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记

停不下的日记

盛夏。清晨七点的骄阳早越过泸水河，照进河畔西园村委会大院。此时正是西园村早稻和蔬菜双丰时节，平时爱来院子里走动的乡亲集体不见踪影。河风偶尔吹来一阵蝉鸣，四野更添几分炙热的宁静。还是老习惯，刘金艳打扫完院子，坐到办公桌前，准备取日记再清点下今天要做的事。

“‘本子书记’在么，我可以在院子里晒谷子么？”院子里响起一串爽朗而略急促的女声，接着进来一个身着蓝底碎花上衣和黑色中裤的中年女子。

“哦，秋莲你好！当然可以，小事小事！”如他所料，正是二组官田自然村的王秋莲。他随即站起来递给她一瓶武功山矿泉水。

“哎呀！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怪不得大家都说‘本子书记’好事做了一火车皮！我得赶紧回家拖谷子去……”女人双手接过水，边喝边走，也不客套，急急往家里赶去。

“不要急，不要急。”他笑送门外的人远去，心里泛起微澜。从“十三五”贫困村—吉安市最西端、“两省三县”交界偏远处的永新县高溪乡下雨村，到 “十四五”省定重点帮扶村安福县枫田镇西园村，他已经连续六年多担任第一书记，各种各样的荣誉最高到了省级。这个经过近二十年军旅生涯磨砺的汉子，无论到哪里乡亲们都亲切地叫他“本子书记”。

不知内里的人以为他爱写日记是因为曾在报社工作，其实这个习惯是被“第一书记”养出来的。记得头次去下雨村摸家底，走了一圈，发现自己一个当兵出来的大老爷们要当好这个“家长”，今后还得长颗婆婆妈妈的心，光靠这年过半百的耳朵和眼睛压根招架不住呀。

于是，这样的日记一写就是五年，直到把下雨村“写”成了全省村庄整治的典范，“写”出了下雨村人的幸福生活，也把自己写成了《人民日报》和“学习强国”平台争相报道的“本子书记”。最难忘的是，在下雨村留任完两次三届后，乡亲们竟然试图效仿安徽小岗村村民摁印挽留自己。离开的那天，天空艳阳高照，想到当初“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承诺已然兑现，他能带走的除了23本第一书记工作手册，还有那场下在心里的太阳雨。

2021年8月12日，回到家还没一个月的他带上崭新的第24本日记本转战安福县枫田镇西园村。当日记写到第28本，百余条乡亲们发展蔬菜产业的心声和愿望在日记里挤挤挨挨，酿出了西园村蔬菜种植业的三年发展蓝图。时隔一年，这幅蓝图从他的日记里写到了西园村的沃土上，乡亲们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家人，每逢节假日见他加班没回家，总有乡亲过来问候和陪伴，甚至送来好菜或邀请他去吃饭，总说“本子书记”好辛苦。

突然，手机响了，是市里的同学打来的，说上次买的枫田辣椒嫩甜多汁美味爽口，他又带了一拨朋友在来西园村的路上。其中还有一位客商，被“本子书记”的故事感动，特意来和枫田辣椒长期联姻呢。一通电话打得他喜形于色。

他微笑的眼光再次回到桌角上那叠码得整齐的日记本。今天要做的事，昨夜他已经写在了日记上：查看枫田辣椒基地收成及扩建进展情况；全村21户脱贫户产业验收（尤其要鼓励罗会章等能吃苦的菜农继续大胆养殖肉牛）；把希望工程的462件新衣裤、120套360册的《庐陵小作家》丛书送到镇上学校去；为村里的贫困和优秀大学生争取扶持奖励；统筹做好疫情防控；为56岁的刘岁娇申请精神二级残疾补贴；看望76岁得肺衰竭的欧阳嫦娥老人……

他猛喝了几口水，擦了擦额头和手心里的汗，郑重地取下编号为“29”的那本日记本，戴上草帽，快步往烈日下走去……

“枫辣”的归来与出发

新时代呼啸而至，新生活扑面而来。在理想和烟尘的夹道中昼夜躬耕，勤劳朴实的西园人用千亩菜地为城区托起巨大的菜篮子，也为自己开辟了脱贫致富的追梦园。

但西园村人心中那个关于辣椒的梦却始终未圆。

西园村地处安福县郊三公里之外泸水河畔，水源充沛，土地肥沃，是安福县传统种菜大村。但他們世代引以为荣的是曾被列为清朝贡品的“枫田辣椒”。据村人代代口传：此物清甜鲜嫩多汁，生可当果，熟能入菜，食之肠胃舒畅，皮肤也变得格外娇嫩鲜妍，深受朝廷贵族女子的青睐和追捧。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仍魅力犹存，在全省优良辣椒地方品种鉴评会上摘得桂冠。奈何到了上世纪末，此物变得皮厚肉薄汁穷且挂果极为吝啬，无论怎样精心呵护，就是青春不返佳人难再，从此淡出江湖。

一直以来，当地政府对枫田辣椒，每年都根据栽种面积给予奖励，其意图不言而喻。2021年一开春，县领导、镇干部、第一书记，还有博士专家、企业家，纷纷来到西园，说要借助乡村振兴，帮大家找回传说中的枫田辣椒，圆一个更加辉煌的梦。

更加辉煌的梦是什么？大家伙听着有点玄。

那老辣椒种子还能种吗？大家伙疑虑重重。村书记响亮地说，不用担心，这几年政府每年都帮我们把种子送到省科技院进行科学研究，已经找到了提取良种的办法，准备在西园建枫田辣椒孵化园，先小面积试种，再全面铺开，咱西园要干大事啦。

返乡创业青年周小龙义不容辞担起了孵化园的重任。这个书读得并不多的年轻人，对科学种植的兴趣格外浓厚且特别有天赋，这几年带着妻子昼夜忙于大棚与集市，两人先后成为县里甚至省市青年创业明星和新农人典范。有这样的能手一马当先，大家自是信心十足。

孵化园建在泸水河大堤对面一片广袤的田野上，北面是蜿蜒的泸水河观光大道，西连县城，东通吉安市区。大家夜以继日紧锣密鼓地征地，整土，搭建大棚，安装排灌设施和冷库。这一回，西园村不再单打独斗，而是与镇上其他二十个兄弟行政村联手，成立安福丰甜蔬菜有限公司，众志成城抱团追梦。

小雪时节，孵化园开始大显身手。周小龙带着几个种菜老手把种子撒到了装满特制营养土的育苗器盘里。大雪过后，新芽就长出来了，一天天拔节生长。过了年翻了春，终于到了雨水，大家像送娃娃进学堂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已有尺余高的碧绿精壮的秧苗逐棵种到整好的菜地里去。

西园村自信喊出“枫田辣椒回来了”的那天，正值端午。此时的辣椒树已有数尺之高，辣椒红得娇艳欲滴，嫩得晶莹剔透，随手摘一个咬一口，“吱”的一声，琼汁玉液，清甜爽口，有人激动得大喘气，“应该就是这个味！”到了八月，大家也不图眼前小利，硕大饱满且顶端长有四个棱角的全留下来取种，一个不卖，好戏在后头呢。

转眼第二年盛夏，枫田辣椒的种植已有千亩，棵棵长得斗志昂扬硕果累累。镇里送了些样品到省科研部门，没过多久就解了小小的枫田辣椒何以成为朝廷贡品这个数百年之谜。科学的解释是，一只枫田辣椒的维生素C含量是普通辣椒的五倍，而维生素C有着增强人体免疫力，预防癌症、心脏病、中风，保护牙齿和牙龈，改善皮肤等功效。如今，带着这份从味蕾到健康的神奇光环，枫田辣椒终于穿过泛黄的历史、执拗的梦境回到青葱温存的人间，但它将不再是贵族餐桌上的烟火，而成为人人都可以亲近和品咂的烟火贵族。

孵化园里，菜农们挥汗忙采摘，游客们看风景玩体验，机耕道上车来车往，行人如织。淘宝、抖音、扶贫网直播带菜等时尚平台上，处处争说“枫田辣椒”。到秋初，辣椒售罄，喜获超百万元开园大观，抱团的二十一个村集体经营性收入均超过十万元，其中隔壁的洋田、车田等村突破五十万元，六百多户农户均增收二万元以上，还与三十余家县内外乡贤餐饮酒店缔结了长期的亲戚关系。

小小辣椒转得人心一片火热：近百名脱贫户在孵化园里安心就业。有位叫陈水保的每次领到四千元月薪就念念有词“吃水不忘挖井人啊，永远感恩跟党走”；年轻的预备党员蔬菜匠罗雷和伍路在光荣转正的那天百感交集—孵化园孵化的不只是枫田辣椒，还有西园人的幸福生活，更有我们的人生追求和精神信仰。

而最热的是：这个秋天，枫田辣椒产品系列已成功注册“枫辣1号”品牌商标，并成为省级科研项目，连享五年乡村振兴政策红利，西园也已踏上江西省乡村振兴省级“一村一品”示范村首列高铁，奔赴以“枫田辣椒”为灵魂的现代化蔬菜产业新梦想。

金秋的西园恍然大悟，哦！这就是那个更加辉煌的梦。

从烟火到诗意

仿佛久别重逢，立春的雨大清早回到西园，就在故人肩上激动不已，直到十点左右才稍稍平静，变成喁喁私语。此时，泸水河畔的西园村已经沐浴一新，浑身散发着清幽通透的香樟气息，大人孩子也都不带伞，穿着新鞋新衣，挂着自然的笑容，吐着浓郁的年味，悠悠然地渐次走出家门。

女人去菜园里剁几蔸卷得实实在在的包菜，在早开的油菜田里择一把捻得出油的菜心，如今的饭食油水重，尤其招待街上来的客人，这些最讨喜。男人牵着牛群辗转寻找满意的草场，想到已迫眉睫的春种，心肠一暖便一阵呆站，直到被突飞的鸟群惊醒，眼角的沧桑和笑靥被春风温柔地掀起。

而各家的老人小孩纷纷走向村中心的健身广场。老人们或玩玩转盘，或安详地溜达和说笑，或在文化墙下边踱步边浏览，听到此起彼伏的大呼小叫，就时不时要瞅瞅秋千栏杆下追逐嬉戏的娃娃们，也不管有用没用笑着大喊几声“你们这些崽几歇得要小心点啊”，心里暗自感慨这样的活法就叫“休闲”。怪不得小辈们成天都一个调调：现在咱不缺菜了，也享受下高品质生活呗。

西园村人祖祖辈辈种菜为生，已延续三十几世。种菜的人，小打小闹，只要勤快不落病，吃不饱也饿不死。少壮泥里滚，老了墙角靠，一辈子就打了句号。休闲只是城里人的事，打赤脚的种菜老俵心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想。但如今一切睁眼可见触手可及，太像梦了，一掐胳膊，又着实不是梦。

这些年，西园村俨然交了“桃花运”。先是千百亩水田旱地集体接受了高标准农田改造，时不时有人来村里免费教科学种植，热情得让人都不好意思不爱学习，这地里从此种什么都灵验。后来，出村的水泥路四通八达，大货车取代了小板车。紧接着，神一样的网络也进了村，这边菜苗才刚打花，那边就说定了婆家。渐渐地，村里人口袋不空肚子不闲了，心就生出闲来，种完了菜，还种起老祖宗没种过的“闲”事来。

先是大张旗鼓打青山绿水蓝天保卫战，谁家门前不扫、乱扔乱砍乱烧、不推倒旱厕谁害臊，还常年张贴红黑榜，定期评选最美庭院和卫生模范。没过多久，崭新的洋房甩掉了垃圾堆的纠缠，环保桶像保安四处驻守，白色塑料也把地盘还给了鱼虾、芦笋、菖蒲和莲花，大家恍然大悟这就是城里人说的“环保也是时尚”。

僵持了颇有一段时间的是旱厕。为了方便生活和生产，农村旱厕大多建在院子里、菜园里、水塘边，尽管大家都深明大义，旱厕破坏水源和空气，但村人就是一时难以割舍有机肥这个最经济最便捷的法宝。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眼看村干部家里都带头拆了，还是迟迟不愿拆掉自家那块“宝地”。

后来，镇里组织村民代表走出去到隔壁兄弟村参观新农村新家园，包吃包玩愿去的都去。这招如春风化雨，不久，全村的旱厕便不翼而飞，空气里，菜蔬瓜果的清香更加纯粹清远。

打了青山绿水保卫战，又打文化战。大家伙这次齐刷刷跟上，而且一致认可书记说的先修建老祖宗留下的老宅“光禄门”。光禄门是族里一位在朝为官且德高望重的祖辈建的大型清代建筑，占地八百余平米，青砖黛瓦马头墙，两栋房子被一个敞亮的天井连为一体，这大概就是“光禄门”的来源和寓意。如今，它是村里唯一能寻根访祖的源头所在。

历经数百年风雨，光禄门四壁已斑驳，门窗已衰朽，但骨架子还如西园人垦荒种地的脊梁一样坚劲。有了新农村项目起炉，再有各家各户添柴加炭，三个月后，光禄门重获新生容光焕发，还有村里乡贤馆、养老互助之家、新时代文明实践站几只春燕落户这神圣之地。村里的长老们直夸“咱西园的后生有出息啊”，郑重地择了良辰吉日，大家伙操办起揭牌仪式来，全村人集体过了一回隆重的精神生日。翻新的光禄门和村人们种的菜一样有花有果有生命传承，成了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情感纽带，成了村里人共同的文化风景和精神图腾。

還有一个漂亮的文化仗，涉及村中心那个男女老少都爱去的中心文化广场。这里原本是口幽深的大水塘，四围古樟和茂竹参差笼罩，常年积满落叶，村民们不约而同把这里当成天然的垃圾场，经年累月，这里成了西园最大的卫生死角，时有村人夜半小饮归来在此虚惊一场。村里铆足了劲请挖机清理了两天，还了池塘的原形。因水塘位于村部的正前方，村部前面有块空地本是男女老少平时都爱扎堆的地方，村里便决定把水塘填了建一个文化广场。垃圾场变健身场，大家拍手称快。工程启动那天，晴空万里，微风吹来阵阵清香，西园迎来一场盛会，村民们都放下农活前来围观喝彩，不少人甚至大拍胸脯豪情大发：只要能建好，钱不够还有大家伙呢。机器带着汹涌的期盼欢快地转动，一转就是三十多个昼夜，村民们仿佛有约定一般，每天总有人来此徘徊观望。尤其是安装健身器材那天，到现场指点“江山”的村民围了一大圈，人人欢天喜地。

在香樟数与人口数平分秋色的西园，种了一辈子菜的人们，如今已然“闲”事不断。纵横全村、无缝对接泸水河大堤的绿色通道，零星散布的健身广场，开满芙蓉花的田园栅栏，丰富多彩的田园生活体验，燃起文学星火的江西省第五届香樟笔会……从烟火到诗意，心里梦里原先对城里人那成千上万种的羡慕，已被春雨当成尘埃冲刷得干干净净。

简小娟，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星火》《安徽文学》等刊，并入选《2018江西诗歌年选》《新世纪江西文学精品选（2000—2019）》《新世纪江西散文诗选》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