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乌萨
父亲的手
比起后来我所见过的那一双双掌厨的、拿粉笔的、握钢笔的、敲键盘的、握方向盘的、数钞票的、带着手套拿手术刀的、站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握枪的手,父亲的这双手,算是很不一样的手。那些手和父亲的手,那是城市与山村,现实与历史,时尚与传统,灵巧与笨重,洁净与垢迹斑驳的区别。
尤其是到了古稀之年,父亲背着这双手,伛偻着腰,整天在屋前屋后转悠,照看着家里的那群猪鸡。
可在我记忆深处,父亲的这双手并非是背在背上,而是永远在前面,出现在农活上,永远突显在我的眼前,至今还是那么清晰——短袖口、手掌宽大、厚实、手背黝黑、掌心粗糙、手腕骨节突出粗壮。
这双手曾经抱过我,喂过我饭,给我剥过烧煮的洋芋皮,剃过我的头……每次他伸出手来在我头上抚摸时,我感觉到温暖、踏实、自豪,心中便得到了慰籍与鼓励。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我不是放猪、放牛羊、捡粪拾柴,就是在读书路上,遮风、挡雨、保暖,全靠一件小小的黑披毡,这件小小的黑披毡就出自父亲之手。
每年四五月,寨子里的男人们开始剪羊毛。阳光明亮暖和的白天,寨里的七八个男人就在羊圈门前铺上七八张篾席,一人一张,排成一排,在弥漫着浓烈羊粪味的环境里剪起羊毛。这时候,我爱坐在父亲的旁边看。羊的四肢被捆在一起,半躺在父亲的怀里,剪羊毛总是从羊的脖颈上开始往下剪。父亲的右手拿着羊毛剪子,轻轻撑开,放进深密的羊毛里,左手的拇指和其他四根手指把剪子尖往内压拢,随着“咔嚓咔嚓”的一阵阵金属摩擦声,深密的羊毛被剪开了,云朵般的羊毛往外翻卷,宛若一层白色(或黑色)的波浪。从羊的脖颈到臀部,从上到下,一层一层,“云朵”在父亲的手下不停地翻卷,云舒云卷。父亲宽大的手与那把长长的剪子配合,般配、协调、和谐,动作是那么灵活而娴熟。父亲剪了无数只羊的毛,剪毛的深浅也把握得恰如其分,从未伤及一点羊皮。每一只羊被父亲剪下羊毛后,全身光生生的,像我们热天里脱掉一件厚衣,也许觉得轻松而爽快。解开脚上的绳子,羊儿就活蹦乱跳地跑回了圈里。
那時候,我以为父亲的手是一双剪“云朵”的巧手。
剪好羊毛,下一步就是擀毡了,时间选在冬天的农闲时节。风和日丽的白天,在屋前的院坝上铺上一张篾席,把羊毛倒在篾席上,父亲端坐在旁边,左手拿着弹毛弓,右手弹动弓线。从下到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右到做,弹毛弓一起一落,父亲不停地弹。父亲手里的弹毛节奏明快,弹声仿若古琴的声音,深沉、婉转、浑厚、悠远、动听,响彻院里,响彻寨子,响彻山里。不知不觉,夕阳西下,一堆抱成团,生硬,纠缠不休的羊毛,被父亲弹成棉花一样软棉、泡松的羊毛,如天上的云朵一样。
那时候,我以为父亲的手是一双弹“云朵”的手。
次日,父亲照旧把篾席铺在屋前的院坝上,只是上面再会铺一张细篾席,把羊毛倒在上面,铺成均匀的一层,舀来一瓢水,用嘴一口一口地噙上,均匀地喷在羊毛上,然后连席带毛倦成筒,一边不停地喷水,一边不停地推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往前往后。不停地推滚,滚啊滚。从早到晚,父亲把自己的心意、汗水、希望和温暖擀进了这件小小的披毡里。也是到了夕阳西下时,大功告成,一件小小的黑披毡梦幻般出现在父亲的手里。父亲提着湿漉漉的披毡递给我,我穿在身上,大小合适。他说,晒两天就可以穿了。一阵喜悦与温暖流过我的内心。
那时候,我以为父亲的手是一双擀制温暖的手。
在整个与父母生活的童年与少年,记得父亲用他的这双手,在三次不同的时间,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曾为我们一家人建造了三间土墙瓦板房。从选屋基、平地基、挖槽、夯土墙、到砍梁柱、劈瓦板、编盖房的篾席和抱回压房石,每个环节父亲都是亲力亲为。
尤其是夯土墙。父亲站在模板里,每往模板里倒一层泥土,父亲用脚不停地把泥土踩均匀,然后双手握紧夯杵中间稍细的地方,不停地舂。记得那根两头粗、中间稍细的夯杵,十分笨重,我们小孩很难抬动,但在父亲的双手里,夯杵就像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轻松自如。由于父亲的双手紧握着夯杵舂墙,久而久之,夯杵的中间被磨得变细,光滑,明亮。一截又一截,一圈又一圈,父亲把自己甜甜的、咸咸的汗水和梦想舂进了墙体里,墙体渐渐变高,最后一座土墙房就这样被父亲夯成了,我们在这样的屋里栖息、吃住、恩爱、生活、玩耍,躲避风霜雪雨。
那时候,我以为父亲的手是一双夯墙建屋的好手。
也是父亲的这双手,使用刀、斧、锄、连枷、犁,一直养育了我们几兄妹的成长。拾柴背柴、开垦挖地、春播秋收,一年四季,这双手总是忙个不停。每当去抬东西、抱重货、挑重货,或许是父亲觉得累了,就会“呸呸”地往手掌心上啐上两口唾沫,搓一搓手。仿佛那两口唾沫赋予了这双手一种神秘的力量,这双手就有了无穷的力量,沉重的石头、粗壮的木头、装满粮食的麻袋……在父亲的这双手里被轻轻移动。
这是一双艰辛、不知疲惫的手。
父亲也曾用他的这双手,为我们全家人,为我们那些邻里酿造过一段甜蜜的“蜂蜜”生活。记得那是在一个初春的午后,一窝“伊葛(分家)”而来的蜜蜂突然而神奇地出现在屋后的天空里,父亲看见后,一边说着“看来是如风送进祖传竹篮里的燕麦面”这句意指轻易收获的俗语,一边迅速从地上抓起一把泥沙,往屋后跑去。父亲高高地站在屋后的山坡上,不停地用彝语念着“几列几列几列……”就是蜂儿聚成团的意思,右手不停地向蜂群前面扔泥沙,拦住蜂群。
“天上大雁一只往哪里飞,十只跟着飞;花丛蜜蜂一只往哪里飞,一窝跟着飞。蜜蜂万众一心,步调一致。”父亲也许是早已知晓谚语,只要拦住领先的蜂王,就能留住一窝蜂的道理。他不停地念着,不停地扔泥沙,挡着蜂们的去向。这时,蜜蜂在空中串连成“长龙”般的“头”开始下降,长长的“身子”也跟着头慢慢往下降落,仿佛是被父亲降服的一条巨龙,变得温顺,乖巧。在后屋檐下,前面的蜜蜂飞落到一根横梁上,后来的蜜蜂索性飞落到前面的蜜蜂身上,相互巴着。一顿饭的功夫,蜜蜂们全部抱成团,仿佛是一个椭圆形的“小竹篼”,悬吊在那里。看上去觉得柔软、沉沉的、摇摇欲坠,让人担心掉落在地上,看得人提心吊胆。我从内心里很想跨上去伸出双手把它托起,但这怎么可能呢?就这样,父亲用自己的手留住了一窝蜂,收养了一窝蜂。
父亲很快做成了一只蜂桶,把它安置在屋后的土坎上,这窝蜂拥有了一个家,一个新家。
那年晚秋的一个傍晚,我们家开始铲蜜了。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亲眼目睹父亲铲蜜,我惧怕蜜蜂扑过来蜇人,不敢靠近,就像一只小狗儿,悄悄地蹲在父亲旁边看。
父亲趴在蜂桶前,用刀小心翼翼撬开了蜂桶盖,取下盖子,再点燃一卷布条,用青烟熏赶蜜蜂。不一会儿,临门的第一块蜂房上的蜜蜂已被父亲熏开了,露出了一点蜂坯,蜂巢里是满满的蜂蜜,金黄金黄的,十分诱人。父亲继续吹熏,蜂们不停地往里爬。父亲很快熏走了一块蜂房上所有蜜蜂,露出了完整的一块蜂坯,金黄的蜂蜜满满当当。父亲铲下了第一块蜂房,掰了一小块递给我,叫我趁热吃,还说是药呢,我想不管它是不是药,身上又没有病,想吃蜂蜜已唾涎欲滴倒是事实,心想,先吃一口再说。我高兴地从父亲的手里把蜂蜜接过来,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温温的,从嘴上甜进了心里,简直妙不可言。父亲继续熏,继续铲,一直是小心翼翼……蜂蜜流在他的手背手心上,亮晃晃的,他的手變成了一双“蜜手”。父亲这双黝黑,宽大的手背上、手指上、手心上、手臂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蜜蜂,奇怪的是,没有一只蜜蜂蜇父亲的手。整个铲蜜的过程,因为想到是坐享蜂们的劳动成果,认为是索取的缘故吧,父亲,视蜜蜂为上帝,没有惹怒一只蜜蜂。父亲怜悯和珍惜蜜蜂们,蜜蜂们也尊重父亲,彼此心灵相通。最后,那些蜜蜂又悉数被父亲轻轻吹进了桶里。
铲完了蜜,父亲把一盆沉甸甸的、热乎乎的新鲜蜂蜜端回家。那夜,一家人吃得高高兴兴,吃出了一家人的欢乐。
我们家的这窝蜂一直是很旺。第二年就分出了一窝,第三年两窝蜂变成了三窝蜂。至此,我们家的蜂蜜除了解决五六张嘴巴的吃,还有了多余。记得父母从不吝食,要是有亲戚邻居路过屋前屋后,父母非把人拉进屋不可,进来的人连臀部都尚未触地,父亲忙去找碗找筷子,去舀坛子里的蜂蜜。有时,遇上农忙,来人一小会儿也舍不得闲坐,父母索性舀一碗让亲戚邻居带回去;而如果看见碗口上糊有一小滴要想往外掉落的蜂蜜,父亲会用右手的食指轻轻把它扫进碗里。
那时候,小小的我,觉得父亲的手,那是一双生就养蜜蜂、铲蜂蜜的手。
能吃上蜂蜜仿佛是一种美好的预示。在甜蜜的日子里,我渐渐从内心里萌发了一种读书的欲望。那时,我并不知道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怎么个读法,只是看见寨子里年纪比我大的几个同伴去读书了,像一群小鸟一样,每天早晨欢快而去,下午欢快而来,我便觉得读书是一件好玩的事。
好不容易盼到了那年初秋的一天晚上,坐在火塘边的父亲说,“明天我就带你去乡小学报名读书。”那夜,我高兴得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第二天,父亲我俩各自披上一件他擀制出来的黑披毡,他用右手牵着我的左手,走过了那段凹凸不平的山路,穿过了一片苦荞地,穿过河畔的一片玉米林,仿佛是走过了一段辛酸的历史,终于来到了向往已久的乡小学。
接待我俩的是一位姓李的女教师。她与父亲寒暄了几句话,拉着我一路被父亲攥成汗津津的手,问我,“阿伊(小孩),想读书吗?”我点头说,“想!”那是头天夜里,在火塘边父亲教的。李老师说,“好,明天开始上课,早点来哈!”我再此点头。
李老师放开我的小手时,给我留下了一阵温暖,这阵温暖流过我的手,流进了我的全身。
就这样,我被父亲亲手交给了李老师。从此,我就走上了另一条路,一条通向山外的“山路”。
阿古哦,阿古
谁会想到等待我们的情形会是这样呢?结束了一天的劳动,夕阳下,当我们全家人一个个拖着一身疲惫,从地里收工回家。想到在前面等待我们的将是容疲劳之躯憩息的家,感到舒适而温馨。可来到院门外,眼前的情形让我们惊呆了。发现满院子到处是蜜蜂们嘤嘤嗡嗡的叫唤声。轰鸣,震撼。三窝蜜蜂们都倾巢而出,在房上的天空中,在满院里飞来飞去,密密麻麻,万万没有料想到这个家已被蜂们搅得天昏地暗。蜂们在房上的天空里慌乱成一个巨大的、波动的网状。
原来,等待我们一家人的是个闹哄哄的家园,全家人无不感到惊讶、奇怪、叹息。
起先,我们还只是以为蜜蜂分家了。但仔细一看,也没有蜜蜂要飞走的迹象,所有的蜜蜂一直是在围绕院子里飞蹿;也像是被谁给惹怒了,一只只蜜蜂显得气势汹汹,紧张而匆忙。但仔细观察后,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骚扰过他们宁静的生活和家园。
到了大门口,一阵浓烈而诱人的蜂蜜的甜味随风扑面而来。
见此情形,父亲自言自语,“这到底怎么了?”他打开院门。进入院内,院子里的情形简直更让我们一家人惊呆了:整个院坝里亮晃晃的,到处流淌着珍贵的蜂蜜。“原来是蜂桶爆了。”还是父亲先看见了蜂桶盖烂掉的两窝蜂。那是因为安置在屋旁土坎上的两窝蜂的蜂蜜灌满了蜂桶,已经无以复加,结果是把蜂桶盖给撑破了。桶里所有的蜂蜜全都无可挽回地流了出来,顺势而下,一直流满了屋前坑坑洼洼的院坝里。蜂们围绕满地的蜂蜜飞来飞去,我看见有些蜜蜂一不小心落在黏糊糊的蜂蜜里挣命;有些蜜蜂坐在蜜汁边“哭泣”。都是在为自己的蜜汁白白流淌而慌乱、惋惜和呼天唤地,久久不肯归窝。
我们只好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贴着左边的墙面走过去。父母没有急于进屋,而是倚在门口,看着眼前满地金黄的蜂蜜惋惜。尤其是父亲失望后反复感叹道:“阿古哦,阿古(惜哉啊,惜哉)!”他一直不停地感叹,一来是在责怪上帝,不关心人间疾苦,没有保佑我们家的蜂蜜;二来是在责怪自己已经知道明明到了山里铲蜜的好季节,只因那段时间在农忙,来不及早点把蜂蜜铲回家。他是在深深地惋惜。
父亲的确是心疼了,那是他的汗水,是他的心血。在那个物质十分匮乏的年代,十多斤上好的蜂蜜,卖成钱,可以买回许多家里需要的东西,包括吃的穿的,也意味着这个钱能把一家穷人拯救于水深火热之中,怎么不心疼呢!岂止是父亲,我们的心里也何尝不是这样痛惜呢。
亡羊补牢。父亲很快找来一把砍刀,两块旧木板,用一件披毡盖着头,在无数蜜蜂纠缠下,迅速修缮被蜂蜜撑破的蜂桶。搬来两块大石头,分别把两窝蜂的蜂桶盖抵住。天光向晚,有蜜蜂陆续回到了自己的蜂窝里。
到了半夜,大部分的蜜蜂已经回窝,院子里蜜蜂已经零零星星,有些宁静。我们全家出动,用锄把,把门前,院坝上的蜂蜜铲掉了,还铺盖了一层碳灰,然后用扫把扫,把整个院坝清扫得干干净净了。即使这样,第二天,同样有无数的蜜蜂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几天,甚至是一个月后,还有蜜蜂依然在留有蜂蜜印迹的地面上飞来飞去,留连忘返,依依不舍。一家人进出门不得不小心翼翼。
夜里,一家人坐在火塘边恋恋不忘白天发生的事。父亲说,“杉林是鹿的出处,水是鱼的出处,草原是云雀的出处,峭壁是蜜蜂的出处。”他还说,“蜂蜜的珍贵,不仅是这个年代生活的艰难,也是因为蜜蜂自古居住在高高的峭壁上,是一种高贵的精灵,它们的蜜自然也高贵。”故乡的那些峭壁,日月星辰光照,云雾缭绕,唯有飞鸟涉足,草木悠悠。故乡的那些峭壁,超凡脱俗,自古以来保持着高远、宁静、纯净、自尊和几分傲慢的境界。
也许从我们的祖先就一直追求这样的境界吧,毕摩(经师)超度亡灵,最后也是把亡靈超度在一节“玛笃”里,送到高高的峭壁里,让生者永远敬仰和仰慕。殊不知,这样的峭壁还与小小的蜜蜂(我们称之为“几约”或“斯几”)有关。祖先留存下来的谚语,记载了高高的峭壁是小小蜜蜂古老的家园。蜜蜂们在草丛里,在花丛中,在树林里采集花粉和花蜜,却穿梭、进出于人类仰慕而无法攀及的峭壁上,把花粉和花蜜带回峭壁上,在温暖和干爽的巢穴里酿造出金黄而珍贵的蜂蜜。
蜂蜜那么诱人,唯有能攀崖走壁,经验十足的老熊才有能力和福气享受甜蜜的蜂蜜。即使偶尔有能够攀崖走壁的人,因贪蜜而经过一番惊心动魄,艰苦卓绝的努力,接近峭壁里的蜂巢,发现不速之客来犯,蜜蜂们共同出来迎头痛击,贪蜜者最后依然是逃脱不了坠崖的结局:铲蜜之王死于坠崖。谚语形容铲蜜的艰难,也从另一方面表达了蜂蜜的诱人。
蜜蜂们喜欢高远、宁静、草木悠悠的世界。蜜蜂们曾经居住在高高的峭壁上,俯视着大地,俯视着人们,原来他们是峭壁的灵魂。可峭壁之魂的高贵终究抵挡不了人类的生存、追求。最终,这峭壁之魂还是逃脱不了人类的贪欲,被人们收养了。蜜蜂们降尊纡贵,进入了一只只蜂桶,生活在屋前屋后,与我们人类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家园,朝夕相处,亲密接触,和谐共生。
于是乎,在长期患难与共后,人们不仅赋予了蜜蜂象征着春天万物复苏、勃勃生机、多情和喜庆的寓意,也共识为蜜蜂是勤劳的象征。蜜蜂的确是勤劳如人。
小小的蜜蜂们,与生俱来在一个地方待不住,闲不住。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下雪,不管天气寒冷与酷热,每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忙忙碌碌,到寨子周围,到远处的山野上,在森林里,在茂密的草木里,在花丛中采蜜。蜜蜂的采蜜对象是盛开的花朵,蜜蜂的触角能够闻出各种花朵的香味,找到花蜜,当蜜蜂飞落到花盘上时,从外向内一层一层地进行采蜜,将下唇下颚和舌组成的小细管沿雄蕊底部插入,吸取花蜜。蜜蜂将蜜囊装满后,飞回自己的蜂巢,将蜜汁吐给内勤蜂,再由内勤蜂加工酿造。蜜蜂采集的无论是花蜜,蜜露,还是甘露,都需要经过它们认真细致地加工酿造,才能转化为成熟的蜂蜜。
采集最好的花粉,采集最好的花蜜,不停地加工,蜂巢里的蜂蜜才多,每一块蜂房的蜂巢上蜡腺才纯白,巢里的蜂蜜才金黄黄的,更加诱人。
这也像我们寨里的人。那时候我们的寨子三四十户人居住在一起,一户人家只有两三亩自留地。勤劳的人家,就能把自己的那几亩自留地视为宝贝,视为生命。一年四季,同样是风雨无阻,站在土地上,把土地,伺候好,经营好,按时播种,施足肥料,按时薅草,精耕细作,每年秋天总是会有较好的收成,家里常常有吃有穿。于是,在我们丰富多彩的谚语里,也就有了一句把早出晚归,辛勤劳动的人们比喻成蜜蜂:如蜜蜂穿梭。
正因为蜜蜂们自古居住在峭壁上,所酿的蜜来之不易,在我所见过的小小生命里,蜜蜂最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蜜蜂惜蜂蜜的执着精神真让人感动。
而蜜蜂惜蜜的故事岂止是发生在我们家的这次呢?
很久以后的一天,由于下乡,记得我们一行人来到地处凉山州东部的美姑县瓦侯乡。瓦候乡,也许能懂彝语的人都已经看明白了一些,“瓦侯”是彝语借音,意为到处是悬崖峭壁之地。因那里到处是花草树木,处在凉山州大峰顶自然保护区。那里是花草王国,天然的蜜源,随便找到一个小小的峭壁石洞,搬开一块石头,找到一棵朽木的根洞,里面肯定就是一窝蜜蜂。这里的蜜蜂产蜜多,蜜质好,瓦侯的蜂蜜很出名,瓦侯这地名也由此而名扬州内。
我们正坐在乡政府的院坝上吃午饭,乡上的一名干部提来了自己的一壶酒,说是兑了蜂蜜的,还给我们每人酙上了一杯。“兑了蜂蜜的酒,一杯值十杯。”谚语同蜜酒的本身一样经久不衰。我们个个高兴地接过了主人手中的酒,开始品尝起来。一个个啧啧地咂嘴巴的声音在我的周围响起。随着阵阵蜜香弥漫开来,也许是蜂们从风里远远地闻到了酒中的蜜甜,沿着风中飘荡的蜜香追寻而来。一只,两只,三只……越来越多,蜜蜂们铺天盖地而来,密密麻麻。一杆烟的功夫,我们的周围,乡政府的坝子里很快形成了蜜蜂网织的世界。神奇的是,这些蜂子不蜇人,明显只是冲着蜜汁而来,只是在围绕我们的身边嘤嘤嗡嗡地叫个不停,不停地往酒杯里蹿,他们只是惋惜甜甜的蜂蜜。
那是一次人与蜜蜂共享甜蜜的盛宴。
当我们离开,上车,准备返回时,蜜蜂们一直缠着我们飞来飞去。车启动了,已经驶出乡政府,离开乡政府好长一截路,看见车窗外,蜂们一直紧追不舍,嘤嘤嗡嗡的轰鸣声一直叫个不停。蜜蜂们一直跟着我们,追随了好长一截山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蜜蜂才离开了我们的车,返回。见此情形,我的内心里渐渐产生了一种怜悯、尴尬、自责的心情,觉得我们的嘴馋,对不起小小蜜蜂,而且这样的心情一路伴随着我回到了西昌。
我又想起了惜蜜如蜂的父亲。自从那天,引以为戒,每年到了铲蜜的季节,父亲再忙也抽出时间,时不时地查看一下几窝蜂的蜂蜜,看看是否可以铲蜜。也就不再出现蜂桶暴掉的现象了。
野果
纯粹是只顾玩乐与贪吃,却忽略了那里暗藏着陷阱。
下午放学后,我们一大群小学生,潮水般涌出学校大门,没有进入回家的路,而是直接来到事先约好选定的山林边。
我们像一大群饥饿的猴儿,在一片“咿哄”的欢呼雀跃中扑向了那片熟悉的山林,扑向了那一棵棵事先各自看好的野果树。
那片浩瀚的山林里,每年夏天,隐藏着丰富的野生果。有黑野茅莓、红野茅莓,有黑桑葚、李子、杏子、山楂……这些野果自然成了这个季节最能诱惑我们这些嘴馋孩子的食物。
很快,那片山林被我们“摇动”成一片“海”,一片绿色的、轻轻摇动的海。
我自己很快爬上了其中的一棵桑树,正在愉快地摘桑葚吃。吃着吃着,一不小心,随着“嘎吱”的一声脆响,不料脚下的一根朽枝被我踩断了,猝不及防,整个人活脱脱地从桑树上掉进了身下的刺笼里。
紧接着,我动弹了一下,又是“啪”的一声,自己双脚再一次往下梭去,像是踩进了一个泡松松的东西里,脆生生的,仿佛是踩进了冬天的一团积雪里。原来,我踩着了一个黑耸耸的马蜂窝,真的叫捅了马蜂窝。
祸从天降,惹怒了马蜂。愤怒而无辜的马蜂倾巢而出。由于刺笼缠绕,那瞬间,马蜂无法直接扑在我的身上。我趁机拼命地拱出刺笼,拨开迎面而来的树枝,慌不择路地朝山脚下的河边跑。我被马蜂围追堵截,一路紧追不舍。
在战场上,敌我双方都有一句富有人性的话:穷寇莫追。我都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也有一定距离了,马蜂们还是不肯放过我,穷追不舍。马蜂们比敌人还敌人。
当我跑至一个稍稍开阔的林中空地,叭,叭,叭,三只马蜂接连扑在我的头上蜇我,感觉就像用三块石头连续击中我的头盖骨,眼里冒出火花,瞬间感到钻心的疼痛,用双手在头上乱抓,我立急感到头疼头晕难忍。我继续朝山脚下跑,感觉到有几十只,甚至是上百只马蜂嗡嗡嗡地纠缠在我的头上;背后,轰鸣声不断。叭,叭,又有两只蜇在我的额上、腮帮上,同样像是被重物所击。前后已有五只马蜂蜇了我的头上脸上,就像五个石头击在我的头上脸上,疼痛明显在加剧,也开始感到头脸肿胀。
这时,我听到附近像猴子一样正爬在树上吃野果的同学些在大声吼叫,“乌萨,快跑,快跑!”因为他们已看到我正被密密麻麻的马蜂们追撵。
当我跑出山林,跑到山脚的一块平地上,身后的马蜂消失了。我摆脱了马蜂的追踪。但我已经感到头晕头疼,头脸肿胀得更加厉害,跟即是发呕,然后倒在了地上。隐约里,小同学们很快从不同的方向飞奔而来,纷纷跑到我的身边,都在关切地问我,“怎么样?怎么样?”然后我听见一个个心急火燎地吼叫,“怎么办,怎么办?”
那时候天色已晚,四周山上山下放牧劳作的人早已回家,已经不见人影。他们喊人,与寨子还相隔一座山,小同学们即使喊破嗓子,也不可能把呼喊声传到山背后的寨子里去。
这些小同学,平时在家里,在自己父母膝下,有的还是哭哭啼啼。有的还在争吃争喝,有的还是只会怄气的孩子。但在那会儿,见我的情形越来越严重,他们在不停地思索。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智慧和启发,有的用小手不停地抚摸我的头上和脸上被马蜂蜇过的地方,有的用小嘴吹,有的跑到河邊,索性脱下自己的上衣,打湿后,用湿衣来敷我的伤口,一个个像一群训练有素的人,有条不紊地抢救我。
我躺在小同学们中间,我的生命与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赛跑,时间就是生命。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其中那个个子稍大,名叫瓦尔惹的同学说,“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只有赶快把乌萨背回家里。”另一个叫莫伦吉克的同学说,“我们背得动吗?路还远,又是上坡。”瓦尔惹说,“哪怕是一个人背几步,我们轮流背。”于是,他们七手八脚,先把我从地上迅速扶起来,然后连抬带拉,把我抱上来放在一个同学的背上,赶快往家里背。
回家的路还有五六公里。上坡下坡,又是上坡。对于我们这些天天赤脚的走读生,这是一条十分讨厌的山路。冬天路面冰冷,干硬的泥土硌脚。山路中间还时不时冒出一些石头,常常把我们的小脚硌出血来,有时候,就在自己的上衣上,随手扯一块烂布包着,忍着疼痛,一跛一跛地去上学或回家。夏天路面经常是泥泞,坑坑洼洼,我们总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这些小同学平时一个二个在这条通往村小的山路上稀稀拉拉,松松垮垮。每天下午放学回来的路上又渴又饿,连肩上挎个只装有语数两本皱巴巴的书的小书包都觉得又沉又累。那天,同样就在这条山路上,他们轮流把我往家里背,一步一步地背,把一颗颗晶莹的汗水滴进了那条山路。关键时刻,万万没想到,他们身上会有那么大的潜在力气。他们一个个发挥了超常的力量,彻底征服了这条山路。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同学们的背上,感受到身下的同学,每个人因瘦弱而十分突出的骨节一直戳着我的胸腹,但我已经无法顾及这样的疼痛了。我还担心背我的小小身躯随时被自己压垮,提心吊胆,因为这是娃娃背娃娃,但他们还是坚持把我往家里背。
这些从小生长在大山深处的小同学们,他们身上有与生俱来的大山性格,一个个让我亲眼见证了他们的坚强、勇敢。就这样,我被他们几个小同学轮流背着,一步一步地背回了家。到了屋前,看见我半死半活地躺在一个同学的背上,我模模糊糊听到父亲从屋里跑出来,急促地问道,“怎么了?”同学们说,“乌萨被马蜂蜇了。”那会儿也许我的父亲是被吓慌了。
然后我已几乎神志不清、进入昏迷状态了。
看见我被同样大的孩子背拢门前,看见他们一张张朴实的小小脸蛋上汗迹斑斑,说是我的父亲母亲一边感到惊讶,觉得不可思议,不停地夸赞和感谢他们,一边急忙从那个小同学背上把我抱下来后,匆忙抱进屋里。
那时候,每一户家里都贫困,医疗条件差,乡卫生院在距离七八公里之外的地方。除非是万不得已,一般的病人是不会轻易往医院里送,普遍都这样。我也不例外,父母只好用土办法抢救我。父亲先是很快用热盐水敷马蜂蜇过的伤口。过了一阵,母亲挤了一点自己的乳汁来擦。盐水消炎,母乳里含有牛磺酸,有镇静、消炎、止痛的疗效(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的神志才得以渐渐清醒与恢复。
当我醒来时,模模糊糊觉得已经是深夜了。
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坐在火塘内侧的篾席上。她用温热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抚摸我的脸,然后轻声问我,“好些没有?”我说稍稍好了一些。她说,“你把我们吓坏了。”她说的我们,指的是她,父亲,两个姐姐,二弟,三妹和还在喂奶的幺弟。我没有说什么,觉得头疼得厉害,全身无力,只是在心里想“看来,的确是我把他们吓坏了”。
我觉得自己满脸都肿平了,我使劲睁开眼睛,也只能微微睁开细细的一线,觉得满屋子模糊不清,头觉得又疼又晕又沉,凡是马蜂蜇过的地方觉得火辣辣的,痒痛。可能是马蜂毒刺里的毒液流进全身,流进内体,肚子也感觉到疼痛,还想呕吐。
父亲叫我不要动。他边说边在我的头上脸上擦盐水。母亲继续用自己身上挤出来的微量的奶水擦我的伤口。屋里火光暗淡,迷糊中,他俩的额上闪着汗水,整个暗淡的屋里弥漫一阵阵盐水和母乳的咸味。
的确,一家人被我吓倒了。
那晚,父母一直围绕我又急又忙,竟然忘记了喂猪喂鸡,也忘记了弄晚饭。我的伤势稍有好转时,想起因我而把父母,两个姐姐和我的二弟三妹饿坏了,内心里觉得对不起他们,产生了愧疚之感。
大概是凌晨了,我觉得自己的状况有了明显好转。
坐在火塘上方的父亲这才说,“马蜂的毒刺里有剧毒,从前有人为了取蜂蛹,因为蜂蛹是好东西,炒来吃、烤来吃都香,还能滋补人。结果被马蜂蜇一两次就身亡了。”他说,“今天你被连蜇了五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命不该绝,不幸中的万幸。”他还说,“还得感谢你这帮小同学,不是他们,你今天恐怕回不来了。”这时,我在屋内暗光里模糊看见了父母的眼里闪亮着泪花。
马蜂无情,同学有情。同学们全力抢救我的那一幕幕动人的场面又一次重浮在我的脑海里,重浮在我的眼前:在夜幕下,艰难的把我扶起来,七手八脚,连拉带推,把我推在一个同学的背上,同学们的身躯被我压弯了,他们的额头几乎触到了前面笔陡的山路上,艰难地、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还有是一路的汗水。我还感觉到,同学们一个个背上因为瘦弱而突出的一节一节的脊椎骨,刻骨铭心。那一幕动人的故事,变成了一帧帧贴在那条高高的山路上的剪影,已经成了一帧帧贴在故乡天幕上的、永恒的剪影。
同时,我也感到深深地惧怕与后悔。后悔没有听从早晨父母的叮嘱,放学后没有沿路返回,后悔进入那片山林,后悔去摘桑葚,后悔没有早早回家。这是没有把父母的教诲当回事造成的,咎由自取。
第二天早晨,同学们去上学前,纷纷到家里来看望我,我只好稍话向老师请假。
自从那天,我一次又一次在内心里发誓,再也不进入山林,不再去摘野果吃,远离黑耸耸的马蜂窝。
我的深刻教训,父母们的提醒和教育,自从那次,不仅是我,包括我的那些同学,也没有人再敢进入山林,没有人再敢去摘野果。早晨去上学,规规矩矩地走路去上课;下午放学,也规规矩矩地走路回家。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以后,每次走在那条山路上,看见那片山林,看见路边草丛里,哪怕只是看见一两只嘤嘤嗡嗡的马蜂,我都觉得不寒而栗。
在我痊愈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走在那条山路上,我常常在内心里想,那些未遭遇我们摘吃的野果树上,应该所有的野果子都完整无缺地挂在树上吧。红色果子,把树身映衬得更加红彤彤的;黑色果子,把树身映衬得更加黑悠悠的;绿色果子,把树身映衬得更加绿油油的。那些果树应该很诱人!我也在想,那窝一不小心被我踩破的马蜂,不知马蜂们在修补蜂窝没有?修补好了没有?是不是也像其它所有未被踩着的蜂窝一样,除了几个供马蜂进出的小孔,外面光光生生,完美无缺?窝里的马蜂们应该是安然无恙吧!这么想时,我的内心有了一丝喜悦。
至今,我依然从内心里感激和崇敬我的那些小同学从死亡的边缘把我背回了家,背回了父母身旁,他们救死扶伤的精神时时温暖着我,感动着我。
顿悟之烟
那年秋天,八月下旬的一天。
白天,站在泥屋前,一眼便能望见对面山林上的一些树叶开始变黄。山地上,山路两边的荞麦也开始发黄。
新的一学期步步逼近。秋季开学后,我将升为小学四年级。
然而,那天夜里,一家人坐在火塘边,还在为我的书学费发愁、沉默,甚至整个屋子的气氛都变得沉重而凝固了。父亲、母亲、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个变成了沉默的锅庄石。升学的希望已变成摆在一家人眼前一个巨大的“?”。
就在这时,父亲从右下边的衣兜里拿出铜烟杆的烟斗,装上在手掌揉碎的兰花烟末,点上火,不紧不慢地抽着,对我说,“明天是星期天,恰好梅雨街上要赶集,你挨邻居男人去,把家里的四条小猪崽卖了,用作书学费。”父亲面带笑容看着我,原来他已经有了考虑。是他终于打破了眼前的沉默气氛。凝重紧张的气氛放松了,我的心里忽然明亮起来:“那个邻居男人他要去卖小猪崽?”“要去。”父亲说。
那时候,梅雨还是个小乡,属坝区,靠近盐源县城,距离我们的山寨大致有30公里左右,是我们寨子里男人们去赶场最远的地方了,出产青红辣椒和大米,我们寨子里偶尔出现的辣椒和大米就来自那里,是由我们山上的荞麦和洋芋换来的。梅雨,那时候在我朦朦胧胧的意识里,觉得应该是个好地方。
第二天早晨鸡鸣头遍,朦胧中,父亲和邻居男人把一匹馬鞴好鞍,在一阵稚嫩的尖叫声中,把八条圆润滚圆的小猪崽分别装在两个大背篼里,马鞍的两边各捆绑一个背篼。父亲把我和四条小猪崽托付给邻居男人,他叮嘱邻居男人,孩子第一次去汉区,胆小,多关照。“好的,好的。”记得邻居男人对我父亲是满口答应。我就披上自己的小小黑披毡,睡眼惺忪中跟着他上路了。
一大早,一个大男人,一匹驮马,一个小男孩,在一条残梦里的山路上赶路。山路坑坑洼洼,我高一脚矮一脚地跟着前面的人马。想起卖了猪,书学费就有着落了,能继续读书,我身上就有劲,脚力轻松。但有一点我还是一路提心吊胆,我怕见到汉呷(汉族人),尤其惧怕那些生长胡子的汉族人。
现在的娃娃哭闹,父母绝对立马用孩子最喜欢的玩具,糖果之类的食物来诓。而那时候我们哭闹,别无办法的父母只好用一些可怕的语言来吓唬我们,要么是用“再哭,狼来咬人了”来吓唬我们,要么是用“再哭,汉呷要来割耳朵了”来吓唬我们,这是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两句话。
在我小小的记忆里,读书前,这句“汉呷要来割耳朵”的话几乎与“狼来了”的这句话同样可怕。家家户户,甚至普遍都这样。久而久之,我们娃娃们以为汉族人是专门割小孩耳朵,吃耳朵的人。自然也就常常把它与啮牙咧嘴、血淋淋这样的词等同起来。寨子里,我们这些娃娃们都是在这样的恐吓下成长的。
这种心里阴影一直伴随着我们的童年,后来还被我带进了学校。
第一天去上学,发现教室后面斑驳的墙壁上贴着六七个伟人画像,记得我不敢抬头直视前面蓬头、胡子拉碴的那四个人,以为他们是汉族人的祖辈,至少也应该是爷爷辈的。看见我傻呆呆地盯住墙壁,姓李的汉族女教师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我怕他们。李老师说,“别怕,他们是好人,一个姓马,一个姓恩,一个姓列,一个姓斯,合起来叫马恩列斯,将来你会知道他们的好。”渐渐,我觉得李老师说得对,觉得汉族人并不可怕,尤其是我觉得李老师很好,给我们教书,手把手地教我们写字。
我们乡上的汉族人少,汉生也就少得可怜,一个班上就那么一两个汉生,其余是清一色彝族孩子,我们亲如弟兄。
可那天不一样,那天我是第一次去汉区,第一次进入汉族的人群里。真正进入无法回避的现实里,那是另一种心理了。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心里有点虚,有点害怕。
临近正午,山路开始下山,走一段平路。正午,我俩来到了梅雨街上。第一次出门远行,小小双退已酸软,若不是已到终点,自己感觉到已经有点吃不消了。
进入梅雨街上,令我有点失望。这里没有意想中的那样繁华,没有小城风貌,而是个居民区,街道两边没有鳞次栉比的楼房,大都是一些平房,房子有些是刷白的,有些是灰色的土墙房。偶尔有一两座一楼一顶的楼房,今天想来肯定也是预制板的。
街道狭窄,人流拥挤,街檐下有些小摊位,有人在卖花生、瓜子、凉粉、冰粉、鸡蛋和米,偶尔有一两把挂面。
满街的喧哗声,叫买声,讨价还价声,全是汉语,陌生而轰鸣。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前面的邻居男人,慢慢向右拐进一条稍微宽敞的胡同,这里便是畜市。
邻居男人我俩选一处墙角,很快把马上的小猪崽卸下后,他说,“你坐在这里卖,我到别处去卖,这样互不干扰,卖得快。”然后他背着自己的四条小猪崽,牵着马,往前面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他的话听起来也有些道理,但他这么一走开,我就落入了另一番处境。独自处于陌生汉族人的街道里,我的心突然紧张、害怕起来。这时我才想,邻居男人他怎么如此铁石心肠,怎么忍心抛下我呢?他这么一走,我成了孤立立的一人,越来越感到紧张、害怕、无助。难道他忘记了早晨父亲对他的再三嘱咐,他就那么放心或高估了我的胆量,我的能力?我在疑惑。我仿佛觉得只身来到野狼出没的山野上,被恐惧与绝望裹挟着。
有人开始来看前面背篼里的小猪崽。起先来看小猪崽的人还少,过一会儿,有一两个人来看,再过一会儿,有几个人来看。越到后面,来看的人越来越多。午后,一群人把我和前面篼里的小猪崽围成水泄不通。我看这些人有男有女,有年轻人,有老人;有戴帽子的,有戴白头帕的。也许他们刚刚吃过饭,一个个身上浓烈的葱葱姜蒜、草烟味道,熏得我这个山娃娃十分难受,甚至想呕。看见其中还有缺牙豁口的,嘴上长满浓密黑胡子的,我感到越加恐惧。
我孤注一掷,立马站起来,脱下身上的披毡,把背篼盖上。我说,我的小猪崽不卖了。“不卖了?”这些人一个个以狐疑的目光看我一眼后,纷纷转身离开了我的背篼,离开了,留下了一方空寂。渐渐,我的眼前,我的周围,没有人了,变得空空的。我的恐惧、紧张、无助的心情这才逐步得到一些缓解,我才放松。可我把背篼盖成严严实实,也就把生意盖掉了,盖跑了。
其实,那会儿,我已并不在意卖猪是否顺利。我在等待,等待邻居男人的到来。
眼下是南方的梅雨季节。上半天还是难得的晴天,午后,梅雨街上开始下起了绵绵细雨。街上赶集的人越来越少,变得稀稀拉拉。
我还是在等啊等!
我的头发、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雨水顺着脖颈往下流,凉飕飕的。这时候,邻居男人才背着空背篼,牵着马来到我跟前。
雨越来越大,赶集的人几乎走光了,已散场,只给我俩留下了一条冷冷清清的街道。
他揭开背篼上的披毡,看了看,“你的一条也没有卖出去?”我说没有,“你怎么把背篼盖住?”我说我怕汉呷,他摇头了。他把我的四条小猪崽重新装回两个背篼里,驮在马上。他说,“走,我们只好回去了”。我说好的。
那天下午,记得我是怀着一腔失望回去的。我的失望并不是因为没有卖掉猪,而是以为我从此读不成书,与读书无缘了。
一路的失望,还伴随着一路的绵绵细雨,我忘记了是怎么走完的那条山路。这事已过了很久,可至今,那雨还下在我的记忆里,下在记忆中的那条山路上,还是觉得那么冰凉。
晚上回到觉克瓦吾山上的家里,又冷又饿。见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父亲问,“你的小猪崽没有卖脱?”我说是的。他问,“邻居男人的小猪崽呢?”我说,他的卖脱了。父亲看着门外,只说了一句话,“这并不奇怪。”除此之外,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似乎這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就在这时,看见他同样拿出烟斗,装上烟末,点上火,抽着,“不要担心,会有办法的。”我的失望稍微缓和了一点。
三天,记得自己在家里灰心丧气,一直闷闷不乐,不思饭菜。开学在即,火烧眉毛。第三天晚上,同样是在火塘边,全家人越来越担忧、发愁、沉默。我的忧愁更加浓烈。又是父亲点上一杆烟,抽上,然后说,“放心,你的书学费有着落了。”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话,你说啥?他说,“你的书学费有着落了”,是哪里来的?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今天在山上放羊时向拉哈惹借的。”他说的拉哈惹是他的侄子,我的一位堂哥,我们叫他阿哈,是族群里一个以心地善良、出手大方著称的堂哥。
有了书学费,一家人的担忧,我的忧愁,随之烟消云散。与一次十分危险的辍学擦肩而过,能按时去读书,得以顺利升到四年级,五年级……想到这些,我的心头踏实了,也太高兴了。
那天夜里,我觉得我的父亲真好,真厉害。我也在内心里默默地向父亲许诺:我会好好读书。
夜里,记得自己睡了个安稳觉。翌日早晨,自己似乎觉得还长了一截个头。我怀着庆幸而愉快的心情,如期去上学了!
面对问题与让人犯难的局面,有人习惯以保持宁静,避免打扰的方式进行思考;有人习惯以抬头,望着天上的方式思考;有人习惯以背着双手,来回踱步的方式思考;有人习惯以出去附近的路上慢慢散步的方式思考。而我的父亲就这样,遇到问题,他就习惯以点烟、抽烟的方式来思考问题。
遭遇棘手的事或在困难问题面前,喜欢点一杆烟。这烟,也许是成了他的灵丹妙药,神的启示。烟能让父亲茅塞顿开。
慢慢,记得每次家里出现什么难处,只要看见父亲点上一杆烟,白色的烟雾从他嘴上升起,我们心里就感到踏实,因为觉得父亲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发烧感冒,他点上一杆烟后,背我们去乡医院看病;冬天冷了,他点上一杆烟后,立马给我们擀披毡;想吃糖,他点上一杆烟后,他说赶场天去买,赶场归来,他总是给我们买回一把色彩纷呈的水果糖;馋肉了,他也点上一杆烟后,邀约寨里的几家人打牙祭。
在我们那个寨子里,有人抽烟,是为了饿烟,解决烟瘾;有人抽烟,是为了继承,父辈上有人抽烟,晚辈里至少有个人要抽,烟火不能断;有人抽烟,是为了习惯;有的年轻人抽烟,是为了显摆,操风度。时间久了,在我们的眼里,我们的父亲抽烟,那是为了让我们一家人摆脱困境。
父亲真是我们一家人的顶梁柱。
自从那时候,家里面临什么困难问题,我们就期待着父亲拿出烟斗,开始点烟,抽烟。因为随着烟雾从父亲的眼前袅袅升起,一种希望同时也会在我们的内心里升起。
山下
四年后,1979年8月下旬,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转学了。我把一切计划、希望、梦想打进一大包行李里,从山里赶上一辆风尘仆仆的客车来到盐源县城大姐家。
第二天午饭后,我坐在大姐夫马阿撒自行车的后座上,他带着我,我俩从盐源县城往梅雨进发,去梅雨中学读初三。拐弯,下坡,又拐弯,又下坡。一小时后,阿撒我俩来到梅雨。从荞麦飘香的觉克瓦吾山上来到山下稻谷飘香的梅雨坝子,那是另一番心境,有失落也有新鲜和好奇。
即将接纳我的学校座落在梅雨街东边。也许为了避免受干扰,保持学校的宁静,学校建在距离街上一公里多的田地边,与整天闹闹嚷嚷的街上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放眼望去,显得几分孤独。来到学校大门外。阿撒的好朋友,即将成为我班主任老师的阿学祥早已等候在这里。也许在此之前他俩已通过电话,交涉过我的事。见我俩把自行车停在他的前面,下车。他主动、热情地走过来与阿撒握手,搭讪。他问,“他就是你的大舅子?”阿撒说,“是的!”
这位新认识的阿老师是蒙古族,但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他皮肤微黑,额头大,发际高,嘴皮薄,面带笑容。他问阿撒,“你这位舅子在白乌的成绩如何?”阿撒知道两个地方的教学质量差异有多大,不敢过早下结论,“在白乌倒是班上数一数二,这里就不一定了。”他的话还是给我留下了余地。阿老师一来就鼓励我,“这之前全校只有一个彝族学生,你是第二个,我们班上你是唯一的一个,要争气,好好干。”我愉快地说,好的。
我在想,这里的彝族学生太少了。不,不是太少,而是几乎没有。这难道不是谚语里说的,“山羊掺在绵羊里,青稞掺在小麦里。”自己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山羊”或“青稞”,仿佛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到处是“绵羊”和“小麦”的世界,一阵孤独感袭上心头。
阿撒推着自行车,我们三个朝前面那座一楼一底的楼房走去。
在阿老师的引领下,我看了教室,找到了座位。来到寝室,找到了床位,摆好了床铺。
因为阿撒在他的学校里还有事,他把我托付给阿老师,该作吩咐的吩咐后,很快离开了梅雨中学,离开了我。
那天下午,记得我站在学校旁边的田坎上,目送阿撒返回。他把一个下午的孤独留给了我。
自己虽然没有像四年前第一次来到梅雨街上时的那样害怕汉族人,没有了那种恐惧心。已经知道漢族人也是人,甚至是好人。我还在原来的学校里交上了几个汉族好同学。我也不再是像四年前那样,说汉语吞吞吐吐。四年来,在山乡小学,初一初二,通过教学,通过与汉生交流,通过汉族老师手把手的教,我的汉语表达能力有了较为明显的提高。但是,阿撒很快离去,把我只身一人甩在一所陌生的学校,甩在一群陌生人群里,想起四年前在这里遭遇的失望,孤独之后,感到心中不免生起了一阵浓浓的乡愁。望着阿撒远去的背影,记得那天我第一次流下了与亲人离别时的眼泪。
从那天晚上以后,我与班上50名汉族学生朝夕相处,共同生活,共同读书学习。我时时刻刻想到自己是个彝族,是“山羊”,是“青稞”,一种与生俱来的尊严、面子、自尊心,常常在提醒着我,在这里自己不能臊皮,不能拉稀摆带。我认真听课,认真做作业,兢兢业业学习。
尽管如此,不可否认的基础差,底子薄,成绩老实上不来。更让我难以启齿的是,一个多月后,班上进行了一次测试,老师把试卷改完发到我们个人手里的那天,一看试卷上的分数,除了语文、数学两门课的成绩各在40分以上,其余的政治、物理、化学、生物四门课考试分数均在20分以下。总分数排名落在全班50名学生的尾巴上。还说是在白乌小学的成绩是数一数二呢,原来暗自内心有点沾沾自喜的傲气已被眼前的几张试卷一扫而光。我觉得这次是丢脸丢大了,辜负了姐夫和阿老师的一片苦心,辜负了他说的“争气”,觉得无地自容。在教室里,我不敢抬头,不敢直视讲台上的老师和周围的同学。我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了,埋进了自己的心底里。
深深记得,那次的测试结果,对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我一度失去了学习兴趣与劲头,灰心丧气。
那次,我也趁机作了一次深刻反省。我很快找到了根源:就是基础薄,基础知识不牢固,理解能力弱,没有完全听懂老师讲的内容。学习方法也存在一些问题。
我又想起了阿老师的话,想到他说的“争气”二字,我理解他的用意,少數民族学生不能落后,要有竞争意识。
我暗暗下决心,甚至在内心里发誓,“明年初三毕业,不冲进班上前10名内,誓不为人。”自从那次,一方面,我认真听课,认真做笔记,认真做作业。鲁迅先生曾说,“我是利用别人喝咖啡的时间,读书写作。”自己虽说比不上大文豪那样惜时如金,但我还是充分利用时间。周六周日,课余时间,教室宿舍,学校周边田间地角,均成了我看书读书、复习功课的时间和空间。另一方面,我渐渐从狭隘的、孤独狭小的“山羊”“青稞”思想意识里走出来,打破心里上的隔阂与戒备,打破与汉生在心理上的界线,树立山羊绵羊都是羊,青稞小麦都是麦,彝生汉生都是学生,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的孩子,都是弟兄姐妹的意识和胸怀。我逐渐融入汉生之中,诚心相待,水乳交融。在个人卫生上,说话上,学习刻苦钻研精神和学习方法上,我不断向班上优秀的同学学习。老师讲的内容,做作业遇到难以理解、做不了的题,我不再藏着掖着,而是不耻下问,问身边的同学,问班上成绩冒尖的同学或积极主动问老师。
渐渐,自己觉得兴趣越来越浓厚,有时候废寝忘食。成绩一天天上来了,一段时间后,发现班上的同学不再斜视我,而是正面看我,甚至关心我。班主任阿老师站在我的桌子边,看我做作业的时候一天比一天多。明显,我的成绩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半期考试,我甩掉了班上六七个同学,期末考试,我甩掉了整整20个同学,初三下学期期末考试,我已跃居班上第10名。拿到成绩那天,记得阿老师面带笑容给我竖了个大拇指。周末回到县城大姐家,阿撒也鼓励我,表扬我。
七月份,初三毕业,参加全县中专考试,成绩在班上位居第七名。班上前六名被中专学校录取,我以两分之差名落榜外,被录入盐源县中学。
回想起那时候我们白乌乡中学,每届初中毕业生,每个班上能考上中专的微乎其微,就那么几个。甚至有些年份,有的班级,不说是中专,就连能考上高中的学生也是寥若晨星。有的年届,甚至没有一个人考上高中,而是“全军覆没”。可见山区和坝区的教学质量差别有多大,这质量反而是像山区与坝区的海拔,三千多米与一千多米的差距。
假如还在白乌中学就读,那年我恐怕连个高中都考不上。不久我听说,白乌中学那届初中毕业生,不说是中专,就连能考上盐源县中学的一个也没有,抹光头。我为被阿撒转到梅雨而感到庆幸。能读高中,我还是高兴。永远感谢大姐夫阿撒,感谢阿老师,感谢梅雨中学。
白驹过隙。1983年,盐源县中学高中毕业,我考入成都原西南民族学院,后来在西昌工作至今。其间,我依然在内心里惦记着梅雨,那是因为它成了我的人生转折点。
由此,梅雨,从雨水连绵的记忆里走进了我晴朗的心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