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尔学华
1
阿果,曾经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后来是一个少女的名字,现在是一个女人的名字。阿果,从女孩到少女,从少女到女人,她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始终不变的只有她的名字:吉尼阿果。
1983年秋天,出生三天的阿果被取名为阿果,也是那天,她成为沙马伍呷的未婚妻。两家人煮了十斤腊肉庆祝,喝了五斤白酒约定。阿果的大伯吉尼曲坡说把一个抱在怀里的女婴许给一个还不会擦鼻涕的男孩是一件荒唐的事,他不看好這桩婚事。沙马伍呷的母亲想给吉尼曲坡展示一下妇女的愤怒,亲朋好友拦住了她,可她还是从人群的空隙中给了对方一个愤怒的白眼。吉尼曲坡见识过她的狠辣,只得乖乖闭嘴。
伙普村的三十多户人家,几个家族的人经过几十年的相处,已经逐渐显现出盘根错节的爱恨情仇。阿果的父亲吉尼体坡倒是觉得一桩婚姻如果能让两家人多一些和睦也不是坏事。
吉尼曲坡听了弟弟的话,摇摇头,他从不觉得弟弟是个聪明人。
伙普村在山路的尽头,村子背后是一座悬崖,从山脚远远望去,只能隐约看见山顶的部分轮廓。“伙普”在彝语中是山顶的意思,老人说这是一个糟糕的村名,站得太高就不能脚踏实地,人活下去需要土地。每年的冬天总是从伙普村开始,也在伙普村结束。
几十年前,一群人来到这个叫嘎乌拉达的山谷,看中了山谷的最低处,那里地势平坦,土壤肥沃,然而囊中羞涩的他们买不起任何一寸土地,只得向上游寻找没有主人的土地,来到了荒无人烟的山顶。他们有十五个人,七女八男,安了八个家,其中一个是光棍,他是沙马伍呷的爷爷沙马古体。八个男人选定了栖息地伙普村,行李却在遥远的地方等主人。在搬家途中他们遇到了一个女人,她站在路边,顶着沉重的脑袋问:“我可以和你们走吗?”没有人回答。她又问了一遍。十九岁的沙马古体抬头看她一眼,他正背着一座神龛,里面放着祖先的竹灵。他走几步,又看一眼这个奇怪的女人,他看出女人饥寒交迫,有成为饿死鬼的可能,他放下神龛,从兜里拿出一块荞麦馍,掰成两块,左手右手分别拿着半块荞麦馍掂量一下,给了她右手里的那块。女人狼吞虎咽地吃完荞麦馍,沙马古体咽了一口口水,把来不及吃的另一半也递给女人。女人没有接他手中的荞麦馍,她噎住了,坐在地上翻白眼,他把水壶递给女人,女人用水一点点把荞麦馍冲下去,好久才站起来。沙马古体的伙伴们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仿佛这个女人只是一块石头。他把另一块荞麦馍也递给女人,女人犹豫着摇头,他指了指腰间挂着的袋子,说里面有燕麦粉,女人这才接下荞麦馍。等他们再次出发时,他转身随口对女人说:“走了。”像是提醒女人出发了,也像是在告别,然后他背着神龛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半路,他忍不住回头,惊喜地看到女人在他身后,他咧开嘴笑了,女人也笑了,走上来要帮他背神龛,他拒绝了,于是她卸下他身上的行囊挂在自己身上。就这样,十九岁的沙马古体在路上捡到了一个老婆,尽管她比他大十二岁,也阻挡不了他笑容满面地露出十几颗发黄的丑陋牙齿。
沙马日惹是他父母的第四个孩子,他的哥哥姐姐中最长寿的那个活到过两岁半,他没有名字,只有外号:日惹。意思是草丛的儿子。他出生那天,父母没放在心上,甚至早上他母亲觉得肚子痛了,还坚持去地里锄草。中午,沙马日惹出生了,他的母亲独自一人在地里把他生出来,用一件破衣服裹着他,将他仍在一边,晚上沙马古体去接老婆,他和老婆抱着孩子从人群中走过时,村里的小孩说:“快看,沙马古体的老婆在草地里捡到了一个小孩……”他就这样叫沙马日惹了。
沙马日惹三岁以前,父母每天都做好他夭折的准备,逢年过节时,他多吃了点肉,他的母亲就觉得暖暖的,她在心里默念:“吃吧!趁你还能吃,多吃点。”然而他们等了三年,沙马日惹却越活越健康,慢慢有了成人的迹象,这让老夫妻看到了希望。一天,她犹豫着对丈夫说:“他看起来能成人的样子。”她的丈夫回答:“我也觉得。”
二十年后,沙马古体英年早逝没多久,沙马日惹就跟着矿山老板阿别古体风光了。伙普村的矿山火热开工时,矿山老板阿别古体和沙马日惹恰好是朋友。
以老实本分著称的阿别古体有一天突然宣布做生意,他说:“伙普村的泥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这是稀土,是矿。”村民不懂什么是稀土,但是知道了稀土能卖钱。
阿别古体骑着马来往于矿山和村子之间,他声称准备买一辆汽车,他当着饥饿的村民的面把吃了两口的包子扔给流浪狗吃,乡亲们看到流浪狗叼着白花花的包子跑远,恨得咬牙切齿,他说伙普村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骑着马从伙普村的女人面前走过,昂着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女人们经常偷偷跟阿别古体聊天,因此每天都被丈夫揍得鼻青脸肿。有一天,阿别古体带回来一个女人,她的皮肤和扔给狗吃的包子一样白,他的原配夫人淡定地说:“我该走了,对吧?”她拿着阿别古体给的五千元离婚了。阿别古体的母亲看着儿媳离开,用恶毒的话咒骂阿别古体,然后带着女儿阿别呷呷嫫住到村子的一角,每天挎着竹篮割猪草,她每年至少养三头猪,她说哪天她和阿别古体中的一个突然死了,得有个陪葬品。阿别古体大声对她说:“你死了我用九头牛给你陪葬。”他的母亲老了,耳朵却不老,不需要这么大声,可他依然这么大声。阿别古体惊天地泣鬼神的九头牛诺言没能阻止母亲,只好任她折腾。
沙马伍呷十一岁那年,父亲修了全村第二漂亮的房子,仅次于阿别古体的房子。吉尼体坡也在矿山谋到了一份差事,他盘算着修伙普村第三漂亮的房子,而沙马伍呷和吉尼阿果都在等待可以结婚的年龄。沙马日惹给儿子修的屋子漂亮牢固,在1992年的那场大雨中都能毫发无损。
1992年的大雨下了两天三夜。雨水聚成溪流把矿山的矿冲得到处流动。大雨结束的早上,阿别古体要求矿工继续挖矿,中午矿洞倒塌,掩埋了12个人,其中包括沙马日惹夫妇和吉尼体坡。阿别古体赔的倾家荡产。
阿别古体又成了穷人,活下来的人和村民一同愉悦,他们高兴得像抢到屎的狗,阿别古体损失上百万,让村民开心得犹如自己得到了几百万。阿别古体不骑马了,不说买车了,不扔包子给狗吃了,伙普村的女人不跟他说话了,她们不再挨丈夫揍了。
吉尔克迪趁机用极低的价格盘下阿别古体的矿山,成了伙普村的下一个风云人物。
两年之后,吉尼阿果成了伙普村最美的少女,沙马伍呷则成功变成了伙普村最落魄的少年,他的学费和生活费成了家里的负担。在伙普村,一个家里若是没有男人耕地是一件不幸的事,他顺理成章地辍学,每天扛着犁头赶着牛从村子的广场旁路过,他挽起裤脚,露出沾满泥土的小腿,昂着头从人群中走过,丝毫不去在意他们怜悯的目光。人们看着貌美如花的吉尼阿果,一致认为这桩婚约是伙普村有史以来最大的错误。阿果的目光总是游离在沙马伍呷周围,在人群的评论声中,她渐渐收回目光,隐藏起她哀愁的眼神。村子的小广场是伙普村的信息集散中心,是男人们聚集抽烟喝酒的场所,也是妇女们一起穿针引线的地方,女人在这里当面彼此夸奖,背后说彼此坏话。她们感慨对沙马伍呷的同情,沙马伍呷的奶奶在她们的同情下泪流满面。在沙马伍呷看来,她们的同情只不过是庆幸自己的男人没有遇到矿难,因此她们的孩子不至于过上他那样的生活。
2
吉尔尼哈的妻子是个爱心泛滥的女人,她对世界充满爱,只对老公的堂叔吉尔克迪充满恨意,她悄悄告诉沙马伍呷的奶奶,吉尔克迪要求吉尼曲坡把阿果嫁给他的儿子吉尔木且。
自从吉尔克迪盘下矿山之后,他就成了伙普村最有钱的人,也成了嘎伍拉达镇举足轻重的人物,经常有资格与镇上的大人物出入饭店。
他们的密谋冒犯了沙马伍呷的奶奶,她决意要把他们的企图扼杀在摇篮中,她前往阿果家,阿果的母亲毫不避讳地告诉她:“吉尔克迪确实来过,想将阿果许给他儿子,我说阿果已经许配人家了,这是逼我做言而无信的人。我没答应他。”
沙马伍呷的奶奶一言不发地离开,径直朝吉尔克迪家里走去,她要得到一个让人信服的说法,看热闹的邻居尾随她拥挤在吉尔克迪家门口,空出一条道好让她骂着走过去。吉尔克迪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欲言又止,他不敢承认也无法否认。沙马伍呷的奶奶揪着吉尔克迪的衣领质问是不是孤儿可以随意欺负,吉尔克迪的妻子无法容忍别人在她门口撒野,她从屋里冲出来骂着:“就是欺负你,你能怎么样?要抢你孙媳妇的人不是吉尔克迪,是我,你冲我来。”随即两人扭打在一起,吉尔克迪的两个女儿也从屋里跑出来帮母亲,她们揪着沙马伍呷奶奶的头发,把她按倒在地,几个看似拦架的人嘴里说着不要打了,却不动手拉人,沙马伍呷哭喊着冲向吉尔克迪的妻子,狠狠朝对方的头上打了一拳,吉尔克迪的妻子惨叫一声仰面倒在地上,吉尔克迪见状向沙马伍呷冲过来,拉且拦住了他,拉且是伙普村的德古,在伙普村说的每句话都会有人仔细听。拉且对看热闹的人群大声说:“这么多人在这里不劝架,你们还算是邻居吗?”人们于是迅速拉开他们,沙马伍呷搀扶着奶奶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奶奶头发披散在两肩,脸上布满了抓痕和鲜血。
拉且自发调解这件事,他让沙马伍呷的奶奶和吉尔克迪家的人分开坐着,自己在中间调解。到天黑时,吉尔克迪拿来十斤散装的白酒,无事可做的人们在路上升起一堆火看热闹,他们围着篝火喝着酒对这件事评头论足。吉尔克迪的酒瞬间让他成了一个善人,喝酒的人一言一行都洋溢着对他的赞美,而沙马伍呷的奶奶成了无理取闹的泼妇,人家吉尔克迪又没有做什么,只是说说而已,分明是她小题大做了,但是沙马伍呷的奶奶也并非一无是处,毕竟她不闹的话,酒哪儿来呢?篝火把周围的人照得面目全非,面向火光的脸明亮,背着火光的脸黑暗,他们扭动着脑袋,让两边的脸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自如转换。
在拉且的调解下,吉尔克迪只得赔给沙马伍呷的奶奶三百块钱。第二天一早,有五六个邻居来沙马伍呷家借钱,他们当着沙马伍呷奶奶的面细数生活的种种艰辛,把自己形容成全世界最悲惨的、亟需救济的人,沙马伍呷奶奶像个仁慈的救世主一样亲切安慰他们,然后委婉拒绝。也许是拒绝得不够彻底,让他们看到一点希望,他们再三保证只是急用,过不了一个月保证如数奉还。沙马伍呷奶奶坚决说她一点也不怀疑大家的信誉,但是谁都不借,碰壁的邻居挤出一丝假笑掩饰尴尬,带着不满的情绪回去,转身的时候,用力把沙马伍呷家的门槛踢出巨大的响声。
吉尔克迪为了证明三百块钱对自己毫无影响,第二天下午买了一头两百多斤的猪杀给全村人吃。整个村子只有沙马伍呷一家人没有去吉尔克迪家吃猪肉,吉尔尼哈的妻子酒足饭饱后跑到沙马伍呷家里,把人们说的沙马伍呷奶奶的坏话全部转述给她,甚至连说话时的动作和表情都模仿的栩栩如生。沙马伍呷奶奶一言不发地坐在火塘边,目光深邃而遥远,仿佛吉尔尼哈的妻子说的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过年的那天,沙马伍呷奶奶在神龛的祭品上多放了两只木勺。“你们的父母回来了。”她平静地说。沙马伍呷和妹妹的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下来,在泪眼朦胧中沙马伍呷仿佛真的看到父母一脸疲惫地走进家里,沧桑的脸上刻满旅途的艰辛。
过了年,沙马伍呷奶奶说:“我们要搬家了,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十几家沙马家的人,依靠着他们住。”沙马伍呷没有惊讶。几天之后,沙马伍呷奶奶将土地和房子卖给吉尔尼哈,用这笔钱在离伙普村很远的加古尔村买了一块地和一间屋子。当满载着家具的拖拉机向山下驶去,乡亲们站在路两边看他们离开,没有告别没有欢送。吉尼阿果在人群中若有所失地看着沙马伍呷,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果,冷风拂过阿果如画如梦的脸庞,带给沙马伍呷无限的爱恋与忧伤,沙马伍呷突然心如刀割。他再一次看到父母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父亲背靠着冷清的屋子抽着烟啜泣,仿佛在他无边无际的荒野旁独自流浪着,孤独与哀伤成了他挥之不去的阴影。沙马伍呷隐约看见母亲用目光告诉他:“走吧!不要再留恋了。”
3
加古尔村的沙马左古是全镇第一个去过广州的人,也是全镇第二个坐过飞机的人。
1999年,沙马左古从广州回来,带回遥遠城市的传奇故事,他指着黑白电视里的城市说:“这就是广州,这些高楼下面我去溜达过。”
沙马左古说在广州,吃不上饭的人才吃方便面,村民不信,因为在嘎伍拉达镇,有点钱的人才舍得买一包方便面给孩子吃。沙马左古说在广州,人们不想穿的衣服会扔进垃圾桶里,那些衣服没有补丁,没有破洞,人们只是不想穿了。村民不信,因为在嘎伍拉达镇,要过年了人们才舍得买一件衣服,顺便买一点洗衣粉把前几年的衣服洗了洗又补了补,然后再穿几年。
人们惊奇地看着沙马左古,却对他说的每句话都半信半疑。
沙马左古说广州有很多工厂,需要很多工人,想去广州挣钱的人可以跟他一起走。他找到沙马伍呷,尽管他比沙马伍呷年长五岁,但是按照辈分,他需要叫沙马伍呷一句叔叔,他说:“跟我去广州吧!一个月保证你挣五百块钱,你在这里养一头猪,半年也只能赚几十块钱。”
沙马伍呷仰望伙普村的方向,在群山之外,跨过几座山,越过几条河就是阿果的村庄,他知道此刻阿果正在村子里的某个地方,可能在砍柴,在放牛,或者在割荞麦,但是不知道她是否在想自己。
“我想年前结了婚,带阿果一起去。”沙马伍呷说。
“是该结婚了,你都十九岁了,阿果也十七了吧?”沙马左古叼着烟问道。
沙马左古和广州的工厂老板签了合同,每个民工每小时两块五角钱,他从凉山带去民工,向每个人抽成每小时五角钱,他是工厂和民工之间的一个桥梁,带的人数决定了他的收入。此外他还需要借一些身份证,因为法律不允许工厂招收未成年人,而他目前找到的民工几乎都是未成年人。在村民的眼中,广州是一个存在于电视机里的城市,电视里的人们光鲜亮丽的生活跟一贫如洗的村子没有什么关系。
沙马伍呷的奶奶用她毕生的知识教育沙马伍呷为人处世的方法,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否适用于广州,她再三叮嘱沙马伍呷只要平安就好:“能不能挣到钱无所谓,既然别人都去了广州,那你也去看看广州是什么样子。”
1999年的秋天,树叶在伙普村的林子里凋零了许多,路边的野草枯萎了许多,羊群在野草消失之前匆忙将其吃进肚子里,羊群顾着吃草,没有注意到沙马伍呷回到了伙普村。
吉尼曲坡听说沙马伍呷来了,他丝毫不慌张,他早已在脑海中排练了无数次与沙马伍呷舌战的场景。
沙马左古是沙马伍呷请的媒人,替他开口提亲,他们租了一辆拖拉机,辗转一路,在镇上买了酒和零食。阿果的母亲对伍呷的提亲甚是期待,她早已准备好一头小猪,在吉尼曲坡的强烈干涉下,最后杀了一只鸡。
双方的寒暄并没有进行很久,沙马左古首先表明了来意。
吉尼曲坡不慌不忙地说:“我是阿果的大伯,我弟弟不幸去世了,有些事不得不让我这个大伯做决定。”他环顾一下人群,继续说:“自古以来母鸡有母鸡的身价,母羊有母羊的身价,姑娘也有姑娘的身价。我家阿果人长得没得挑,说起骨头,我们吉尼家也是祖上有名有望的,祖上不存在来历不明的人。”
说到来历不明的人,沙马伍呷不自觉低下头,甚至不敢与人们眼神交流,因为他的奶奶是路上捡来的。
吉尼曲坡继续说,前几天有个老板来提亲,愿意出一万两千块彩礼把阿果娶给他儿子。沙马左古和沙马伍呷面面相觑,都被一万两千块钱的彩礼吓到了。当时嘎伍拉达镇最高的彩禮二千八百块钱,沙马左古自己三年前结婚,彩礼一千五百块钱。放眼整个嘎伍拉达镇,拿得出一万两千块钱的人家不超过十户。
作为见过世面的人,沙马左古绝不会就此认输。吉尼曲坡说的非常明确,如果沙马伍呷一定要娶,那就拿出一万两千块钱。如果今天他们灰溜溜地回去,从此以后别人会说沙马家的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会被别的家族耻笑。
沙马左古决定反击。他说当年阿果的父亲答应这门亲事,是因为两家人彼此欣赏,如果阿果的父亲还活着,他肯定不会要太多的彩礼,毕竟他不是卖女儿。吉尼曲坡听了火冒三丈,他深信对方在辱骂自己,扬言必须要一万二千块钱。
阿果的母亲沉默了好久,说:“我只有一儿一女,我只希望阿果以后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嫁给一个不吵不闹的男人。这门亲事是他父亲生前定下的,我不会说悔婚就悔婚……”
吉尼曲坡打断了弟媳,他责骂道:“现在没人说你悔婚,现在说的是彩礼。”吉尼曲坡知道悔婚意味着需要赔给沙马伍呷娶老婆的钱。
阿果的母亲赶紧改口,说自己尊重丈夫的遗愿,不过彩礼不必要那么多。“我家里也是一贫如洗,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别人嫁女儿要多少钱,我们就要多少钱,按照规矩来就行了。”
吉尼曲坡看自己的计谋将要失败,把弟媳叫到一边告诉她:“现在彩礼一年比一年高,再过几年你儿子结婚时都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你自己挣不了钱,现在不趁机多要一点钱存着,以后拿什么给你儿子娶媳妇?你女儿重要?还是你儿子娶不到老婆重要?”
阿果的母亲又沉默了。
为了不让别人觉得自己在卖侄女,吉尼曲坡给沙马伍呷开出最后的价格。
“我也不向你们要好多了,就给八千块钱,不要拿别人来比我家阿果,就连买母马,不同的母马还有不同的价格呢!能给就娶,不能给,这门亲事就算了,不是我家不嫁,是你家娶不起。”
沙马伍呷几乎没有犹豫,他一口答应了吉尼曲坡的条件。沙马左古一脸震惊地看着沙马伍呷,虽然他在外闯荡过,他也觉得这是一笔巨款。而沙马伍呷不想再听到人们用母马和牲畜的买卖来比喻阿果,如果钱能让这些人闭嘴,他愿意倾家荡产。至于钱从哪里来,他压根没想过。
4
吉尼阿果有一个闺蜜,她是阿别古体的妹妹阿别呷呷嫫,尽管阿别呷呷嫫比阿果年长四岁,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形影不离。阿果和呷呷嫫一样,没能去上学,她们一起割猪草,一起捡柴,一起锄草。
阿果只有一个弟弟,呷呷嫫也只有一个哥哥,她们觉得彼此很像。
她们都是女孩,在家里受到的关爱远不如哥哥弟弟,她们都习惯了被忽视,她们觉得彼此更像了。
阿果和呷呷嫫去县城的照相馆,留下她们少女的模样。
阿别古体破产不久,他就把妹妹许配给了下游村子里的马都阿洛,阿别呷呷嫫对阿果诉说她不喜欢那个人。她结婚那天,阿果目送她,那年她17岁,阿果14岁。
阿果没有闺蜜了,她怅然若失。她依旧割猪草,依旧捡柴,依旧锄草。她找到一些介于闺蜜和朋友之间的朋友,但是没有对她们诉说心里话,也不曾听过她们的心里话。
呷呷嫫从哥哥还是矿山老板时就跟着母亲搬到了小屋里,阿果时常去呷呷嫫家里过夜,她们畅谈到黎明,当村子里不安分的公鸡叫了好几声,她们才沉沉睡去。她们在呷呷嫫的那张小床上憧憬过伙普村以外的世界,想象过结婚后的生活,恐惧过生孩子的痛苦,评论过伙普村妇女们的是非,批评过伙普村男人们的过错。她们发誓自己不会成为伙普村有些妇女那样的人,她们深信自己不会嫁给伙普村有些男人那样的人。她们都知道未来的一生还很长,毕竟她们如此年轻。
现在,阿别呷呷嫫回来了,她手上牵着一个孩子,背上背着一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或两个孩子。她回娘家住几天,顺便来看看阿果。
她听说阿果要结婚了。
“沙马伍呷是个好人,以后肯定不会打你。”阿别呷呷嫫望着阿果说,她的眼中有泪水,脸上却挂着笑容。
“你老公还打你吗?”阿果问道,她无法理解男人为什么舍得打老婆。
“经常打,”呷呷嫫说着,探头看一下门口,见没人,就拉开裤腿,腿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候想死给他,这样的日子谁能熬完一辈子?但是看看我的孩子,又舍不得。”
阿果赶紧劝慰她:“你不要这样想,你有你的房子,你的土地,你跟孩子们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要管他。”
阿别呷呷嫫摇摇头,忍不住哭出来:“你不知道,他在嘎伍拉达镇上认识了一些人,每天都在抽一种白色的粉末,说是叫什么海洛因,他每次没钱买了就找我要,没钱给就打我。上个月他把我的银饰偷去卖了。前几天我卖了一窝小猪,他知道我有几十块钱,让我给他,我没给就把我按在床上打,然后把钱抢走了,今天都还没有回来。”
阿果看着呷呷嫫的脸,发现她沧桑了许多,阿果突然明白一个人是否老了,其实跟年龄没有多少关系。面对呷呷嫫的不幸,阿果除了语言上的安慰,什么也做不了,就连语言的安慰,她也不擅长。
阿果记得阿别呷呷嫫相亲那天,去了许多人,呷呷嫫的母亲说:“如果人太少了,人家会以为我们与亲戚合不来,这样不好。”对方也来了许多人,相亲的地点在嘎伍拉达镇,双方坐在一块空地的两边,媒人在中间走动,把彼此的条件送到对方耳中。马都阿洛大方说他喜欢呷呷嫫,于是所有人都盯着呷呷嫫,好见证她点头或摇头的精彩瞬间。呷呷嫫披散着头发,巧妙地遮住脸上不满意的地方,只把她自认为好看的部位露出来,她的脸上抹着淡妆,让人看不清她本来的容颜。这是一场赌博,和一个只见一面的人共度余生,比任何赌局都大,呷呷嫫竭力拖延思考时间,她拖的越久,看热闹的人就越着急。她的姑妈凑到她耳边悄悄对她说:“呷呷嫫啊!差不多就可以了,很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既然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那呷呷嫫又能怎样呢?她松一口气,点了点头。媒人觉得点头不够,要她亲口说出来,呷呷嫫木在那里说不出口。媒人换个方式问她喜不喜欢男方,呷呷嫫感到很无奈,让一个姑娘当着一群人的面说喜欢一个刚见面的人?呷呷嫫又想,既然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那就说吧!于是她大声说:“我喜欢,我愿意。”人们大声欢呼庆祝。
结婚之后,阿别呷呷嫫从未在丈夫和自己身上看到过一丝夫妻该有的爱意,她对这场没有爱情的婚姻竟能持续这么多年感到不可思议。“这得益于囚徒般的生活,”她说,“土地和大山囚禁了人们,人一旦走不出去就只能妥协,把这里当成生活的全部,以这里的方式活下去,有了生活,爱情就可以被替代了。”
沙马伍呷坐着拖拉机回到了加古尔村,村里人都知道了他的婚事已定。沙马伍呷的奶奶听闻提亲很顺利,开心得恨不得杀一头猪庆祝,假如她真的有一头猪。但是她听到彩礼钱要八千元时,吓得差点晕过去。沙马伍呷的妹妹赶紧伸手搀扶奶奶,才避免她真的晕过去。老人家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手里还有一千二百块钱,这是她一辈子的积蓄。她开始沉默。
沙马左古给沙马伍呷想到了办法:去广州。他觉得只有去广州进厂打工才能凑够钱,他给沙马伍呷算了一笔账:我一个小时给你二块五角,你一天加班几个小时,每天有三十块钱左右,一个月就上千,在那边干一年,你就凑够了。
沙马伍呷听从沙马左古的安排,他决定婚事先缓一年,等明年自己从广州回来,一定将八千元双手奉上。他走了一天的山路,来到阿果的村庄,把计划告诉了阿果和她的母亲。
阿果也想跟着沙马伍呷一起去广州,和他一起挣自己的彩礼,她立刻受到了家族长辈的谩骂。吉尼曲坡口吐白沫地说:“你见过哪个女人还没结婚就跟着老公到处跑?还跟他一起挣彩礼?你结婚之前所挣的每一分钱都是你母亲的。结婚之前你哪里也不准去。”
过了彝族年,沙马伍呷就踏上了去广州的路程。他和阿果约定明年的彝族年回来成婚。
马都阿洛没有去过广州,但是他的朋友去过。他们最开始去西昌,后来去成都,再后来去了广州,其中有一个甚至去过上海。他们说大城市没什么特殊的,但是很好玩,只要有钱就好玩。他们在城市里体验过味道奇怪的啤酒,各种颜色的香烟,皮肤白皙的女人。
阿别呷呷嫫从阿果的村庄回家的那天,她老公没在家,但是家里一片狼藉,顯然他翻箱倒柜搜索过,毫无收获的他愤怒地将门踢坏。木门有气无力地斜挂在一旁,展示着男主人昨天留下的残暴记录。
不久,马都阿洛也离开了家。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阿别呷呷嫫迎来了难得的清净,她独自抚养两个大女儿,独自生下小儿子。
阿果时常来到山下的村庄与阿别呷呷嫫见面。他们一起去嘎伍拉达镇吃凉粉,一起给孩子买衣服,一起说男人的坏话,一起憧憬阿果和沙马伍呷的未来。
“我有点激动,”阿果说,“沙马伍呷说他要在嘎伍拉达镇上买一个房子,带我来镇上生活,给我开个门市。”
阿别呷呷嫫羡慕地看着她。
“可他也只是说说,嘎伍拉达镇可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够住的地方,这儿没地儿砍柴,没地儿挑水,喝一口水都要花钱,那些老板和国家干部才住得起。”阿果随即又从沙马伍呷的承诺中回到现实。
“你看这些人,”阿别呷呷嫫看着街上店铺的人说,“他们也不都是干部和老板,不也在这儿生活得好好的?”
阿果轻轻摇头说:“他能凑够彩礼把我娶回家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在加古尔村也挺好的,我听说那里比伙普村好,砍柴挑水都方便。”
阿别呷呷嫫发现阿果每说几句话,总是不经意提到沙马伍呷,总是说:“沙马伍呷以前说……”她知道一个女人不会经常提起一个男人,除非这个男人已经住进了她的心里。她忽然想到自己结婚多年,却很少提及丈夫,甚至当别人谈论他,她都会刻意岔开话题,她不想谈论那个男人,她从阿果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曾拥有,也不会拥有的幸福,不禁忍不住想流泪。她抬头看看天空,白云在风的摧残下不由自主地变换形状,她看看周围,人们在生活的摧残下不由自主地变换着身份。她知道自己的生活不对,但却无力改变,就像天上的云,即使知道不对,也逃不出风的掌控。
时间在流逝,人们什么也不用做,时间也会自己流逝,不用给时间喂水喂饭,它自己知道该如何流逝。
沙马伍呷离开的几个月,阿果只在别人口中知道他生活的片段。伙普村仅有的一台电话是吉尔克迪家里的座机,人们只在特别需要,而且知道那个人的电话号码,才会求着吉尔克迪使用他家的电话。吉尔克迪的妻子大约每个月会接到来自广州的两三个电话,电话那头的游子约好一个时间,吉尔克迪的妻子把来电的消息告诉游子的父母或妻子,在约好的时间守在电话旁等待。
去广州的人传回家里的故事中,阿果把他们的只言片语拼凑成一幅不完整的生活图景。在阿果年少的想象中,沙马伍呷大概在电视里出现的那种高楼里上班,至于如何上班她无法想象到。她竭力想象广州的样子,脑海里却出现县城的画面,县城是她去过最繁华的地方。
不久,阿果从别人口中得知,伙普村的人与沙马左古发生经济纠纷,他们忍受不了沙马左古从他们的工时中抽成,决定离开沙马左古,自己找工厂上班,沙马左古让他们赔偿车旅费和一部分经济损失费。
2000年7月份,吉尔克迪的儿子吉尔子且初中毕业回来了。吉尔克迪看着儿子的成绩单,无法想象儿子如何做到数学只考了13分。吉尔子且的数学老师抑制着愤怒安慰吉尔克迪说:“只要有人考第一,那一定也有人考倒数第一,只不过这个人恰好是你儿子。你别问我,120分的满分,我也不知道他如何做到只考了13分。”他停顿一下,用手扶一下眼镜,继续说:“倒数第二名考了47分,相当于3个半吉尔子且,所以这不是我的问题,我在台上一视同仁地教,底下有73个学生,第一名考了116分。”
吉尔克迪拿着儿子146分的总成绩,托人找到县城高中的校长,对方委婉告诉他:“今年录取分数525分,也就是说外面在报名的几百个学生,最低的考了525分,刚才在门口遇到你的那个人,他女儿考了524分,差一分,所以来找我了。”
听了这话,吉尔克迪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开口,校长继续说:“有些人不一定适合读书,但是往往在别的领域能力出众,你看你不也没读过书?可你一年挣的钱比我们一辈子挣的都多。”
吉尔克迪在县城上班的亲戚说:“校长的意思是花钱买也可以,就看分数离录取线差多少,你家这种情况,没有几万块钱怕是不行。”
吉尔克迪深知儿子与知识势不两立,花几万块钱肯定考不上大学,万一在县城惹上事,会贻误终生,他朋友的一个儿子在县城高中读了2年,就因为杀了人,现在还没有出来。倒不如给他娶个老婆,让他继承家业。“有了妻儿,或许他会懂事一点。”吉尔克迪心想。
几年前吉尔克迪就与吉尼曲坡商量,将阿果嫁给自己儿子,却与沙马伍呷的奶奶发生不愉快,如今几年过去,吉尔克迪再次谋划这件事。“只要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吉尔克迪心想,他想起校长的话和儿子的成绩单,忽然心虚,又重新想,“至少在伙普村是这样。”
5
七月的野花在伙普村的土地上盛开了许多,肥美的野草让羊群流连忘返,在前往伙普村的山路旁,牧羊人远远听到了吉尔克迪的本田摩托车的呜咽声。这几年吉尔克迪长胖了很多,伙普村的女人远离丈夫的时候,偶尔与吉尔克迪调侃,说他的肚子大得像镇上的干部。这话让吉尔克迪格外受用,他开心地轰摩托车油门,全然不顾本田摩托车在他的胯下不堪受辱地呜咽。
吉尔克迪买了几瓶白酒和三箱蓝剑啤酒,把吉尼曲坡邀请到家,给他打开啤酒,再给他点上中华烟,还给对方的口袋塞了几盒香烟。吉尼曲坡隐约知道对方的意图,他假装不知道,让对方提出来,自己好占据主动权。
吉尔克迪寒暄了许久,终于说出意图:“我儿子读书是废了,我想给他娶个老婆,我看来看去,整个嘎伍拉达就只有你家阿果合适,恰好我儿子也喜欢她。”
吉尼曲坡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在嘎伍拉达镇,也只有你这样的大户人家适合阿果,她就应该嫁给你们家这样的人家,可她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已经和沙马伍呷谈好彩礼了。这种事不好办。”
吉尔克迪知道对方没有明确拒绝就是同意了,他趁机继续说:“好办倒是好办,不要说只是谈了彩礼,就是订了婚,结了婚,甚至有了孩子都离婚的多了去了。”
吉尼曲坡点点头,表示同意。
為了不节外生枝,他们决定趁沙马伍呷回来之前把婚事办了。“我倒要看看沙马伍呷能把我怎么办?他一个骨头不好的人,还能翻天不成?”吉尔克迪嘴里叼着烟轻松对吉尼曲坡说,“让阿果嫁给沙马家,简直是耻辱,以后别人听说你侄女嫁给了一家骨头不好的人,谁还敢和你家联姻?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吉尼曲坡继续点头,继续表示同意。
吉尔克迪召集自己家族的人和吉尼家族的人,杀了一头猪庆祝,差两个年轻人前往嘎伍拉达镇买酒立约。阿果母女听闻,坚决反对,但是家族的所有人都指着阿果母亲的脸骂道:“你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家族的决定?”
吉尼曲坡对弟妹说:“你得想清楚,沙马伍呷的奶奶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阿果嫁给他,以后你儿子会受影响娶不到骨头好的人,你这是毁了你儿子,毁了整个家族。”
阿果母亲知道自己已成众矢之的,便回家了。吉尼曲坡自告奋勇拿一件酒去和弟妹说和。“她不会不明事理,事情的好坏她分得清。”他心想。
吉尼曲坡抱着啤酒来到阿果家,阿果母女和阿果的弟弟正在吃晚饭。阿果看见大伯抱着啤酒进来,扔下碗筷走进房间,她扔下的碗在桌子上旋转几圈,稳稳倒扣在桌子上。吉尼曲坡拿起阿果扔下的碗,清理一下粘在碗底的米粒,撕开啤酒纸箱,拿出一瓶酒,打开,倒满瓷碗,捧在阿果母亲面前。
阿果母亲忍住怒火说:“这是吉尔克迪家的酒是吧?今天我喝了这碗酒,我的天就变了,我们孤儿寡母惹不起任何人,这碗酒我是不能喝的。”
吉尼曲坡仍旧端着酒站在弟妹面前,见阿果母亲不为所动,他缓缓开口说:“我是哥哥,你是弟媳,按照传统,我和你在路上遇到都得避开,今天我给你倒一碗酒,如果你不喝,我就一直站在这儿,你什么时候喝,我就什么时候走。”
阿果母亲愣了很久,呼出一口气,无奈地说:“如果传出去,没人会问你为什么倒酒,不会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喝酒,人们只会说吉尼阿果的母亲是个泼妇,大哥敬酒她都不喝。既然这碗酒不得不喝,那我就喝。但是你得知道,这只是一碗酒,什么也说明不了。”
说完,阿果母亲接下碗,将啤酒一饮而尽。喝完酒,她的喉嚨一片刺痛,脑袋发昏,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差点没站稳,她扶住桌子的一角,勉强站稳。当她缓过来睁开眼,吉尼曲坡已经走了。
吉尼曲坡成功了,阿果不久之后终究还是被嫁给了吉尔木且。
婚礼前夕,阿果的母亲再次清点嫁衣,生怕遗忘了什么,吉尼曲坡坐在火塘上方,享受父亲的待遇,自从阿果的父亲去世,家里的大事都由他做主,阿果出嫁显然是必须他做主的大事,只是他的脸上丝毫没有嫁女的不舍,只有满怀期待的兴奋。吉尼曲坡告诉阿果,吉尔木且是个值得嫁的男人,不论从哪里看,他都比沙马伍呷强。阿果没有搭理他,像个木头一样矗立在一旁,吉尼曲坡还在滔滔不绝说着吉尔木且的好,他的语言像刺一般让阿果心烦意乱,她走回房间,躺在床上。阿果的心空落落的,似乎丢失了什么,一旦想起沙马伍呷,她的心里仿佛有数万根针在刺。
她尽量不去想。
妇女的哭嫁歌断断续续传来,吉尼曲坡喝着酒高谈阔论,一遍遍强调自己在这场婚事中起到的不可忽视的作用,他的语言冲破人群的嘈杂声,准确无误击中阿果的耳朵,她掀起被子蒙住头,却丝毫不影响吉尼曲坡的话横冲直撞。阿果尽可能想些别的,她想起阿别呷呷嫫出嫁前的日子,当时呷呷嫫既期待又害怕。阿果心想,倘若自己和吉尔木且不是一个村子长大,也仅有一面之缘,或许自己不会这样难过。吉尔木且不丑,甚至走在人群中能够吸引陌生女人多看几眼,可生活毕竟不是找一个让人多看几眼的人。阿果又不自觉想起沙马伍呷,心底的悲伤再次涌来,她用手捂住胸口,任由眼泪像悲伤一样涌出来。
吉尼曲坡告诉阿果她的婚事那一刻,阿果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问一遍大伯,希望他说清楚一点。吉尼曲坡用清晰可辨的话语大声重复一遍,阿果确信自己没听错,以为是大伯说错了,让吉尼曲坡再说一遍。吉尼曲坡不耐烦地再说了一遍,转身离开,他的声音和背影同时蕴绕在阿果周围,像命运的选择一样让阿果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阿果眼前一阵白光掠过,昏昏沉沉地坐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内心一片空白,似乎飞越了伙普村,飞越了嘎伍拉达,飞越了地球,没有想沙马伍呷,没有想吉尔木且,没有想任何人。很快,悲伤袭来。阿果一想到以后和沙马伍呷再也没有关系,她的心泛起阵阵痛楚,不是流血的那种痛,而是流泪的那种痛。
阿果来到吉尔克迪家门外,她想打电话给沙马伍呷,可当她走到吉尔克迪家门外才意识到这是愚蠢的想法。她转身朝山下走去,路过阿别呷呷嫫的村子,简单把情况告诉她。“我现在需要打电话,让他赶快回来。”她着急地说。阿别呷呷嫫带着阿果来到嘎伍拉达镇,她们在一个商店门口找到一部电话。
“我打个电话。”阿果告诉老板。
“一分钟五角钱,不满一分钟也算一分钟啊!”老板盯着计算器,头也不抬地说。
阿果拿起电话,却不知道怎么使用。“我不会打。”她看着老板,带着哭腔说。
商店老板想必是看见阿果的脸色,意识到这是一个有急事的人,放下计算器走过来,他拿起听筒,问阿果号码是多少?
“什么号码?”阿果一脸疑惑地望着商店老板。
“就是你要打过去的那个号码,没有号码我怎么知道你要打到哪里去?”商店老板也反问道。
“我要打到广州……”阿果这才意识到她不知道该打给谁。
阿别呷呷嫫对着阿果说着些什么,可是阿果什么也没听见,她转身漫无目的地顺着街道走过去,像一个失去灵魂的丧尸。阿别呷呷嫫边说边追上来,她怀里的小儿子听见母亲着急的喊叫声,似乎认识到了人间的残酷,吓得哭喊起来。阿别呷呷嫫一只手哄着孩子,一只手抓住阿果的胳膊。阿果这时才回过神。
阿果艰难挤出一丝微笑,想让朋友知道这点悲伤不会击倒自己,可她的脸被悲伤的汪洋大海占据着,那点微笑像扔进大海的小石头,没能激起一丝快乐的浪花,只有悲伤的海浪在狂涌。阿果又试一次挤出微笑,失败了,她的失败从脸上蔓延至内心,击碎了她的最后一丝坚强,她索性不再坚强,任由眼泪流出,任由哭声喊出,任由路人看着自己,任由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阿果来到车站,不管阿别呷呷嫫如何劝,她都没有回家的意思。她站在车站看着人们来来往往,看着有人回家也有人离家的车站。她希望奇迹突然出现,在开进车站的某一个班车上面,突然下来沙马伍呷。
阿果一直在车站等到下午,再等到黄昏。阿别呷呷嫫也一直站在一旁等她,期间给孩子喂了几次奶。直到最后一趟班车进站,沙马伍呷也没有出现。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沙马伍呷没有在这一天的黄昏回来,也没有在接下来的任何一个黄昏回来。阿果知道他不会回来,也没法回来,但她还是去车站等了好几天。她竟然莫名出现一丝对沙马伍呷的恨意,抱怨他没有突然回来,抱怨他不知道自己的女人将要被抢走,抱怨他没有回来一起抵抗那些人的压迫。
有一天,阿果平静地告诉吉尼曲坡:“如果你把我嫁给吉尔木且,沙马伍呷回来了,就算他放过你,他的家族也不会善罢甘休,那时候你能应對吗?”
“沙马伍呷一个骨头不好的人,我怕他干什么?”吉尼曲坡有恃无恐地说。
阿果冷笑一声说:“到时候沙马家不是来请你喝酒吃肉,而是来分食你的肉,喝你的血,沙马伍呷的骨头不好,是贱人,沙马家的其他人不会帮他打仗,不会帮他杀人,但是借他的名义瓜分你的财产,愿意来的人会很多。”
这句话让吉尼曲坡陷入沉思,他渐渐收回刚才的嚣张跋扈,开始认真思考事情的严重性,自己把沙马伍呷的女人嫁给别人,沙马家的人肯定会借此敲他一笔,而他现在又答应了吉尔克迪,喝了他的酒,拿了他的钱,不能反悔,他也不会反悔。他想到之前答应沙马伍呷,彝族年左右订婚。如果彝族年沙马伍呷没有回来,自己就有理由进行这一切,就算沙马伍呷回来了,那也是吉尔克迪的事,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于是,他告诉阿果:“那就等到彝族年,沙马伍呷答应你那时回来,如果他不按时回来,你就嫁给吉尔木且。”
阿果只能答应,至少缓了些日子,至少给了自己一丝希望。她更加频繁地去车站等待,亲眼看着班车进站,这样能让她感觉到自己离希望更近一点。没机会去镇上的日子,她也会时不时坐在村头看着山间小路,每当有人从崎岖蜿蜒的山路出现,她都会一直看着他,直到确认那不是沙马伍呷。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彝族年的时候,沙马伍呷也没有回来,出去打工的同村人也没有回来。吉尔克迪家的电话里说,他们今年不回来了,电话里还说,沙马伍呷可能在外面遇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怀孕了。阿果从别人口中听着这些传言,她的脸色日渐惨白,身形日渐消瘦。她的心里似乎有一股气透不出来,吃不下几口饭。
彝族年的时候,打工的人们没有回来,彝族年之后,打工的人们也没有回来,就连阿果结婚的那天,人们也没有回来。
加古尔村的家长们看着过年后的腊肉,思念远在他乡的孩子。他们把思念转换成愤怒和诅咒,发泄在沙马左古身上。
马都阿洛那一伙人却回来了。他们离开时八个人,回来五个人,有三个人因为盗窃被抓住,关押在广州的监狱,各自判了好几年。马都阿洛瘦的皮包骨头,他回来的那天晚上,把仅有的那点精力发泄在阿别呷呷嫫的身上,第二天又把好不容易恢复的精力用来揍阿别呷呷嫫。他让阿别呷呷嫫给他十块钱,阿别呷呷嫫举了十个例子,证明自己只有花钱的地方,没有挣钱的渠道。她的老公试图用拳头让她改口,并乖乖拿出钱。当老公的拳头落在她的脑袋上的一瞬间,阿别呷呷嫫明白自己又回到了地狱。老公的拳头打的干脆,打的竭尽全力,打的毫无怜悯之心。
6
2001年春天,离开了一年的沙马伍呷回来了,他提着礼品来到阿果的村庄。
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我在村子的小路游玩,看见沙马伍呷走进阿果母亲的家里,很快又回到路上,他看我一眼,缓缓走过来,从上衣口袋抓出一把糖果递给我,我的小手装不下这么多,卷起衣角做成一个袋子,示意他把糖果放进去,他照做了。他指着阿果母亲的屋子问我这家人哪里去了,我指着村子外面的地,告诉他在锄草,为了说的更清楚,我补充道:“我们所有孩子的父母都在锄草”。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轻轻揉一揉,径自向阿果母亲家的地里走去。沙马伍呷出现在地里的瞬间,阿果母亲惊叫一声,瘫坐在地上,她本来就不干净的屁股又粘上了许多泥土,现在更不干净了。她的锄头被搁在一旁,差点被掀掉的野草获得了死刑缓期,在风中摇曳着庆祝。阿果母亲的反应使得沙马伍呷一头雾水,他矗立在田埂上,扭动脖颈搜寻吉尼阿果的身影。许久,阿果母亲才告诉沙马伍呷,吉尼阿果几个月前就嫁人了。这回轮到沙马伍呷瘫坐下去,他坚强的脊梁骨软瘫在田埂上,他高大健硕的身体被地心引力揉成一团,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着他滚蛋,他的脖颈支撑不住脑袋,他使出全身力气微微抬头,用剩余的力气吐出一口气,他的话抓住这口气的尾巴跑出来:“我去广州打工一年,我的女人都被抢走了。”他的脑袋随即又垂下去,仿佛这句话本来是说给大地听的。
吉尼阿果的母亲带着沙马伍呷回家,她不知道如何表示歉意,如果表示歉意能解决这件事。我在村子里宣传所见所闻,我添油加醋地说给大人听,我说吉尼阿果的丈夫回来了,他的丈母娘现在很害怕,因为她把阿果嫁给了别人。吉尔克迪满脸愤怒地看我,好像是我把沙马伍呷带回来的,如果我不是一个孩子,他一定会用拳头让我闭嘴。我看着吉尔克迪,又愤怒又委屈,他的儿子娶走吉尼阿果又不是我出的主意。
阿果母亲家里聚满了亲戚邻居。阿果走进母亲的庭院,看见面如死灰的沙马伍呷坐在门前生无可恋,春天的阳光掠过沙马伍呷的脸,使他稍显白皙的脸庞闪耀着幽暗的光芒。阿果躲避着伍呷的目光,她放慢脚步,思考着该进屋还是停在这里,该站着还是坐下,该沉默还是解释。伍呷先打破了沉默,他故作轻松地说:“好久不见了。”阿果想微笑回应,却没能笑出来。吉尼曲坡最后出现,他“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阿果母亲杀了一头小猪当做给沙马伍呷赔礼道歉。
吉尼家族的长辈们七嘴八舌宽慰沙马伍呷,试图说明阿果的出嫁是无奈之举。吉尼曲坡用不容反驳的口吻说:“你走了一年多,说好彝族年回来,但是你没做到,有传言说你在广州找了个老婆,我们才让阿果嫁人,如果你真心想娶阿果,怎么会不回来?”面对吉尼曲坡的质问,沙马伍呷平静地说:“我想挣够八千块钱回来娶阿果,可是一直没挣够。”沙马伍呷的说辞显然不足以说服吉尼曲坡,他用长篇大论证明沙马伍呷失去阿果是他自己的原因,不能怪任何人。
沙马伍呷没有反驳,他平静地坐在一旁,偶尔用哀伤的眼睛看一旁的阿果,他们之间隔着几个人,沙马伍呷却觉得他们隔着万水千山,从未如此遥远过,阿果映照在沙马伍呷眼里的身影前所未有的美丽,她越美丽,沙马伍呷的悲痛越深沉。
肉还没有煮熟,沙马伍呷就要离开了。阿果母亲哀求他吃了饭再走,“这是为你杀的猪,你一点也不吃,我怎么安心?”她拉着沙马伍呷这样说。沙马伍呷明确表示自己吃不下去,坚决离开了,阿果和她的母亲一直送沙马伍呷到村口,又目送他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第二天早上,沙马伍呷家族来了五十多个男人,他们围坐在离阿果母亲家不远的地里,发出狠话说:“吉尼家和吉尔家这是抢婚行为,不给个體面的说法决不罢休,我沙马家是好欺负的吗?”沙马家族的八个年轻人来到阿果母亲家里,四个人从猪圈里拉走了明年的过年猪,一个人从家里背走了一袋大米,两个人撬走了锅,还有五个人从柴房抱走了一堆干柴,他们把锅支在地里,杀了猪,做饭吃,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好惹的,吉尼家族必须要给个说法。吉尼家族的人自觉理亏,不敢轻易阻拦,只得找来拉且当德古进行商议。
在拉且的追问下,吉尼家族昨日对沙马伍呷的说辞成了无理取闹。阿果母亲说是吉尼曲坡做主将阿果嫁出去,而吉尼曲坡则一口咬定自己是在阿果母亲的同意下才把阿果嫁出去,自己对此毫无责任。
吉尼曲坡信誓旦旦地说:“我把吉尔克迪家的提亲酒拿来,倒了一碗,阿果母亲毫不犹豫喝了,我才把阿果许配给吉尔克迪家。她是孩子的母亲,没有她的点头默认,没有她喝了酒,我怎么敢把孩子嫁出去?”
阿果母亲有口难辩,成了罪魁祸首,只得同意赔给沙马伍呷家五千元钱。自称是沙马伍呷伯父的沙马瓦古表示这点钱不足以挽回沙马家族的面子,拉且骂了他一顿,“现在娶个老婆最多三千多块钱彩礼,人家已经双倍赔了,如果你觉得这件纠纷我断的不满意,你们另找德古来,你们沙马家的纠纷以后我不接了。”沙马瓦古听了,识相的闭嘴了。
沙马家族和吉尼家族的事情一结束,沙马伍呷家族的男人又来到吉尔克迪家,发誓要以抢妻案来了结。而吉尔家族显然不乐意,吉尔克迪声称自己是光明正大从吉尼家里娶了儿媳妇,愿意嫁是吉尼家的事,怪不到自己头上。两家人分别找来的两个德古在两个家族之间来回了十四次,始终无果。沙马家族的二十多个年轻人从堆成田埂的石墙上找来适合甩出去的石头,每个人的兜里装着几块石头,手里再握着两块石头,这些石头足以将吉尔克迪家砸成一片废墟。吉尔克迪家族丝毫不退让,他们现在是伙普村最有钱的家族,从各个村子赶来的家族成员也备好了石头和棍棒准备回击。双方僵持了一整夜,德古深思熟虑了一晚上,第二天引经据典,用曾经发生过的类似案例说服了吉尔家族,让吉尔克迪心甘情愿掏出四千元钱赔给了沙马伍呷。
当男人们剑拔弩张时,阿果始终无助地退居一旁,她没有资格参与其中,犹如她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命运,甚至她不能为自己说一句话,阿果像是一个象征,或者一个筹码,男人们争的不是阿果,是各自的面子,阿果只是各方挽回面子的筹码。筹码是没有资格说话的。
从那时起,阿果就不再想入非非,想必她明白沙马家和自己的娘家和夫家已经水火不容,自己再有什么美好的想象也是一种幼稚,甚至是一种犯罪。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然确定,再怎么反抗都是徒劳,只会让身边的人受伤。现在,她只想当个好女儿,当个好妻子,给他们想要的,按照他们期望的那样过日子,活成他们想要的那种人。毕竟他们也说了,这是为她好。
阿果开始认真打理她的屋子,吉尔克迪给她盖了伙普村最漂亮的房子,贴着五颜六色的瓷砖,屋子里装修得金碧辉煌,伙普村唯一的座机、唯一的彩色电视机和唯一的沙发、以及唯一的席梦思床都在这个屋子里。这样的房子坐落在寒酸的伙普村,显得格外惹眼,就算它坐落在嘎伍拉达镇上,也不逊色。在阿果的打理下,房子增添了一份生活的气息。吉尔克迪看到阿果在逐渐接纳自己一家人,显得无比开心,他真的跑到县城去买房,还夸下海口说要给阿果和儿子买一辆小轿车。他让儿子赶紧考驾照,以后好开车。
阿别呷呷嫫看到阿果的漂亮房子和她不愁吃穿的生活,内心泛起阵阵波澜。她衷心为阿果感到开心,她内心的失落感也随之荡漾。她暗想,假如没有1992年的那场矿难,现在阿果拥有的这一切,应该是自己的哥哥阿别古体的。阿别古体昔日最漂亮的房子,由于缺少打理,显现出一种落寞的凄凉感,只有屋子大气的布局和锈迹斑斑的大门在尽力证明着曾经辉煌过。
1992年的矿难发生后,阿别古体被伙普村的人视为罪人,一直到下一代人开始占据伙普村的生活,将上一辈的恩怨逐渐丢在时光的缝隙里,上一代的恩怨被时间磨得所剩无几,阿别古体才重新获得伙普村人们的接纳。
阿别呷呷嫫告诉阿果,自己想要一套彝族服饰,结婚时母亲给她的那种灰黑蓝搭配已经不流行,现在流行色彩斑斓的服饰。阿果想了想,会绣这种衣服的人,伙普村只有阿萨伊洛的妻子。阿果说布料她来买,她们约好抽空去嘎伍拉达镇上看新式服饰,顺便看看别人怎么裁剪的。
阿果把想法告诉吉尔克迪:“我想做一件衣服。”
吉尔克迪听到儿媳妇主动有求于自己,开心得像是吃了屎的狗,他的笑容像一张揉成一团的牛皮纸,褶皱了他的脸。他爽快地说:“你看上什么衣服了?不用自己做,我给你买。”
阿果说她想自己做,顺便学一下刺绣。在老人的观念里,这可是贤惠的象征,吉尔克迪抽出经常夹在胳肢窝里的皮包,掏出五百块钱递给阿果。“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买最好的布料。”
阿果和阿别呷呷嫫挑选了一些喜欢的布料,看了服装的样式,还买来了刺绣所需的全部工具。
阿萨伊洛的妻子在伙普村的名声不好,有传言说,她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现在也仍有几分姿色,说她曾在县城的某个宾馆上班,从事过羞于说出口的某种事情。阿果知道阿萨伊洛的妻子是个爽快的女人,她其实并没有村里人所说的那样不堪,人们之所以讨厌她,不是因为她现在是什么人,而是因为她曾经是什么人。阿萨伊洛的妻子仔细比照着阿果和阿别呷呷嫫的身形剪裁好衣服,手把手教她们如何刺绣,阿别呷呷嫫路途遥远,不能经常来伙普村,正经的学徒只有阿果。
吉尔克迪的老婆坚信学徒是正经学徒,但老师不是正经老师。她是伙普村讨厌阿萨伊洛妻子的几个代表之一。当她听说自己的儿媳妇和名声不好的人裹在了一起,顿时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她当天晚上来到儿子家,给儿媳妇现身说法,数落阿萨伊洛妻子的种种恶劣,暗示阿果不要与她搅在一起。
阿果不以为然地说:“如果我是外地人,一定会听信你的话,可我是土生土长的伙普村人,阿萨伊洛的老婆嫁过来的那天,我还记得。我很清楚她是什么人。”
阿果的婆婆见自己的绝招没用,还是强忍住怒火说:“情况不一样,以前你还没成家,跟谁玩耍都是小孩子,你现在是大人了。”
这话冒犯了阿果,她反击道:“你的意思是我吉尼阿果嫁给你家,就得和你不喜欢的人划清界限是吗?现在和阿萨伊洛的老婆学绣衣服,是不是给你家丢脸了?如果你觉得是,你可以现在就把我休了。”
吉尔克迪的老婆解释说:“我不是这样想的,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说阿萨伊洛老婆的名声不太好,怕影响你。”
这个解释无意间让阿果更生气了,她站起来俯瞰着婆婆说:“我吉尼阿果是怎样的人,整个伙普村的人谁不知道?村子里所有人都看着我长大,你都这样猜测我,如果我是外面嫁过来的,会不会被你拴在家里不让出门了?你们有你们的仇人和朋友,我也有我的仇人和朋友,别想着让我走你的路,你是你,我是我。”
阿果成功气走了婆婆。吉尔克迪的老婆哭着回家,向老公哭诉儿媳妇的狠毒。
“她才过门几个月,敢这样骂我,以后她会怎样,谁说得清?以后她家的饭我都不敢吃了,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儿媳妇儿?”她坐在丈夫面前哭着说。
吉尔克迪入迷地看着电视里的武打片,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阿果这孩子不是这样的人啊!一个村子的人,你看着她长大的,你还不了解吗?”
吉尔克迪的老婆觉得丈夫向着外人说自己,便滔滔不绝骂了一顿饭的功夫,直到吉尔克迪实在听不下去假装去睡觉,她才怒气冲冲地拿来一个铺盖,在沙发上铺好,以睡沙发的方式表达对丈夫的不满。
第二天,阿果如约找到阿萨伊洛的老婆,继续她的刺绣事业。她不知道此时她的婆婆又来到了她家里。
吉尔克迪的老婆看到只有儿子在家,便放心走进屋。吉尔木且正在看电视,他看到来的人是母亲,瞄一眼又继续看电视。吉尔克迪的老婆也坐下,对儿子说:“你媳妇儿又去找阿萨伊洛的老婆了?”
吉尔木且“嗯”了一声。
吉尔克迪的老婆叹口气,很无奈地说:“阿萨伊洛的老婆名声不太好,所以阿萨伊洛是伙普村最被人看不起的男人,竹子长歪了,得在还嫩的时候掰回来,等竹子长硬了,就掰不回来了。”
吉尔木且送走了母亲,他虽然表面假装不在乎,但是心里也不是滋味。碍于母子关系,很多话母亲没有说出口,但是吉尔木且很清楚,伙普村流傳着阿萨伊洛妻子的风言风语已不是一两天,以前他经常听到男人们之间总是用阿萨伊洛的妻子开玩笑,他可不想成为被别人说坏话的那种人。
当天阿果回来时,发现家里的粮食都被吉尔木且搬走了。
“大米呢?哪儿去了?”阿果疑惑地问丈夫。
“我搬走了,你不是天天都在绣衣服吗?给谁绣衣服就去谁家里吃饭,西昌那些绣衣服的不都是这样吗?”吉尔木且阴阳怪气地说道。
“吉尔木且,你什么意思?你妈妈给你说什么了吧?”阿果努力保持冷静地说。
没想到吉尔木且站起来骂道:“你天天跟一个出了名的荡妇混在一起,你还好意思把我妈妈扯进来……”
阿果受到莫名的委屈,她的眼泪不争气流出来,把手里的针线活全部摔在吉尔木且面前。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吉尔木且看见自己的眼泪就会过来擦她的泪水,电视里的男女主角都是这样做的。可是他没有,他看到阿果发怒,以为是自己镇不住她了,便大声地辱骂阿果。
阿果意识到这样没用,她也骂回去,她嘴里的话还没骂完,吉尔木且的拳头突然打在她身上,她愣住了。
阿果没想到吉尔木且会打她,或许想到了会打,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过了好一会儿,阿果才感受到疼痛,一股怒火混合着委屈从心底蔓延至全身,让她忘记了疼痛,她不顾一切扑上去,与吉尔木且扭打在一起。阿果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在哪里,吉尔木且就把她摔在地上了,地板上的冰凉浸透衣服暂时冷却了她的一些肌肤。她手脚并用抓他的脸,吉尔木且顺势抓住她的手,用一只手牢牢抓住她的双手,用另一只手扇她的耳光。直到吉尔克迪夫妇破门而入。
吉尔克迪打开门,看到儿子正骑着妻子殴打,忍不住一脚踹过去,将吉尔木且踹飞了。吉尔木且没想到父亲会打自己,当年他在学校把同学打进医院时父亲没打他,在县城KTV他用酒瓶子砸了别人脑袋时父亲没打他,他让父亲给别人赔了一万多块钱时父亲没打他,今天居然为了阿果打他,他愣了一下,随即又站起来朝父亲扑来,母亲用力拦住了他。吉尔克迪伸手扶阿果,却被阿果甩开。
阿果自己爬起来,顾不上擦拭脸上的血迹,甩开门离开了。
阿果的母亲和阿果的弟弟正准备吃饭,突然看到阿果血痕累累地哭着跑回来,头发散乱地披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阿果母亲的手瞬间无力,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支离破碎,米饭四散,引起鸡群哄抢。
“孩子,怎么了?是吉尔木且打的吗?”阿果的母亲张着嘴问道。
阿果十四岁的弟弟吉尼阿且见状,从厨房里挑起一根适合打人的木棍,朝吉尔木且家的方向走去,邻居拦住了他。人们谈论着吉尔木且的长短,很快站满了阿果母亲的院子。不一会儿,吉尔克迪也追了过来,他骂着儿子的名字出现在阿果母亲的家里,阿果的母亲立刻盘问道:“为什么?你家的人为什么把孩子打成这样?阿果做错了什么?是我没有教育好孩子吗?”
吉尔克迪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果母亲的盘问依旧继续:“阿果做了什么要把她打成这样?她去邻居家偷鸡摸狗了?还是去哪家偷男人了?要下这么狠的手。”
吉尔克迪一遍遍骂着儿子,一遍遍安抚着阿果的母亲。可他的安抚在阿果母亲的愤怒中,在邻居们的责备声中,显得苍白无力。
村里的和事佬们赶紧熄火,他们争先恐后地说:“阿果母亲,你也别骂了,小两口吵吵闹闹很正常的,你看村里的每家人,没吵闹过的有几家?”
阿果的母亲反问这些人:“我孩子被人打成这样了,我说一下都有错了吗?”
人们又说:“自己的孩子被打了,换成谁肯定都心疼,但是再怎么吵吵闹闹,日子还是要过的啊!两个孩子都不懂事,等他们懂事了,自然就不吵了。”
在人们的口舌攻势下,阿果母亲的气渐渐消了,但是她不对吉尔克迪说话,甚至假装没有看见他,当他是空气。
自从沙马伍呷家与吉尼家发生不愉快的事之后,吉尼曲坡发誓不再插手阿果母女的生活,可是现在,他还是忍不住出现了。自己的侄女受了委屈,他作为比父亲还威严的角色,自然不能躲起来。
吉尔家族的几个男人推推搡搡着把吉尔木且裹挟过来,还抱着几件啤酒和一些零食,当做给阿果赔礼。吉尔克迪差人从邻居家买来一头猪,在阿果母亲的家里杀了,拉拢邻居们替自己说话,也当做给阿果赔不是。吉尔克迪的酒和肉果然奇效无比,邻居们真的纷纷替吉尔克迪家说话。他们把吉尔木且说成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懂事,有知识,有前途,唯一的小缺点是性子有点冲动,当然了,这是因为还年轻,才二十岁嘛!等他长大点,阿果也包容他一点自然就好了。
在人们的劝说和鼓励下,吉尔木且也当着阿果和丈母娘的面发表了一通演说,他说自己冲动,不懂事,不应该动手打阿果。他还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打阿果了。吉尔木且的反思和保证引得了邻居的赞美,他们说:“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只是年龄还小冲动了。”
吉尔克迪的老婆也发表了几句,她掩饰着内心胜利的愉悦,轻描淡写地批评了儿子的过错。人们纷纷发动自己的口舌,把阿果说得一愣一愣地,当天晚上就讓阿果跟着吉尔木且回去。阿果却表示坚决不走,吉尔克迪知道女人消气需要一些时间,就让阿果现在母亲家里休息,明天再说。
第二天上午,吉尔木且又带着一些物品来到阿果母亲家,把阿果接了回去。
阿萨伊洛的妻子明白阿果的事情因自己而起,所以几天之后,当阿果把尚未完工的衣服拿到自家门口时,她对阿果说:“你把衣服放在这儿吧!等我有时间了再教你。”她们寒暄了几句,阿萨伊洛的妻子就以自己还有事情要忙为借口,支开了阿果。
阿果的生活又回归了平淡,吉尔克迪家里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做。吉尔克迪坚信只要自己还活着,他就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阿果也是他的家人,所以阿果也要过好日子。一个多月后的某个下午,阿萨伊洛的妻子找到阿果,她带阿果回家,拿出了两件绣的很漂亮的衣服。阿果爱不释手地拿着衣服在身上比试。
“太漂亮了。”阿果笑容满面地说。
“这件是你的,”阿萨伊洛的妻子指着阿果手里的衣服说:“这件是呷呷嫫的,你有空了就拿给她。”她又指着自己手里的衣服说。
阿果用袋子认真装好衣服,迫不及待去找呷呷嫫,她把新衣服摆在呷呷嫫面前时,对方差点没忍住要流出来的眼泪。呷呷嫫一遍遍端详着衣服,用长满茧子的手轻轻抚摸衣服的纹路,又摸一下衣领,似乎在说这儿要是有点银饰就更完美了。她试了一下衣服,很合身。阿果发现当呷呷嫫穿上新衣服,人会比原来漂亮许多,只是崭新的衣服与她沧桑的脸庞不太搭配。阿别呷呷嫫试了一下衣服,又立刻收起来,小心翼翼地包好。
“你再穿一会儿嘛!真的很好看。”阿果摸着她的手说。
“我怕弄脏了。”呷呷嫫笑着说。她把衣服放进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小柜子里,这里放的都是她自认为贵重的物品,柜子的锁早就断了,这是她老公的杰作,所以柜子里真有什么贵重物品,也早已存不住了。
7
沙马伍呷回到了广州,他在家里安装了电话。从此,他可以随时打电话给家里询问奶奶和妹妹的情况,用他的话来说,他绝不会再一次因为电话不通而失去生活中的什么。
比起安装电话,沙马伍呷的奶奶更在乎他的终身大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她只是希望离开之前看到孙子成家立业,这样她也就无所牵挂了。“我老去之后,如果你有妻儿,有所依恋,你就不会太悲伤,一个人活在人间总要有所依恋。”她说。她希望沙马伍呷学会与生活达成协议,她认为孙子早已过了不切实际幻想的年纪,却还过着不切实际幻想的日子。“阿果都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家庭。”奶奶对他说。
阿别呷呷嫫的死讯传来的那天,沙马伍呷刚下班吃午饭,他趁午休的间隙打电话给家里,想知道奶奶的新锄头买来了没有,奶奶在电话里说:“听说阿别呷呷嫫死了,死给她老公了,喝药死的。多好的孩子啊!遇到这么一个男人。”
沙马伍呷坚信自己没听错,奶奶也不是开玩笑的人。沙马伍呷挂断电话不久,同村来的几个人也听说了这个噩耗,伙普村阿别家族的几个人在匆忙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阿果听到噩耗时,正在家里看电视,阿萨伊洛的妻子不顾吉尔克迪老婆的厌恶出现在阿果的家里,她把噩耗告诉了阿果。阿果赶到呷呷嫫的村庄,看见路边站着许多人,呷呷嫫的遗体放在路边,用一张灰白的布遮盖着,任由几只苍蝇在她的尸体上方来回奔忙,马都阿洛坐在一旁,一脸无辜地低着头。阿别呷呷嫫的大女儿哭得撕心裂肺,嚷嚷着要妈妈,她的哭声惹得几个妇女流泪,二女儿也跟着姐姐大声哭,她也知道妈妈再也不回来了,小儿子在地上捡啤酒盖子玩耍,时不时抬头望着周围的人,他还没有学会为生死离别悲伤。
几个长辈在商量着该把呷呷嫫的遗体在水边火葬还是山的阴面火葬。他们说阿别呷呷嫫是凶死,不能葬在祖先的坟场,何况自杀是凶死中最恶劣的那种,所以要么把她在水边火葬,等发大水时冲走她坟墓的点点滴滴,让她的灵魂灰飞烟灭,免得她变成厉鬼来害人;要么把她在山阴处火葬,用大山的阴冷压着她的灵魂,好让她永世不得翻生。但是阿别家族的人到来之前,他们什么也不敢做,就让阿别呷呷嫫的尸体犹如睡着了一般躺在那里。
马都阿洛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辞,准备告知来质问的每一个人,反正家里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他不是那种虐待妻儿的人,这一点邻居都能证明。
他的邻居沉默不语。
“我当时约了朋友,要去小卖部打台球,跟她要二十块钱,她说一分钱也没有,我就走了。今天早上回来,就发生了这事……”他在人群中大声说道。他的语言深情悲伤,让人时刻感受到他失去妻子的悲痛欲绝。
阿别呷呷嫫的大女儿却说,她晚上听到父母在吵架,听到妈妈的哭声,听到爸爸的骂声,听到东西摔碎的声音,后来爸爸就出去了。
阿果知道马都阿洛是什么人,其他人也知道。
昨天晚上,呷呷嫫刚哄睡孩子,丈夫就进来了,现在她一听见丈夫的声音,都会发自内心的恐惧。丈夫哆嗦着说:“给我二十块钱。”他的毒瘾又犯了。
阿别呷呷嫫躲避着丈夫的眼睛说:“我哪里有二十块钱,孩子快要上学了,我连学费都不知道哪里去借。”
丈夫不由分说地掀开阿别呷呷嫫的柜子,把她的衣物倒在一边,拿出她崭新的衣服,扔进她怀里,质问道:“没钱你哪来的新衣服?这衣服拿去卖,至少几百块钱吧?”
阿别呷呷嫫想解释衣服是阿果送的。丈夫不想听她的解释,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拖下床手打脚踢。当他打累了,实在打不出一毛钱之后,翻箱倒柜找值得一卖的物品,但是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他卖了,就连家里的鸡和猪都早已被他卖掉。他怒骂着离开了。
丈夫走后,阿别呷呷嫫擦掉泪水,洗了一下脸,认真梳好头发,穿上了一直舍不得穿的新式彝族服装。她打扮一新,来到孩子们的房间,整理一下孩子们的被子,回到床边,从床底下拿出前几天买的农药,坐在床沿一饮而尽。
第二天早上,大女儿醒来时没听见母亲的操劳声,往日的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在屋子里忙前忙后。她独自穿好衣服,来到母亲的床边,看到母亲靠着床躺着,下半身瘫在地上,脸上遗留着痛苦的表情,脚下有几道痕迹,这是昨夜挣扎时留下的印记。大女儿以为母亲生病了,她上前摇几下,却发现母亲的身体僵硬,自己怎么呼喊都没有反映。
阿果推开男人们的阻拦,轻轻掀开遮着呷呷嫫的布,她看到呷呷嫫的脸色发黑,有种不舍却又解脱的神态。她穿着自己亲手送给她的衣服,脚上穿着结婚时买的回力鞋,买來好几年的鞋子,由于舍不得穿,至今还是崭新的。这像一场梦,显得如此不真实,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醒来。连同呷呷嫫一起停止呼吸的,还有她肚子里三个多月的胎儿。
8
吉尔木且已经好多天没有回来了,阿果独自躺在沙发上,电视开着,电视里的声音飘过她的耳边,却没能进入她的耳中,电视里的画面闪过她的眼前,却没能进入她的眼中。
伙普村的夜晚安静得只听见远处矿山拉矿的卡车的轰鸣声,今晚的伙普村隐约传来毕摩做仪式念经的声音,这是阿别古体家里在做送鬼仪式。前几天阿别呷呷嫫的夫家做了一场送鬼仪式,他们担心呷呷嫫的灵魂会变成鬼来侵扰自己,于是请了一个毕摩送鬼,他们说如果呷呷嫫的鬼魂真的还在,那就让她不要来他家,让她去娘家,娘家才是她的家。今晚阿别古体家也请来毕摩送鬼,他们说如果呷呷嫫的鬼魂真的还在,那就让她去婆家,不要来他家,婆家才是她的家。
连续半个月,吉尔木且都没有回来。有一天,伙普村的一个人从县城回来,悄悄带来一个消息说,吉尔木且也变成了瘾君子。吉尔木且的母亲对此并不以为然,在她的年代,能够变成瘾君子的人非富即贵,“这可不是穷人能够享受的。”她想。
阿果意识到毒品正在像瘟疫一般四处蔓延,以人们看不见的某种方式肆意游走于这片土地,她感到无比的绝望。当她站在伙普村遥望远方,山脚下的村庄尽收眼底,在山路的尽头,还能隐约看见嘎乌拉达镇的房子。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太阳落下的时候,雪花降临的时候,野花盛开的时候,这片土地都是美丽的,而瘟疫隐藏其中,随同美丽一起扎根繁衍。
吉尔木且回来时,人瘦了一圈,阿果拒绝和他同房,每天晚上都睡在娘家。吉尔木且觉得这是非常严重的感情破裂,他找到吉尼曲坡,想让他给个说法。这回理在吉尔克迪家这边,他们没打阿果,没骂阿果,她为何不顾家?吉尼曲坡和阿果的母亲狠狠教育了阿果,当晚就把阿果赶回了吉尔家。深夜的时候,阿果看到吉尔木且跑到客厅吸毒,她追上去,一把抢来吉尔木且手里的毒品,将它们撕碎,洒落在地板上。
吉尔木且怒火中烧,一拳打在阿果的头上,阿果随即倒了下去。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吉尔木且没搭理她,任由她离开,他重新拿出一小袋,继续吸。
阿果回到家里,对母亲说了一声:“我头有点晕。”就倒了下去。
过了许久,阿果醒了,她的头刺痛,脑袋晕晕沉沉的,她刚醒来就望着母亲说:“我怎么在这儿?”
阿果母亲疑惑地看着女儿,阿果告诉母亲,吉尔木且又打她了,她只记得吉尔木且打了她一拳,自己倒了下去,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再次醒来时,竟躺在自己家里。
阿果被吉尔木且打得脑震荡,造成了短暂失忆。她祈求母亲让自己离婚,还告诉母亲阿别呷呷嫫自杀的前因后果。阿果母亲犹豫着说:“孩子啊!你想想,你结婚才几年,仅仅因为他打了你,就让你离婚,那别人会怎么看我?阿别呷呷嫫喝农药,那是她自己不够坚强。”
阿果平静地问道:“妈妈,在你心里别人对你的看法重要,还是我重要?”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阿果继续问道:“如果哪天我像呷呷嫫一样不够坚强,像呷呷嫫一样死给了吉尔木且,你会后悔吗?”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疯言疯语,你脑袋没事吧!今天怎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阿果母亲焦急地说。
可阿果仍旧很平静地问:“你会后悔吗?如果你说不后悔,那我现在就回吉尔家,以后受到什么委屈都不回来。”
阿果的母亲不再逞能,她被阿果吓到了。她拉着阿果的手说:“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明天就去找吉尔克迪。”
阿果的母亲想了许久,也没能想明白阿果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离就离吧!让她嫁给她自己想嫁的人,给她想要的。”阿果母亲下定了决心,随即她迷迷糊糊睡了。
第二天,阿果母亲来到吉尔克迪家里,质问为什么吉尔木且又要动手打妻子。吉尔克迪夫妇想像上一次那样解决,可是阿果的母亲却说:“我觉得这两个孩子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干脆离了吧!”
吉尔克迪以为阿果的母亲在说气话,他试图平复对方的心情,可阿果的母亲用坚决的态度说明自己很冷静,也很坚定。这就没什么可说了,双方叫来各自家族的人,商量怎么解决。结婚时吉尔克迪给了阿果母亲八千块钱的彩礼钱,吉尔克迪要求阿果母亲返还一万五千块钱,而阿果母亲表示自己只能退还八千。
吉尼曲坡觉得这件事侮辱了他的人格,他逢人就说他好不容易给阿果找了个好夫家,整个嘎乌拉达都没有比吉尔克迪更好的亲家了,可这孩子是白眼狼,给好不知好,一点也不懂得珍惜,现在他再也不管她了。
吉尼家族的人其他人也不愿意得罪吉尔克迪,他们觉得阿果的母亲是无理取闹,除非吉尔木且娶了小老婆,要休了阿果,否则阿果没有理由离婚。
双方谈判的当天,只有阿果,阿果的母亲和弟弟参加。双方找来的两个德古明显偏袒吉尔克迪,他们罗列出阿果不应该离婚的好几条理由,给出了阿果母亲不得拒绝的理由,必须给吉尔克迪家赔一万五千元。双方交谈了一整天,阿果的母亲始终不松口,两个德古见这个女人油盐不进,也意识到自己过分偏袒吉尔克迪了,于是让吉尔克迪妥协一下,要求阿果母亲返还一万二千元。
阿果的母亲答应了吉尔克迪的要求,但是有个条件:这笔钱得等阿果嫁出去了,让娶阿果的那个男人给吉尔克迪家。
人财两空的吉尔克迪从未感到过如此失败,他经过阿果母亲家门前时,朝着房子的方向吐了一泡口水,正在院子里打扫院子的阿果母亲看到了,冲出来质问吉尔克迪这是对房子有意见还是对人有意见,吉尔克迪理直气壮的说他在马路上吐口水谁也管不着。等看热闹的邻居跑过来时,阿果母亲早已揪住吉尔克迪的衣领使劲扯,吉尔克迪的衣服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邻居们拉开两人,他们斥责吉尔克迪朝别人的房子吐口水这种事怎么做得出来?同时安慰阿果母亲只是一泡口水而已。阿果母亲不理他们,她指着吉尔克迪的鼻子骂道:“你这是诅咒,我家今年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不放过你。”邻居纷纷说算了,这根本不是大事,阿果母亲才放吉爾克迪走。
听说阿果离婚了,沙马伍呷当即决定回家,他告诉沙马左古自己的想法,好让他帮自己请几天假。沙马左古听了,失望的不得了。
“天下那么多女人,一定要在吉尼阿果身上吊死吗?人家以前看不上你,现在离婚了你又去找她,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沙马左古表示他请不了假。
可无论如何,沙马伍呷也要回家,经理说:“如果你走了,扣押的一个月工资就不给了。”沙马伍呷不为所动,他甚至买了机票,从广州到成都的航班,和成都到西昌的航班,这花费了他近四个月的收入。
沙马左古送沙马伍呷到机场,离别时,沙马左古再次劝告:“有点尊严吧!活得有骨气一点,不为你自己,也为了沙马家的颜面。”然而,沙马伍呷去意已决,他的几句话显然改变不了对方的决定。
在飞机上,沙马伍呷想象了他与阿果的好几种未来,曾经的心灰意冷渐渐烟消云散之后,终于到来的美好希望,如今再一次浮上心头,为他灰暗的生活添加了一层彩色。
伙普村还是沙马伍呷上一次离开时的样子,只是多了几间砖瓦房,少了几间土坯房,多了几个小孩,少了几个老人,村口有几个玩耍的小孩和几个等死的老人,“半新半旧”的中年人则在地里侍弄庄稼。沙马伍呷在城里的平常装扮,在村子里显得格外惹眼,他给女人和小孩子散发糖果,给男人散发香烟。沙马伍呷的回来为阿果的闹剧添上了一层灰色的轻纱,没有人相信他的突然回来和阿果的离婚真的只是巧合,包括阿果的母亲,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沙马伍呷,她没法问他来干什么。沙马伍呷贴心地自告来意。
“听说阿果离婚了。”
“离婚了。”阿果母亲说。
“既然阿果离婚了,”沙马伍呷激动得话语有些颤抖,“那我现在要带走我的女人了。”
“你的女人?孩子,话不能乱说啊!”阿果母亲纠正沙马伍呷。
“阿果一直是我的女人,不是吗?要不是发生这些事,我们早就该结婚了。现在我要带她走。”
阿果母亲隐约觉得自己惹上了麻烦,沙马伍呷是个麻烦。她想了想,尽量平静地说:“孩子,不是我不让你带走阿果,是你们不能在一起。如果你带走了阿果,那么吉尔克迪家肯定会认定是我提前答应了你,所以才让阿果离婚。”
“我把钱退给他家,吉尔克迪不是要一万二千块吗?我现在有这么多钱。我给你一万五千,剩下的三千块钱你用来买喜欢的。离婚是双方都同意了的,吉尔克迪为什么要反悔?”
吉尼曲坡闻讯赶来,他狠狠骂了沙马伍呷一顿,说阿果今天的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如果没有当年的娃娃亲,就不会有这一切了。吉尼曲坡把沙马伍呷比作阿果的扫把星,让他从此远离阿果。
沙马伍呷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他请求阿果母亲能不能让阿果送他到村口,他有几句话对阿果说。阿果母亲默默进屋,默许了他。
在村口,沙马伍呷问阿果愿不愿意跟自己走。阿果紧张地看着他。
“我们能去哪里?”阿果问。
“这个世界很宽广,除了嘎乌拉达,除了凉山,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肯定有一个适合我们的栖身之地,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阿果点点头。
沙马伍呷从兜里拿出一个手机和万能充,以及一个备用电池,打开手机,教阿果如何使用。“你看,这是我的号码,你按这个就打给我了,我也给你打一个,你按这个就接到了,就可以听见我说话了。”
当天晚上,他们通过手机商量了逃跑路线,沙马伍呷做好了充足准备,他让阿果来的时候带好身份证就可以了。“你带的东西到了外面都没用,在外面,有钱就够了。”他说。
有一天早上,阿果去嘎乌拉达镇赶集,此后没有再回来。
当阿果的家人在嘎乌拉达镇着急寻找她时,她和沙马伍呷已经坐上了西昌到昆明的列车。阿果依偎着沙马伍呷,亲眼目睹窗外的景色迅速消失在身后,犹如他们的过往消失在身后,前方的景色陆续出现,又转瞬即逝。
他们两个没有去广州,而是去了东莞,进了一个相对偏僻的厂。他们在工厂旁边租了一个小房子,认真过起了生活。
吉尔克迪家果然找到了阿果母亲,让阿果母亲务必赶紧交人。“要不是你提前答应沙马伍呷,阿果日子过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离婚?要不是你的默认,阿果和沙马伍呷两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失踪?”
沙马伍呷家族的人也要求阿果母亲说出两个人的下落,因为沙马伍呷已经丢尽了沙马家族的脸。面对众人的责问和发难,阿果母亲发了疯一般解释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四月的一个晚上,阿果神秘地告诉沙马伍呷:“你要当爸爸了,已经一个多月了。”
9
伙普村的年轻人看见打工回来的人带回外面世界的新鲜产物,充满了对广州的向往。但是大部分年轻人不会挣到什么钱,他们把每个月的工资都拿去买随身听,买磁带,染头发,买运动服和运动鞋,以及喝酒唱歌。他们之间流传着一句话:“广东挣钱广东花。”在广州、东莞和深圳,经常能在人山人海中遇到老乡。
阿果和沙马伍呷几个月来,唯一一次遇到老乡,他们就被抓住了。
有一天沙马伍呷刚回来,看见阿果惊恐地看着他。
“怎么了?你没事吧!”沙马伍呷跑上去询问。
“我今天遇到吉尔尼布嫫了。”阿果颤抖着说。
吉尔尼布嫫是伙普村的人,她是吉尔木且的一个堂姐。
沙马伍呷没有犹豫,他立刻收拾行李,准备带着阿果远走高飞,当他们从出租屋出来,到楼底下的时候,绝望地发现伙普村的人已经在楼底下等着了。
对他们的审判,从东莞就已经开始了。吉尔克迪寄来五千元,让几个年轻力壮的本家族的男人押送着阿果和沙马伍呷回嘎乌拉达。三个家族的人早已在嘎乌拉达严阵以待,做好了审判他们的准备。
在嘎伍拉达镇的一块平地上,沙马伍呷紧紧抱着阿果,几个人试图分开他们,却没能让沙马伍呷松手,阿果把脸埋在沙马伍呷的怀里,紧紧抱着对方,任由人们的唾骂声和拳脚落在自己身上。突然有个人从身后踹了沙马伍呷一脚,沙马伍呷尝试着站立,却不由自主倒下去,人群习惯性后退,给他们空出一小块地方跌倒,沙马伍呷迅速倒下,好让阿果落在自己身上。他们的手因此短暂松开了对方,人群趁机拉开他们。沙马伍呷感觉到阿果在远离自己,他又挣扎着爬起来扑上去,七八只手很快伸过来,拉着他动弹不得,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咆哮着挣脱他们,还没上前几步,又有更多的手伸来,将他紧紧按倒在地。他躺在地上,意识到命运的残忍正无可阻挡地袭来,自己却无能为力,四周的人墙像一个难以逾越的囚牢,将他囚禁于此。他旁边腾起灰尘,使得天空看起来多了一层灰色,阿果的哭喊声在人群的谩骂声中渐行渐远,最后淹没在人潮中。
吉尼曲坡看见阿果的第一眼,就抬手给了她一耳光,以此作为惩戒她的开始。他的这个举动得到了吉尼家族其他人的赞同,其中包括阿果的母亲,让家族蒙羞的人,就是该惩罚。吉尔克迪家族的几个人想打沙马伍呷,被沙马家族的人拦着,他们说:“我们家的人犯了错,我们自己会惩罚,用不着你们动手。”
吉尔家的人却觉得沙马家族这是包庇,两个家族于是升级冲突,双方打了一架,直到有人报警,派出所派人来才罢休。
审判的阵地因此换了个地方。
吉尼家的人也觉得沙马伍呷罪大恶极,比起吉尔家族,他们更有理由惩罚沙马伍呷。但是吉尼家族没有男人动手,他们派了几个女人打沙马伍呷,沙马家族的人只能任由他被人围着群殴,他们尽可能拦着愤怒的人群。
阿果悄悄说出自己已经怀孕的事情,还说自己非沙马伍呷不嫁。吉尼曲坡听了,又给了她一耳光,骂道:“丢人还嫌没丢够吗?你的父兄的脸面今天被你丢尽了,我们没脸活了。”
阿果的母亲哭天喊地地说:“我造了什么孽,竟然生养出这么不要脸的女儿。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妈妈也不是这样的人,我怎么就生出这样的女儿?”
吉尔克迪再次声明,如果阿果嫁给沙马伍呷,他就绝不放过阿果母亲,他说阿果可以嫁给世界上除了沙马伍呷以外的任何男人。
阿果的母亲和其他长辈觉得事情越早解决越好,他们商量好后,拉着阿果向医院走去。
当鼻青脸肿的沙马伍呷从人群中艰难爬出來时,阿果已不见了踪影。吉尔克迪叫嚣着说:“这件事还没有完,我绝不会就这样放过沙马伍呷。你们沙马家的人都给我等着。”
沙马伍呷从人群中听到阿果被拉去医院人流,顾不上伤痛就往医院跑。沙马家族的人拦住了他。他的长辈指着他的脑袋说:“你爷爷的名声,你祖先的名声,沙马家的名声,今天都被你丢尽了。”他们说的好像自己的祖先真的很有名声似的。还没来得及去医院,沙马伍呷就被捆绑着回去了。
在医院门口,阿果极力反抗着母亲,她的手被抓的生疼,疼了许久之后,逐渐失去了知觉,阿果看着他们抓着自己的手,感觉他们其实是抓着一根没有灵魂的木棍,只是这根木棍恰好长在自己身上。阿果的母亲见女儿不愿就范,她买来一瓶农药,当着阿果的面质问:“今天要么你把孩子打了,要么我死给你,你自己选。”她打开药瓶,把农药放在嘴前,让阿果定夺。
阿果突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见阿别呷呷嫫站在身旁微笑着看自己,她的笑容轻松愉悦。阿果有气无力地说:“听你的,都听你的。”
阿果的母亲取得了胜利,她拉着阿果走进医院。阿果看着医生给自己打麻药,脱掉她的裤子,改变她的过去,创造她的未来,重塑她的人生。她隐隐睡去,眼角流出两行泪,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耳中,让她听不见世间繁杂。
当沙马伍呷从家里逃出来,跑到医院时,没有在人群中看见阿果,也没有在任何一张病床上看见阿果。
10
吉尼阿果再次结婚那年,我恰好十岁,她的老公来接亲时,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左胸上别着一朵小红花,人们说这是最新流行的红花。我站在孩子群中看着他从我们眼前走向吉尼阿果,我得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脸,他的鼻梁高挺,浓眉大眼,那一刻我相信吉尼阿果是幸运的,她最终找到了一个很帅的老公。我不知道什么是帅,但是大人都说他很帅,我就知道吉尼阿果的老公是检验帅的标准之一。
我特别想给吉尼阿果送亲,但是路途遥远,母亲不让我去,她说吉尼阿果嫁过去的地方,坐车需要一整天。从伙普村坐车到县城需要两个小时,而县城在我幼小的眼睛里,是个遥远的地方,约等于天涯海角。那么,吉尼阿果是嫁到了比天涯海角还远的地方了。
“那里比广州还远吗?”我问母亲。
她思考了一下,认真说:“没有广州远,但也差不多,”母亲停顿一下,又仿佛自顾自地说,“那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在那里可以有未来。”
我们站在村口目送吉尼阿果的送亲队伍渐行渐远,亲眼看着这个曾经差点嫁得最近,最后嫁得最远的姑娘渐渐走向她的归宿。我忽然看见山路上有个人影也在目送阿果,我看了很久,认出那是沙马伍呷。我指着那个人影说:“看,沙马伍呷也在那里。”没有人搭话,母亲让我闭嘴,我不知道为什么需要闭嘴,但我真的闭嘴了。
阿果的老公和沙马左古一样,带着人在广州打工,据说每年可以挣十几万,他给了阿果母亲两万四千块钱彩礼,这笔钱又一次刷新了嘎伍拉达镇的彩礼钱最高纪录,人们说他这是用金钱侮辱吉尔克迪,让他知道有钱人不止他一个。村子里有好几个儿子的人却对此忧心忡忡。“这才短短几年,彩礼就翻了好几倍,等我们这些孩子娶老婆时,怕是娶不起了。”有儿子的人说。
两个月后,沙马伍呷搬到了村子里,他在村尾买了一块地皮,修了一间不大的房子,他偶尔出去打工,凑齐妹妹的学费。兜兜转转了十多年,沙马伍呷还是回到了他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她的妹妹考上了一所师范校,人们说以后她要当老师,还有人说她的彩礼钱起码可以要好几万了,毕竟她可是少有的大学生,还有工作。
一晃过去了二十年,我已经差点忘记了沙马伍呷,上个月我听母亲说,有个人给沙马伍呷介绍了一个生过两个孩子,离了婚的女人,可是沙马伍呷居然不愿意。
我这才想起伙普村的沙马伍呷,于是我回到村子里,见到了他。伙普村的很多人已经搬走了,只剩下十几户人,其中包括阿果的母亲。
我问沙马伍呷为何不搬走,他笑着说:“每年过年的时候,阿果都会回来,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阿果真的只在过年回来,她坐在老公的捷豹轿车的副驾驶,穿着昂贵的风衣,成了真正的城里人。沙马伍呷坐在人群中,被哀伤的云雾包裹着,远远看着她,眼神迷离,掩饰着内心的激动与渴望,不敢上前搭话。他刻意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但他这身十几年前一度流行的衣服,如今也变得苍老,衣服和人一样也会变老,也会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在阿果老公的随便穿搭面前,伍呷显得俗不可耐。没人注意到沙马伍呷颤抖的声音和掩饰不住颤抖的双手。沙马伍呷看着阿果的幸福生活,感到些许欣慰,他想,倘若阿果真的嫁给自己,那就失去了现在拥有的一切,他认定自己给不了阿果现在所拥有的,这样想,他内心的煎熬与痛苦就会减轻许多。
阿果用眼神瞄一圈人群,眼神似乎在伍呷身上停留了一瞬間,又似乎没有停留,她仍旧微笑满面,笑容里透露着掩饰不住的淡淡伤感,又似乎没有一丝伤感。
当阿果和她的老公开车离去,沙马伍呷站在村口目送阿果的车子顺着道路消失在山的另一侧。自从阿果结婚的那天起,这样的目送一年一度重现在伙普村。沙马伍呷仰望天空,流浪的白云终于在天空的风中支离破碎,化为乌有,再多的云也填补不了一无所有的天空,他没有眼泪要流出来,但他还是仰望了天空。
我倚靠着一块石头站着,沙马伍呷指着我身后的石头说:“你知道吗?以前我小的时候,经常和阿果在这块石头上玩耍,我们爬上去,再滑下来。”他停顿一下,又指着田间说,“还有那些田埂,我和阿果小时候在那里割猪草……”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段不愿回想,却又无法忘记的回忆,唯一能做的是创造更多的回忆掩埋它们,只是沙马伍呷没能创造出更多的回忆,他选择让一生永远停留在阿果出嫁的那一天,从此他再也回不去,也不再向前一步。他们在同一个世界相遇,但是经历了不同的世界,最后各自回归不同的世界,或许这是他们仅仅相遇,而没有停留的原因。阿果用一个笑容换走了沙马伍呷的一生,我曾经以为沙马伍呷的一生太廉价了,后来才明白,可能是阿果的笑容太珍贵了。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吉尼曲坡,当年为何忍心分开他们,他说:“这不怪我,那个年代就这样。”有一群人,在一个时代做了许多事,他们却一脸无辜地说:“我们并没有错,错的是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