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修史与明初都城文坛的建构

2023-06-02 07:53:56史洪权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修史高启宋濂

史洪权

[摘 要] 元末割据政权林立,江南地區的文人们无法像前辈们那样跨区域漫游,广泛结交异地师友,更新创作理念和提升创作水准。洪武初年,朱元璋打破了唐宋两朝以朝官为正史纂修主体的传统,征召三十余名江南地区的知识精英赶赴金陵修撰《元史》。这群修史文人得以摆脱原有的地域限制,在首次作为大一统汉家王朝都城的金陵相聚,自由地进行思想、学术与文艺的交流,实现了婺州、吴中与大都三大文人群的融通和各区域文人群的内部整合,拓宽了自己的胸怀、视野和审美。修史文人们也积极组织与参与雅集、送别、题序等各种文学活动,创作出一批高水平的文学作品,并提出满足政权需要的文学理论,初步完成了都城文坛的建构。

[关键词] 金陵;地方精英;文人群;建构

[中图分类号] I206.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3)01—0125—06

The Revision of History in Jinling and the Initial Formation

of the Literary World in the Capital of the Early Ming Dynasty

SHI Hong-qu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Abstract:At the end of the Yuan Dynasty, there were many different regimes, the literati in the Jiangnan area could not roam across the region as their predecessors had done, making extensive friendship with friends and teachers in different places to update their creative ideas and raise their creative standards. In the early years of Hongwu, Zhu Yuanzhang broke the tradition of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in which the main body of history was compiled by court officials, and recruited more than thirty intellectual elites from the Jiangnan region to go to Jinling to compile the History of Yuan. They were able to get rid of the original geographical restrictions and meet in Jinling, which was the capital of the great unified Han Dynasty for the first time, to freely exchange ideas, academics and literature, to realize the integration of the three major literary groups in Wuzhou, Wuzhong and Dadu and the internal integration of the literary groups in each region, and to broaden their bosom, vision and aesthetics. The literati who cultivate history also actively organized and participated in various literary activities such as elegant gatherings, farewells, and inscriptions, and created a number of high-level literary works, and proposed literary theories to meet the reality of the new dynasty, and initially complete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literary world of the capital.

Key words: Jinling; local elites; literary crowd; construction

一 引 言

金陵修史是明太祖洪武初年重要的历史事件。朱元璋独具一格的人事安排固然影响了《元史》的纂修质量,招致钱大昕、赵翼等后世史学家的严厉批评,然而这一措施本身对都城文坛产生了颇为积极的影响。目前学界仅有司马周、徐永明对部分修史文人在金陵的交谊和创作有所关注[1-2],整体性研究则付诸阙如。笔者拟在两位学者的研究基础上,就修史文人与帝都金陵之间的相互成就及其对明初都城文学的重要影响略陈管见,以就教于方家。

二 相遇之前的文人与金陵

明洪武二年(1369年)二月丙寅日,朱元璋下诏纂修《元史》,任命中书左丞相李善长为监修,“前起居注宋濂、漳州府通判王袆为总裁,征山林遗逸之士汪克宽、胡翰、宋禧、陶凯、陈基、赵壎、曾鲁、高启、赵汸、张文海、徐尊生、黄篪、傅恕、王锜、傅著、谢徽十六人同为纂修,开局于天界寺,取元《经世大典》诸书以资参考” [3]783。洪武三年(1370年)二月乙丑日,再开史局,仍以宋濂、王袆为总裁,再征赵壎、朱右、贝琼、朱世濂、王廉、王彝、张孟兼、高逊志、李懋、张宣、李汶、张简、杜寅、俞寅、殷弼十五人补纂顺帝一朝的历史。陈高华根据宋濂《吕氏采史目录序》和赵汸《送操公琬先生归番阳序》等相关材料的记载,总结出朱元璋选人的大体标准一是“不仕于元”,二是不“在官”,主要意图是表明自己要对胜朝历史采取客观公平的态度[4]438-439。这就打破了宋元两朝以朝官为正史编撰主体的传统,客观上为这些在野士人会聚金陵创造了条件。

这两批士人的史学造诣,历史学界至今尚有争议。然不容否认的是,这一群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易代之际江南地区的知识精英:高启、贝琼、王彝、张宣、张简、杜寅、高逊志、谢徽、陈基、傅著、宋禧皆是吴中文人群的代表;宋濂、王袆、胡翰、陶凯、张孟兼、朱右则是婺州文人群的中坚;江东汪克宽、赵汸以经学闻名,江西赵壎、曾鲁以古文得誉。“圣主诏修前代史,史官鳞萃总名流”,[5]831时人苏伯衡的评价可谓实事求是。

这些士人虽然声名卓著,但其创作生涯也存在着明显的缺憾。元季政局的最突出特征,就是地方军阀混战,割据政权并立。钱谦益在评价陈有定时云:“元末,张士诚据吴,方谷真据庆元,皆能礼贤下士;而闽海之士,归于有定。一时文士,遭逢世难,得以苟全者,亦群雄之力也。” [6]46客观来讲,在每一个割据政权的核心区域,文人们还是能够享有基本的创作自由和交流自由,才会形成南园五先生、江西十才子、北郭诗人群等区域性文学社团。同时,他们又受到客观环境的局限,无法像元前中期那般随心所欲地跨境漫游,必然也会阻碍彼此之间的交流和沟通。如陈基与宋濂、王袆本为同门挚友,却因各事其主而多年未见。赵汸与宋濂、王袆相识甚久,然至应征修史的洪武二年,他与宋濂已经数载未见,“而子充则十有余年矣” [7]196。这种困窘的局面限制了文人们广泛结交异地师友,在高水平的切磋琢磨中拓宽心胸与视野,提升自身的文化素养与创作水准。

另外,元人特别重视漫游尤其是京师之游对文学创作的积极作用。王袆与陈基是修史文人中的幸运儿,曾在战乱爆发前远游大都,获益匪浅。宋濂为王袆作《华川后集原序》,内云:“及齿逾弱龄,辄出游浙东西,复渡江涉淮,历齐鲁之墟,至燕代而休焉。所见乔岳长河,摩日月而荡云烟,精神翕然与之冥会,故其为文,波浪涌而鱼龙张,风霆流而雨雹集,五彩竞明而十日并照。譬之台阁已建,楹础骈列,觚棱高骞,而气象益以沉雄。” [8]740据徐永明的考证,王袆于元顺帝至正二年(1342年)出游浙东,师事時任江浙儒学提举的黄溍,六年(1346年)跟随业师北上大都[9]522-524。宋濂认为,此行对于提升王袆诗文的格调,开拓和深化作品的意境,促进其创作风格日趋沉雄,有着至为重要的意义。戴良为陈基作《夷白斋稿序》,正面肯定了其创作成就与游历京师之间的密切关系:“先生黄公之高第弟子,尝负其所有,涉涛江,游吴中。久之,又自吴逾淮,溯河而北,达于燕赵,留辇毂之下久之。于时虽未有所遇,然自京师及四方之士,不问识与不识,见其文者,莫不称美之不置,则其得之黄公者深矣。后由京师还吴……迹愈显而文愈工,人之求者,皆随而应之,盖粲乎其可观矣。” [10]391相较而言,绝大多数修史文人则缺乏类似的际遇,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有鉴于此,朱元璋征召“山林遗逸之士”修史金陵的举措,无疑为这些隔绝已久的著名文人提供了宝贵的交流机会。

秦汉以来,金陵始终是江南地区的中心城市。元朝的金陵是江南等处行御史台(俗称南台)的驻地,而御史台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发现和推荐人才,故而金陵成为元代游士们除大都外的心仪之地。然就文学而言,金陵的发达程度与大都远不可同日而语。杨镰在介绍元代江南地方诗坛时,枚举江西、福建、鄱阳、睦州、天台、宣城多个区域,金陵名落孙山[11]604-621。至正十六年(1356年)二月,朱元璋攻克金陵,并逐步将其打造成匡复天下、统一中国的大本营,刘基、宋濂、章溢、叶深等江南精英陆续应聘至此,主要服务于朱氏的政治追求和军事目的,文学创作则被置于边缘的位次。此时的金陵与同时期的苏州、松江、广州等城市相比,文坛的活跃度明显稍逊一筹。

公元1368年正月,朱元璋定鼎金陵,国号“大明”,建元“洪武”。拥有优美自然景观与深厚文化传统的历史名城完成了华丽的蜕变,第一次成为大一统汉家王朝的都城,也将成为国家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中心。一座充溢着新朝气象、焕发出勃勃生机的都城,即将迎来一批“皆极天下之选” [12]390的宿儒才彦。它们的不期而遇,将会对明初文学的走向产生重要的影响。

三 金陵修史之于文人的助益

《凤台集》是高启入明后的首部诗集,主要收录其金陵时期的作品。明太祖洪武三年八月,诗人向好友谢徽祈请序文,后者誉为“四百年无此作矣”,并给出了详细的解释:

盖季迪天资警敏,识见超朗,其在乡,踪迹滞一方,无名山大川以为之游观,无魁人奇士以为之振发,而气颖秀出已如此。今又出游而致身天子之庭,清都太微,临照肃穆。观于宗庙朝廷之大,宫室人物之盛,有以壮其心目;观于诸侯玉帛之会,四夷琛贡之集,有以广其识量;而衣冠搢绅之士又多卓荦奇异之材,有以扩其见闻,是皆希世之逢而士君子平昔之所愿者。况金陵之形胜,自六朝以来,尝为建都之地,今其山水不异而光岳混融之气,声灵烜赫之极,则大过于昔焉。登石城而望长江,江左之烟云,淮南之草木,皆足以资啸咏而适览观。季迪虽欲韬抑无言,盖有所不能已者。此《凤台》之集所以作。识者有以知其声气之和平,有以鸣国家之盛治也[13]168

谢徽与高启定交于少年时代,明初同应修史之召奔赴金陵,“居史局者数月,又同入内府教西学弟子员。今遂同官翰林为史属” [13]168,对后者知之甚深。高启的前三十年,除了元顺帝至正十八年至二十年间一次断断续续的吴越之游外,生活范围基本局限于吴中一域,未能像李白、杜甫、苏轼、元好问等杰出诗人那样,通过历时的漫游增广识见,拓宽视野,文学创作也很难再上层楼。谢徽以高启在苏州与金陵的今昔作比,精准地指出帝都的人、事、景对于作者起到了“壮其心目”“广其识量”与“扩其见闻”的积极效用,刺激着他的创作灵感和写作冲动,达到了“有所不能已”的境地。鉴于其他修史文人的相似境遇,我们应可认定谢徽的言论同样适用于他们。析而论之,金陵修史对于文人们的裨益主要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修史使得天各一方的江南秀士聚首金陵,自由无碍地进行思想、学术或文艺的交流。“修史与末役,乏才愧群贤” [14]401“群来高馆间,厕迹愧我愚” [15]287当是众人的普遍心理。汪克宽至京师,宋濂总裁史事,“于是与先生谈经。其深诣远到,殆非当世之士所可及,方欲执弟子礼而请业焉” [8]744;贝琼曾与李中卿预修《元史》者五月,他谈及两人的互动:“中卿之学极博,凡三十六年君臣行事,予每咨之;而中卿亦称予之叙事直而不诡,故其论无异同”[16]222;胡翰早在金华时就拜读过高启的诗歌,“见之未尝不爱。及来京师,同在史局,又得其所谓《缶鸣集》者阅之,累日不倦” [15]979。以致宋濂与傅著重遇于十余年后,还会深情回忆起修史间隙的文酒之会:“洪武初,余奉诏总裁《元史》,于时预执笔者凡数十人,皆四方豪俊。余日与之周旋会聚,间一休沐,辄相过从饮酒为欢。酒阑气盛,抚掌大噱,论古人文章政事,不深夜弗止,信一时之乐哉。然当是时,诸君者皆壮强无恙,余虽稍长,亦未耄老,方以为此乐可以常有,未知其为乐也。” [8]656宋氏借鉴曹丕《与吴质书》的行文笔法,生动还原了济济多士纵论古今的欢乐图景,也让后人感知金陵行之于修史诸子成长的重要价值。

在他们的交往中,至可瞩目的是三大文人群的融通。婺州文人群与吴中文人群在金陵时的互动,徐永明已有较为详尽的分析,但两者与大都文人群的交往则罕有关注。苏伯衡《夏尚之太史哀辞》云:“我师克燕,拔其知名士赴南京。” [5]741这批“知名士”就包括了危素、张以宁、曾坚等大都文人群的幸存者,均因其在元末文坛的地位与丰富的前朝阅历而成为修史文人们的请益对象。宋濂、王袆是婺州文人群的领袖,与大都文人们交往最密。元季的曾坚“名位既显,海内求文者接踵而至,凡得片言只简,不翅拱璧之贵”,宋濂“幸识先生于建邺,欲以古文辞就正焉,而先生亡矣” [8]494,言语中颇有几分遗憾。危素对宋濂相知特深,在元朝时即欲引荐至翰林院国史馆,今得相聚金陵,宋濂为作《题危云林训子诗后》;危素卒后,他又不避嫌疑,亲作墓铭评骘群行。宋濂与张以宁更是神交已久,彼此倾慕:“先生长濂凡九岁……及其教成均,入词垣,先生之文益散落四方。濂得观之,未尝不敛衽,而以不能识面为慊。去年春,始获与先生会于建业,各出所为旧稿,相与剧谈至夜分弗之倦,且曰:‘吾生平甚不服人,观子之文,殆将心醉也。”洪武二年秋,张以宁奉使安南,途中特作《潜溪后集序》以寄,“其称奖则尤甚于前日者” [8]716-717。王袆则与前国子博士王章早在元顺帝至正八年即定交于大都。王章“善为古文辞,名称籍甚” [17]191,洪武二年春例徙南京,两人再得相聚,王袆为作别序,追忆二人交往始末,以表眷眷不舍之深情。吴中文人群中,高启与大都文人来往最为频繁。高启被任命为翰林编修官,成为侍讲学士张以宁的僚属。张以宁有太湖中秋玩月之作,邀请高启次韵唱酬。高启又作《答张院长雨中见怀》诗,“乍违枉芳札,远忆愧深情”[15]296体现出文坛先辈对于后生的欣赏和推许。高启还有《雪夜宿翰林院呈危宋二院長》《送前国子王助教归临川》《金华郑叔车父仲舒仕燕十年不得闻元年南北既通叔车即往寻省至京师遇焉时仲舒方卧病叔车侍养久之仲舒命归祀先茔将行赋诗送之》《送前进士夏尚之归宜春》诸作,关涉危素、郑涛、王章、夏以忠等大都知名文人。

各区域文人群内部的整合同样引人注目。试以吴中文人群为例,参与修史的成员中,高启、王彝、杜寅、高逊志、谢徽原属北郭文人群,陈基、张简、贝琼、宋禧则可笼统归于铁崖一派,傅著、张宣似无门无派。他们在元末或为朋旧,或从未相识,却因修史的契机同聚金陵。胡应麟云:“诗人则出吴中,高、杨、张、徐、贝琼、袁凯,亦皆雄视海内。” [18]341元末的高启与贝琼一居苏州,一在松江,似无任何干连,但在金陵时却产生了交集。高启赋《穆陵行》,贝琼有同题之作;高启作《真氏女》,贝琼有《真真曲》,这显然是彼此唱酬的结晶。贝琼早在松江时,就已听闻僧道衍的诗名,如今和王彝同批次修史,得以在后者寓舍结识了游京的僧道衍,并为《独庵集》作序。高启与傅著、谢徽还乘着修史的闲暇,同游句容山水,借宿圆明寺,赋诗言志。“独在异乡为异客”,乡缘使他们自然而然地相互亲近,把酒论文,其乐融融。

无论是三大文人群的融通,还是区域文人群的整合,均为明初形成统一的文风起到了奠基石的作用。

金陵拥有着秀丽的自然风光和深厚的历史积淀。钟山、秦淮河、莫愁湖、玄武湖等山河湖景,雨花台、凤凰台、新亭、鸡鸣寺等文化胜迹,无不吸引着历朝文士们流连忘返,留下了千古传诵的名篇佳制。洪武初年的金陵既继承了丰厚的自然人文遗产,又与前朝存在着天壤之别:一方面,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南唐均建都金陵,但它们属于苟且偷安的地方性政权,缺乏大一统王朝的恢宏气象。朱元璋建都时,蒙元势力已如雨打风吹去,新的王朝宛如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明中叶朱之蕃的评价颇为精准:“金陵自秦汉六朝,夙称佳丽。至圣祖(指朱元璋)开基定鼎,始符千古王气,而虎踞龙蟠之区,遂朝万邦,治六合,镐洛、淆函不足以言雄,孟门、湘汉未能争巨矣。” [19]一批批来自天下四方、应诏而起的贤良秀士,一队队千里迢迢、入贡天朝的藩国使臣,一系列有条不紊却又紧锣密鼓进行着的城市建设,使得金陵第一次拥有了可媲美汉唐长安的都城气象。另一方面,朱元璋推翻元朝并不仅仅是简单的王朝革命,更是一场颇具时代意义的种族革命。洪武元年二月,朱元璋针对元世祖“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普通百姓习于胡化的社会现实,“悉命复衣冠如唐制,士民皆束发于顶……其辫发椎髻,胡服胡语胡姓,一切禁止……于是百有余年胡俗,悉复中国之旧矣” [3]525,并以此为发端,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以恢复汉唐之制为追求的文化革命。金陵作为新朝的都城,更是大革命的风暴眼。修史文人大多是岩穴之士,归属于元代族群等级制中最受歧视的“南人”。当他们进入金陵时,“览乎城观宫阙之壮,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华夷会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厉其志气者,无不厚也,无不硕也” [8]459。触动灵魂的震撼必然会丰富他们的创作内容,冲击着他们原有的创作风格。

《荀子·劝学篇》云:“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 [20]5荀子的本意是强调君子善假于物的道理,却让我们体悟出位置之于个人的重要性。这批江南文儒大多白身修史,“诏预编摩辱主知,布衣亦得拜龙墀” [15]575的荣耀已为天下人所歆羡;修史完毕后,其中的佼佼者又陆续被安排在翰林院、国子监、礼部等文化教育部门,成为新王朝制度建设的指导者和策划人。身居煌煌帝京的他们,可类比为“登高而招”“顺风而呼”的君子,即使是相同的见解或创作,在野和在朝所受到的重视程度尚不可同日而语,何况他们在金陵风物的感召下,又有了更高水准的理论建构与创作成就。

投之木桃,报之琼瑶。金陵修史予以文人们如此多的裨益,他们又将为都城文坛带来什么样的变革呢?

四 修史文人给金陵带来的影响

赴京之前,绝大多数的修史文人已是江南文坛的名流才士;赴京以后,他们又以布衣的身份掌握了书写正史的权力,赢得了世人的崇敬。金陵文坛也由此形成了以修史文人为核心,以服务于修史的文人为骨干,以其他关联的文人为同盟的基本格局。宋濂、王袆等修史文人充分发挥了领导者与组织者的头雁作用,使都城文坛在短短两年内摆脱萧条的情状,迎来了朱明开国以来的第一波文学繁荣。

首先,修史文人主导的金陵文坛,文化互动十分活跃,包括了游宴雅集、题赠序跋与都城送别等多种形式,为京师文人们切磋攻错、敦情睦谊提供了良好的氛围。

游宴雅集是中国古代士大夫的优秀文化传统,聚会时的主要活动或为饮酒品茗,或为游山玩水,或为艺术鉴赏,诗文酬唱都是不可或缺的内容。雅集的规模可大可小,大者如石崇的金谷园、王羲之的兰亭会,参与者可达数十人;小者如二三文人的饮酒赋诗或结伴同游。修史文人们在金陵举行的大规模聚会,首推洪武二年八月的天界寺雅集。高启《天界玩月》诗序云:

洪武二年八月十三日,《元史》成,中书表进,诏赐纂修之士一十六人银币,且引对奖谕,擢授庶职,老病者,则赐归于乡。阅二日中秋,诸君以史事甫成,而佳节适至,又乐上赐之优渥,而惜同局之将违也,乃即所寓天界佛寺之中庭,置酒为玩月之赏,分韵赋诗,以纪其事,启得衢字云[15]286

宋禧亦有《八月十三夜史局儒士醵饮天界寺西庭叙别分韵得天字》[14]398-399

秋寺积黄叶,行见江月圆。众客感时迈,史籍已成编。迢递四方至,同舍非偶然。久集有分期,念之还足怜。醵饮际良夕,露坐望青天。明发各有适,羽鳞异天渊。少壮宜努力,衰病得生旋。酣咏在兹席,静言乃离筵。耿耿亦何为,且就残夜眠。

天界寺雅集是洪武初年最具影响力的文化活动之一。第一批参与修史的十六名文人,还有宋濂、王袆两位总裁全员出席,清风明月,饮酒赋诗,表达对于半载情谊的珍视与即将分别的惋惜。三年以后,还乡已久的宋禧甚至还寄诗宋濂,“当时十八士,去留各有缘。中秋佛寺里,明月照离筵”, [14]402表达了他对修史诸君的怀念。至于小型的雅集如高启、张孟兼与宋璲的莲房联句,宋濂、张孟兼等人的玉兔泉联句等等,指不胜屈。

别集多为士人某一阶段或整个人生创作的选集或全集,亦是他立身文坛、留名汗简的关键因素,极其需要师长或友朋们的揄扬褒赞。修史文人因其特殊的身份地位,成为他人频繁请序的主要对象,序跋数量极为可观。我们重点关注的,则是他们因惺惺相惜而彼此求请的序跋:宋濂诸诗文集,赵汸、贝琼、朱右先后为序;宋濂则为王廉《南征录》《王氏乐善集》、朱右《白云稿》、曾鲁《曾助教文集》、王袆《华川后集》题写序跋。王袆为张简作《张仲简诗集序》,为张孟兼作《跋西台恸哭记》,为宋濂作《跋宋戴二君诗》;而赵汸、胡翰、宋濂等人又为王袆题《华川文集》《华川前集》诸集。高启诗集,胡翰、王袆、王彝、谢徽相继题其序。

“序”与“跋”的写作手法十分多元,但主旨大多是题者对于著者成就的肯定和颂美。例如王袆《缶鸣集序》先用形象化的语言高度评价了高启的诗歌成就:“季迪之诗,隽逸而清丽。如秋空飞隼,盘旋百折,招之不肯下;又如碧水芙蕖,不假雕饰,翛然尘外,有君子之风焉。”并将高启置于吴诗派的脉络中,称赞“其于诗则已能自成家,与唐、宋以来作者,又不知孰先孰后也”;最后希望“序而传之,世必有因其诗而知其才者矣” [15]980,这是对高启才华的全面肯定,对于后者在诗坛地位的确立无疑有着积极的促进作用。有的序文在表彰作者之外,也会提出自己的期许。宋濂、王袆在修史完毕后被分别任命为翰林学士与待制,赵汸即认为这是文运将开的象征,“二公者居同郡,学同师,而又皆有志于复古,以周秦先汉之文辞相与鸣国家之盛,使来者有所兴起,其不在兹乎” [7]194,表达出对宋、王二人领导明初复古风尚的殷殷期盼。

送别是都城文学的永恒主题。“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21]1299,白居易的名句写尽了京师送别的常态。修史文人在金陵期间,迅速成长为送别的组织者与参与者。洪武二年秋,王锜完成修史任务后,被任命为北平行省检校官,“高君季迪率朝之搢绅赋诗以华其行”[16]617-618。吕复被命赴北平采访元顺帝一朝的遗闻逸史,高启、赵汸、胡翰等人均有诗送行,宋濂亲为制序。至若达官贵人、高僧大德、名流俊士出京,修史文人更是祖饯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亦能不负众望,创作出脍炙人口的佳作。如高启《送沈左司从汪参政分省陕西汪由御史中丞出》就是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送别之作,沈德潜评价此诗曰:“音节气味,格律词华,无不入妙,《青丘集》中为金和玉节。” [22]21

其次,修史文人为都城文坛贡献了一批名篇佳制。徐一夔《陶尚书文集序》云:“国家之兴,必有魁人硕士乘维新之运,以雄辞巨笔出,而敷张神藻、润饰洪业,铿乎有声,炳乎有光,耸世德于汉唐之上。使郡国闻之,知朝廷之大;四夷闻之,知中国之尊;后世闻之,知今日之盛。然后见文章之用为非末技也。” [23]209金陵景观之陶冶、新朝气象之感召,加之文学互动之锤炼,大大刺激了修史文人们的创作欲。他们开始主动接纳或建构新朝所需的文学思想,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创作倾向和文学风格,提升了都城文坛的整体创作水准。从个体文人的角度而言,高启于洪武元年冬赴京修史,洪武三年七月辞官还乡。在一年零八个月的京师生活中,他创作了将近两百首诗歌,其中就包括了《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穆陵行》《真真曲》等传世之作。胡翰本以经学见长,也在这种浓郁的氛围中创作出《雪山亭诗为夏官张季明作》《送吕君采诗北平》等诗歌,并被时人刘仔肩收录于《雅颂正音》。从后世选本的角度来看,沈德潜《明诗别裁集》素号谨严,选宋濂诗一首《送许时用還郯》,陶凯诗一首《长平戈头歌》,皆作于修史期间;选高启诗二十一首,《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唐昭宗赐钱武肃王铁券歌》《送谢恭》《送沈左司从汪参政分省陕西汪由御史中丞出》《送叶判官赴高唐时使安南还》《清明呈馆中诸公》等六首作于此时,几占全部选作的三分之一;选贝琼诗五首,《穆陵行》《送杨九思赴广西都尉经历》《送王克让员外赴陕西》均作于此时,占比近乎三分之二。修史文人对于都城文坛的创作贡献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都城文坛的理论建构,也和修史文人有着莫大的关联。洪武初年,金陵的理论纷争主要围绕两大议题而展开:一是“鸣国家之盛”的诗学观念,一是台阁文学与山林文学的优劣。王彝、谢徽、赵汸与贝琼结合所评论的《蒲山牧唱》《凤台集》《华川文集》诸别集,从不同角度强调了“鸣国家之盛”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为其成为主流的文学思想奠定了基础;而在台阁文学与山林文学的论争中,宋濂、高启、赵汸、王袆则是发起人和对话者,共同丰富和发展了该理论的内涵外延。至于探讨的具体细节,罗宗强、左东岭、闵永军等学者已在各自的论著论文中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分析,兹不赘述。

五 结 语

一座城,一群人,因一项特殊的使命而奇妙地联结到了一起。三十余位饱受战乱之苦的江南著名文人,应修史之召聚集金陵,擺脱了元末群雄割据带来的创作局限,共同领略了壮美的帝都风貌与蓬勃的开国气象。心灵受到强烈冲击的他们又用敏锐的观察力、非凡的创造性、高超的文学功底,使近乎半荒漠化的都城文坛变得生机勃勃。明代文学也因此打破了历史常规,它的发展是建立在高起点之上的,明诗盛于国初成为中国文学史的普遍共识。金陵修史也使得这批知识精英中的佼佼者奠定了自己在明代文学的卓越地位。宋濂能成为“文章之首臣” [8]51,高启被誉为“始变元季之体,首倡明初之音” [15]992,这段经历都是至为重要的关节点。而朱元璋的别出心裁,使得纯粹的历史性事件兼具了文学史的意义,影响到明初文学的走向,同样值得我们去深思。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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