过程,梦与现实等在其情理兼容的书写中,不断得到和谐呈现。
陈巨飞有一首诗题为《移动博物馆》,确实,每个人都是自我身心的进出、动静、矛盾的收藏者和鉴定者,对于诗人,他的诗作亦是其个性时空的敏感反映。但陈巨飞并不局限于简单的收集和表面的归档,他在漫不经心中用心,总是若有所思,并构成了有效的写作习惯或者说特色。他的表达初看平实,却是对“日常”经验沉淀后的有度提取,暗藏机锋,所谓诗中有诗,就是让抒情与思考较好地得到巧妙融合。
少女用美颜相机拍照,一个老者/参与构图。吃泡虾的,/身上有烟火味。贩烟花的摇着木船 /从远方赶来,在小吃摊前排队。/这个场景,有,还是没有?/石桥说有,桥边的枫杨说没有。//宋朝过去多久了?河水晃动历史。/桨,拨动邮亭的幻影,/东岳庙门口,抱桨的人还在看戏。/以上出现在直播的画面里/镜头前,记忆可以重新获得。/缺席的船只,展示了穿越的手艺。//秋风似邮差,将白云的信笺/寄到河底。油纸伞倒悬,/过去与未来,沿屋檐实现了对称。/包括白云在内,/一切都可以驻足。/除了秋风,一切都可以折叠。
—《南官河》
或许每个地方都有一条穿越古今的江河,或许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条涓涓不息的流水,而诗人可以将现时性纪实与访古探昔结合,可以将个人情感体验与不可挽回的、逝去的物事并联,让它们形象地互相交织,产生“诗”,也产生“思”。陈巨飞类似的文本不少。他并未陷于常见的叙事方式中来感慨“历史”,而是以跃动的镜头进行闪回透视,点到为止,意到即停,在不断的时空转换中,产生某种动静相宜的现场感,诗画交错又合一,体现出他对“历史”的当下性辨识与想象,更显示出他对繁多、驳杂的物象的选择能力,亦包含着对“语言”的尊重。
返程的航班我选择/靠近舷窗的位置。/不只是为接近天空,我还想看一看,/一条大河在原野的卷轴上,/如何用行书的章法/注入大海。//白云下,一艘轮船拖着/长长的白色浪痕,如同一头耕牛,/用犁铮翻开肥沃的土地。/我相信,船上的人此刻仰首,/看飞机飞过天空,/也会有同样的比喻。//黄蓝交汇处,一条大河/像漂泊的游子, /扑进母亲怀抱。/多年的风尘终于洗净,/ 历经苦难,获得新生。/哭泣着,也幸福着
—《回家》
对于“记忆”为主导的诗歌文体而言,“历史”也是“时间”,需要适度的“空间”加以承载和表现,当它更多地被写作者在意,“乡土”或“地方”性特征相对会更明显,但陈巨飞既属于又超于这类静态挖掘,他是边走边唱的行走者,是“移动博物馆”,这使得他的诗歌倾向相对多元,内容及呈现也更加丰富。
近半个世纪以来,新的时代环境中,人的流动状态已和以往不同,尤其对于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群体,上学、工作、生活及旅游等多种因素便使得如今已值“中年”的80后诗人大多有异地、易地生活的经历,对于写作和心灵的充实这无疑是种宝贵的个人式“财富”。从陈巨飞的诸多诗作中,能看到这种“移动”的足迹以及相关诗思。有时它体现于地名的转换,有时它让诗人在行旅之际潜心比对和沉静叩问,何为时过境迁的意义?何处是我家园?我在何处?二十世纪初期,这种“侨寓”亦曾是很多知识分子及文人常有的状态,对于写作者、对于“个人史”而言,这自然是一种充实与有益的积累。其实,类似题材的诗作,或明或暗地意味着、呈现着诗人的“自我”感的坚持,以及在公共时间、大众时间之外的“个人时间”的自律与保留,在时代洪流里清醒的主体性存在。
到合肥去,就要穿过/五里墩立交桥。很多个清晨,/我匆匆地驶过,像一个心急的少年。/很多个暮晚,/我慢慢地穿行,拥有足够的耐心。/我还在桥下步行过一次/爬山虎和夹竹桃,试图阻断返乡的路径。/两三对情侣、几个散步的/老人,在黄昏里,/脸上带着金黄的颜色,/像一群移动的肖像。只有我,是写生的人。
—《五里飞虹》
陈巨飞的诸多诗作仿佛一幅幅平中藏奇的日常画卷,其实,很多时候诗意就在于诗与非诗的呈现之间。现实本身也是一种历史语境,每一个人或者说角色在诗歌时空间的出现都是重要的,也是匠心的,具体的、琐碎的生活及细节其实正好能体现真实的小悲、小喜、小和谐,这是生活的原本及真相之一。多年来,陈巨飞在各地行走,这“过程”表面上被省略,对诸如前人外出時常有的颠簸、意外、舟车劳顿等常规现象的表达相对要少,他的表达更多的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之感觉的强化。如今,传统路线上的一些诗意概念正在变化,正如交通条件正在修改着诸如“异客”“侨寓”的意思,而个体情感的复杂及空悬感依旧,这是现代人不得不面对的新“心境”。类似的新变也是诗歌需要应对的新的“现实”及“真实”。始终“在路上”的陈巨飞对此多有体验和践行。人生其实都是反复的遭遇与“经过”,是不断的“暂停”,是继续的“启程”。而诗,则像当事人在路上经历的一些标点、一种路碑、一粒火、一捆柴。
一粒火,坐在柴中。一捆柴,/从山中砍来,衰朽成为/一种修行。而修行,由什么构成?/按这么说,中年之后,/火苗修复烟囱,/炊烟在空中走钢丝,治好恐高症。//走夜路的时候,你的胸膛/毕剥作响—很久之前,你曾 /一口气饮下大海。/这么多的咸,你要咳出来— /在火塘析出泪水。/对着明镜,看见白花花的盐粒。//隔壁,狮子在酣睡,女儿/在弹琴。预报里的雪还没有下,/斧子生了锈,斧柄上/长出一朵木耳。/“浮云擦了那么多遍湖面,/也还不清樵夫欠下的债。”
—《中年书》
少时看小说名篇《人到中年》难解其味,这四个字倒是牢记了,后来,深知这一多“事”之秋、“债”台高筑的时段的特殊。一方面,事业初成,诗意缠身,另一方面,种种关于时间的、人情的、梦想的亏欠已不可挽回。中年的特殊当然也是一种优势,对于陈巨飞,其诗除了透露出敏感、多情、善意等持续的特质之外,不难看到某种潜在的“担当”感。在其中,“亲情”得以有节制地渗透,同时“志”亦在其间若隐若现—陈巨飞擅长将多种情感杂糅,文本阅读效果因此亦更为多线、多维,这种变化是可喜的。对于以往一首诗约等于一类情感指向、一种题材的写作与阅读习惯,这像是一种主动的改造。
湖水涨了,春天一天天地丰盈。/我惊诧于岸边的槐树,/一天天地倾向于塌陷。/父亲的头上开满梨花,/他梦见年少时遇见的大鱼,/到湖里找他了。/母亲一宿没睡,她喃喃自语:/“我这命啊,竟抵不过陪嫁的手镯。”/他们划着暮年的船,/向青草深处,寻找浩渺的老地方。//木桨哗哗,拨动湖水;/春风无言,吹拂往事。
—《湖水》
“改造”有时是常识性、常规性观念的自觉辩证。亲情的常规意义通常以本能的“感恩”意识为主,但这还不够,在陈巨飞的相关诗作里,亲情表达通常更为柔情、温和,它意味着一种可信、可依的宁静之区,给疲惫的外出者、远行者以慰藉—而“承担”意识附着产生,陈巨飞的亲情诗作于此常显丰厚。更值得肯定的是,陈巨飞的“改造”仍然是以“诗”为准绳的。他对叙事及抒情的度有着良好把控,并不喋喋不休或说破、说满,在“诗”与“思”之间维持着难得的平衡。类似的还有关于“乡情”表达的变化。在陈巨飞2022年出版的诗集《湖水》里,有相当部分诗作题材或内容关涉“地方”指向,它们既含有记忆的故地,也有现时的本地,还有曾经的异地,“日暮乡关何处是?”也可以处处是,是随身携带的“移动博物馆”。
在日下的工商社会、数字化技术时代,亦实亦虚的“故乡”是一种个人的精神根据地。对于陈巨飞,它不仅体现于“千峰翠色”“六安瓜片”“和土地纠缠不清的母亲”(《飞机》),也有永不凋谢的“宋朝”与“果园迷宫”在其中,“回忆磨着时间的钝刀子”“无名的小花开在瓦砾间”。陈巨飞对这类诗作的处理态度总体是沉静的、沉思的,在意世俗生活的真实存在,又自律地不落俗套。他的潜意识是一种时空比对,融现时烟火、历史发生、可观环境与风景为一体,却不主观表态,适度留白,把判断的任务让给阅读方面,这亦从容地避免了文本在无度的叙述中臃肿变形为散文或说明文,这是个人诗歌能力的强劲体现。
下班后,很多棋子现出原形/谈论着股市和宫斗剧/被锯断的梧桐树下/两个人厮杀到紧要处//中年汉子站着,左手夹烟,他的相阵亡了/埋在彭城的责任田里/但他还有一匹乌骓,在棋盘上跳跃/楚河边,有人唱起—/“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一个老者在另一端坐定/他的车已迷路,炮也哑火/光头老将甚是清闲,回迁房里/他起身,踱步,哼着京剧//花家地西里,春天还没到来/一个卒子,坐上高铁,越过汉界
—《路边棋摊》
《路边棋摊》是一首将“传统”与“现代”完好互嵌的诗,以旁观视角切入的作者仿佛偶然经过的路人、旅人,对日常审美的提炼与把握十分得当。诗的结尾句令人唏嘘,这是陈巨飞式的结尾,他始终有种旁观者清的本能,如影随形的忧郁感则如同一种内力始终保证他或明或暗的诗人气质。同时,他又是隐忍的、练达的,对生活的多种貌状是熟悉的,并努力从文化心理角度来肯定这种自我认识及认同,其时他的位置是让自己成为一种“中介”,在介入、记录、参照的同时,不断调动自我经验与艺术想象。
相对而言,陈巨飞看重标点符号的运用。一向重视文本形式建设的他对此的偏好,大约与个人的“写作性格”有关。在其字里行间,这些逗号、句号、叹号、省略号及问号的现身作用,并非只是为了控制行文节奏和语感的起伏,更多的是为情感的转换?亦可视为标点在文本内部分离出的一片片袖珍的自然段,它们在简明的框架里连缀成一个个有意味的片段、个人性的“情节”。他把诗歌写作当成一种“对话”,有时是自语式的,有时与假设的倾听者互为知音,有时,对着“宋朝”,对着幽玄的远方。而陈巨飞的诗里即使标点频现,又并不影响整体的连贯和内在的逻辑联系,诗行的动感仍然存在。陈巨飞喜欢使用问号,这大约表明了诗人的“思”之惯性。立于日常而不庸常,这是一种求真意识,是对时光真相、真实发生、真情实感的知性反省与追究本能。
谁给我们的交谈做同声传译?/—风。/它最先走出迷宫。/谁替一块块阳光预留了/合影的位置?/—枇杷叶子疏朗。//蝴蝶抢镜,算是摄影师的/无心之作。/向日葵首先发言,/她的观点,/在手工坊里开花结籽。/此言不虚:图书馆,像极了果园的模样。//远处,引水灌溉的人,/是诗人还是果农?/从栈道望去,小径分岔,苗圃/整齐如诗行。/那是他的作品,/发表在平原的版面上。
—《果园迷宫》
关于诗歌的“情感”及“抒情性”辨识一直有不同程度的分歧,其实我们在谈论“情感”之时,它本身并非孤立的。好诗必然也是情志合一、情景交融、情理兼容的—即多方面平衡的结果。作为读者,我倒是希望陈巨飞式的带着问号式的写作能持续。“命运始终是謎语”(《谜语》),情感本身没错,情感本身就是问题。“诗歌本身就是因问题而生而长的,诗歌本身就是为了问题而存在的;虽然,它本身的目的不是为了解决问题,但对于真正的诗人,问题意识必然自始至终。”从陈巨飞的写作中可以看到,关于生活及环境的敏感,关于时间的种种矛盾、内心的冲突及复杂性,关于历史感与现实性的接榫,都有新意呈现—因为这一位自有方向的行者始终思考不停。
世纪之交以来,网络传播环境的巨变推动了诗歌文化的繁荣,也对诗歌文体的认识及更新实践产生了影响。如今,采用日常性审美及通俗口语体式或是西方诗歌范式本身并不重要,如何在相对包容、拓展“内容”的同时,有文化地过滤和尽可能地有效提炼,让有时代感和现代性的内容与形式更新合力,以呈现新的时代环境、新的经验,这是认真的写作者有必要考虑的。于此亦可说,这正是陈巨飞们可以期待的写作探索的另一层意义。
从而立到中年,从《时光书》《少年史》《夜游》《清风起》和《湖水》等自编及出版的诗集的陆续面世,内心丰满且深刻的陈巨飞秉持着诗歌的“个人时间”,不断用诗意挽留着现时发生与记忆,摄制着渐行渐远又栩栩如生的“生活”,在不从众的审美判断里拥抱俗世又不被其“拘留”,让自己有意味的情怀与纯粹的诗心随时处在“在路上”的前倾状态。他在生存与生活的哲思旅程里安静递进,自律自在地承载、整理、链接和初步完成了“自我”诗意空间或说“个人景观”的有效建构。他与他的诗歌时间还将相互见证、扶持和充实。
赵卫峰,白族,“70后”,诗人,诗评家。著有诗集4部、评论集4部、民族史集2部,曾主编出版《中国诗歌研究》《漂泊的一代·中国80后诗歌》《中国90后诗选》等诗文选集10余部。贵州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贵阳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