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蓉欣
西晋时期的文学家张翰写过著名的《思吴江歌》:“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当时国家政局动荡,齐王司马冏软禁了晋惠帝司马衷,已掌握国家实权。在这样的时局下,司马冏欲封张翰做大司马东曹掾,但张翰明确表示了拒绝。《晋书·张翰传》中记载了“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张翰的这番言行后来被传为佳话,“莼羹”和“鲈脍”也成为厌弃仕途、维护个体人格独立、向往自由自在生活,以及思念故乡的代名词。无论是岑参《送张秘书充刘相公通汴河判官便赴江外觐省》中的“鲈鲙剩堪忆,莼羹殊可餐”,还是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的“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莼鲈之思”的故事被后世不断吟咏。
王文濡说:“季鹰吴江鲈莼与渊明故园松菊,同斯意致。”(《古诗评注读本》)可见,张翰的“莼羹”和“鲈脍”已然与屈原的“香草”、陶渊明的“菊”等其他经典意象一样,成为中国诗学史上文人精神家园的一个典范,后世许多文人都从此找到自适的精神寄托。以某种吃食为对象寄托乡情与人生理想,表现个人生活趣味与审美情怀,张翰的“莼鲈之思”可视作古代诗文中的典范。
纵观我国古代文学史,会发现有不少诗词、文章中都以某类吃食作为表意对象。比如,只要提到苏东坡,恐怕不少人都会记起他的“好饮食”与他笔下的饮馔书写,名句有“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留别廉守》),“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次韵子由种菜久旱不生》),“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等等。透过苏东坡的饮馔书写,一个每天热爱生活与美食、心态豁达的诗人形象便跃然纸上。读者从饮食中窥见其审美趣味与人生态度,仿佛跨越时光真正在与之交流。
除了诗词,以饮馔作为书写对象的文集也不少,比较著名的有李渔的《闲情偶寄·饮馔部》、袁枚的《随园食单》等。李、袁的两部著作不仅再现了清代的饮食风貌,更反映了他们的饮食文化观念及日常审美趣味等。文人们通过饮馔书写表情达意,读者们透过他们的书写窥见其人其像。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饮馔书写数不胜数,某种吃食发展成為某种公认的精神意象的例子也很多。文人们的书写中“饮馔”何以成为经典意象,通过饮馔书写,作者们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效果?这是本文想要探究的问题。笔者试图发掘饮馔与文学的内在联系,感受舌尖“尝味”与鉴赏文学作品的相通之处,同时探讨饮馔书写所具备的文化、情感的表意功能,思考饮馔书写在帮助建立的文化认同与情感联系文化意蕴的重要作用。
一、饮馔与文学的内在联系
《说文解字》载:“尝,口味之也。从旨尚声。”段玉裁注曰:“引申凡经过者为尝,未经过为未尝。”“尝”字可以看作是一个体会人生的过程,人生需“尝”世间百味,人生的酸甜苦辣有同于舌尖的酸甜苦辣。《说文解字》载:“味,滋味也,从口,未声。”“味”,即以口经验外在事物以获得内在丰富的感受。“味”之知晓全看个人体验感,是一种最内在、最为体己的感受,也是一种我们理解世界的态度和行为方式。“尝味”的经验,就是我们感受外在事物的方式,与我们阅读文学作品的经验也是相似的。我们欣赏文学作品时那种感同身受的愉悦,就包含了“尝味”的情感认同方式。
“尝味”依靠味感经验。之所以称作“味感经验”而非“味觉”,是因为人们对饮食的“尝味”往往是一种联觉现象。所谓“联觉”就是多感官并用。我们在品尝美食的滋味时,不只是运用味觉器官去知觉食物,嗅觉、触觉、视觉、听觉在饮食过程中都会起作用,最终传递到大脑的感受是多种感官综合的结果。就像我们闻到烤鸡的香气便要垂涎三尺,听到敲糖人的声音眼前就自动浮现各式各样的糖人,吃到爆炒黄鳝会禁不住想起其生前滑溜溜的触感,等等。这些对于饮食的记忆往往不会仅限于味觉,而是由舌尖这一种味觉连带触发的多种感官协同作用的结果,故称“味感经验”。由联觉造成感官之间的相互影响和互动,势必能强化情感体验,味感经验所具有的这种联觉效果就会使“尝味”人有更深的体验感。
味感经验的回味无穷不仅限于联觉效果,更可以走向通感,感官经验之外生出的新的想象,就是通感。如果说联觉是将不同感官经验结合,那么通感还要在此基础之上继续发展,创造出新的想象。
以杜甫的《立春》为例:“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古时候,立春时节亲友之间互赠的新鲜的时令蔬菜、水果和饼饵等,称“春盘”,乃是传统的饮食习俗。杜甫在此诗中写他由立春时分春盘中的青菜,回忆起往昔在西安、洛阳的美好情景。对于流落他乡的杜甫来说,昔日两京春日盛景明亮而温暖,与现实里灰暗又凄冷的巫峡、寒江两相对比,难免心中更添一分悲愁,这便是由味感经验导向通感体验的较好体现。从“生菜”单纯的味觉感受,到青丝韭黄、白玉盘、端菜的玉手等仿佛就在眼前浮现,与视觉联合作用,到最后心底升起的感怀之伤,已是回味无穷。可知味感经验也是一种能够不断深入的过程,这与我们品鉴文学作品的过程是相似的。
从感官之间的关系来看,联觉与通感都是感觉的“移位”。对文学作品的审美也是一种感觉的“移位”,西方有专门用词称为“移情”。我们在进行审美活动时,常常感觉难以言状的愉悦,往往此时不是一种知觉在起作用,而是多种知觉或情绪“共舞”。味感经验表现出的联觉与通感特质,与艺术审美过程中包含的错综复杂的、变幻莫测的感觉经验相似。味感经验的诗性意义在于体会到“味外之旨”,不仅要求调动味觉经验,更要求一个人将所有能够支配的知觉与情感都运用起来,因此要领会到饮食本身味道之外的情感、审美等其他多种因素。在饮馔书写中,品尝食物的意味已经超越了实际上味觉的感受,更多的是借助“味”的表达力量,以“味”作为媒介来品尝生活中情感,是对日常生活的品味、对人生经验的领会。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不少文人以品尝美食的方式来实现“情感移入”,因此饮馔书写具有深刻的情感认同功能。
回顾中国的古代文论,以“味”论诗早已是传统,文人们常常将“情”与“味”联系在一起。齐、梁之际便有“滋味”论的文学传统,后来还有了境味、韵味、风味、余味、兴味等。先贤们早已经觉察其中的奥秘,他们发现饮食与文学有天然的复杂联系;发现味感经验与诗情是互通的,便以“味”来品鉴诗文。“味”从感知食物的方式延伸到文学审美活动与文化生活中,变为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应当认识到,味感经验同样是把握丰富的文化与情感功能的方式,对“味”的品尝也是对情感的体会。味感经验同样具有审美属性,味感与诗情生成之间乃是同构关系,这便是饮馔与文学的内在联系。
二、饮馔书写的文化意蕴
饮馔与文学的联系,不仅可以从内在感觉的互通关系上进行讨论,也可以从外在的文化层面讨论。饮馔书写的文化意蕴包含个人审美趣味和身份认同两个方面,均体现出对现实人生的关怀,帮助书写者实现生活意义。
首先,从个人审美趣味的角度进行考察。古代文学中出现的饮馔书写,不会限于对其色香味的描写,还会加入作者的生活见闻、审美情趣、人生理想等内容。
以苏轼的《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为例:“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结合词序言部分可知,此词创作于元丰七年(1084),苏轼迁汝州(今河南省汝州市)任团练副使。这年年初,苏轼离开最困苦的黄州到了汝州,又在年末递交了罢职申请,请求休养安生。作此词时他正与泗州刘倩叔同游南山,心态比较轻松自在。词的正文部分讲本来是寒冬里万物寂静的时节,但清茶与春盘里的青菜,一白一绿,相映成趣,故一切又显得生机勃勃。在苏轼心里,此时就是灿烂的春天,其野游的欢快心情尽显无遗。苏轼将平常生活中的饮食熔铸成了艺术形象,以寄托其高雅的审美情趣。词的最后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更像是一个哲理性的命题,体现了他旷达的人生态度。如此夹叙带议的饮馔书写,因兼及审美、社会、人生等内涵而具备深厚的文化底蕴,读起来也意味深长。
此般记录日常饮食生活,以凸显个人生活态度与审美趣味的饮馔书写还有许多,如储光曦的《吃茗粥作》、白居易的《饱食闲坐》、陆游的《初冬绝句》等等。不少在诗文中加入饮馔书写的文人通过描述日常饮食生活来表现自己的心境与处世态度,这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已成传统。
其次,是从身份认同的角度思考饮馔书写。自古便有“民以食为天”的谚语,饮食是中国最为绵远悠长的文化传统,不止关乎饮食本身,也会关联其他文化因素,如宗教、伦理、养生等。当饮食进入文学,成为文人书写的一部分,除了能使人垂涎三尺,更能衍生出超越感官层面的丰富意蕴。饮馔书写能够带给人以情感认同,使书写者能够将自身安置于某种文化之中以获得身份认同感。
以陆游的《初冬绝句》为例:“鲈肥菰脆调羹美,荞熟油新作饼香。自古达人轻富贵,例缘乡味忆回乡。”陆游是生逢北宋近乎灭亡之际的著名南宋爱国诗人。时代使他的一生与金戈铁马相伴,颇具豪情壮志;时代也使他注定过得颠簸动荡、求之不得而郁终。这首诗作于开禧元年(1205)秋日,此时的陆游已经八十岁高龄,并终于在三年前回到了家乡山阴。诗中提到了故乡的鲈鱼、茭白、荞麦饼,这些故乡的美食带给陆游的绝不只是食物本身的滋味,更多是他对自己目前归乡生活的满足。正如诗中所言,真正潇洒豁达的人不会把荣华富贵放在心上,却总是对故乡的食物魂牵梦萦,陆游自己便是“达人”。无论之前多么千辛万苦,都因为家乡的鲈鱼脍得到了慰藉,陆游也终于可以感叹“十年流落忆南烹,初见鲈鱼眼自明”(《南烹》)了。落叶归根几乎是所有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文化传统,陆游也没有逃过这种传统。透过陆游归乡后的饮馔书写,我们也能看出他对自己过去几十年宦游生涯的总结与思考—返璞归真而心清目明。
饮馔书写既是传统文化的延续,也能透露出诗人对现实生活的反思。在关于乡味的饮馔书写中,饮食成为具有象征意味的、寄托了某种归属感的,能够弥补现实落差的代表客体,怀乡者们靠心中的理想化情景对抗令人失望的现实处境。当乡愁落实到某种具体的食物与口味时,饮食就不再只起到生物机能意义上的饱腹作用,而是承担起构建人的生活意义的需要。在现实处境中失利的书写者们通过将自身纳入“乡味”这种为族群所共享的意义体系中,从而建立起自我归属感与安全感。陆游的晚年作品中含有的饮馔书写便是如此建立起个人身份认同的过程。
文化作为人類生活的结构体系,是生活于某一环境中人们所承认的一套共有的规则体系。在同一套文化结构中生长起来的人,会具有心理与情感的“同一性”。将个体与集体相勾连,使个体能够在现实生活中具有安全感与归属感,这便是文化的作用。饮食作为人们生存之根基,承载了世世代代的记忆,当人们的生活遭遇变故,如遇到贬谪、亲人离世、好友辞别等悲伤之事时,通过回顾昔日故乡的饮食生活能使内心安定。在这种情况下,饮馔书写就寄托了个人对传统文化的情感,也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对于个人来说,故乡的记忆是一生中文化情感的源头。回忆故乡的滋味,是对自我情感的叙事建构,是一种将个人情感系于文化母体的怀旧心理。因为饮食既是个人的,又是族群的,人们可以靠饮食建立文化认同与情感联系,如高启的《九日陪诸阁老食赐糕次谢授经韵》、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等,无不写得感人至深。在关于故乡饮食描写的深处,包含的是一种情真意切的文化情感。
对现实人生的关怀是中国文化的突出特征,饮食不论古今,始终占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味”的观照不仅关乎我们的生活意义,也体现了我国古代文学的价值追求。“尝味”的过程与感受文学作品一样,是通过体会一种味道,获得更丰富的感情体验。饮馔与文学的相通之处在于相似的感知方式。饮馔不只是吃的行为本身,还通过味感经验体会到人生百味。同时,饮馔本身就有丰富的文化、情感的表意功能,饮馔书写本身也就是表情达意的文本。中国古代文学中的饮馔书写,除了能够体现书写者的审美趣味、人生态度,还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在体现传统文化的同时又能帮助书写者建构文化认同。作为一种认同叙事的饮馔书写,除了会勾起人的馋虫,最终还超越感官层面延伸出“味外之旨”,舒缓人的灵魂与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