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上）

彭柳蓉

1.失踪

得知父亲失踪的消息是在初春的异乡星，薄如蝉翼的淡紫色塔丽花在大地之上蔓延，它的香气是雪与松树混合的味道。湖区大大小小的湖泊点缀其间，倒映着流云和烟雾蓝的天空。

洛念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匆匆而来、匆匆离开。母亲说，父亲是中阶星际探险者，热爱探索星海深处的秘密。

洛念已经12岁，与父亲相反，她从未离开过异乡星。她住在湖区的小镇边缘，在星网完成知识学习，还拿到了初级调香师资格证。异乡星的湖区适合种植鲜花，盛产高品质的香水原液，出口到其他星球。

父亲是在海皇星失踪的。那颗星球远离星际航道，70%的面积都被海水占据，原始、荒凉、气候恶劣，很少有人去那里探险。

两颗月亮在暮色的天空边缘浮现，一颗微粉，另一颗微蓝。

洛念和母亲谈话，她希望是自己而不是母亲前往海皇星。母亲得了渐冻症，不适合星际旅行，更不适合去潮湿、荒凉的海皇星。

“你父亲失踪过两次，后来都再度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想，他会平安归来。”瘦削的母亲微笑着说。只可惜洛念一眼就看清了她眼底的悲伤。探险者的归宿是群星，而不是家人的怀抱。

“我也这么想。”洛念回答。她想，她已经12岁，能照顾好妈妈和自己，即使父亲永远不回来。

收拾好行李箱，洛念和母亲告别，踏上了星际航班。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异乡星。她需要先前往冥王星中转，然后搭乘小型运输舰前往海皇星。

穿越人造黑洞时，所有人都躺进了个人安全舱，避免神经系统被亚空间的幻象冲击。每个人都会在梦境的边缘窥见世界的本质，但转瞬就会遗忘。

洛念买的是低价机票，居住的舱房狭小简陋，链接星网也慢吞吞的。洛念通常在房间里阅读海皇星的消息。她惊讶地发现，父亲的失踪并不是个案。

每年的初冬，海皇星都有人口失踪案发生，他们消失在雾气弥漫的深夜，外套还挂在衣架上，桌上的茶还温热……几分钟内就这么无影无踪了。

父亲失踪的事情上了海皇星本地的新闻媒体。他在茉莉小镇的旅店消失，他设置在房间的监控器拍到他在深夜打开窗，浓雾涌入他的房间，当雾气散去，他也不见踪影。

看着星网新闻链接里父亲那严肃的照片，洛念黯然神伤。她的指尖掠过父亲的影像，像是触摸雾气。她咬了咬嘴唇，无论如何，她要想办法找到父亲。母亲时日不多，渐冻症目前无法治愈，顶多能减缓病情恶化的速度。母亲需要父亲陪伴在身旁。

洛念从小小的圆窗望向黑暗的宇宙，不远处是一颗已经死亡的红色星球。对于星星们来说，人的生命短暂如火花。星星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后也会迎来自己的死亡。12岁的洛念不得不面对眼前的困境。海皇星上失踪的人都没有被找到过，连尸体也没有。

谨慎的父亲在异星旅行时总会在睡觉的房间设置摄像机和传感器，每天记录语音日记。洛念这次去接收父亲遗留的私人物品，也是想要找到传感器和父亲的日记。

在冥王星的港口，洛念顺利地和父亲的探险者朋友鸣幽碰面。鸣幽是一个年轻的探险者，银发碧眼，有着和大城市里事业有成的精英人士相似的气质。

他注视着洛念：“你的眼神和你父亲的很像。”紧抿着唇的少女有着坚毅的眼神，她的经济状况一般，五成新的行李箱，衣着普通。鸣幽在心中叹息，失去了父亲的女孩会有更艰难的人生。

洛念跟着鸣幽搭乘半旧的小型运输舰前往海皇星。12小時后，洛念看到了那颗深蓝色的星球。海皇星有两颗卫星：蓝月亮和粉月亮。

深夜时，鸣幽租的飞车载着洛念来到了茉莉小镇。此时，蓝月亮和粉月亮在天际散发着柔和的光，茉莉小镇被海风包裹着安睡。呼啦啦的风吹散了雾，群星得以被人们看见。海潮声隐约传来。洛念站在父亲失踪的旅店外，心中的野草在月光下疯长。

2.珍珠

父亲居住过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走廊的地毯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但洛念灵敏的鼻子还闻到了其他气味——极淡的茉莉香气。

客房服务员打开了房间的门后匆匆离去，作为本地人，她对于诡异失踪的人有着独特的理解——那些人都是海皇选中的祭品。在海皇星古老的传说里，海皇会戴着珍珠王冠、穿着月光织就的缀着海蓝宝石的长袍，在起雾的夜晚离开深海前往陆地。选中的人会跟随他回到深海，获得永恒的生命。

父亲的随身物品现在还在茉莉小镇的警局，要明天上午才能去领取。洛念要找的是父亲可能隐藏起来的语音日记——这是他的习惯和兴趣，小小的语音记录仪器会被他伪装成各式各样的日常生活用品。洛念11岁生日时也获赠了父亲改装的语音记录仪——一枚水晶塔丽花戒指，它能记录下长达72小时的声音。如今，这枚戒指就戴在洛念的右手中指上。

鸣幽翻找了各个角落，一无所获，他告诉洛念：“小镇的警察清理过现场，应该没什么遗漏。”

洛念环顾四周，慢慢走到一幅普通的珍珠装饰画前。人工养殖的珍珠圆润美丽，被粘贴成一幅少女的肖像画。她的视线落在画中少女戴着的淡紫色珍珠耳环上。

鸣幽帮洛念把画上的珍珠耳环拆下来。这是一枚被伪装得极好的语音记录仪。洛念的手指扫过记录仪，它被启动了，和洛念的个人智能终端链接在一起。

父亲的声音在旅店的房间里回荡：“海皇星第一天，我从酒馆里听到了一些传言。每个失踪地都会发现遗落的茉莉珍珠。这种带着茉莉香气的天然珍珠价值不菲。”

“海皇星第二天。有人说，中央星的大人物使用在海皇星寻获的海皇珍珠治疗渐冻症效果很好。海皇珍珠在这颗星球的历史上出现过三次。我希望我能找到它。”

洛念听到这里，心情复杂。原来，父亲是为了母亲的病来到海皇星寻找海皇珍珠。探索星海是父亲的梦想，母亲和她却也住在父亲心底一隅。海风吹拂着星光下的旅店，窗纱微微飘扬，如大鸟的翅膀。12岁的女孩在此刻无比思念失踪的父亲。

“海皇星第三天。失踪的人之间并没有密切关系。这种失踪是随机发生的。我从去年失踪的力布家里得到了一条线索。我明天会试着追寻。”

良久，洛念听到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段录音，父亲的声音里透露着激动和震惊：“不，这不可能！你从海中来？我的愿望？当然是海皇珍珠……”

洛念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耳边还回荡着“你父亲遇到一个从海中来的人，还许下了愿望。然后他就失踪了”。她察觉到了父亲的命运。

夜色深沉。洛念提出了古怪的要求，她想在父亲失踪的房间住一晚。鸣幽担心她的安危，却被洛念的理由说服——所有有人失踪的地点都没有再发生过失踪事件。

鸣幽在洛念隔壁房间住下，叮嘱她有任何问题就联系他。

洛念推开窗，看着月光下的花园。那些热带植物在月光下沉睡，对一切都茫然不知。

她坐在桌前查詢父亲录音里提及的力布。原来，茉莉小镇去年也发生过人口失踪案。临海居住的一名10岁孩童力布在自己家后院失踪。力布有着深蓝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他的耳后还有鳃，能帮助他在海里呼吸。茉莉小镇的许多原住民都靠在海中寻找茉莉珍珠来换取粮食和衣物。

洛念发现茉莉珍珠在失踪事件里出现的频率挺高。她打算明天上午去警局领取了父亲遗留的物品后，就去拜访力布的家人。

洛念躺在床上，思念着失踪的父亲，惦记着异乡星的母亲，星际旅行带来的疲劳控制了她的身体。她在朦朦胧胧间睡去，耳边是越来越清晰的海潮声。

雾气在洛念的梦境里飘荡。她在梦中的沙滩里走着，脚边是散落的珍珠。她望向大海深处，看到了巨大的深蓝色的阴影。它注视着她，又或者注视着她身后的陆地。

“小念——”父亲的声音响起。

洛念从梦中惊醒，发现有薄雾从窗外涌进来，在地毯上聚散。并没有什么浓雾里的怪物出现，这只是海边小镇夜晚经常会遇到的事情。

3.许愿

从警局领取了父亲的行李箱和私人物品，洛念和鸣幽赶往力布的家。茉莉小镇并不大，开满了蓝紫色的雾槿，白色的小屋散落道路两旁，在艳阳下分外明亮。

力布的家就在海边，白房子的墙壁上镶嵌着各色海螺。

力布的父母都是渔民。他的姐姐已经15岁，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女接待了洛念和鸣幽。得知洛念就是失踪的洛岩先生的女儿，他们露出了惋惜、哀伤的神情。

“我提醒过洛岩先生不要对海皇许愿。力布就是对海皇许愿后才被海皇带走的。”力布的父亲叹息。

洛念诧异地问：“您真的认为是海皇带走了力布和我的父亲？”

力布的父亲指了指自己的女儿安曼：“力布希望安曼在采珠比赛上找到海皇珍珠。力布失踪的第二天，安曼就在浅海找到了罕有的海皇珍珠，卖给了异星的有钱人。听说那种珍珠能治疗许多绝症。”

力布父亲说的话，居然和洛岩失踪前的最后一段话有着相似的逻辑。这世界上真的有海皇这样的超自然存在吗？

和力布的父母告别后，安曼送洛念和鸣幽出门。她站在屋外的雾槿树下低声说：“你父亲是个好人，只可惜……”

安曼飞跑着回到屋子里。洛念的心底波涛汹涌。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然后若无其事地滑开，默默坐回飞车上。

“有人监视着我们。”洛念低声说。

“我知道。不止一个人。茉莉小镇的许多人都在注意着我们。”身为探险者，鸣幽对陌生环境的观察力更强。他和洛念来到茉莉小镇后，不少小镇居民都在偷窥着他们。这越发让他觉得洛岩的失踪背后藏着许多秘密。

洛念问鸣幽：“许愿就能实现，然后被海皇带走。这听起来像是黑色童话，而不是现实。你相信吗？”

鸣幽顿了顿：“当然不相信。”

洛念抚摸她戴着的戒指：“昨晚，我梦到了父亲。鸣幽，什么人能从海中来？”

鸣幽叹息：“在千年以前，这里的海族人就灭亡了。从他们留下的记录来看，是一场可怕的疫病杀死了所有的海族人。”亿万年前，海洋里诞生了最初的生命，智慧生命在漫长的时光里出现，一支走向陆地，成为如今的海皇星人，另一支一直生活在深海，虽拥有独特的海族文化，但在千年之前已然凋零。

洛念说：“不知道什么样的疫病能杀死强壮的海族人，而且不留一人。”

鸣幽启动了飞车：“海皇星的海族人本来就很神秘，千年之前，这颗星球还没有和星盟联系上，文明程度与科技水平不足以探索深海。”星盟是银河系文明的沟通使者，他们帮助一些文明星球进行建设，允许它们享受星网的基础服务，包括卖出土特产换取科技或其他需要的外星产品等。海皇星远离航道，气候不好，物产并不具备强烈的吸引力，至今也只是偶尔有人来旅行。

两人回到了旅店，打开了洛岩的行李箱，密码是洛念的出生日期。行李箱里的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换洗衣物、枪匣、当地的星图、海皇星旅行手册，还有一只玻璃罐子里放着洛岩购买的当地纪念品——五颜六色的珍珠、有着白色斑纹的深蓝色海螺、海皇的珍珠像……

洛念拿起海皇的珍珠像——海皇戴着珍珠王冠，月光织就的长袍上缀着海蓝宝石，它的面容模糊，没人知道它长什么样。

“没有任何记录，也没有什么特殊物品。这些珍珠应该是你父亲想要带给你的礼物。”鸣幽摇了摇玻璃罐，心中黯然，“你父亲说在力布家得到了失踪者的线索。但他的失踪让力布一家更谨慎，我们没有得到什么有用信息。”

洛念从父亲的风衣口袋里找出了一张便笺，笔迹是父亲的：“在研究海皇星神话的历史时，我发现了有趣的记载。海族文化残片里描述的月亮从来都是蓝月亮，没有粉月亮。海族人把其中一颗月亮称为永恒蓝月。月亮的颜色不同意味着什么？”

4.梦游

两颗月亮，一颗幽蓝，一颗粉红。

海皇星最大的图书馆里有图书记载着月亮的变化。冬季风暴期来临之前的一两个月，大约有12个夜晚粉月亮会变成蓝月亮。也许是因为潮汐，也许是因为粉月亮上有某种矿物会按照某个周期发生变化。

洛念展开父亲留在行李箱里的星图，她发现父亲失踪的那夜正好是粉月亮变成蓝月亮的夜晚。鸣幽搜寻了海皇星失踪者的失踪日期，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在月色改变的那夜失踪，但不少失踪者确实是在那夜消失的。

“也许不少失踪案只是被凶手利用了海皇的传说。但确实不少失踪者在特别的夜晚消失。”鸣幽看着黄昏的最后一线余晖消失在海面。

“海族人看到的两颗月亮都是蓝色的。父亲的失踪和海族人有关吗？”洛念注视着鸣幽。鸣幽是她在这颗星球唯一信任的人。

鸣幽站在洛岩失踪的房间的窗户旁，看着远处那一抹蔚蓝的海。热带植物在午后的阳光里摇曳，这短暂的海洋平静期即将在一周后结束，海洋会变得躁动，掀起巨浪冲击海岸。这颗星球原住民称之为“海皇之怒”。

“我们找到了失踪案的线索之一。失踪案多发期通常都是月亮变色期。也许这种月亮周期会促使平时看起来正常的人在月亮变色期作案。现在的问题是，凶手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毕竟，我们不了解茉莉小镇的居民。”鸣幽告诉洛念自己的看法。

“一群人？”

“如果每次的失踪者都是被选定的呢？”鸣幽觉得午后的阳光分外刺眼。他无法忘记安曼谈及力布时，她眼底深藏着的愧疚与恐惧。

洛念的脸色有些发白：“被选定？”

“力布失踪的第二天，他的姐姐安曼在浅海找到了罕有、昂贵的海皇珍珠。也许，海皇珍珠本身就是让力布家人保持沉默的原因。”鸣幽的话让人颤抖。

洛念摇头：“我不信。”对她来说，家人是最重要的存在。

鸣幽注视着洛念：“这只是我猜测的各种可能性之一，又或者海皇珍珠和海族人有关。在这颗星球的人类历史上，海皇珍珠也只被寻获过三颗。它突兀地出现在浅海，又恰巧被失踪的力布的姐姐寻获。”

“所以，我的父亲是被海族人带走了吗？被带去了哪里？”

傍晚时，洛念去了海边。她听旅店的服务生说过，父亲喜欢黄昏时在酒店背后的海滩漫步。

她走在海滩的白沙上，吹着海风，望着那些在海面荡漾的橘色日光，幻想着父亲是不是此刻就在大海的某个角落里。

入夜后，洛念依然坚持住在父亲居住的房间里。海潮声传来，她觉得疲倦，很快就陷入了梦境。

晨曦降临，洛念醒来时感觉自己的脚有些刺痛，她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的脚上全是沙子，还有些许轻微的划伤，睡裙的裙角湿漉漉的，就像是她梦游离开房间去了海滩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洛念看到了放在枕头一侧的淡蓝色珍珠。这是一颗异形珍珠，那些起伏的凹凸形成了人的五官。这是海皇珍珠！

洛念颤抖着拿起了珍珠，想起了鸣幽昨天的猜测。力布失踪后，力布的姐姐在浅海寻获了海皇珍珠。父亲失踪后，自己居然在枕边发现了海皇珍珠。是海族人实现了父亲的愿望，把海皇珍珠给了自己吗？

不！洛念想，失去父亲和失去母亲一样痛苦，就算这是父亲心甘情愿做出的选择——她仍然难以接受。

她把海皇珍珠握在手心，跑出去冲向隔壁鸣幽的房间。

鸣幽听到了猛烈的敲门声，他打开门，看到了有些狼狈的洛念。她穿着白色睡裙，光着脚，对他摊开了右手手心。一颗硕大的淡蓝色珍珠躺在她的手心里，在晨曦的光线里散发着温润的光辉。

鸣幽脸上是震惊的表情，他一把将洛念拉进房间：“……海皇珍珠？”

5 分钟后，鸣幽连接上了安装在室内的监控器，看到了夜里发生的事情。淡淡的夜雾涌入房

间，在沉睡的洛念四周飘荡。洛念离开了床，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刻钟后，鸣幽用一笔钱得到了旅店的监控影像，包括旅店私人海滩高处的夜视摄像头录

下的影像。洛念从旅店的后门去了海边。她在海边漫步，甚至踩进了黑夜微凉的海水里，似乎

想要进入海的更深处。

薄薄的雾气在洛念的身边游荡，她有时侧耳倾听着什么，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正在她的

耳邊絮语。她蹲下身，手深入海水里摸索，然后拿起了一颗珍珠。海风呼啦啦地吹着，两颗月

亮在夜视摄像头里变成了深深浅浅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