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八骏
“我把天空和大地扫得干干净净,归还一个陌不相识的人。我寂寞地等,我阴沉地等。二月的雪,二月的雨,泉水汩汩流淌,花朵为谁绽放。民谣与诗,用音乐且听彼此。”这是我最喜欢的音乐电台的开头,一段充满诗意和意蕴的旁白携带着背景中老旧的唱片机歌声,行走在我耳畔的寂静里,仿佛全身都沉入了一汪蔚蓝的大海。
电台的片头曲放的是周云蓬的《九月》:“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一个忧郁的盲人歌手唱着诗人海子忧郁的诗歌。接着是雷光夏的《黑暗之光》:“海靠近我,空气湿了。黑暗温柔,凝视着我……”一名静雅的台湾歌手在黑暗之中唱著温柔的诗……此刻,暖黄的灯光照在书桌上,听到那些熟悉的声音和旋律,好像那一切景象都可以被重建,一切诗意都能够被珍藏。
音乐,陪伴着我度过了多年的生活。如果没有了萦绕在耳边的音乐,我不知道会失去多少意义非凡的人生乐趣,会失去多少烦躁过后平静下来的自我感动,会失去多少深夜里不停思索的精神力量。它就像一阵风,从我的身旁路过,即使是转身,也拥抱着我。在我的生命里,音乐温柔着我,也点燃了我。
房间里有一台蓝色的收音机,放在不锈钢的防盗窗旁。窗外,近处是一条条曲折的旧巷,远处是一抹墨黛青山。初中的我就是居住在这样热闹而又寂静的县城里,被音乐之光所点燃,好像空荡的山谷里行驶的两辆寂寞的货运汽车,车灯在午夜投出两道寻寻觅觅的锐利光束,在环形公路上突然相遇。我明白,即使只在拐弯错身的刹那,它们也知道永远都不会背弃对方。
我还记得,那台收音机是母亲带着我去市场买菜时顺路买下的。回到家后,我不停地调试电台,仔细倾听。与吱吱作响的电台杂音相比,我更喜欢恰到好处的音乐:一阵沙沙的噪声背后传来悠悠的吉他声,随着电台螺旋的慢慢转动,噪声渐渐退去,音乐变得清晰,好似月夜中朦胧的湿雾被微风拨开,迷雾隐遁,月轮显现。午后是下班的高峰期,务工者也正像那随风飘荡的歌声,要拐几个弯儿才能到达终点。当一串美妙的音符打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心底的那轮明月,沐浴在一片清辉之中。
起初,电台播放的都是当时流行的歌曲,跟大街小巷里听到的都差不多;后来,我无意中调到了一个频道为“907”的电台—一档交通音乐广播。在电台主持人播放路况消息的间隙,我能听到各式曲风的歌曲。而在晚上九点开始的时长一小时的《音乐之旅》节目,则是我那时最爱听的。我还依稀记得那个电台主播的名字,在我的印象里,她是纯熟儒雅的长发女子,有着不凡的音乐品位。每次我都准时等候着,期待新的一期《音乐之旅》。从热情的西班牙到庄重的希腊,从优雅的英国到浪漫的法国……她几乎带着听者走遍了每个国家,她精心选出的代表民谣不仅独具特色,也不落俗套。聆听时,她不仅分享着她的感受,也介绍着该曲的创作背景及深刻内涵。或许正是在这样的熏陶下,我也渐渐对世界民谣有了一个笼统的认识,开始主动去听一些民谣类歌曲,沉浸在一段又一段的音乐故事之中,时常保持静默,时常又热泪盈眶。
放学后,我行走在空荡的学校草地上,我想我还是喜欢青春朝气的校园民谣的。聆听着老狼的《恋恋风尘》,想象着白裙子单纯的女孩儿与淡蓝色衬衫文艺的男孩儿,一把吉他,一片草地,围坐在一起,热情而又内敛地相视着;聆听着水木年华的《中学时代》,从李健的歌声中窥见粉蓝色的中学校园,一名被雨水淋湿的女孩儿,蜷缩在角落偷偷地哭,湿漉漉的背后站着一个撑着雨伞的懵懂男孩儿;聆听着罗大佑的《恋曲1990》,抬头想念终究难舍的蓝蓝的白云天,耳边却是轰隆隆的雷雨声,面前是一双无神的双眼。
当咖啡的香味萦绕在指间,我也会欣赏来自20世纪的乡村民谣。播放器里放着莱昂纳德·科恩的In My Secret Life,在诗人歌手的低音嗓中,我仿佛看见咖啡香气萦绕的一间木屋,桌子上散放着一张张字迹凌乱的诗集,烟熏泛黄的手指,夹着一根火红的香烟,他的眼神灼灼,却流露出惊人的温柔;放着鲍勃·迪伦旧唱片里的You Belong to Me,一架银色的飞机跨越太平洋,来到潮湿的雨林,两人相拥在孤独的山洞,定下不变的誓言;放着野孩子乐队的《黄河谣》,耳边传来远方朦胧的鼓声,眼前是滚滚翻腾的黄河,黄河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月亮照在铁桥上,桥上站着一个望月的思归人。
当萨冈在抱怨身边的日子时,仍不忘写一封情信赞美萨特:“您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愿上天保佑您!”失去视力的萨特听到这句话时会是怎么样的反应,我无法推测。但我想象这句话的旋律一定是民谣的旋律,它就像海边夕阳中裁下的一片余晖,轻轻地覆盖在萨特的双目上,如此的安静,在落日沉入海平面时,远处传来的是海鸥的歌唱以及水浪拍击在金色沙滩上的吟咏。他虽然看不见,但能听见。民谣亦如此,眼前的世界纵使一片黑暗,但耳边传来的音乐将一切黑暗驱散,它扔下一串温柔的音符,思绪便顺着这串音符走进另外的开阔的世界。
我想,走进另外的开阔的世界,各式的民谣也都时常能勾起我的心弦吧。法国民谣的生机蓬勃,意大利民谣的热情激扬,西班牙民谣的狂放不羁,英国民谣的淳朴优雅,日本民谣的悲愤清新,中国民谣的缠绵悱恻等都是我所喜爱的。写进千山,落笔是你;书尽泛黄,扉页是你。在民谣的世界里,它们星光满载,光芒万丈。
但你也好似冰心笔下墙角的花儿,只是在我的世界里孤芳自赏罢了。身边充斥着太多浮躁的风尘,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流的东江大桥,吵闹燥热的街口市场。浮尘覆盖在城市上空,忙碌的脚步响彻人行街道。我漫步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副缠绕的耳机,低头认真地整理着,仿佛也在整理我的思绪。
音乐播放,旋律跳动。眼前是现实世界,耳边却是理想世界。我走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小心翼翼;我看到成千上万的人快速走过,人们听而不闻。人们说而不言,人们视而不见。我低头走着,逆着人流,拐进旧街小巷里,在逼仄的狭道里走进一方温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