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溪
用典,即“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刘勰《文心雕龙·事类》),是强调诗人借典故来委婉表达思想和观点。因此,研究诗人用典,不仅可以了解其思想感情,更能窥探其风格特色。唐宋诗在用典方面都表现了创作者对经、史、子、集各类题材的偏好,以及对大力用典和以故为新的追求。
与此同时,创作者受时代等方面因素的影响,唐诗用典更注重雅、精和老,而宋诗更偏向俗、粗和新。其中,杜甫诗在用典上用力颇深,是为“无一字无来处”;而苏轼的宋诗也在用典上有炉火纯青之功。他们作为唐宋诗的集大成者,在一定程度上集中反映了唐宋诗用典的特点。以下文章将具体结合杜诗和苏诗,重点聚焦二者的差异性。
一、典故来源之“雅”与“俗”
提及典故,必然先从典故之源说起。综观唐诗与宋诗,二者多取典于经、史、子、集。但相比之下,唐诗主要摄取的是正史,体现“雅”的意味;宋诗则偏野史,还包括民间俚语、俗语的融入,因而更具“俗”的风采。
(一)杜甫典故雅致
对于杜甫用典,黄庭坚评价为“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答洪驹父书》)。所谓“无一字无来处”,指的是用语造句都用出处和来历。杜甫典源范围之广,几乎涉遍前代各类经、史、子、集。杜诗在“五经”方面出典最多的是《诗经》,共八十七次,如《曲江对酒》中的“黄鸟时兼白鸟飞”典出《诗经·周南·葛覃》的“黄鸟于飞”,以及《催宗文树鸡栅》中“其气心匪石”对《诗经·邶风·柏舟》“我心匪石”的化用等。
当然,杜诗中选用典故最多的一类还是正史。据统计,史书中出典列前三位的是:《史记》有三百三十七次,《汉书》有二百五十七次,《后汉书》有一百九十七次。在先秦诸子作品中,《庄子》出典最多,有一百二十次。由此来看,杜甫对前代正史史书的选取和运用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正史史书的融入也同样给杜甫增添了“雅”性。
同样是借诗抒发自己羁旅在外的生活困苦,李贺会写“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致酒行》),苏轼会写“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寒食雨》其二),杜甫却写“黑貂不免敝,斑鬓兀称觞”(《壮游》)。杜诗此句化用了苏秦入秦求仕,却屡屡碰壁直至资金耗尽而归的典故。《战国策·秦策一》载:“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愧色。”《壮游》一诗是杜甫晚年卧病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回顾自己一生六次远游所作。诗人将自己坎坷的人生经历和动荡的国家命运交织在一起,表现出强烈而奔腾情感。这些情感中,有快意、有放荡,也有遗恨、有悲恸。正史典故的融入,就在借古人自比的同时,稍稍抑制了诗人流泻的情感,让它变得低回而又不失起伏,从而展现出杜甫其诗“雅”的特性及“沉郁顿挫”艺术风格。
(二)苏轼典故民俗
与杜甫形成的对比的是,苏轼受宋代俗文学的影响,所用之典则多出自稗官野史,如北宋张邦基就提出“或为子瞻诗多用小说中事”(《墨庄漫录》卷五),认为苏诗中也有不少典故出自稗官野史或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说。但同时,苏轼对经、史、子、集的选取也并非直接“粘贴”,而是“以意使事”,强调让典故为其内容所服务,以便更好地阐发所抒之情感和思想。
不仅如此,苏轼也会采集民谣、俗语入诗,这种以民俗为典的诗歌创作手法,突破了前人尤其是唐人的典源范围,丰富了诗歌内容,也体现出平民化、清新化的特点。在苏诗中,我们经常能看到正史、稗官野史和民间俗谚语兼备的用典情况,以《和董传留别》为例:
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
囊空不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
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
此诗连用四处典故,相互串联,共同烘托勉励后生高中的主旨。首先,“烹瓠叶”语出《后汉书·儒林传上·刘昆》,诗人借刘昆设帐授学的“以素木瓠叶为俎豆”,来赞扬董传从师于礼。其次,“踏槐花”出自宋代钱易的笔记小说《南部新书》。有趣的是,小说对“踏槐花”的描写其实也是一句民间谚语,即“槐花黄,举子忙”。接着,诗人又加入了“寻春马”一典故,此处化用了孟郊《登科后》中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句。最后,诗人选取逸事小说《唐摭言》中的“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拣选东床。车马阗塞,莫可殚述”,是谓高中后董传家门槛踏破的择婿盛况。四处用典从正史到稗官野史、从化用前人之语到民间谚语入诗,展现出苏轼知识面之广泛和用典之老到。这些典故都与读书、高中有关,苏轼所选的内容部分也是为了赞美董传治学刻苦严谨,并寄予其榜上有名的厚望。苏轼把典故串联起来,也能够形成一条从读书时期到高中之后的时间线,显得自然而又深刻。因而,时人多称赞苏轼“东坡最善用事,既显而易读,又切当”(《漫叟诗话》)。
二、典故使用之“精”与“粗”
有了典源,自然要对其进行合理地使用,来进一步反映出诗人的情感和思想观念。同样都是大力用典,包括杜诗在内的唐诗更讲求字字落实;苏诗所代表的宋诗则更为粗放、随性。
(一)杜甫用典精切
宋人以后多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来评价杜诗,强调杜甫广博的学问知识对其诗歌创作影响。他们认为这种学问知识的广博到了诗歌创作中就表现为用典的广泛和全面,这就为杜甫用典被尊为“无一字无来处”张本。当然,杜甫用典并不以数量取胜,而是字字落实,力求所用典故能够贴合诗歌内容而无凑合之感。这种精切与苏轼的“以意使事”有着明显的异同,同的是都主张典故为诗歌内容主题所服务;异的则是杜甫更强调所用之典的确切性,且要“用事如水中着盐”(李颀《古今诗话》),不露斧凿痕迹;而苏轼只注重典故对诗歌内容的附和,更关心其是否能彰显诗歌情感,所以显得较为粗糙。
《题张氏隐居》其二就是杜甫用事与直说双管齐下,却又“如水中着盐”的一首妙作:
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
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
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
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
首句“子时相见”点明此时诗人与张氏已有来往,下一联诗人借《诗经》中的“鳣鲔发发”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来描绘隐居之处有鲤鱼摆尾、小鹿呦鸣的“桃源”之景,由写景来暗抒迎客之意。既然要写山间清闲野逸之趣,自然也少不了酒,而这“杜”字不仅是创酒者杜康之姓,也暗合了宾主之姓;到了下句,诗人同样也借“张梨”来点宾客之姓。两句组合在一起,显得尤为委婉巧妙,却也自然贴切。
除此之外,杜甫用典的确切性还体现在其擅长对典故进行选取和再加工,用事件、人物的某一个侧面成典来表达自己独特的感情。《留花门》中的“公主歌黄鹄”一句取典自《旧唐书》,也是一部正史。在内容上,杜甫则仅选择了公主思乡悲歌“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刘细君《悲秋歌》)的历史片段来体现泱泱大国只能依赖和亲稳定边疆的深沉悲慨,十分简练和精切。
(二)苏诗用典粗放
宋代文学的世俗化在苏诗的典故使用方面则表现为拉杂粗疏,是指苏诗用典繁杂多样、不拘小节且排布粗放疏散。评论家们就常用拉杂粗疏来指摘苏轼用典的缺憾,如厉鹗的《宋诗钞》就直陈苏诗“用事太多,不免失之丰缛”。具体来说,苏诗用典的拉杂粗疏主要是指其用典的失误和不恰当。镏绩就在《霏雪录》中评价苏轼用“黄四娘”一典极为不妥。此处的“黄四娘”是指《正月二十六日偶与数客野步嘉祐僧舍东南野人》中“子美詩中黄四娘”一句,援用了杜甫“黄四娘家花满蹊”这句诗。镏绩认为“彼黄四娘者何人哉而以比林”,不能把黄四娘这样的风尘女子和贞节老妇林媪相提并论,这其实是一种基于明代理学纲常伦教之下的错误判断,并不是苏诗用典的本质错误。
但不可避免的是,苏诗用典的缺憾就同样与前文所说的苏轼“以意使事”自相矛盾。这是因为,宋代俗文学的兴起使文人作诗既产生了世俗化的新趋向,同时又仍旧延续了自杜甫以来唐格律诗对用典贴切的追求,既互相融合,又互相矛盾,形成一种别意新奇的用典特色。发展到苏轼手中,则在俗的基础上更添一份粗了。所以,用典粗放并不一定是缺憾,反而能给人以清新欢脱之感,如《次韵乐著作送酒》:“少年多病怯杯觞,老去方知此味长。万斛羁愁都似雪,一壶春酒若为汤。”诗中“一壶春酒若为汤”化用了枚乘《七发》的“小饭大歠,如汤沃雪”一句诗,但纪昀认为此句“太凡鄙”。其实,苏轼借此典是为了寄希望于春酒,用滚烫的春酒来瞬间化解如雪一般冷的愁;在以雪喻愁的基础上,又突发奇想用热酒融雪。此喻虽然浅俗,却胜在格调清新,也更能体现出诗人的乐观豁达。
三、典故内容之老与新
承前来看,唐诗用典的一字不差与宋诗用典的粗俗松散都对其典故内容的最终呈现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在典故内容上,唐宋诗都是以故为新;但对比来看,唐诗更偏重由旧翻新,宋诗则更偏重由俗生新。
(一)杜甫由旧翻新
杜诗用典的另一大特色是由旧翻新,重点还是落脚在旧上。施补华《岘佣说诗》就有言“死典活用,古人所贵”。由此,我们不难明白,杜甫善用旧典,却能不落窠臼,反而由旧翻新,在典故原义的基础上对其内容和运用进行开拓和创新。杜甫对于旧典的生新出奇,从《蜀相》一诗便可窥见一二: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怀古咏今既是借古之贤人来标榜自己,也是诗歌创作的一大题材,有关诸葛亮的典故更是比比皆是。对于蜀相本人事迹的陈述,诗人只选取了其一生中两个高光时刻,即初出茅庐和鞠躬尽瘁,来表达英雄的雄才大略和报国之心。全诗基调昂扬,并没有传统用旧典感时伤世的哀戚,更多的是在赞美丞相大才的同时借诸葛亮之贤来自喻,别具匠心。由此来看,杜甫对旧典的运用主要是在精切的基础上选取特别的侧面,这就是对旧典进行翻新,使诗意有了新的表露。
不仅如此,杜甫还善于在旧典的字上翻出新意。《阆州东楼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县,得昏字》中就有一句“虽有车马客,而无人世喧”,显然是援引了陶渊明《饮酒》其五中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句。陶诗原意是表达其内心的超凡脱俗,杜甫在此却将此意颠倒过来,表达了送别亲人的依依不舍之情。
(二)苏轼由俗生新
“以故为新”一词虽由苏轼提出,却是对唐诗的继承和发展。由于宋代各类市民俗文学的创作及雕版印刷术所带来的俗文学的传播,宋诗便在苏轼的带领下能够以俗典来表现新意。此“俗”自然是民俗、世俗之意。上文提到,唐人对“雅”的材料的运用已经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要想再有新的开拓,就只能从“俗”处入手。苏轼显然很好地做到了这点,他从“山经海志、搜冥异书”之中找出合适的生僻典故,让已是陈词滥调的诗意焕发出新的生机。
以《世说新语》为例,唐人,尤其是杜甫对《世说新语》也是多有涉猎,但他们大多是对旧典进行创造性运用,偶或有新典产出;苏轼是对前人偶用之典和新典进行大力挖掘,“阿奴碌碌”最早就是由苏轼开掘出来的。“碌碌”出自《世说新语·识鉴》,意思是说周谟平庸无为,“唯阿奴碌碌,当在阿母目下耳”。苏轼将其运用到诗歌创作中,便有了“阿奴须碌碌,门户要全生”(《次韵子由初到陈州》其一),也是借此俗典来劝告弟弟子由不要露锋芒,保全自身。苏轼之后,不少诗人也多沿用此典,如江西诗派之祖陈与义就有“阿奴况自不碌碌,白鸥之盟可同诺”(《寄若拙弟兼呈二十家叔》)的诗句。不同于苏轼的正用,陈与义是反用此典,认为以弟弟的才能,绝非碌碌无为之辈。此外,还有如“参军新妇”“阿大喜有余”等都是苏轼从《世说新语》中采掘出的新典,并为后代宋人所效仿。可以看到,苏轼对俗典的发现和开拓,对唐人用《世说新语》旧典的传统和宋人的诗歌用事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综上,本文以杜诗和苏诗为例,对唐宋诗在用典方面的异同进行了较为具体的分析和比较。总体上,唐诗与宋诗的典源都以经、史、子、集为主,典故使用也都主张合理贴切,典故内容也认为须以故为新。但是,由于两朝社会文化与经济发展等多方面的影响,唐诗的用典总体显现出典雅精致的特点,而宋诗则具世俗化和创新性。
作为唐宋诗的集大成者,杜甫和苏轼在诗歌创作上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位。细究来看,在用典这一方面,杜甫的“集大成”表现在对典故的精切运用,而苏轼的“集大成”则表现为对典故的由俗入手。无论如何,他们都对唐诗和宋诗的发展起到了不可磨灭的、引领性的作用,极大地推动了唐宋诗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