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住岁月

刘国欣

工作原因临时在北方的城租住一年，又由于一段临时被安排的培训，对方提供一季度的房子可以居住，刚好我租住的房子即将到期，就不再续租，打算搬迁到新住处。

然而，因为我租期比培训时间长了半个多月，还有一段时间的过渡期，也就是在这过渡期里，整个城市春暖花开起来，一夜间都是花香的味道。我租住的小区是个老小区，行道树都是被专门置卡保护的高大的直入云端的杨树，非常粗壮，也看不出多少年了。这时节，它们的姿态最美，一天一变样。

未发芽抽叶的时候，这些杨树给人进入白桦林的感觉，因为实在太多了。温度一升，杨树就开始出花。风一吹，那些毛毛虫一样的杨树花就掉落下来。如果落入颈项难免被吓一跳。然而，落在身上其他地方，倒像是一种轻柔的抚摸。

很多次，我会偷偷捡几条杨树花放进口袋。——实在担心看见的人嘲笑，一把年纪了还好奇这个。但手插入口袋，摸着毛茸茸的杨树花，真有一种特别的幸福感。在我早年的村庄成长时光里，杨树花留下过很多快乐的记忆，一大群孩子们，经常互相捡着扔来扔去，也会促狭地在课堂上往睡着的同学的脖子里悄悄放。更多时候是摆在课桌上，彼此嫌弃着，却又仿佛获得了很多，经常一边摸着一边聊天，很快乐。农村孩子的“黛玉葬花”，最早实际是葬杨树花。随着气温升高，以及在手上把玩的时间的延长，那些杨树花很快就干了恹了，失去了初始的某种轻柔，也失去了刚掉落下来的那种皮肤一样的弹性感，像小小的悄悄进行的一场死亡。孩子们掩饰着内心的失望，把这些枯掉的杨树花扔到杨树地下去，或者草丛里去，装作看不到，再找一些新掉落的来耍……可那种沮丧感仍然留在心里。长大些时读到黛玉葬花，实在类同于这样的心情。

在培训的住地租住的这段时间正是玉兰花落时节。玉兰花开得美丽，如果掉落在土地上，也还是好看的，土黄配枯萎的那种黄白色，让人内心不由生出一种零落成泥的感喟。然而，城里寸土寸金，到处都是水泥地，玉兰掉在水泥地上，莫名让看到的人生出一种委屈感，尤其是白色的玉兰花，一片片掉落在水泥地上，然后很快变成咖褐色，接着被一把大扫帚扫进垃圾桶里，最后不知所终。——总让人起哀伤感。

好在有杨花，还好在我所租的房子还有一些时光才到期。我比以前更珍惜破旧老区的租住时光。时间倒着数，我夜夜归来，享受着杨树花落在身上，享受着杨树长出一片又一片叶子的美好。

南方植物茂盛，叶子旧的还没有脱光新的就已经悄悄出来，几乎让人注意不到已旧貌换新颜。北方的树长叶子，能看出如何由指甲一样一小片长成一大片的。现在的杨树叶还是小孩小手一样的杨树叶，还没有长成大孩子那样的宽大叶子，更还没有长成成年叶。一天有一天的变化。每天我早上出去夜里归来，抬头看杨树叶魔法一样这里那里这棵那棵把叶子长阔很多，心里会突然觉得感激和哀伤。我感激这春时之美，我哀这时光之迅疾。不过，每片叶子有每片叶子的季节，每个人也一样，我不应该过度贪恋此刻进入永恒。

还有三四日，就得彻底搬离现在的住处，真令人留恋呀。

除了杨树花与杨树叶，我还留恋现在租处的一楼人家的猫，它每天在夜晚蹲在阳台仿佛迎接每个回家的人。这户人家有两个小孩，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他们会在周末带着猫在小区里散步。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幸福的。猫是狸花猫，白脖子，四只脚也是白色的，给人一种尊贵之感。两个小孩一只猫，生活是安详的……

三年疫情，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把一个猫圈起来自己养的打算，我希望我是自由的，它们也是自由的。然而，每每看见人家有猫，心里总不由一阵羡慕。一楼人家有孩子，一男一女；另一楼人家有猫，狸花猫。这样的人家世界上应该有很多家，平凡又不平凡。但愿他们的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小孩子长大又有了小孩子，猫老了还有新的猫……

本周末我就得彻底退出现在的租处，此间时光令我留恋，留恋的还有房间的小阳台。阳台外是一所小学的院落，一周总有好几节体育课，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步，做游戏。有时也是吵闹的，但下午他们彻底放学，院落里一下安静下来，连铃声好像也哑了，一声不响，似乎校园是我的想象，就又怀恋那吵闹。

时光悠悠，然，杨树开花是真的，杨树抽芽长叶也是真的，一楼人家的猫和小孩是真的，这个我卧室的阳台是真的，这所小学也是真的……真令我留恋呀。

租住岁月，我的生活是真的，我的留恋也是真的。我在不得不退出的时候，记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