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民国初期,孙传芳驻守盐区的那小股联军,凭借着地盘优势,与挥师北上的国民革命军,在盐河湾一带抵抗过一阵子。期间,联军快支持不住的时候,就地强征了一批新兵。末了,联军还是败了。
汪家大明子,就是那时候被强征入伍的。后来,连个尸首都没有找回来。汪家那个哭呀!哭时,骂隔壁的二明子:“二明子,你个精死鬼!你怎么让你哥替你去送死——”
本来,联军征的汪家的那个兵,是大明子叔叔家的二明子。可临到换军装的那天晚上,二明子趁夜色翻院墙跑了。前来征兵的联军,便盯上了大明子, 强行给大明子套上军装,让他去顶包。
当时,大明子还在新婚里。新媳妇抹着泪水,扯住大明子的腰带不松手,联军就像掰玉米棒子似的把大明子媳妇手给掰开了。大明子媳妇倒在床铺上,擂着铺板儿哭。
大明子媳妇姓梁,盐河北乡小梁庄人。来到汪家,汪家人都喊她小梁。 “小梁,别哭了,小梁!说不准大明子去几天就能回来的。”小梁的公爹汪老爷安慰小梁的时候,大明子已经被联军押着走远了。汪梁两家结亲,缘于汪家开酱园、梁家编酱篓。
汪家酱园里所用的那些大如南瓜、小如兔头的酱篓,都是梁家婆娘、媳妇、闺女巧手编织出来的。
每逢集日,汪家一开店门,梁家那边所编织的一串串大大小小的酱篓就送上门了。有时,梁家人来送酱篓时,还会额外带来一大捆荷叶,专供汪家抹干酱时铺在酱篓里用。
后来,汪家娶了小梁,小梁就把编织酱篓的生计带到了汪家。小梁双手摆弄着四片芦篾,教汪家人:起底时先交叉出一个“田”字格,随即指尖夹住芦篾,上翻下压,且不停地添加芦篾,一个鳖盖似的篓底就出来了。然后,起帮、上绕、锁口、攀提手,不大点儿工夫,一个光溜溜的酱篓就编好了。
汪家的厨娘、女佣还有汪家太太,很快都跟着小梁学会了编酱篓。
汪家属于温饱有余的小财主,前后两进院落。前院里开酱园,临街守着一个酱铺,有时也偷着卖点儿私盐。后院原本是很安静的,可自从小梁把编织酱篓的活计带过来,后院也随之热闹了。
但汪家,后院不问前院事。
前院里,常年有一个老佃户阿杜把持着,他整天侍弄着那一排排紫腾腾、酸溜溜的酱缸和一头昼夜都在磨豆子的小毛驴。每日,太阳升起时,阿杜会把酱缸上面的“坟头盖”一个一个掀开——晒大酱。赶上起酱、抽酱油时,前门守店的汪家老爷子,也会过来帮忙。
那时候,大明子会守在店里。
岂料,联军与国民革命军在盐河湾打仗时,把汪家大明子给扯上了,将汪家的好日子击个粉碎。
小梁闻知夫君的死讯,连着哭了几天几夜,之后扎着白头绳回了娘家。汪家这边,关了半个月的店门。末了,还是开门迎客了。总之,日子还要一天一天过下去。
这期间,汪家派阿杜赶着驴车,去接小梁回来。
头一趟,小梁说天气热,没回来。改天,汪家这边的酱篓快用完了,又让阿杜去接。这一次,小梁在娘家嫂子的陪送下,抹着泪眼回来了。
殊不知,小梁这次回来传出喜讯——她怀孕了。大明子当兵前留下的种。
这个消息,让汪梁两家悲喜交集。尤其是汪家,可谓是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此后,汪家编织酱篓的活儿,再不让小梁上手。各种新鲜的瓜果、鱼、肉、禽、蛋,轮番滋养起小梁。
转年春夏时节,小梁不负众望,为汪家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汪老爷为其取名:有根,寓意汪家有了后人。
有根满月那天,奶妈从后院里抱出来给汪老爷看。汪老爷把有根轻揽在臂弯里, 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自言自语地唤道:“有根,有根!”
那孩子不晓得答应,反而皱起小脸“嗯啊嗯啊”地哭上了。
后来,有根能下地学步时,汪老爷时常带他到前院的店铺玩耍。知道的人会说:“哟,有根长高了!”不知道的人会问:“孙子?” 汪老爷就干脆地回答:“孙子。”
这样的日子,也是其乐融融。
可谁也不会料到,汪家竟曝出一条丑闻,一下子臭了半条街——儿媳小梁又怀孕了。
追其祸根,是汪家那老奴才阿杜。
汪老爷暴跳如雷,大骂阿杜是个坏东西,随即把阿杜禁锢起来。最后,汪家人想出一个“抛丑”的办法——成全他们让阿杜领小梁远走他乡。
阿杜感激汪家网开一面。小梁倒是有些不大情愿,一个劲儿地捂住脸哭。汪家给阿杜预开了一年的工钱,额外又塞给小梁一些散金碎银,让他们去投奔汪家在青岛的一个远房亲戚。
临出汪家大门时,汪家炸响一挂小鞭,以示送亲。待乡邻们前来围观时, 汪太太冷不丁地往小梁身上泼了一盆脏水,其实就是清水里面放了几片碧绿的菜叶,表示小梁给他们汪家带来的污秽,让她带走。
这以后,汪家仍然开店。
大约两年以后,同样也是个夏天,小梁的娘家妈病逝,小梁从青岛回来奔丧。小梁抱着她在青岛生的小儿子,来汪家看她的大儿子。小梁没到汪家的后院去,只在前门的店铺里让人把有根领出来。她抱住有根抹了一阵眼泪,往有根的小手里、衣兜里塞了些花花绿绿的糖果。
回头,小儿子闹着要吃奶。借孩子吃奶的空档,小梁与汪老爷说了些她在青岛的事……汪老爺观察到小梁怀里的孩子与有根长得一模一样,那鼻子、眼睛,还有左边腮帮上的小酒窝,似乎同出一辙。
那一刻,汪老爷的心里陡然有些慌乱,但很快,他又镇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