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补》叙事特色与主题探析

2023-05-31 05:43李嘉鑫
今古文创 2023年3期

李嘉鑫

【摘要】 《西游补》成书于明末清初,是董说创作的神魔小说。该作品以行者之“梦”为叙事主线,叙述行者在梦中的离奇经历。作为《西游记》续作中成就最高的一篇,《西游补》情节离奇怪诞、出人意料,具有意识流特点,但各情节衔接流畅,合乎逻辑,叙事手法高超。本文拟从三个方面分析作品叙事特色,并根据董说的个人经历与历史背景揭示《西游补》的思想主题。

【关键词】 神魔小说;《西游补》;董说;叙事特色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3-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3.005

一、《西游补》作者及生平

《西游补》成书于崇祯十三年,该书接《西游记》“三借芭蕉扇”情节,写行者化缘途中被鲭鱼精所惑,误入鲭鱼精梦境,在小月王国、青青世界、古人世界等的离奇经历。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中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遽论其文也。”[1]作于明末清初的《西游补》,饱含了作者对社会人生的审视和对国家命运的关注。

董说(1620—1686),明末清初小说家,出生于湖州南浔豪门望族。其曾祖董份历任礼部右侍郎、工部尚书、礼部尚书等要职,当时董家在江南风光无两。然而,由于董家过分圈土等,万历二十二年,百姓们围攻并状告董氏,引发了震惊朝廷的民变。董家从此一蹶不振、身槁产落,家财“不数月存者十仅二三”。[2]

董说自幼爱学,七岁时师从南浔赵长文学习。他喜欢早起,“星灿灿,且栉且沐”。[3]董说九岁那年,其父董斯张下世,年幼的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他在《楝花矶随笔》中记载:“余九岁,借庵先生捐馆舍,从此书堂中如盲无杖,此小时厄也。”[4]十四岁时,董说成为秀才,不久成为廪膳生员。二十岁时,董说参加乡试落榜,他看清了科举考试的丑恶面目,悲愤不已,弃所作应制之文。崇祯十四年正月,董说拜复社领袖张溥为师。明亡后,董说屏迹丰草庵,不与世人相见。他大量创作诗歌,抒发故国之思。三十四岁时,董说拜故国派和尚领袖弘储为师,之后的董说为东南沿海的反清复明活动出谋划策,帮助抗清失败的志士。晚年的董说隐居在丰草庵潜心著述。故国已亡,复国无望,董说的内心压抑痛苦,为了摆脱心灵上的苦闷,他把精力寄托于奇行怪癖上,如嗜梦癖、取名癖、香烟癖、听雨癖等。这些癖好是董说慰藉心灵的方式。

二、《西游补》叙事特色

(一)嵌套性的梦境主线

“梦是人类共有的一种特殊而又普遍的生理现象与精神现象,自从有人类以来,它就作为人的一种生理功能与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而存在着。” [5]从宋玉的《高唐赋》开始,文学中出现了许多以梦境为主线的作品。《枕中记》 《南柯太守传》《牡丹亭》等都通过梦境展开故事主线。而《西游补》更进一步,营造了重叠嵌套的多重梦境空间。

全书由行者一个接一个的梦境构成。行者在梦境中首先进入新唐境界,听一宫人在绿玉殿提起“驱山铎”,欲借之用以西天路上降妖,后得知师父被新唐天子任命为西天杀青挂印大将军,又欲寻师;寻师途中进入青青世界的万境楼,看放榜之日儒生百态,与绿珠、西施等饮酒吟诗;入古人世界化身为虞美人与项羽谈情说爱,听项羽讲平话;通过玉门脱身后滚入未来世界,被青衣童子邀请作半日阎罗天子,审秦桧拜穆王;被新古人推入水中重回青青世界,随唐僧出征西戎,与自己的儿子波罗蜜王在战场厮杀,最后被虚空主人唤醒。《西游补》中的梦境空间是具有嵌套性的:青青世界的万境楼通往古人世界、未来世界和曚瞳世界。作者用嵌套性的梦境主线,使全书情节跳跃扭曲、无迹可寻,行者如同进入现代穿越小说中的时空隧道,与不同人物发生际遇,这在古代小说中是独树一帜的。

(二) 双重时空叙事

1.现实时间和心理时间

第一回中,作者提到了客观时间。“话说唐僧师徒四人自从离了火焰山,日往月来,又遇绿春时候……忽见前面一条山路,都是些新落花、旧落花铺成锦地,竹枝斜处漏出一树牡丹。”[6]1此处点出故事发生的时间是春季。中国小说常常通过不同季节渲染人物心境,或者隐喻人际关系、人物命运。[7]万物至春,渐次复苏,在落英满地、牡丹盛放的环境下,人也容易春情勃发。这为之后行者与唐僧关于“牡丹红否”的辩论以及行者打杀春男女,陷入鲭鱼精的梦境做了铺垫,点明“破情立道,情之磨人”的主题,推动了剧情发展。在十六回又提到客观时间。“说罢,狂风大作,把行者吹入旧时山路,忽然望见牡丹树上日色还未动哩。”[6]73这是行者梦醒的时间,“牡丹树上日色还未动”说明时间极短,不过须臾,且照应了第一回的时间描写。

小说第二回中首次出现心理时间的描写。“却说行者跳在空中,东张西望,寻个化饭去处,两个时辰,更不见一家人,心中烦躁。”[6]6行者在此时已陷入鲭鱼精梦境而不自知。化缘两个时辰无果致使行者焦虑烦躁,为下文行者闖入新唐王国作奠基,使剧情推进流畅自然。从此,作品中的梦境时间开始混乱无序,如第四回行者从“天字第一号”镜中看儒生百态;第五回行者通过“天字第二号”镜进入古人世界,化身为虞姬与西晋石崇的宠妾绿珠、春秋时期的西施等饮酒对令,教唆项羽斩杀真虞姬,听项羽讲平话。再如第九回中本属唐朝的行者进入未来世界审判南宋初期的秦桧,拜岳飞为师。这些都体现了梦境时间的混乱。

2.客观空间和梦境空间

《西游补》客观空间是行者化饭途中。第一回写道:“行者读罢,早已到了牡丹树下……行者见他不醒,大笑道:‘徒弟,我先去也!竟往西边化饭去了。”[6]5此时行者回到牡丹树下,戏弄八戒无果后,便独自化缘去了。十六回中行者被虚空主人点醒,回到现实,文中再次提到客观空间:“说罢,狂风大作,把行者吹入旧时山路,忽然望见牡丹树上日色还未动哩。”[6]73此处点明行者醒来的地点是牡丹树旁,与第一回遥相照应,小说的现实空间始终在这条山路上,不涉及现实空间的转换。

《西游补》的心理空间跨度极大。如第二回行者奔上凌霄,但天门紧闭。之后行者化为粉蝶儿,飞进新唐王宫。第四回行者闯入青青世界的万境楼,与镜中人物对话。作者又以青青世界中的万境楼为基础,构建了古人世界、未来世界和曚瞳世界。如行者通过“天字第二号”镜跌入古人世界的握香台,与各美人吟诗作对、互诉情怨,之后又通过鱼雾村的双面玉门滚入未来世界,在地府中审问秦桧。再如第十三回行者被新古人推入池水又回到青青世界,在绿竹洞与一老翁游仿古晚郊园。心理空间在空间维度上不是平行的,青青世界万境楼中的“天字第二号”镜只能通往古人世界,古人世界的鱼雾村中有条伏路通往未来世界,未来世界中又有一条伏路通往曚瞳世界。

总之,作者采用双重时空的叙事结构,使作品情节不受现实世界的束缚,通过一个个荒诞离奇的梦境,揭示作者的意识流动。

(三)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

《西游补》篇幅虽短,却包含大量的心理描写。孙悟空是此部作品中绝对的主角,整部小说以行者的梦境经历为主线,有众多行者内心独白的文字。

如第一回行者打死团团围住的“男女城”后怕师父怪罪,有大段心理独白:“老孙只想后边地狱,早忘记了现前地狱……今日师父见了这一干尸首,心中恼怒,把那话儿咒子万一念了一百遍,堂堂孙大圣就弄做个剥皮猢狲了!你道象什么体面?”[6]3行者忌惮唐僧念紧箍咒,这关照了原著情节,唤起了读者对《西游记》的某些回忆,体现了师徒关系的紧张;第五回中,行者落入握香台化身为虞美人而不自知,见到绿娘面对自己潸然泪下,不禁心生疑惑:“奇怪!老孙自从石匣生来,到如今不曾受过男女轮回,不曾入烟花队里,我几时认得甚么绿娘?我几时做过泥美人、铜美人、铁美人、草美人来?既然他这等说,也不要管我是虞美人不是虞美人,耍子一回倒有趣。”[6]20 这段心理描写诙谐幽默,让人又看到了原著中灵活机动、聪明伶俐的孙悟空。第六回中,行者假扮虞美人,与项羽并坐榻上。行者心想:“若是便去了,又不曾问得秦始皇消息;若是与他同入帐中,倘或动手动脚,那时依他好,不依他好?不如寻个脱身之法。” [6]27次日清晨,赠嫁进屋请虞美人梳洗,行者又念道:“若是秃秃光光,失美人的风韵。”[6]32为了不引起项羽和侍娘的怀疑,行者学起娇弱女子的模样,推开纱窗,轻捻花叶,在手里摆弄。这些心理描写都表现了行者喜怒哀乐的情感变化。

三、《西游补》的主题

《西游补》成书于崇祯十三年(1640),当时的明王朝正处于内忧外患中。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出:“全书实于讥弹明季世风之意多,于宗社之痛少,因疑成书之日,尚在明亡以前,故但有边事之忧,亦未入释家之奥。”[8]董说通过虚幻的梦境,利用天马行空的想象揭露明王朝后期的世间百态,讥弹明季世风。

(一)对科举制和儒生的批判

董说二十岁时参加乡试落榜。在《闾书序》中,他表达了自己的愤懑:“己卯之役,贵人牛马满天下。落落诸子,有懿不录,无罪被放,竟使明天子甲乙之科,为驱除吾党之策。”[9]董说深感现实不公,他认为科举考试是朝廷党派培植势力、排除异己、相互攻讦的工具。在次年所作的《西游补》中,董说揭露了科举制度对人性的戕害。第四回中,行者通过“天字第一号”镜看放榜时儒生的丑态:“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以怒骂之声……独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换新衣新履;或强作不笑之面;或壁上写字;或看自家试文,读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叹;或故意说试官不济……”[6]16-17

在明朝,由于明太祖“非科举勿得于官”的谕令,科举考试成为士子唯一的进身途径,再加之明中后期社会风气日趋功利化,士子已改变读书为了“经世致用”的初衷,只为升官谋利。八股文以《四书》《五经》为命题范围,考生要以朱熹《集注》为基础根据严格的形式作文。学子为了进入仕途,只研读四书五经,其他一概不涉猎,思想日益僵化腐朽。顾炎武曾痛心道:“天下之人惟知此物可以取功名,享富贵,此之谓学问,此之谓士人,而他书一切不观。”[10] 儒生作为社会中的知识分子,应担任起安邦定国之责任,而他们只顾求取功名富贵,满足一己私欲,全无兼济天下的责任感。作者借太上老君之口讽刺这些自私自利的腐朽书生道:“一班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名曰秀士,百年只用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6]17

(二) 对统治阶级昏聩无能的揭露

明后期的几位皇帝,大多贪图享乐,昏庸好色。董说在《西游补》中,借行者经历影射了当时的统治阶级。第二话中行者路过新唐城池,见城旗上写着“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孙中兴皇帝”,他起初不信,后又转念一想:“也未可知,若是一月一个皇帝,不消四年,三十八个都换到了。或者是真的?”[6]7明光宗沉迷女色,纵欲过度,精损过重。病急乱投医的明光宗在服用李可灼进献的红丸后猝然死去,在位仅二十九天。董说极有可能借《西游补》讽刺此事。第三回中,小月王为了送唐僧直达西天,遍寻凿天之人,正遇见一干人在空中捉雁,便强迫他们凿天,凿天的长官道:“我们别样事倒做过,凿天的斧头却不曾用惯。今日承小月王这等相待,只得磨快刀斧,强学凿天。仰面多時颈痛,踏空多时脚酸。午时光景,我们大家用力一凿,凿得天缝开。那里晓得又凿差了,刚刚凿开灵霄殿底,把一个灵霄殿光油油儿从天缝中滚下来。”[6]14明熹宗醉心于制造木器,他重用宦官魏忠贤,任由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残害忠良、祸乱朝政、胡作非为。这里讽刺了统治者偏听谗言、用人不当。第五回中行者欲求女娲补天,女娲却外出闲话去了。这影射了朝中无可用之材,身居要职的官员不务正业、尸位素餐、备位充数,饱含了作者对明王朝前途命运的担忧。

(三)对现实世界的迷茫困惑

董说在《西游补》中着重刻画了孙悟空“人性”的一面,使其形象向普通人靠拢。与原著中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孙悟空不同,《西游补》中的行者在梦境中处处碰壁:欲寻师父,却在未来世界、古人世界间历经波折;欲求女娲补天,却遇女娲外出闲话;欲向秦始皇借“驱山铎”,经历千辛万苦却得知“驱山铎”刚借与他人;困身于葛藟宫无法脱身时,行者更是急得泪如泉涌,叫道:“师父,你在那里,怎知你徒弟遭这等苦楚?”[5]47

《西游补》成书于大明王朝日薄西山之际,后金对大明虎视眈眈,欲取而代之。帝国内部土地兼并日益剧烈,催生了大量流民,军费的大量开支又迫使政府加大搜刮人民的力度,百姓苦不堪言。江南地区率先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由此带来社会价值观的改变,人的道德感降低,色欲享乐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目标。董说无法袖手旁观,他痛心疾首却又无能为力,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明帝国走向末路,一切都令人失望痛苦、无所适从。作者将自己的精神层面的困惑投影到行者身上,行者在梦境中“求天不应,求地不灵”的焦虑惶恐正是董说在现实中的写照,这反映出来明末文人精神层面的困惑。

《西游补》对于受困心理结构的细腻刻画,已经远远超越了文本本身所传承的原著的叙事惯性,转而延展出一片丰富的时代心灵风景,以及晚明知识分子的感知模式。[11]

四、结语

《西游补》作为明末清初神魔小说的代表作品,取得了高度成就:以梦境为叙事主线既继承前代小说又有所发展;双重时空设定使作品思想不受拘束、嬉笑怒骂、酣畅淋漓;细致的心理描写刻画出与原著同而不同的行者形象,使读者耳目一新。董说借行者之梦境揭露了科举制度对人性的戕害、批判了统治阶级的昏庸无能和反映了明末文人的精神困惑。当然,《西游补》的魅力不仅限于此,但因笔者才疏学浅,论述仍有不足之处,望大家批评指正。

參考文献:

[1]章学诚撰,李春伶校点.文史通义[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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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明)董说.董若雨诗文集[M].北京:文物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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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赵红娟.明遗民董说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71.

[5]傅正谷.中国梦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1.

[6]董说.西游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7]李桂奎.传统时间文化与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特征[J].中国文学研究,2009,(1):44.

[8]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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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董说.丰草庵前集[A]//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1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12.

[10]顾炎武著,张京华注解.日知录校释[M].长沙:岳麓书社,2011:679.

[11]张怡微.虚无与情难——读《西游记》《西游补》[J].

名作欣赏,2014,(13):96.

作者简介:

李嘉鑫,河南平顶山人,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古代文学方向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