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诗》《辞》体制之演变

2023-05-30 12:06李瑞新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期
关键词:二联长句楚辞

李瑞新

中国诗史,源于《诗》《骚》。《尚书》《吕氏春秋》《吴越春秋》中记二言四句短章,言捕猎、生火等先民活动,多入韵,有节奏,我想亦可称诗;不过是否如作者言为唐虞真传,不敢论定。《诗经》早于《楚辞》,其起源或同《汉书》所记—由铎者采风于下,后交予官府春官修改入乐。此外,亦有士大夫献诗而成,有指斥师尹篇目,就留有诗人名姓。

《诗》之体制,《尚书》曰“六诗”,《毛诗序》曰“六义”,为“风、赋、比、兴、雅、颂”。《毛诗序》言“王道衰,礼义废”时,有“变风变雅”之作。汉儒认为“风雅”明礼,如《硕鼠》《节南山》等不合此道者,他们也不厌其烦兜个圈子,说其是讥刺坏德败礼之行,但终念及先王旧德,不至于全失礼数。《毛诗》将颂扬成武等明王贤臣的,归为“正风”“正雅”;为其笺注的郑玄更是干脆,将十五国风中单挑出“周南”“召南”二部,其余全贬为“变风”。故后世有儒者论《诗》,也于“风”“雅”“颂”外加个“南”体。当今学者或主音乐之说,即“风”为列国之乐,“雅”为王畿之乐,“颂”为祭祀配舞之乐。还有学者以象形铭文为据,认为“颂”最早是断头之舞(罗宗强、陈洪《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

三体之中,以“风”“雅”影响最广。杜甫说自己写诗是“别裁伪体亲风雅”,说明古人心中何种诗体为正,便以“风”“雅”为标杆。“风”有秦、邶、燕、郑、楚、豳、卫、陈、二南等十五国风,东汉班固有专文论各风不同与地域风俗之关系。就《诗》而言,秦风苍野、郑卫思淫等已是不刊之论,而直面现实之精神却是诸风共有的。就算是孔丘不乐意闻的郑卫之声,也有几篇是直刺糜烂的宫廷生活。可见,中国诗歌从源头就与道德是非、政治立场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这与古希腊缪斯等的艺术享受追求截然不同。对这一关系,我援引张少康教授的观点,即可追溯至中国诗歌最早的“诗乐舞”三位一体传统。据《乐记》所载,帝请夔治乐,原意就是要教化诸公子,而教化的预期效果,可以以孔子之“思无邪”“一言以蔽之”。同理,“诗乐一体”,合乐之诗也需要达到同样的效果。“雅”这个字本身就有“正”的意思,据此我们也可想见为什么中国诗史上那么多诗人要一直纠结“诗统”“诗之正”这些概念。无论是《毛诗序》引《乐记》的“治世”“乱世”“亡国”之音,刘勰《文心雕龙》费心思特立《辨骚》一篇,还是叶燮《原诗》为衰世之音的辩解,他们都孜孜不倦于为《诗》“正名”。而“正名”的标准,亦是“风雅”—一种诗的道德和政治精神。就算是“诡辩”,也一定要围绕“风雅”展开,如康熙年间的叶横山,乾隆年间的袁随园,都是“此道好手”。

另外,《诗》之体的政教功用在其日常实践中进一步强化。《诗》是两周时期极为重要的社交工具,孔子就对儿子孔鲤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尧曰篇第二十)他在《论语》中有“兴观群怨”的概括。所谓“群”,就是社交。社交的具体方式,是“观”。“观诗”,一是观民谟,二是观士人之志。两周时期,士大夫们常在各种正式的社交场合“赋诗言志”,即自裁《诗》中字句进行公共交流,后世也称“断章取义”。这样,《诗》之篇目的意义就不再以其文本义为主导,而是任士大夫们表达己志的需要(须注意的是,据朱自清在《诗言志辨》中言,周人应是清楚《诗》的原义的)。到战国时,由于纵横术逐渐取代行人辞令,这支传承也日渐式微。但西汉以降,儒家今文一派(三家诗)以《诗》发明义旨,进一步按己之需,穿凿《诗》义,加强其与政教的捆绑关系。到汉武帝时,董仲舒也只能感叹“《诗》无达沽”(《春秋繁露》卷五)了。

其实,这里还藏有另一条诗史脉络,即“赋诗言志”之“赋”。是时,它是朗诵的意思。西周时《诗》是要配乐演唱的,而东周行人辞令中已改唱为赋,这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件大事。孔子曾惋惜其时郑卫的新乐淫声取缔了古乐,虽然他强调的是政教“礼乐”之流,但“诗乐一体”实也随着“礼乐”的崩坏而解体。无须依傍“乐”的诗获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首先,表现在体量上。《诗》之结构有“重章叠句”一说,如《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六句全诗重复出现了三回,未重复的“彼稷之苗”等也只是同章换字。究其原因是配乐为同调三叠,即同一旋律重复三遍。为了配合这种旋律,文辞也需要做出相应的“妥协”。这是《诗》之天然音韵美产生的原因之一,也是遏制其发展的一个“痼疾”。所以,只有改歌为赋,像《离骚》那样的抒情鸿篇才有可能出现。其次,古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审美范式对诗之影响减弱。古乐一般由丝竹、钟吕等乐器演奏,音色纯而无杂,有节有度,与之匹配的“诗”也须如此。孔子厌恶郑卫新声的原因,便是“淫”,即过多、无度。其实“变风变雅”中如此者便不在少数,所以孔子所谓“思无邪”,或真如张少康教授所说—是要求君子读《诗》时持“思无邪”之态度,而非关乎《诗》之思想内容。当然,这并不妨碍后世儒者依圣人之言穿凿附会。

在此基础上,屈原、宋玉、景差等一批楚辞作品得以产生。这里须先辨明一个问题,即朱自清对楚辞体式及赋与楚辞关系的看法。朱自清认为,就楚辞体式而言,其是由特定的楚声进行演唱;就赋与楚辞骚体之关系言,二者混淆,或源于西汉贾谊。长沙把荀况之赋体与屈、宋之骚体统称赋体,后代赋家不加区分,承袭此说,遂令二体混同日深,成为定式。大体来看,朱自清的说法确实切要,但他把楚声解释得过于笼统。实际上,楚声或有唱、诵两种,前者如汉高帝《大风歌》、屈平《九歌》等,后者则如《离骚》《九章》等。《汉书·艺文志》载,“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屈原死前“乃作《怀沙》之赋”。班固所说的“传”,应是齐人辕固生之《诗传》(据程俊英教授《历代〈诗经〉研究评述》言,班氏父子习齐诗)。司马迁虽习“鲁诗”,但二人同时代,于“赋”之看法应无大异。也就是说,当时之“赋”,无论是作为动词还是名词的一种文体言,都应含有“不歌而诵”的意思。另外,《隋书·经籍志》记《楚辞》:“隋时有释道骞,善读之,能为楚声,音韵清切,至今传《楚辞》者,皆祖骞公之音。”魏征等唐史官用“讀”而非“歌”,亦可证楚声于“唱”之外,应别有属于“读”之范畴的“诵”一种。

摆脱了乐之束缚的“辞”又面临新的问题,即如何在无乐的基础上,确定一种新的诗歌体制。屈原于此居功至伟,他可能参考了《诗》中的部分“兮”字句结构,并与本地楚声句式结合,架构出以楚音“兮”“些”(去声,读suò)等为句读连接的新句式,即“前句+兮/些+后句”的长句形制。这句式约可分为五种:第一种,后句为五言句。这在“辞”中偶有出现,如《九章·惜诵》中的“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第二种,后句为六言句。这是“辞”的主要句式,如《离骚》除“乱辞”外共一百八十五句,该句式句便占一百四十之多。例如,“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第三种,后句为七言句。这同五言句一样,往往是配合六言句穿插出现,但使用频率高过五言,如《离骚》中的“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第四种,后句为八言句或九言句。前者或为六言句或七言句加语气助词,如《离骚》中的三句,“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使夫”为发语助词;“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夫”“而”皆为语气助词;“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也”为语气助词。后者于《离骚》中仅一句,“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此应为特例,故不单列。第五种,无后句。这种句式极为特殊,屈原作中仅《橘颂》一篇用此句式,且是通篇只用此一种句法,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另外,“辞”中尚有可歌的《九歌》一组,其三言后句的体式也有特点,但不属于“赋”之范畴,故此处不展开论述。

屈原也在押韵上进行了探索。其诗作一方面继承了《诗》天然押韵的特点,另一方面在人工押韵领域进行了更具创意性的尝试。《离骚》等篇已出现成规模的类似后世二联换韵的桥段,如: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若将兮字长句视为二句成联,那么此段以近乎后世歌行的二联换韵法(据林庚先生《唐诗综论》言,唐人歌行的二联换韵法或取法于南朝乐府民歌。南朝乐府的两大核心构成—西曲和吴声,就大抵来自战国时期楚国及其附属邦国辖下的鄂、湘、赣、苏、浙一带。故屈氏之押韵探索,或已开后世此种韵法之滥觞),连换六次(首二联韵字“极”“服”,“极”依古字“極”,与“服”字同属入声一部;次二联韵字“悔”“醢”属上声贿部;再次二联韵字“当”“浪”,据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浪”字“按‘当平声”,与“当”字同属平声阳部;复次二联韵字“正”“征”属平声庚部;更次二联韵字“圃”“暮”属去声遇部;最次二联韵字“迫”“索”,据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古音同属入声五部)。这种较《诗》更趋成熟的押韵方法,配合以句中“兮”字音的呼应,使得“辞”这一“无歌之赋”的新诗体获得了属于文字音节之间配合律动的别样“乐美”。

此外,“兮”字长句在形制上的扩充与可“赋”之辞的新诗体制的共同作用,使“辞”较于《诗》更宏伟的文本内部世界架构成为可能。王逸《楚辞章句》中写道,屈原是以“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脩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此虽不脱“比兴”范畴,但已意识到《骚》之象喻成一自足系统。朱自清《经典常谈》说得更深刻,他认为屈原是效仿齐之方士,以文字上天入地,求索世界之极。诗人的情志内世界、现实外世界与浪漫幻化的真理形而上世界,此三者的浑融无间与其内在孕育的巨大张力,是《离骚》这一鸿篇之奇伟“诗美”得以实现的关键所在。“兮”字长句,以其多形态的流动性、节奏感及内在蓄势的语词空间,赋予了《骚》之文本超越以往诗歌文本的巨大动能。例如,“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这一十六言长句,其情于“不发”处一顿,“焉能忍”处又一顿,“而”处再一顿,“与此作古”处更一顿,四处四次顿挫,使情感曲折生隙,隙中蓄势,节节回曲攀至“高潮”。

这正契其《惜诵》所言,“发愤以抒情”,同时它也暗示了《楚辞》之体的又一开拓—区别于《诗》之政教与官、民交互一脉的文人个人情感与价值追求。我们或可将其视作一种内外双面的复合式精神:其外在是延革两周礼义的儒家“淑世精神”与带有旧贵族保姓全种成分的爱国与忠君精神;内在却是探索社会、生命与世界真理,愿为之“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人类本能求索欲。后者或直接引发了个人精神的“前觉醒”,而这又与《诗》之以“正名”为准则的公共意志,分化为中国诗脉的两源。需要说明的是,虽二者在根源上仍“纠缠不清”(西汉刘安、司马迁辨《骚》是兼“《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二体,东汉王逸更是尊其为“经”。但南朝刘勰、南宋洪兴祖等已从文学之角度辨明其與《诗》、“经”之二概念“同与不同”的关系),但这一分野的出现,确是弥足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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