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采薇》)羁旅异地时常常是孤独不安的,唯有故乡是好梦安眠的归处,每个在外游子的心中都盛着一曲柔肠百转的乡愁离歌。诗人洛夫在轻雾氤氲中与友人站在落马洲边界,北望故乡,情思切切却归乡无望,终提笔写下具有独特艺术性的思乡名篇—《边界望乡》。本文将从虚实结合、诗歌节奏、物我反转三个方面来浅析《边界望乡》的艺术独特性。
一、虚实交织弥合
诗人站在落马洲头北望故乡,笔下流淌的却不尽是所见之景。他的目光锁住对面山河,思绪却抛洒至远方。全诗由实入虚,再由虚入实,在虚实交织中筑起对故乡完整的思念。
诗人来到边界,轻勾浅勒出一幅游子望乡图,他看到了远山、杜鹃、牌子、白鹭、鹧鸪,这些实景是诗人真真切切双目所及,调动起了诗人热烈的感情,就像鞭炮的信子。然而,诗人的所指所想却不局限于眼前,他在情感爆发后接着产生虚想。他细数着惊蛰、春分、清明这些中国的传统节气,而原本对于诗人来说是异乡的广东话似乎也变得亲切、能听懂了,只因广东如今在祖国的怀抱中。雨落下来了,把莽莽大地“译成青色的语言”,“明月何曾是两乡”(王昌龄《送柴侍御》),两片土地因同一片雨水的落下而几乎消弭了差异,脚下的土地似乎可以和故国的土地用同样“青色的语言”交谈了,诗人伸手一抓,却仍只是抓回了一掌冷雾。不成形的雾气相较于成形的泥土来说代表的是虚无,即归乡的愿望落空。这一掌冷雾使诗人忽地清醒过来,幻梦破碎,由虚再次入实。虚实交错间情感跌宕起伏,绵密又强烈,在诗人希望与失望的间隙中,读者也掬上一捧自己的热泪。
除了在整体结构上,虚与实的交织弥合還体现在情感的拟虚为实和实物的由实转虚。“乡愁”是虚的,这个词的能指与所指并不是紧密对应的关系,人们对它的理解与感受是不尽相同的,因此要将这种抽象的情感表达出来,就必须借助具体化的手法,拟虚为实,让情感变得可观可感,这种手法历来为文人诗客所青睐。李清照在《武陵春》中写道:“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她为“愁”赋予重量,将情感压在心上之沉重具象化地表现了出来。李煜善写愁,更是经常为情感赋予形态,将愁绪在空间上延展,“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喻见愁的汹涌和绵绵不尽,“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可见心思繁杂纷扰,无法断绝。而诗人洛夫将乡愁置于望远镜中,能在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化无形为有形,镜中虚景用现实的触感展现,乡愁似乎成为有体积的实物而可观了,又将乡愁写作“乱如风中的散发”,乱的不是头发,是诗人的感慨万千,迷乱的不是视线,是挥之不去的心上阴霾。
历来表达情感的手段有很多种,除了将情感直接外化成物,还可以为通过实物赋予思想、动作等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即转实为虚。当看到故乡山河时,“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病了病了”,远山本不可移动,诗人却说它能“飞来”,还把他“撞成了严重的内伤”,凸显视线中忽然出现故乡远山时诗人内心的强烈震动,故乡山河景物对诗人冲击之大。“撞成了严重的内伤”,这伤不是身体受创,是爱而不得的心伤,诗人也并不是真的病了,是他的心病了,唯有故乡的山河水土才能作解药医。“雨水”能将莽莽的大地“译成青色的语言”,“青色”拓展了阐释空间的深度和广度,一方面指雨水落在地上时腾起雨雾的颜色,另一方面也是“青涩”的谐音,暗指诗人面对如此靠近的故乡时内心激动无措的心情。面对故乡,心情宛若少年,景物描写下掩盖的是一颗纯真的赤子之心。雨水本没有“译”的能力,却被赋予其人化动作,两地共沐一片雨,诗人希冀能借雨水将大地译成青色的语言,表达了对两片土地能够沟通交流的深切祈愿。相较于将情绪直接具体化、实物化,这种将实物虚化的表达方法更加内敛含蓄,呈现的效果也出人意料。
在全诗中,虚和实呈跳跃式交替出现,将不可触摸的情感借以实物表达,又为实物赋予人化情感动作,自己保持缄默却让物发声,虚实交互辉映中为读者带来了新奇的阅读感受,既能使情绪流出、可观可感,又有含蓄收敛、余韵悠长之功效,使读者回味无穷,不可不谓之独特。
二、节奏张弛跃动
陆机《文赋》有云:“诗缘情而绮靡。”长年累月积淀在诗人心中的乡愁才构成了诗歌动人的内蕴,尽管是历经数年积攒的愁苦,诗人在表达时却没有将积郁的热情倾泻而出,大江大河般奔涌而出的情感固然富有震撼力,可诗人这般轻重徐疾错落展开的表达更能引领读者的情绪,让读者在细腻的节奏起伏中心弦随动。落差和情绪涌动构成了本诗张弛有度的独特节奏。
诗篇开头叙述“说着说着就到了落马洲”,没有刻意的辞藻,就像音乐起时舒缓轻曼的前奏,诗人迈着平静的步伐来到落马洲头,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有些“茫然”。“雾正升起”,升腾的雾气让诗人再也难掩心中激动,心跟着躁动不安,甚至紧张得“手掌开始生汗”。当拿起望远镜时,乡愁忽而变大,变得可感。站在与故乡一衣带水的土地上,距离近得“令人心跳”,故乡景物的视觉冲击力之大几乎“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对故乡的紧张期待顷刻间化为悲伤,乡愁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在暮春冷雾中深深扎进“我”的心脏。
接着,诗人连用三个“飞鸟”意象,情感随着由浅入深、由淡渐浓,层叠迸发,在意象的参差中汩汩流出了对故乡的哀切情思。“杜鹃”既指杜鹃花也指杜鹃鸟,两种“杜鹃”形成互文。刚开始说“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只剩下唯一的一朵”,“丛”和“朵”都是形容花的量词,“凋残”更是形容花朵,此处的“杜鹃”是杜鹃花;然而后句又写到“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咯血”,“蹲”和“咯血”都是动词,这里的“杜鹃”指的是杜鹃鸟。如果用拟人手法为杜鹃花赋予生命,那么杜鹃花也可以“蹲”在告示牌后面。“血”是鲜红的颜色,既指杜鹃鸟咯出的血,也指杜鹃花的花色,更是诗人剖开赤子之心后流出的火热挚诚的鲜血。杜鹃不眠不休啼至咯血体现的是和诗人一样至死不渝的坚守,此时诗人是悲伤哀痛的,但诗人转而发现了白鹭,心情由低而升。白鹭的“白”象征纯洁,是异乡游子对故乡纯洁无瑕的真心,同时白鹭有翅,又是自由的象征。它“从水田中惊起”,惊动的是诗人的心,诗人的心随着它的飞越急遽升腾起希望,内心翻涌,渴望回归故乡怀抱。然而,正当希望正升、欢喜正浓时,白鹭却“又猛然折了回来”,美梦破碎,象征诗人希望的白鹭必须面对冰冷的现实。白鹭徘徊,一去一回,希望与失望的落差使沉哀入骨。在现实处碰壁,情感终于爆发,历来用作表达离愁伤感的鹧鸪在诗人笔下“以火发音”,发出声声“冒烟的啼声”,使诗人在三月春寒时“双目尽赤,血脉偾张”,肝肠寸断,温度的对比落差抒发了诗人对故乡的极度思念、对回归原乡的极度渴望。情感在落差中流转倾泻,乡愁在意象转换中逐渐饱满。
激动的情绪在这里戛然而止,是热闹后的寂静,繁华后的落寞,显得余味悠长。诗中的“我”有友人结伴同行,却是无法沟通,诗人心情激越沸腾,“双目尽赤,血脉偾张”,而友人却冷得“竖起外衣的领子”。诗人与友人同处一地,外界物理温度应该是一样的,都是三月春寒,而诗人内心主观的热情让他忽略了外部的温度感受,友人却更在意身体上的客观感受,看似是冷热的落差,实际上情感激烈却找不到发泄闸口的落差,诗人心中愁苦万千,情肠百转,却无法向外人诉说。当诗人身心被思念故乡的热切和归乡无望的惆怅凄怆占满时,友人却问他:“冷/还是/不冷?”过于现实的关切与精神上的追求形成落差,诗人的愁绪在短暂地被打断后变得更浓。
绵朦细雨中,游子伫立在落马洲头细数中国传统节气:“惊蛰之后是春分/清明时节该不远了。”“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王禹偁《清明》),佳节将至倍思亲,即将来临的清明能否回乡呢?诗人心中似乎又升腾起了希望,对节气的罗列暗含的是对归乡的殷殷期许。朋友告诉他“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而故乡的“泥土,伸手可及”,希望的火焰再次欣喜地燃烧,可伸出热切的手掌,抓回的却是一掌“冷雾”,惊觉咫尺天涯。这失望的结果好像是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正因合理,才更加令人绝望伤感,落差达到了最大化,把全诗推向新的高潮。這里的雾与开篇的雾呼应对照,此时的雾诗人为它添加了温度:冷。“冷”的不仅是雾,也是诗人落到低谷时的心情,更是残酷无情的现实。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实将凄切达到了极致,诗人的心情也在一系列高低起伏的流转后复归到了最初的哀切幽怨。心中的那团火被蒙蒙冷雾浇灭,只剩下一缕干燥的青烟,与鹧鸪干哑的嗓子一同唱着“行不得也哥哥”(鹧鸪叫声的拟意,表示行路艰难。出自丘濬的《禽言》)的哀歌。情丝同雾气一道氤氲在诗行间,雾起雾终的环形审美效果使诗歌浑然一体,形成一首完整的乡愁哀歌。
情绪随物流衍,触景生情,却无法被他人感知,诗人只能任乡愁的枝叶顺着心中由落差而生的裂谷攀爬蔓延,直至成为荆棘编成的紧箍牢牢地套在心上,饱受煎熬,终日痛苦却无计可施。乡愁的表达随所见所想迂回伸展,情感挥洒有紧有松,时而激烈奔放,时而哀哀切切、欲说还休,节奏独特。全诗节奏的张弛有度依赖的是诗人情感表达的收放自如,体现着诗人深厚的笔力。
三、物我二分反转
在人们的日常认知中,认识的方向往往是由人及物,人是认识的主体,物是认识的客体。在《边界望乡》中,诗人却将主观主体与客观对象位置反转,使语言生动而充满趣味性,由此带来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观感。
宋之问在《渡汉江》中写下“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千古名句,诗人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一水之隔的边界,明明是“我”看见了“远山”,诗人却说“远山”向“我”撞来。充满动感的描写一反读者对于“物我”规律的常识性认知,物我二分的位置倒转在产生新奇感的同时增加了情感表达力度,使人更深刻地感受到诗人长久未见故乡,在忽然见到故乡风物时激动狂喜又不知所措的心情。物施于我的手法带来了特殊的阅读体验,藏着的是诗人含而不露的热切。
本应是“我”听见了鹧鸪“冒烟的啼声”,在诗人的口中,人却被这悲鸣“烧得双目尽赤,血脉偾张”,将主动与被动以语言的特殊形式加以扭转,形成略显疏离的奇特观感,提升了感情表达的强度。诗人在看到了咯血的杜鹃和飞向故乡又不得不折回的白鹭以后,情绪由伤感哀戚到希望再到失望,压抑的情感终于在“鹧鸪”意象处爆发,在异乡冷峭的暮春中发出绝望的怒吼。在情感积聚最高处采用物我反转的手法,看似将情绪藏匿起来,实际是更高层次的爆发。“鹧鸪”意象是悠悠岁月长河中千百万游子心照不宣的情感符号,诗人用主客反转的艺术手法为旧意象开掘了新的使用方法。
故乡何处,岁月几重,千古文人骚客在纸笔墨砚交错间留下了浩繁如星海的愁思,表达离愁别恨的手法更是不可胜数;而现代诗人洛夫采用独特的艺术手法,写出了独具特色的乡愁情思。主客体二分的反转呈现的是别具风格的情感表达方式,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而且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读来新奇而又独特,避免了直接抒情的直白弊病,使情感在富有趣味性的亦放亦收中流泻而出,乡愁在含蓄收敛中得到了更高程度的抒发,同时也增强了诗歌的可读性和审美效果。
从近乡情怯的一分激动,到偿愿无望的十分落寞,窄窄的一道边界,隔开的是积年累月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在同行友人余光中的笔下,乡愁是“小小的邮票”,是“窄窄的船票”,是“矮矮的坟墓”,还是“一湾浅浅的海峡”,他的乡愁虽深沉但表达还算轻柔,抒情节奏似徐徐的海浪,细碎和缓,哀而不伤;而在洛夫的笔下,他的乡愁是含血带泪的,如远古的火山,表面的平静下暗藏着呼之欲出的不安情绪涌动,一旦喷发,就是热烈悲痛的,而喷发之后又陷入沉寂的不言。《边界望乡》在独特的艺术手法中让情感展开错落有致,真实自然,富有感染力。诗人将思绪万千尽融于寥寥数语中,从最初的紧张、怯怕、激动,到后来的凄惶、哀怨、惆怅,处处是愁。诗中只一次提到“乡愁”,却将“愁”写得千姿百态,摇曳生姿,达到了“片言可以明百意”(刘禹锡《董氏武陵集纪》)的至境,这“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诗品·含蓄》)的功力是诗人深厚笔力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