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彩陶纹饰是史前先民原始信仰和社会生活的折射与反映。1989年,福建霞浦黄瓜山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中出土了一块绘有特殊纹饰的彩陶片,关于该彩陶片上的纹饰内容历来争论颇多,迄今没有定论。本文研究后认为该彩陶纹饰反映的内容应与我国先秦时期江浙闽等沿海古百越地区广泛存在的“龙舟竞渡”习俗有关,由此或将中国古代赛龙舟的历史上溯千余年。
关键词:黄瓜山遗址;龙舟竞渡;彩陶;新石器时代晚期
黄瓜山遗址位于福建省东北部的宁德市霞浦县沙江镇小马村西北侧一座相对孤立的小山丘上,海拔高度约50米,遗址面积1万多平方米。经测定,该遗址距今4 300~3 500年,是闽东地区发现最早、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处新石器时代晚期贝丘遗址,因该遗址命名的“黄瓜山文化”也是中国东南沿海地区非常重要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区域文化之一,具有浓厚而鲜明的海洋文化属性。遗址于1987年被发现,自1989年12月至1990年4月,福建省博物馆(现福建博物院)在对该遗址进行首次考古发掘时出土了一块长度约5厘米,表面绘有特殊纹饰的彩陶片。关于该彩陶片上的纹饰内容一时争论颇多,迄今没有定论,考古学者在最初的发掘报告中也只能根据纹饰的自身样式暂将其命名为“花草纹”[1]。本文从文献记载、考古发现、彩陶纹饰的演变规律以及遗址所处的地理环境等多方面进行综合研究后,认为该彩陶片上的纹饰内容应与我国先秦时期江浙闽等沿海古百越地区广泛存在的“龙舟竞渡”习俗有关,由此中国古代赛龙舟的历史或可上溯千余年,同时也为台湾海峡两岸史前文化的交流、航海术以及南岛语族的起源和扩散研究等提供了重要的实物例证。
“北人赛马,南人竞渡”,龙舟竞渡是中国传承千年的民间习俗。龙舟竞渡,又称赛龙舟、扒龙舟、划龙船等,是端午节最重要的民俗活动之一,尤其是在我国南方地区十分流行,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具传统文化色彩的一种群众性游艺民俗活动,历史悠久,影响广泛。然而,直到今天,关于龙舟竞渡的历史起源问题仍众说纷纭,没有定论,迄今主要有纪念屈原说、纪念越王勾践说、纪念吴国大将伍子胥说、纪念东汉时入江寻找父尸被溺死的孝女曹娥说等几种观点,可以说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人们赋予了赛龙舟不同的象征和寓意。据专家考证,赛龙舟最早起源于我国江浙地区吴越部族的龙图腾祭祀活动,早在春秋之前以江浙为中心的吴越之地就已经有在每年的农历五月初五以龙舟竞渡形式举行部落图腾祭祀的习俗,不过当时只是古越族人祭祀水神或龙神以求祛病防灾的一种宗教活动,后来因战国末期楚国爱国诗人屈原也在这一天逝世,才逐渐演变成人们纪念屈原的传统节日习俗。比如20世纪40年代,闻一多先生就曾在其《端午考》和《端午的历史教育》中根据古籍记载及考古专家考证说,在屈子投江千余年前,划龙舟之习俗就已存在于吴越水乡一带,目的是通过祭祀“龙”图腾,以祈求避免常见的水旱之灾,其起源甚至可追溯至原始社会末期[2]。
考古发现,早在7 000多年前,我国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的先民就已经能够“刳木为舟,剡木为楫”,在杭州萧山跨湖桥遗址更是出土了距今约7 700年的独木舟残骸。可以想象,在河湖密布、水网发达的我国古代南方地区,尤其是以江浙为中心的吴越之地,人们素来“以水为路,以舟代步”,舟船自古以来都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和交通工具,这从西汉刘安《淮南子·齐俗训》“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的记载中即可见一斑。虽然人类很早就发明了独木舟,为早期的舟船竞渡活动提供了基础条件,但因文献记载和考古资料不足,迄今为止专家们公认的中国最早的“龙舟竞渡”证据仍是出土于我国广东、广西、贵州、云南、湖南及浙江等古百越地区的一些战国铜鼓、铜钺等青铜器上的“羽人划舟纹”。例如1976年,在广西贵县罗泊湾1号汉墓中出土的一批战国铜鼓上大都刻有划舟纹,其中最大的一面铜鼓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有六艘船体依次排列在同一条不规则的曲线上,所有船头均朝向左侧,且每艘船上都有六人同时划船,其中排在最前面三艘船上的水手均头戴羽冠,另外三艘船上的水手则穿着普通,而且还各有一人赤裸着上身,看上去显然是在一次龙舟竞渡活动后分出名次时的场景[3]。同年,在浙江省宁波市鄞县(现鄞州区)云龙镇甲村石秃山土墩墓中出土了一件战国铜钺,通高9.8厘米,刃宽12.1厘米,斧形,中空,单面刃。单面通体阴刻,边框线内上方是两条相向而行的髭龙,下部边框底线则表示轻舟,内坐四人,头戴羽冠,双手持桨作奋力划船状[4],也属于典型的“羽人竞渡”形象。不过,在战国之前,关于更早的原始社会时期我国是否已经存在龙舟竞渡习俗,一直都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载或相关证据。
仔细观察福建霞浦黄瓜山遗址出土的这块彩陶片上的纹饰图案(如图所示),可以看出,在保存相对完整且平行排列的两组纹饰下方均为长长的一横,形似圆木,一端上翘,看上去恰似两艘疾驰而过的独木舟,且看两舟之上都整整齐齐地坐着一排水手,只见他们双臂前伸,绷得笔直,抬头挺胸,目光前视,延展及远,姿势整齐划一,似乎正在用尽全力拼命地划动船桨。再看两舟齐头并进,水手们脑后的头发被风高高吹起,格外精神,不时就会让人联想起端午节时江河湖面上龙舟竞渡、百舸争流的热闹画面以及远处不时传来的锣鼓声、呐喊声、划桨声,还有岸边观众的欢呼声,俨然一幅笔墨老辣、构图简洁的赛龙舟写意画,手法简练,笔触粗放,形象生动。
可能会有人觉得诧异,如果该彩陶片上描绘的是龙舟竞渡的画面,那为何没有看到独木舟上的龙头,还有船上水手们的眼睛、鼻子、耳朵又都去哪了呢?其实,究其原因,这还是与中国史前彩陶纹饰的发展历程及演变规律密切相关。纵观中国新石器时代彩陶纹饰的发展历程,可以明显看出其基本呈现出一个从早期的写实描写,逐渐到后来的简约化、抽象化、程式化、符号化,即由繁到简、由具象到抽象的发展趋势和规律。如同我国汉字由繁趋简的发展演变规律一样,尤其是彩陶发展到了晚期,其像生性纹饰虽然再现了事物的基本形态,但却并不刻意去追求事物具体的形象表现,更多的是以极为简约的符号形式存在。例如陜西西安半坡遗址出土彩陶中最具代表性的“鱼纹”,就很明显呈现出由早期模拟“鱼”的自然形态的写实造型,到后来越来越向抽象几何形图案演变的发展趋势。在半坡早期,彩陶上的鱼纹大多都是单独绘制、具象写实、栩栩如生,如鱼的眼睛、牙齿、胡须、尾巴等均描绘得细致入微,整体比例也非常的准确和协调。但到了半坡中晚期,彩陶上的鱼纹就逐渐变得简单、夸张、变形,明显朝着简约化、抽象化的方向发展,早期那些写实性的鱼纹装饰慢慢变为菱形、三角形等示意性的抽象符号。同样,在河南陕县庙底沟遗址出土彩陶中最具代表性的“鸟纹”,其早期也是以写实性的单独图案形式出现,比如有侧面、正面及展翅飞鸟纹等多种样式。但到了庙底沟晚期,就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由各种变体综合而成的钩羽圆点纹等,这种采用高度抽象手法来表现的鸟的形象,以律动和多变的笔触打破了早期对称的图案格局,从而将最初写实的鸟纹形象发展到抽象的境界,使得鸟纹图案变得越来越简练、概括和符号化,只能隐约辨其“鸟”的形象特征。再如1973年,在青海大通马家窑文化遗址出土的一件最具代表性的舞蹈纹彩陶盆上的纹饰,也是采用剪影的形式再现了马家窑先民闲暇之余在泉边池畔集体翩翩起舞的情景,在彩陶盆的内壁上绘有三组舞蹈人形组成的饰带,五人一组手拉手,头顶束发,面向一致,且体侧均有一尾状物,亦将众多人物形象进行了高度抽象化和符号化概括,反映当时人们稚拙纯朴的生活情趣和较高的手工技艺,内涵十分丰富,造型质朴生动,形成了极具地方特色的史前文化。这些例子无疑充分显示了我国原始先民较强的抽象思维和善于把复杂的事物作哲理性、规律性概括的能力,他们能够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和自身感受,通过符号化的线条语言形式来表达对生活的赞美、追求与幻想。
相比较而言,福建霞浦黄瓜山遗址作为我国东南沿海地区典型的史前贝丘遗址,距今约4 000年,在时间上明显晚于西安半坡和河南庙底沟等遗址,此时的中国彩陶早已发展到非常成熟的晚期阶段。虽然从地域上看我国的史前彩陶在造型特征和纹饰风格等方面主要以黄河、长江两大流域为主,但实际上全国大部分地区的彩陶,其纹饰在色彩、构图、绘制手法等表现形式上都具有极大共性,不同地区、不同文化之间相互融合、交流,最终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所以,与同时期很多我国北方地区史前遗址出土的彩陶一样,在纹饰绘制手法上,福建霞浦黄瓜山遗址出土的这块彩陶亦采用简单、质朴、粗放的纹饰绘制手法来表现热烈奔放的龙舟竞渡情景,这恰恰说明自古以来我国不同地域之间的文明和文化虽然具有很强的多样性,但绝不是孤立地、封闭地各自发展,而是相互交流、碰撞融合、对话学习、兼容并蓄、绵延不断,并最终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形成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历史发展格局。
原始社会时期不同地域彩陶纹饰的产生、变化和发展都离不开当时客观环境的影响与制约,因为大自然在为先民们绘制彩陶纹饰提供丰富的模仿对象的同时,外部生存环境和自身生活方式也直接影响着他们的创作灵感,所以我们的祖先在创造图案极富于变化和绚丽多彩的彩陶纹饰时也必然遵循这一规律,即在一定的客观环境条件下来表达他们的主观意向、思维水平、生活环境和社会状态。比如,先民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观察到身边许多难忘的事物或场景,像是自然界中各种植物的花瓣、叶子,花色各异和珍奇罕见的飞禽、走兽、游鱼等都成为他们彩陶描绘的对象。
从地理环境上看,福建霞浦黄瓜山遗址的地形地貌整体略呈马鞍形,东北—西南走向,南部最高,北部次之,中部低缓。山的东、西两侧各有小溪穿流,并于山南交汇后流入紧邻遗址的闽东地区最大内海湾—东吾洋。依山、傍水、面海构成了黄瓜山遗址最基本的地理特征。小山丘相对独立、低缓,可以想象当时生活在此的黄瓜山先民一旦受到野兽侵袭时,可迅速四处逃散,且山丘四周均有溪流经过,生活取水也非常方便,再加上周围生态条件十分优越,各种野生动植物资源丰富,自然也就成为史前人类聚居的绝佳选择。这其中与先民们日常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恐怕就是水了,因为水是生命之源,傍水而居也是原始人类生活的一个重要特征,世界上任何古代人类文明无一不是由大江大河滋养孕育而生。因此,各种线条灵动优美、丰富多样且极具艺术感染力的“水纹”占据了我国古代彩陶纹饰的半壁江山,充分体现了先民们整天和江海湖泊打交道的切身感受和生活写照,水的性格多种多样,于是先民们在绘制彩陶纹饰时便分别以弦纹代表平静如镜之水、波纹代表微波荡漾之水、涡纹代表汹涌澎湃之水、漩涡纹代表惊涛骇浪之水,这从黄瓜山遗址出土的大量绘有水波纹、漩涡纹等纹饰的彩陶片中即可看出水对于黄瓜山先民的重要性。
有水就有鱼,在福建黄瓜山先民所处的新石器时代晚期,人类的捕鱼能力已经大大增强,这从全国各地考古发掘出土的大量鱼镖、鱼钩、网坠等捕鱼工具即可看出,而对于生活在江河湖海之旁的原始先民来说,从事这些复杂的捕鱼活动通常离不开舟船的协助。由于远古时期的舟船均为木质材料制作而成,极易糟朽腐烂,所以今天的我们很难看到早期完整的舟船实物。根据考古发现,尽管在我国长江下游地区的浙江余姚河姆渡、湖州钱山漾、萧山跨湖桥等新石器时代遗址中都曾出土过独木舟残骸及少量船桨遗物等,但资料多数不完整。1989年12月,在福建黄瓜山遗址首次考古发掘中除发现灰坑、灶坑、柱洞等重要遗迹外,还出土了大量的梯形弓背小石锛、网坠、钓坠,各种海生和淡水贝壳,部分深海鱼骨残骸以及很多绘有类似渔网纹的彩陶片等。其中,网坠、钓坠以及大量鱼类骨骼残骸的发现说明渔猎经济在当时黄瓜山先民的日常生活中仍然占据着重要地位。因为一般来说石锛属于砍砸器,主要用于竹木类加工作业,而从黄瓜山遗址发掘出土的位于两条排水沟遗迹之间的两组柱洞遗迹以及柱洞底部的垫石,可以推断出黄瓜山先民的居住状况大体类似于干栏式的房屋建筑[1]。不过,即便是构筑这种简陋的房屋建筑,也肯定少不了木作工序,当时的黄瓜山先民既然已经能够建造木构房屋,自然也可能制造简单的舟船等海上交通工具。其实这从遗址出土的一些深海鱼类骨骼标本亦可推测,当时利用舟船出海捕鱼应该已经成为黄瓜山先民日常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所以,据此推断,在舟船制造技艺业已非常成熟的福建黄瓜山文化时期,人们在生产之余偶尔举行一些舟船竞技娱乐活动或已成为当时黄瓜山先民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情,甚至以独木舟为基础制作的各种更为复杂的舟船或已成为当时连接台湾海峡两岸史前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进而也为我国东南沿海的原始先民向更为广阔的南太平洋地区迁徙创造了关键条件。比如2002年5月,为配合研究闽台史前文化关系以及与之相关的南岛语族的起源、古代航海术等课题,经国家文物局批准,福建博物院联合美国夏威夷大学等单位又对黄瓜山遗址进行了小面积发掘。研究发现,福建黄瓜山文化的彩陶与台湾西海岸年代相当的圆山文化、芝山岩文化、牛骂头文化、牛稠子文化(或凤鼻头文化)以及东海岸的细绳纹红陶文化等有着很强的相似性。黄瓜山文化与台湾同时期文化的这些相似性,表明海峡两岸在距今4 000年前就已经保持着非常密切的联系。事实证明,数千年来南岛语族的祖先正是从以福建为中心的中国东南沿海一带出发,靠着丰富的航海经验和高超的航海技术,用独木舟一代又一代地跨洋出海,成功抵达台湾及几乎每一个可以住人的太平洋海岛,繁衍生息,并最终形成了今天的“南岛语族”[5]。
新石器时代中,彩陶纹饰从最初对自然事物的写实描绘,逐渐转化为抽象地表達主观情感,这不仅反映了先民智慧的飞跃、审美意识和审美能力的提高,也说明了社会生产力的提高让人们的生活渐趋稳定,人类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也渐趋成熟。虽然中间可能尚有许多悬而未解的历史谜团,或者带有一些先民们不为人知的巫术信仰与鬼神崇拜色彩,但也正是由于这种独特的神秘感,才让原始彩陶更具个性和魅力。不难想象,4 000多年前,福建黄瓜山文化的先民们选择在有溪流环绕、背山面海、相对独立的低缓山坡上临水而居,他们就已经开始用木头搭建房屋遮风挡雨,他们撒网捕鱼、丛林狩猎、海边采贝,过着相对稳定的群居生活。人们在驾舟捕捉鱼虾的日常生产劳作中,偶尔相互攀比渔获的多寡,闲来之时又相约划船竞速,寓娱乐于劳动、生产及闲暇中,于是便有了“龙舟竞渡”的原始雏形。
作者简介
上官建基,男,汉族,福建安溪人,文博馆员,研究方向为文物考古。
参考文献
[1]福建省博物馆.福建霞浦黄瓜山遗址发掘报告[J].福建文博,1994(1):1-10.
[2]闻一多.端午考[J].文学杂志,1947(2):3.
[3]蒋廷瑜,邱钟崙,梁肇池,等.广西贵县罗泊湾一号墓发掘简报[J].文物,1978(9):25-34.
[4]张强禄.“羽人竞渡纹”源流考[J].考古,2018(9):100-112.
[5]王有为.南岛语族:根在何处?[J].百科知识,2011(13):5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