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泳霏
明末清初,朝廷动荡,山河破碎。岭南地区涌现出一大批大节凛然、真诚磊落的爱国诗人,他们有着异常炽烈的家国情怀,生逢乱世仍不乏顽强不屈的救国精神和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黄宗羲的《谢皋羽年谱游录注序》载:“夫文章,天地之元气也。元气之在平时,昆仑旁薄,和声顺气,发自廊庙,而鬯浃于幽遐,无所见奇。逮夫厄运危时,天地闭塞,元气鼓荡而出,拥勇郁遏,坌愤激讦,而后至文生焉。”在国破家亡、沧桑巨变之际,民族正义冲破邪恶势力,贯注天地正气的诗文应运而生,形成了独具岭南文化特色的雄奇诗风,陈子壮为其中翘楚。
陈子壮,广东广州府南海县沙贝乡(今广东省广州市白云区石井镇沙贝村)人,字集生,号秋涛。万历四十七年(1619),其以进士第三人授翰林编修。天启末年,其主持浙江乡试,因忤魏忠贤被削籍。崇祯初起故官,其任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又因言事被除名下狱。永历帝朱由榔在肇庆继位,授其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其领兵攻广州奋起抗击清兵,兵败被执,不屈被处死,年五十二,谥“文忠”,乾隆中赐谥“忠簡”,与陈邦彦、张家玉并称“岭南三忠”。
陈子壮的诗文散佚极多,现存的只有《练要堂集》《秋痕》,伍崇曜整理为《陈文忠公遗集》。这些都是陈子壮起兵抗清前的作品,后期的诗文已不存。其作品虽不能如张家玉的军中遗稿一般完全反映出其慷慨激昂的思想感情,但仍可管中窥豹,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忠跃然纸上。傅璇琮、许逸民等编写的《中国诗学大辞典》对子壮诗也有过评价,大致是说子壮工诗文,其诗有岭南诗派流风余韵,长于近体,情声蕴藉,注重辞藻,因一生多舛,所以有时会流露出悲怆之气。这并非对子壮泛泛推崇,而是对其作品深入研读后恰如其分的评价。笔者将其诗文作出以下几点概括。
一、琴棋书画,皆为所长
《陈文忠公行状》载:
公少颖异,四岁受书,一览成诵。七岁能文,尤敏于诗,时有神童之目。中秋节太常公宴集宾朋,是夜微云掩月,有客口占云:“天公今夜意如何?不放银蟾照碧波。”公应声曰:“待我明年游上苑,探花因便问嫦娥。”
陈子壮七岁便能即景赋诗,当时被众人称为“神童”。纵览子壮存世的作品,从诗歌体裁来看,赋、四古、五古、五绝、五律、七绝、七律等诸体兼备;从诗歌内容来看,酬赠、咏物、咏景、送别、贺寿、咏史、即事、题画等皆有。
陈子壮除工诗文外,亦喜爱音律乐韵,曾作《飞霞子琴歌过小环谷作》一诗回忆自己学琴的情境,并抚琴抒情,不胜唏嘘:“嗟子十二始调弦,朝朝梦枕如飞仙……二十束带常羁牵,回首风尘空惘然。披豁为君赓一曲,呜咽沾巾声断续。”
其又作《西室张琴二首》,“龙脣雁足五丝同,自是秋商轶汉宫。镇日南薰教搏拊,徐方先贡峄阳桐”(其一),“别岛蓬莱气色深,真看山水学龙吟。经陪游豫操新曲,合有猗兰悦圣心”(其二)。“龙脣”即琴唇的美称,或说琴唇以龙为饰者。“峄阳桐”是峄山南坡所生的特异梧桐,古人以为是制琴的上好材料。“猗兰”为古琴曲《猗兰操》的省称。蔡邕的《琴操·猗兰操》载:
《猗兰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
陈子壮把自己与孔子相比,借助张琴来抒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情。《陈文忠公遗集》中还收录了《琴操二首》,体现他对古琴的痴迷以及对琴艺的追求。
除了在诗歌、文章、琴艺上的造诣,子壮亦善书法,他早年喜用羊毫作书,取法米芾、董其昌一路,步入中年则取法“二王”、颜真卿、褚遂良、苏轼、黄庭坚,所作行草,体态飞舞,笔致流动,劲节狂放。马国权评“他精擅行草,行宽韵逸,苍秀飞动,一看便知得笔于董其昌,但有时也参用米南宫法,使气局更开张些。……《张秋即事》五言诗轴,风神卓荦,古淡朴茂,正是他的平素本色”(陈永正《岭南书法史》)。子壮还善于书扇,《广东文物》卷二所收两帧,其中一帧是书予羲皇的,当为晚年之作,麦华三谓此书“银钩铁画,直追右军,平生所见公书,以此为第一”(陈永正《岭南书法史》)。然细赏此书,全篇均无一懈笔,经意为之,似不及其广收博采的立轴行草。马国权谓“董书因熟得媚态,陈书因生得秀色”(陈永正《岭南书法史》),甚有见地。生熟之别,亦即雅俗之别。董书每每甜熟媚俗,故易车盛名;陈书则吐弃凡近,笔笔求生求新,故不易为世人所识。综观陈子壮的书法,置于有明一代,当不失为一位名家,可惜无人大力表而出之,不少历代书法选集遂有遗珠之憾。
二、引经据典,不显繁复
陈子壮于十岁进入斐园的千秋社读书,研习经、史。崇祯时,他被升任为詹事府左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讲学士,为帝王讲读经史,阐析文义,剖析朝政,为皇帝提供治国方略。陈子壮学问与政治识见兼优,知识广博,故能在诗歌中随处用典,信手拈来。以《答欧子建》一诗为例:“多年散木成劳薪,每羡文园卧病身。龙泉太阿知我者,历落嵚崎可笑人。宗国亦忧漆室女,高天乃吊湘累臣。无端重下苍生涕,不愿君王问鬼神。”这首七言律诗连用“散木”“劳薪”“司马相如”“张华”“嵚崎历落”“漆室女”“屈原”“贾谊”八个典故。“散木”典出《庄子·人间世》,原指因无用而享天年的树木,喻己为不合世用之人。“劳薪”典出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术解》,旧时木轮车的车脚吃力最大,使用数年后,析以为烧柴,故云。诗人以此喻自己多年奔波劳碌。“文园”指司马相如,他曾任孝文园令,常有消渴疾,因此称病闲居。“龙泉太阿”典出《晋书·张华传》,晋代张华见斗、牛二星间有紫气,后使人于丰城狱中掘得二剑,一曰“龙泉”,一曰“太阿”,诗人以此典喻欧子建如张华识剑般赏识自己。“嵚崎历落”出自《世说新语·容止》,比喻品格卓异出群。“漆室女”典出汉代刘向的《列女传·漆室女》,为关心国事的典故,当时国君昏庸无能,诗人以漆室之女自喻,故有此叹。“湘累”指屈原。“无端重下苍生涕,不愿君王问鬼神”句出自屈原《离骚》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与李商隐《贾生》的“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诗人以屈原、贾谊自况,以寄其遭世罔极、逢时不祥之感。明朝诸帝皆迷信道术,诗人希望皇帝能关心民生疾苦,故以此为讽。此诗的典故虽多,但毫无矫揉造作、机械堆砌、刻意卖弄博学之感,整首诗读下来让人能深切体会到诗人伤念民生、批判时政的沉痛之情,实乃铿金霏玉也。
三、言必有物,缘事而发
陈子壮的老师陆景邺在《练要堂集题词》中载:
集生(子壮字集生)答云:“吾于交不敢滥也,人而有记焉。吾于闻不敢漫也,言而有记焉。吾于日不敢玩也,时而有记焉。”
可见,陈子壮是个为人和行文都非常严谨的人。他两度罢官归乡,悠游交友,赋诗寄情。其间,他游览两广大好河山,创作了一大批描述山水风光、抒发忧国忧民情怀的诗文。“公(即子壮)虽家居,心怀廊庙之忧。托于吟咏,以抒忠愤。”(陈伯陶《胜朝粤东遗民录》)可见他赋闲在家之时虽然诗、文多产,但并非无病呻吟、字雕句琢的俗滥之言,而是有感而发、言之有物的诗词。最具代表性的是他怀着满腔愤懑,抨击魏忠贤专权乱政的五言长诗《秋日自遣遂成长篇》:
生长海之滨,所遇无全慧。徒知读父书,颇与闲祖制。……时务需直陈,简略在文萟。宋解拔时流,造士归纯粹。累叶儒风开,恩数超无二。肃皇典礼兴,考官不称意。剔发自英裁,臣躯甘杖毙。自怜轮囷非,不中万乘器。弱冠遇神祖,得事今皇帝。父也入省垣,分直联班侍。一展生平愚,以兹当献替。……我生命在天,区区敢为崇。肯以笔札劳,而供粪除隶。中旨固隐微,实与此时值。贤书等罪书,所坐应谤诽。……畴昔省垣中,久已灼此事。累若或非恩,偕隐多君赐。我躬不阅后,动色皆顾忌。……草莽实不才,毋乃拾其细。缥缈章句余,反复深知戾。淰淰秋风飘,耗尽江湖泪。耳垣正有人,援毫一申记。有砚终须瘗,有口合先闭。
这首诗首先回顾了自身的种种经历,后面则直指阉党扰乱朝纲横行霸道的种种罪行。“诗出,人多传诵。时钩党狱成,矫诏纷出。吾粤之以大中丞按临者,为魏阉私人,日寻公隙,得公诗,即密报阉。爱公者莫不为公危,公殊坦然。”(陈伯陶《胜朝粤东遗民录》)陈子壮不畏强权奸佞,置生死于度外的坦然和士大夫的傲然铁骨、高尚气节让人动容。又如,《后对菊十绝句》之四:“登高重惜是生辰,老雉行园嬉菊旬。何事餐英不成醉,尚留江国赋灵均。”陈子壮生辰登高赏菊,写下十首对菊绝句,虽是咏菊,看似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实际上仍不忘忧国。他以屈原自比,满怀报国热情却无处施展,无法报效朝廷,无可奈何之意表露无遗。陈融的《读岭南人诗绝句》写道:“黄花前后恰逢辰,入世枯荣寓此身。生日登高尝有句,独留江国赋灵均。”陈子壮留存于世的诸诗,大致皆如此,纯粹咏景咏物的极少。其诗歌大概可分为几类。第一类,酬赠诗。或送官场之友,如《送袁自如少司马还朝》《送刘半舫大司空总督河道》等;或挚友兄弟离别,如《黎美周过别》《送黄子应蒋三水聘》等。第二类,咏物诗,如《咏荇》《咏白莲十首》等。第三类,游记诗,如《游金山记》《登赤石冈塔》等。第四类,咏怀咏史诗,如《欲将》《祈雨行》等。伍崇曜在《陈文忠公遗集》跋中所言:“先生诗轮囷兀傲,古色苍然,望而知为端人杰士。文更清刚嶲上,有曹公莽莽古直悲凉之概。《柬孙念先》《与凌茗柯》二书,周栎园《尺牍新钞》录之,谓其‘气息逼近晋人,恐先生夷然不屑也。”
四、寄情山水,不忘忧国
崇祯九年(1636),陈子壮因上疏得罪崇祯入狱,后出狱南归。此时,陈子壮已过不惑,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深切体悟何为“伴君如伴虎”,对官场和人生有了不一样的理解。次年,其在白云山辟云淙别业,与友人雅集,寄情诗酒。“公又常榜少陵句于云淙门前云:‘天下何曾有山水,老夫不出长蓬蒿。识者知其有忧世之心焉。”(陈伯陶《胜朝粤东遗民录》)由此可知,陈子壮并未抛却那份拳拳报国之心,并不满足于偏安一隅。同年,他复修南园旧社。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写道:“诃林净社,始自陈宗伯子壮,而宗伯复修南园旧社,与广州名流十有二人唱和。”说的就是陈子壮与其弟陈子升,门人黎遂球,友人欧主遇、欧必元、黄圣年、区怀瑞、区怀年、黎邦瑊等十二人重建南园诗社,称“南园十二子”,有《南园花信集》传世。他们继承南园诗风,雄直沉着。从明初至明末,南园诗社延续多年,它的复兴对岭南诗歌产生深远影响。
天启六年(1626)和崇祯三年(1630),广州大旱,陈子壮焦急万分,写下《祈雨行二首》和《欲将》。《祈雨行二首》其一:“卉腓穗愞蒙荒陌,斥卤膏场尽龟坼。农家停耜日如年,郁轸隆蒸犹弗释。二仪旷废失春和,非时硉兀火旻多。难鞭螮暕胜氛祲,错教荟蔚作滂沱。盍将此意呼阊阖,璧牲虚荐竟如何?三城夜夜辉星月,南巷舞雩北里歌。吹笙伐鼓枌榆侧,可怜士女转婆娑。”《祈雨行二首》其二:“海滨父老卧田庐,三风十雨我生初。当春旱熯从来无,枉杀应龙南方居。请向灵坛焚尫巫,汤祷桑林禹阳旴。烦忧谁与广川书,居积贸迁非所图。夕飧元不计朝餔,百钱斗粟莫支吾。因而啸聚岂尽屠。不见去年艚籴一无倚,搶攘招呼不可止。巡按焦头太守匿,若辈无知亦弃市。”《欲将》:“海国春无旱,连春旱不任。举天云汉咏,匝地桔槔心。繁露皆儿戏,重溟有盗侵。欲将双泪眼,洒作一朝霖。”诗中描写了旱情的严重,四野干涸,农田龟裂,农民渴望天降甘霖,想尽一切办法求雨的情景。陈子壮迫切希望官府能尽快采取有效措施,解决困境,恨不得让自己的眼泪化作甘霖洒遍大地,让民众脱离苦海,表达了他伤念民生、忧国忧民之感。
崇祯十六年(1643),广州再次大旱,发生大饥荒。“公大赈饥于广州,设区均济,存活数千人。三月,于省垣建立牌坊纪世德。”(《广东文物》)十月,李自成破潼关,陈子壮虽已退居,仍心忧社稷,他在接到弘光帝启用自己的圣旨后,慨然赴任,决心舍家报国。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顾炎武《日知录·正始》),这就是陈子壮。他为人正直,刚正不阿,不附权贵,忠君爱国。即便罢官归乡,目睹民生疾苦仍倾力救助。一介文臣,披上戎装,英勇抗敌,舍生取义。他的诗文关注民生、鞭挞时弊,他与众多死难的文人们一起谱写了一曲岭南文化史上壮怀豪迈的南国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