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

2023-05-30 23:25:04彭文斌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3期
关键词:村庄

初冬的山有一种火焰腾腾的感觉。红的火焰。黄的火焰。绿的火焰。阳光从山麓渐渐往西、往峰尖行走,一路忘不了燃烧,那种滚烫的燃烧,明丽的燃烧,妖娆的燃烧,令人无法抹去记忆。

这是浮梁县瑶里镇一带的山。芭茅扬着纤细瘦长的手臂,群起挥舞。五彩的山间,闪耀着珍珠玛瑙一般的光芒。每一棵植物在释放一年中最后的能量。汽车犹如一只颠簸的甲壳虫。有的树木基本落尽叶子,像过早谢顶的男人,尴尬,却渴望展示成熟的美,姿势往往婀娜。

朋友口中念叨的猴子园迟迟没有露出真面目。不过,我不着急,车窗外多的是油画,一幅又一幅,目不暇接,足以喂饱眼睛。我甚至愿意一直这样漫行下去。

转弯,豁然开朗,进入一个椭圆形的谷地。“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情景呈现于前。一棵棵树宁静地站于路两边,有的秀颀,有的粗壮,有的与藤萝缠绵,有的仰看苍穹。我不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不能一一听懂它们的言语,但我知道,它们都是我在世间的亲人。

凭着某种嗅觉,我意识到,猴子园到了。

仰头一看,被左侧半山腰的一棵树惊住了。摇曳的竹影间,那棵葱郁的树撑开翡翠之冠,像巨大的珊瑚,又像鹿茸,浮于缥缈之上。簇拥的竹子交织着枝叶,如同孔雀张开的羽毛。每一座山头上,都突兀地屹立着一两棵树木,都长着龙和凤的面孔,曲线优美,姿势动人。我甚至以为,它们是村庄的亲人登高远眺,痴情地等待游子归来。

一座座黄泥巴墙灰瓦顶的老屋沿着山势而坐,前后是植物的身影。待在这儿,很容易就能听懂植物的方言。

一条溪流穿过村庄,即便再纤细,也停止不下对远方的梦想。它是猴子园的纱巾。各种落叶匍匐于沙石之间,少数藏身水中。几棵芋头苗散落于溪中,多少让人惆怅,它们是一个部落走失的游子。

一块宽阔的场地接住了我的双脚。老屋的瓦片隐隐约约泛着霜花一般的颜色。门联倒是鲜红欲滴。尚未完全晒干的油茶籽铺了场地三分之一的空间。一副石磨寂寞地躺于门前,与几方青石作伴。屋后就是青山,青山的气息随时扑进屋内。正前方,是土地,种着各种蔬菜,远处是坡地,坐落着几幢房子,背靠着声势浩大的竹林。竹林边的田地间,有两个老人,一翁,一妪,正在锄地,那些庄稼秆子、叶子,被一把火变成烈焰、烟雾和灰烬。这是村庄曾经常见的场景。

猴子园不见猴。也许,很久以前,这儿是猴子们的天堂。可惜,随着岁月变迁,猴子们只能无奈另择出路。那些植物更有韧劲,继续坚守于此,金橘黄灿灿地悬于枝丫,枇杷树露出花苞,狗尾巴草随处招摇。即便是落叶,也偎依于泥土,不肯离去。

没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没有虎视眈眈、狐疑与猜忌。我和朋友们自由行走。猴子园分明是一个城里人的乐土和净地。我俯身去看向日葵的笑脸,去看车前草贴近泥土的纯真模样,去看一只瓢虫无所畏惧地在青菜叶片上蠕动。不远处,高粱酷似一棵花树,喷吐着暗红的火;芭蕉在向晚的微风中脱去一小部分焦黄的衣裳,披上更多的绿大袍子;油茶花动辄一树树开,不动声色,芬芳而内敛。一个葫芦状的南瓜躺在砂石间,以黄色硕叶半遮半掩,等待暮色覆盖全身。虫鸣满山。好像有无数苦吟的诗人不约而同发声。不必冥想,我能看见星星正在出发,即将赴任天穹。

水声惊动了我。猴子园的水清得如同婴儿的眼睛。我忍不住在一个水潭边蹲下身去。四周的植物都可以从中照见自己的形容,找见自己的魂灵。青的石,黄的石,褐色的石,黑的影,瘦的影,白色的影,被一尾尾小鱼撩拨,被几片落叶装饰。想起《小石潭记》里的句子和影像。只要将这水潭里的景物装进心窝,就无惧于城市里的诱惑。

大多数猴子园的乡亲,告别这些司空见惯的景物,进城,试图去爱上城里人司空见惯的景物。

我安静地凝视着鱼儿戏水、戏石、戏影。没有谁会打扰我。微风的羽翼,虫鸣的韵律,白云里的仙子,霞光间的剑客,没有谁能撼动我的静默。我将波光视为炊烟,我将鱼群视为童年伙伴。偌大的山谷,偌大的村庄,我愿意以静默表达敬意。

溪流蜿蜒进入更深处。鱼群继续逗留潭中。南天竹吐出一挂一挂的红果子。那些被燃烧的植物秆子在半空拖曳出一条白龙。老夫妻俩时而被烟雾掩藏,时而露出影形。一切,似乎存在某种不可言传的血缘密码。

上坡,村尽头,坐落着一幢两层黄泥瓦房,屋前的岩石有明显斧凿痕迹。倘若有几方摩崖石刻,那是再妙不过。木门敞开,有夜不闭户之风。墙根堆满木柴,檐下晾晒着衣物。周围随处可见蔬菜。我猜想那对夫妻是这老屋的主人。后山上,高耸着两棵松树,虬枝盘旋,如龙作舞,在庆祝什么。修长的竹子站满山冈,密不透风,生怕泄露村庄的秘密。

沿着竹林边的野径往山冈攀登。灌木要么秃着枝条,要么残挂着或红或黄的叶子,总之,难以匹比竹的翠绿。土质松垮,一个不小心,便哗哗地下滑,须抓住竹子和杉木。这样走走停停,夕阳已经溜到山峰的另一边,只留些艳美的霞光作掩护,哄着几团白云穿上霓裳衣。蓝澄澄的天空毫不迟疑地扑到我的头颅之上。所有高于我的植物仿佛水墨大师的笔法,张狂地奔泻于天幕。猴子园闲坐山谷,田地寂静,万物寂静,充满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虫鸣像伏兵,漫山遍野,每一声,似乎都有特殊的含义,至少,我以为,那是在叫猴子园村民的乳名。

同行的两位女子逗留于竹林摆拍倩影。小说家江先生则试图攀爬到我这处陡峭的山冈,不防脚下打滑,摇摇晃晃。我连忙叫,小心,小心。江先生知难止步,就地俯瞰山谷暮色。或许我们都没有思考猴子园与我们结缘的意义和价值,这个锁于深山的原生态村庄,只是一个心情驿站而已。我凝望着云霞,想,躺在这儿看星星的样子,一定有童年的烙印。

折回村子的路上,大家沉默起来。那对老夫妻依然在地头忙乎,旁边,依然烟雾腾腾,给猴子园制造着神秘感。暮色像一滴即将离开羊毫的浓墨。将周围的景物重新端详了一遍,竟然有新的发现。那座山脚种植着茶树、山头长满修竹的丘陵,如同一顶碧玉皇冠。刚才攀登过的山冈,此刻像诸葛孔明的帽子。溪畔的一棵桃树仿佛开屏的孔雀。也许,在村民看来,这些平常情景根本称不上風景,他们只关心雨水、收成,他们的日子里不愿意添加更多的假设,但我喜欢,喜欢,是骨子里的,不必深究原由。

走到村口的几幢土屋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穿黑毛衣的女孩从斜坡上飞奔过来,嘴里发出快乐的叫声。她很快发现了陌生的我,一愣,迅疾掉头往回跑。坡上,一位老人哈哈大笑。

这时,响起几声喇叭,一辆小卡车钻出树影,朝猴子园村中心奔驶过来。喇叭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卖席梦思床啊,真正便宜的好东西,只要六百块……”

声波,像涟漪,扩散在山的心脏部位。

内屋基、外屋基两个村庄的名字,大半年前就听浮梁县的诗人朋友提起,县里计划组织一次采风,想挑这种原生态村子。遗憾的是一直未能成行。不过,我一直以为是“内屋脊”“外屋脊”,两座村子应该建于山梁之上,周围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和悬崖峭壁。

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就要出发了,这才意外发现,对内屋基、外屋基的地名,我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不过,进山是一个美妙的过程,尽管时令已是初冬,尽管干旱枯水已经有一段日子。

一条运矿石的土路,成了汽车底盘的杀手,时而传出尖锐的剐蹭声,点燃一车人的心。一条坚持要出山的山涧,遗弃了无数石头,保留着干净澄澈的模样,时而朝车里抛来妩媚的秋波。山,清寂;山,又注定不寂寞。那些落尽叶子的树木,悄悄将阳光挂满枝条,散发着亮晶晶的金色光芒。绿像个成熟的王,沉着果敢地调整着每座山峰的色彩版图。忽而,一树赤红。忽而,一树金黄。眼睛抓不住那么多的变幻。

转眼,离开瑶里古镇有些时间了。过牛角坞口,土路愈来愈癫狂,不断侵袭着汽车。颠簸到了二矿区,向一位正在门口干活的女子打听目的地。女子展开黑脸,露齿一笑,道,继续前进,还要四十分钟。

山野没有理会惆怅的我们,坚持展示自然恬静之美。雄浑,苍远,幽邃。白石塔,栗树尖,三县尖,虎头山,这些山峰,或远或近,或明或暗,注视着我们的寻找。路,没有穷尽。

一个三岔口出现了。左边是桥,右面是路。我们下车放风。路侧树立着一块蓝牌子,是采矿权标示牌。涧流的身子很丰腴,只是水量明显减弱。桥下,水呈瓷瓶状,清可鉴人。岩石犬牙交错,颇有气势。几棵树梳理得很整齐,跟芦苇遥相呼应。同伴们过桥,登坡,前去问路。我则滞留于山涧边拍照。

守着群山的感觉真好。空旷,神游,幽冥,甚至有些恍惚。鸟鸣从云端或者树冠滴落,恰好被昆虫的嘴衔住,于是,曲子继续进行。至于滑落涧水中的鸟鸣,声势没有那么大了,仿佛琴声的余韵。离天近了,扬手一探,几疑抚摸到了蓝天白云。松风、竹风、杉风交织,将叶子吹成五颜六色。

继续赶路。光影在山峦间恣意构建着几何图形,以扇形居多,低处的山与树木犹如骨架,而高处的山色、树影、云朵,分明是刚刚打开的扇面。最迷人的当属枫树,它们尽力高举着黄中透红的叶片,成熟而依旧多情,以至于白云甘愿悬挂于枝丫上做背景。绚烂的色彩,打扮着窗外的山岭、峡谷、深涧和狭路。忽然,司机猛地来了个急刹车,他压低嗓子,惊喜地道,白鹇。前方,路中央,两只白鹇旁若无人地交颈缠绵,动辄张开雪白的翅膀。车内悄无声息。我们静静地欣赏,谁也不希望打扰。原本,这莽莽大山,是白鹇的家。

我一直坚信人与自然之间存在一条神秘的通道。内屋基、外屋基的人们不惜在这深山老林安家落户,除了战争、土地、生息这样的因素,应该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也就是说,人类无法与大自然割断脐带。带着如此态度,便可以不那么狭隘自私,可以不那么急功近利和鼠目寸光。

植物充当着信使和邮差。一树树枫叶似乎镶嵌于挡风玻璃中。落叶与车辙牵引着山路,不舍不弃。涧水则做着植物的运输工具,货物是心语。白云有情有义,跟随几棵叶子凋零殆尽的树木,好像棉花糖。山是沉默的,树是沉默的,或许,它们都一时不知如何启动一张口。

岭上生白云。我喃喃地反复念叨这句话,只有走进大山的人才能理解我的切身感受。随时与画面相遇,随时叫唤着停车,随时矫情地想做一个浮梁山中的隐士。大自然是最高明的画师,那直指灵魂的笔触,令人颤栗。当我的目光为那丛黄叶而沦陷时,我不能不叹服其生花妙笔。几枝黄叶斜出,如同一条龙飞舞,又像一个艺术字母,充满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迎面有绿丝绦前来接应,还有枯枝添加几笔,还有逆光的树挤过来,似乎要看看什么热闹。

内屋基、外屋基久久没有露面,有人感慨道,这么偏僻,老百姓怎么进出大山啊。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也困扰着我。即便像我们这些在都市厮混得厌倦了的文字匠,偶然生出归隐的雅兴,但果真与一座边地的深山终生相守,又真有几人能够修炼成正果?

一棵繁茂的香榧树忽现,把守着路口,枝条一道往上往左往右往前往后伸展,酷肖千手观音,阳光被吸纳于那蓬勃的细叶之端,滑落的部分,晃荡着芭茅瘦弱的身躯。路转,豁然,一片老屋突现。内屋基终于露出真身。

眼前的这块开阔地带并不平坦,村庄的建筑基本坐落于斜坡,多数没有连成片。站在狭窄的路边,好像腾空于屋脊之上,脚可以轻而易举地踩到瓦,手可以随心所欲地采撷到白云。阳光把四周的山岭照耀得通透明亮,如同暖色调的油画。几棵板栗树下,闲置着的一辆老式载重自行车,唯有枯草相伴。坡上的芦花盛情绽放,坡下的茶树牵着手,等待来春的第一声雷。

内屋基像一篇小品文,体量不大,但细节精致。几个退役的谷禾桶,一堆码放得齐齐整整的干柴,一间黄泥土屋,一丛修竹,皆有可圈可品处。整座村庄空落落的,直觉得行走到了金庸笔下,一切虚幻,不可名状。

我能感觉到一座村庄成为弃儿的苍凉。其实,很多山区的村子都面临着同样的尴尬。没有谁能阻挡山民涌向城镇的脚步,信息化的当下,许多东西成为易碎品。让日子过得更好,让出行更加便捷,让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这些心愿,谁也剥夺不了。内屋基或许已经安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它尽可能展现着在人间的最后风采。俯瞰,仰视,我在老屋與老屋之间,小心地拨开被蛛网尘封的往事内核,仿佛回到故乡,突然心血来潮,很想找一个老人说说话。

圆竹匾趴在窗台上。晒衣竹竿空寂地迎接阳光。一丛野菊试图往斑驳的泥墙斜靠过去。竹叶在屋前屋后被风吹得心不在焉。我像一只失去主人联系的猫,坐在一个露台上,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白云、山峰依旧,听着此起彼伏的虫鸣,起意要梳理出头绪,实则一派茫然。山川不需要理由和答案,只管为我们收拾残局。

半坡茶树青翠,一树橘子黄澄。一时兴起,我们围着树捡拾熟落的橘子。细看,有几分柠檬果模样;剥开,又非柠檬。大家纷纷猜测这果子的学名。此情此景,令我回到童年的村庄:孩子们守在树下,等着风吹,枣子簌簌地跌落,梨子重重地砸起灰尘,柚子弹跳着滚入草丛。眼前的果实,却没有人抢着捡。我弯下腰,将果子一个一个捡起,像领回一个个迷路的孩子。

留意到坡下的一堵老墙。它有徽派建筑特质,白墙成为风雨作画的宣纸,青砖始终没有放弃责任,依然倔犟地撑起墙的骨架。几棵枯树虽然失去了叶子羽翼,却毫不犹豫地朝老墙伸出枝条,好像老友们相互搀扶,一团团白云被树枝挑起,悬挂于老墙之上。我伫立良久。许多事物,曾经是那般鲜活,其结局是在泥土中归零。谁又能写得尽一座村庄的恩怨快意,谁又能记得住每一张面孔呢?

我对内屋基一无所知。我原本只是一个进村歇脚并顺便讨杯粗茶的人,内屋基的现场挽留住了我。这里的村民,他们从哪里迁徙而来,如今又去了何方?他们,也许是一群候鸟,在城乡之间漂泊。

坐在那座有廊道的砖瓦房边,我听见两棵香榧树的窃窃私语。它们站在房子的两端,像古老的民间传说。它们一定很久没有跟人如此近距离接触了。瓦片之间,细细的落叶勾勒出一条条黄色波浪线,瓦如浪簇拥而来。没有鸡鸣狗吠。青石径弯曲着身子,探手将低处的那排老屋搂住。陈旧的静物在替内屋基表达什么。香榧树应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愿,它能存储着这个村庄的一部分体温。

我在思考。也可以说,我的心被煮沸了。有的问题,只能交给时间。

更多的香榧树等候于村后。猜不透它们是自生自长,还是内屋基的先人所种植。一个鸟巢在附近的一棵枯树上摇晃。阳光缓缓发生位移的同时,改变着山间的风景,也偷偷改变着时间的刻度。

同伴希望我去拍摄山麓的那片芭茅花絮。我终究忍住了。我怕自己的内心,扛不住这许多美。

内屋基沦陷于彩色的山谷中,也许,它的归宿是重新成为山的原始部分。我也将成为一座沉默的内屋基,直至投奔大地。

山谷里的寂静忽然被打破。一种声音由远及近,突突突,突突突,一辆小型农用车从瑶里方向撞过来,树叶一阵一阵颤栗。紧接着,喇叭急切地吼了起来。同伴连忙上前将汽车移开,可内屋基的道路实在逼仄,缓行到村尽头的香榧树下,总算腾出两三米宽的空间。

农用车突突突地几乎是擦车而过,但并没走出多远,便停下来。一个前额秃亮的中年男子跳出,他满脸稀罕地道,你们真会玩,竟然跑到这儿来了。

他姓张,是外屋基村人,不过已经搬家去了瑶里镇,这次是专门租车运砖头回故乡。想建一个厕所,他呵呵笑道,一边变戏法般举起一个塑料袋,这里有野果,刚刚采摘的,饿了吧?你们吃点吗?

半天没有见着人影,此刻,我们难免兴奋激动。对那个尚未露出庐山真面目的外屋基,更是充满好奇。老张说,外屋基比内屋基大,有一百多人,而内屋基只有五六十人,不过,如今两个村庄的人基本上都搬到城镇去了。

我疑惑道,既然不待在村子里,那你建厕所有啥意义?

老张摸摸后脑勺,嘿嘿嘿了几声,怎么也是老家嘛,每年还是要回来转几次的。

得知距离外屋基还有二十分钟左右车程,我们决定跟在农用车后面,前往实地了解。

日头已近中天。群山的身体暖和起来。汽车冲浪一般,出没于尘埃之间。愈来愈深,阳光渐渐稀薄,鸟鸣更幽。芭蕉山,望江石,胡家尖,这些地理意义上的山峰,一定在远方默默关注着我们。我能感觉到那种亲人的目光,从血液里流淌出来的亲情。

竟然又是香榧树迎宾。自然,还有竹林,适宜藏匿爱情、缠绕炊烟、寄居乡愁的竹林。油茶花开得忘我,白玉一般的身子,怀中抱着金黄的蕊。一条一条青石板路挂在山坡上,屋舍奔向苍穹,眼看着就要悬空。此刻的外屋基,可能背光的缘故,显得苍邃高冷。

与内屋基异曲同工,外屋基同样倚山而居,仿佛一阅尽沧海桑田的长者,脸部岩石一般平静。不过,我有些纳闷,这个号称百余人的村庄,看上去规模甚至不如内屋基。

植物,永远是大山里真正的主人。杉木成排,翠竹凝碧,芭蕉遗忘了时间,依然迸射着青春活力,而梨树,正耐心地等待一场还在路上的春雨。山里的冬季比城市更具视觉冲击。

沿着石径攀登,能闻到大山的清新气息。开门见山,对于外屋基的人来说,是寻常情景。我想,即便他们迁徙去了城镇,梦乡里,也一定有大山的图腾。乡人司空见惯的黄泥土墙,此刻是那样的具有画面感。事实就是这等无奈,那些老物什,往往在镜头中和构图里更能拨动心弦。我是一个颤动于外屋基这架旧钢琴上的音符。

除了野草、灌木,还有花朵。大山的四季都有花的时装表演。云朵在半空,在屋頂,在枝梢,随着我所处地理位置的变化而布置背景。大自然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姑娘。

那栋白墙黑瓦的两层楼,敞着门,旁边有流水注入大铝盆中,里面泡着腐竹。我猜测这是老张的家。从场地上居高临下,可以一览山间秀色。在这样的地方吃饭喝茶,会有云朵飘到碗中,会有植物的体香潜入杯里。

逆光里的外屋基有大片的特质。蓝色瀑布在浩大的空中自由奔泻。暗色的云急于侵略白云领地,出手就是江湖大佬的霹雳手段,顿时,黑龙与白龙相搏。站于岭上的树柔弱,仿佛曝光不足的照片,却有别致的韵味。高处,我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局外人,似乎正通过PPT图片看着一座村庄的风云变幻。我看见外屋基的先人从安徽辗转进入这莽莽群山间,白手起家,重建家园;我看见外屋基的后人惆怅地离开大山,飘萍一般进入城镇,重新筑巢。落幕总是令人手足无措,但谁都逃避不了。也许,我不过是在自作多情地寻觅一个遗失的梦。

山路转弯处,是一个斜坡。老张正和司机忙着卸砖头。他很用心地将砖头堆码在路边。一声声坚硬的脆响,割裂着外屋基的皮肤。我呆呆地盯着老张,半晌无语。

转身,无意往拐弯处的山谷里瞥了一眼,我的脑袋瞬间爆炸了一般,那儿,也偃卧着一片片建筑,像一曲暮色里的骊歌。

飞奔。风一样掠过小径。手机和单反相机交替,捕捉着镜头。木桥。溪流。竹林。油茶花。鱼鳞状的瓦。黄泥墙。刚刚离开斧头的木柴。我在空荡荡的巷子里鲁莽地横冲直撞。只想,用脚印表达我对一座村庄的尊敬。

我们都是寄居于这大山和大山之外的人。外屋基也是寄居者。老屋在抱团取暖,仿佛围炉夜话的耄耋叟妪。那布满积尘的木梯,那迎风欲坠的黄叶,那顾影自怜的野花,总是冷不丁掀开眼帘,粗暴地闯入心扉。这一幕幕,像一根刺,扎得我生疼,我想起守望故园的年迈父母。

我对外屋基的留恋,难道,是一种乡愁情绪的回光返照?

嘀嗒。嘀嗒。嘀嗒。细微的滴水声,传自泥墙边的一个水龙头。旁边的木门半掩,可以窥见屋里摆设着一张老式方桌,桌上放着热水瓶、瓷杯,桌下有坛罐、拖鞋。难得感受到了生气。我莫名地兴奋起来。

转到前门,但见空场地上泛着青苔的光泽,咫尺之遥的山坡开满油茶花,木杆上,晾晒着冬瓜和南瓜条,青,绿,黄,红,诸色交杂,别有情致。

我的目光四处搜寻。同伴轻轻提醒,看,屋顶。是的,屋顶,一位戴着帽子的男子正蹲在那儿捡漏,他慢吞吞地叠放着瓦片,专心致志,直接忽略了我这个路人。

有体温的房子不会倒塌。有人拾掇的瓦不会漏雨。我站在外屋基的阳光里,给心房打了个补丁。

彭文斌,江西分宜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铁路作协理事,江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中国铁路南昌局集团有限公司作协主席,南昌市作协副主席。公开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作品入选多个选本。已出版十余部作品集,其中报告文学《绽放》被评为2021年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纪录小康工程”项目。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全国海洋文学大赛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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