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剽剟之习”的遗留

2023-06-05 18:13:20徐铂坤王梦雨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3年2期

徐铂坤 王梦雨

摘 要:明清时期的江苏是书画创作、收藏的中心,产生了大量的画学伪作,但针对此领域的研究成果至今鲜见。因《书画传习录》具有较强代表性,故作为研究切入点。在前人基础上,结合《书画传习录》层云阁刊本的内容,对王绂与嵇承咸进行了解读与分析,并对以下三点进行创新性研究:一是通过对《书画传习录》“灵异门”托伪内容的考释,将成书时间基本锁定在万历年间,系前人之未有;二是结合明朝社会背景分析了伪作泛滥的原因,阐明了《书画传习录》成书于万历年间的合理性;三是尝试还原托伪者的原貌,解释《书画传习录》百年后现世的缘故。最终得出结论,《书画传习录》并非王绂所撰或嵇承咸作伪,而是出自明万历年间人士之手,为日后《书画传习录》的辨伪研究提供参考思路。

关键词:《书画传习录》;王绂;托伪之作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江苏地域艺术类古籍伪作及托伪作品研究”(18ZD013)阶段性成果。

明清时期,随着艺术品市场逐渐繁荣,假借前人之名伪造书法绘画著作成为当时牟取暴利的手段之一,并相对集中于江南一带。《书画传习录》传为无锡画家王绂之作,由同乡后人嵇承咸校刊。因论述水平参差不齐,引发了学术界的辨伪研究。本文的主要研究思路与过程有三个方面。

其一,研读《书画传习录》及相关书籍,并从王、嵇二人的生平与品性中寻求印证。其二,考证托伪内容。《书画传习录》层云阁刊本共分为十卷,首二卷“论书”“论画”;中六卷分为“书事丛谈”与“画事丛谈”六门,前者曰道德、事功、风节、文章、逸迈与雅韵,后者曰全艺、精敏、风教、知几、灵异与荣遇;后二卷为嵇氏“书画续录”与“梁溪书画徵”。文末辄加评论,冠以“山人曰”之名。本文对《书画传习录》“灵异门”托伪章节进行史实考证,揭示未被前人关注的内容,缩小成书的年代范围。其三,分析明末伪作泛滥的原因,探寻《书画传习录》在万历年间的作伪市场,分析作伪人动机。

一、前人辨伪概述

余绍宋对《书画传习录》的辨伪进行了研究。一方面,余绍宋对嵇承咸校书表示肯定,该书散佚多年后现世,在嵇氏的校刊下重获新生,“不可谓非此书之幸”[1];另一方面,他也认为嵇承咸的校雠方式大为不妥:“夫校刊古人遗著,首在存真,即有缺略讹舛,亦应仍其旧文,留俟后人考补,豈容以己意擅为增订,致兹来世之疑。即或有所增订,亦应详为注明。”[2]谈及书中论述,“每篇后辄加批评,有甚精者,有甚肤泛者,又有文句不似元明间人口吻者。”[3]余绍宋并未把注意力放在嵇氏是否作伪的问题上,也没有对其序文内容提出怀疑,主要表达了自己对嵇承咸随意增补的叹惋,引俞剑华之言,即“余氏斥其缪而不定其伪”[4]。

俞剑华批判是书所论空虚、文格粗鄙、八股气息过重。另外,他认为王绂身为高人隐士,“讲书画而以道德、事功、风教、荣遇分类,可谓舍本逐末”[5],更是直接推断“此皆嵇氏伧夫俗子之见,用以厚诬王氏者也”[6]。至于八股文风问题,已有前人研究[7],本文不再赘述。

谢巍认为:“此书四卷,实为嵇氏伪托王绂之名而纂撰者。”[8]其所列八证大都与余、俞相仿,唯两点较具研究价值。其一,“论画”卷引用了《艺苑卮言》附录中的一段话,缀以“冷太常谦尝论曰”。引文中还提到了“元四家”的概念,这一称呼出现于嘉靖年间,岂能为王绂之言?其二,书中有引《画系》之言,惜无传本,无从对证。遂考张丑《清河书画舫》中所引《画系》之文,文中数次出现吴宽、黄云、文征明等人,皆为王绂后世之人。

余绍宋、俞剑华、谢巍的辨伪虽相对完善,但缺少对嵇承咸的研究。笔者通过分析《书画传习录》四篇序文,进一步探讨嵇氏是否有托伪之动机。

二、《 书画传习录 》相关人物

(一)王绂

王绂,字孟端,号九龙山人。明代初期的画家、诗人,著有《王舍人诗集》。章昞如称其“十岁能属诗”,王进也道“自幼负瑰伟之材”[9]。他十五岁时游历四方,勤奋好学,为以后的诗歌和诗画创作奠定了基础。

“绂未仕时……隐居九龙山”[10],王绂在归隐期间,吟诗作画,以教书为生,在文学艺术上颇有作为。因善书被引荐至文渊阁任职,参与编纂《永乐大典》,后升为中书舍人。任职期间,其书画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仕途也走上了康庄大道,曾随明成祖两次北巡,其间创作《燕京八景图》。可无奈早逝,年仅54岁。

王绂一生跌宕,其人生境遇、师承和时局都影响着他的绘画风格和审美思想。《明史》誉其“博学,工歌诗,能书,写山木竹石,妙绝一时”。王绂的山水画深受赵孟頫、王维、董源、巨然的影响,整体呈现出幽澹简远之貌。王世贞评其画:“清思直扑人眉睫间,应接不暇……望而窥其胸中富丘壑也!”[11]

品行方面,王绂常以“竹石”自喻,也常以渔父、扁舟等意象来表现超然的精神世界。而反观《书画传习录》“事功门”中举孔明、谢安、耶律楚才等文人侍君之例,字里行间又佐以孔孟之言;“道德门”开篇引董仲舒“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又曰“道德,本也;文艺,末也”。宋明理学思想跃然纸上,实不似山人王绂心系之事。《明史》载:“有投金币购片楮者,辄拂袖起,或闭门不纳,虽豪贵人勿顾也。”这般品性怎会将书画同俗事混谈。此外,王绂的绘画有着自己对艺术创作的领悟,引导了当时文人画新的审美趣味。而《书画传习录》大多抄用前人成说,鲜见作者对书画的审美感受,论述前人成说亦参差不齐。

据此推测,《书画传习录》并非王绂所作。书中即有文句精湛者,或出自王绂高论,由其弟子传于后世,为托伪者所用。

(二)嵇承咸

关于嵇承咸,史料记载寥寥无几。他是否是一位处心积虑的托伪者?我们可以对《书画传习录》的四篇序文进行解读分析。

嵇承咸,字小阮,一作字子进,国子生[12]。《书画传习录》开篇即为嵇承咸的自序。序中他描述了得书的过程:“……延佇故肆,检其筪中,间得书一册。”原书一半篇幅残缺不堪,或被虫鼠撕咬,或文句杂乱。嵇氏虽辛勤校雠,却也自谓谫劣,引向秀郭象之典,强调自己念山人著书之不易,万不敢掠美。嵇氏试图向世人说明自己校书只是出于单纯的意图,看似虽有欲盖弥彰的嫌疑,但明清时期伪作泛滥,在此风气下,作注者欲自证清白也无可厚非。若要更准确地判断他是否存在托伪的动机,还要从另三篇序文入手。

嵇承濬序中的小阮好古琴、瓷器和酒器之属,尤爱书画,得书校书一事也得到印证。嵇承濬以此书为王绂任舍人时作,赞其悉吐胸怀;小阮“恐其终为龙雷鬼物所攫也”,苦心校雠,并刊印成册流传于世。顾应泰是嵇承咸至交,他讲述了小阮的求学之路。嵇承咸年少中举人,求学于鲍若洲门下。鲍若洲,名汀,号勤斋,善书画,在无锡一带颇有名望。鲍汀书法宗赵子昂与董其昌,画习倪瓒。鲍汀临摹古人书画,嵇承咸则在一旁观看,渐渐有了独到的领会。不慕名利的心性使嵇承咸放弃科举而潜心书画。他取法董巨倪黄,画风不拘绳尺却自然地贴合古人法度,对古代书法名画之渊源信手拈来。最后是一篇嵇氏姻亲吴宝书的拜手序。吴宝书,号箨仙,是无锡小有名气的书画家。箨仙称读王绂之作令其更知家父训言远及先贤,叹小阮成书之渊源在于家族世代相传之学,因此为其刊印发行并书后序。

三篇后序刻画出了一位热衷书画的嵇承咸,“性本恬淡,不慕荣名”。如此看来,他并不具备作伪的动机。再者,假设嵇氏真为托伪者,续作两卷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无疑增加了他的作伪成本。此外,“论画”卷中记叙了“写御容”之事,这并非“弃帖括”的嵇承咸能体会的。

余绍宋将《书画传习录》里一些语句不通之处归为嵇氏阑入。他列举了“荣遇门”中的“画树之窍,衹在多曲”,此句不仅是从他处抄用,并且与原文内容毫无关联。嵇承咸所谓阑入部分,应当如此。余绍宋还称嵇氏旁注“文法之语,皆是俗格”。可见,嵇承咸在文学造诣上并没有借王绂之名编撰全书的能力。至此,嵇承咸托伪者的假设基本可以否定。

三、《 书画传习录 》“灵异门”托伪内容考证

除了前人考证内容,《书画传习录》中仍然存在非常明显的漏洞。“灵异门”中有一章节以此句为首:“元世始以今北京为大都,宣武门内东城隅,有天王堂,大西洋奉耶稣教者也……”[13]其中出现了多处纰漏。

北京的宣武门,元时称作顺城门,也讹传为顺治门。永乐十七年(1419 年),明廷拓建北京南城墙时,依旧沿用胜朝之名,直至正统四年(1440 年)才更名为“宣武门”。此时王绂早已驾鹤西去,岂知顺城门“宣武”之名?此外,文中“大西洋”之称亦属谬误。中文语境之大西洋概念最晚出现在明朝嘉靖时期,其意本指印度洋北部及其沿岸地区,特别是阿拉伯半岛一带。待到耶稣会士来华后,随着利玛窦等人对中国大西洋概念的巧妙借用,以及 《坤舆万国全图》等中文世界地理图书的广泛传播,先前出现的大西洋概念開始发生明显变化[14]。在王绂时代,大西洋与“欧罗巴国”并无联系,是对中亚与南亚部分地区的称呼。

那么,这段托伪手法拙劣的章节是否出自嵇氏之手?笔者的答案是否定的。诚然,嵇承咸乃江南一隅习画之人,若对胜朝的外交、宗教之事缺乏了解,犯此谬误也合乎情理。然而,文中却描述了天主堂的内部构造:“其堂之制,狭而长,上覆幔,四旁缭以绮疏,藻绘绝异。”这座天主教礼拜堂名为南堂,很明显,南堂与《书画传习录》描述的并不一致。因此,《书画传习录》中描绘的很有可能是万历年间利玛窦用民居改建的小礼拜堂。

嵇承咸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嘉庆十九年(1814年)校雠完成《书画传习录》。彼时南堂经历了地震、焚毁以及修葺重建,嵇氏又怎知其原貌?此外,前文也讲道嵇承咸师承同乡名门,以董巨倪黄为宗,画风不拘绳尺。而文中提到西洋画“其画宫观园亭,亦用界划法,而以勾股法算之,故远近深浅,尺幅之内,若有数里数亩之广,震旦人效之,慨不能及”。绘画不拘泥于框架的嵇承咸,怎会对一板一眼创作出的西洋画有如此情感?更不会认为中国人效仿西洋画法而自叹不及。

四、明末社会的“剽剟之习”

明朝末期著书风气恶劣,不仅抄袭成风,还时常引用小说内容,粗疏错漏的著书随处可见。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就了明末的剽剟之风,《书画传习录》是否为这种风气的产物?

首先,伪作的兴盛是文化、艺术繁荣的结果,而艺术兴盛的背后则必然是商品经济的发达。艺术作伪现象很早就已经出现了,在宋朝出现第一次作伪高潮后渐成风气。伴随着手工制造业的快速发展,宋朝时期商业达到了我国历史上的高峰。在经济基础发展向好时,艺术作为上层建筑就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而明朝中晚期,商品经济走上了继西汉、宋朝后的第三个高峰,呈现出空前繁荣的局面,尤其是经济重心南移完成后的江南地区,自然也就带动了艺术领域的发展。

其次,作伪托伪之风也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一是物质方面的风气。晚明时期,伴随着社会的安定和谐、商品经济的发达和政府治理能力的下降,从江浙地区开始,社会风气转向奢靡与浮华。在浮躁的社会中,著书抄袭成风显得不足为奇。二是明朝藏书之风大炽。无论官方与民间皆好藏书。私家藏书尤为发达。

五、结语

至此,我们不妨大胆推测,《书画传习录》的真正作者是明万历时期生活在扬州、无锡一带的一位商贾,托伪的根本目的是假借王绂之名贩书图利。他比起闭门造车的学者有更广阔的眼界,往来京城之间对庙堂之事有所听闻,对于外来的宗教也能更快地接受。因自己出身江南,便寻明初同乡颇有名气的王绂作为托伪对象,以求世人认可。由于对艺术仅有浅尝辄止的涉猎,著书只能引各家成说,并无自身高论,大大小小的纰漏更是层出不穷。未曾想成书后石沉大海,逐渐淡出市场,消匿于史学家、艺术家的视野。直至多年后,无锡的嵇承咸偶然间在旧铺得到此书,为之校刊,得以现世。

参考文献:

[1][2][3]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655-656.

[4][5][6]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上)[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102,102,102.

[7]张媛.《书画传习录》的伪托现象及其辨伪:下[J].艺术品,2017(10):68-75.

[8]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291-292.

[9]王绂.四库全书:王舍人诗集[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18:167.

[10]张廷玉.明史:第286卷[M].北京:中华书局,1974:1739.

[11]许建平,郑利华.王世贞全集·弇州山人四部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157.

[12]江庆柏.江苏艺文志:无锡卷[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9:742.

[13]王绂.书画传习录[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19-20.

[14]庞乃明.明清中国“大西洋”概念的生成与演变[J].学术研究,2019(11):127-136,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