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震宁
六十年前的一出梦,
那梦里的一声钟;
所有人事均为虚构,
唯有善恶美丑是真!
特此声明!
在荒原上长时间奔跑的夜行列车,最像孤独的奔跑者。
在夜行列车上长时间面朝窗外暗夜的旅客,最像孤独的思想者。
卧铺车厢灯光转暗,旅客已经匆匆就寝。秦子岩却一直独自坐在边凳上,长时间面朝窗外暗夜。
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候,他在窗外还能看到什么呢?
他什么也看不见。可是,这时候他只能看往窗外。他想起家乡人常常把一个人独坐无语而久久看向远方的状态称为“狗望大水”——家乡的龙水河夏天涨大水,时常能见到有大狗端坐在河岸边的悬崖上,一动不动,面朝大河,若有所思——这时候觉得自己真有点像“狗望大水”,心中不禁自嘲地一乐。
那时候的特快列车,车厢降温设备是藏在车厢顶棚上的电风扇,客车停靠车站时风扇才会开启,列车行驶中车厢的降温只能是打开车窗,让自然风吹进车厢来帮助降温消暑。
秦子岩坐在面朝列车行进方向的边凳上,让猛烈的夜风吹。九月广西的夜风还带着明显的暖意。尽管如此,一般旅客坐在秦子岩这个位置,还是会把车窗放下来一些,避免脑袋伤风。可他却任凭车窗半开,让暖风吹拂,觉得如此这般才淋漓痛快。车疾风大,浓密的长发被吹得全都后倒,那情状像是一个骑士驱马狂奔。很快就有列车员前来干预,说是这么大的风会影响到入睡的旅客,一边说一边把车窗降到进风很小的高度。
秦子岩是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助教——严格地说,两天前他是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助教,现在,他只能是原助教。再过不到半个小时,列车就要停靠他的家乡沂山县车站,明天,最迟不过后天,他将成为广西壮族自治区沂山县第一中学的教师。此刻,他不敢再睡。不敢再睡并不是因为近乡情怯,而是马上就要下车。其实,他也算是睡够了的。从北京站出发后的四十个小时里,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其余大多数时间他都在上铺安静躺平,似睡似醒,时睡时醒,东想西想,真睡假寐。只是在汉口站和武昌站两次停车,他两次下到月台上散步,说散步其实也只是徘徊几步,停在月台边上,朝车站外面无目的地眺望。他想,武汉这个城市真好,特快列车可以两次停车。
四年前,在武汉大学珞珈山下樱花开放的时节,他初见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学生,后来那女学生成了他的妻子。而已经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女学生此时正在距此千里之外的沂山等候他。武汉大学在武昌,可是车停汉口站,他就迫不及待地下到月台上徘徊,觉得毕竟已经到了武汉的地面。车行片刻,又停武昌,他更是立刻下到月台远眺,仿佛如此这般才算是贴近了一点自己的妻子,重温当年初见的激情和几年来守盼的念想。
要不了多久,秦子岩此行的目的地沂山站就要到了。特快列车在县级车站只能停靠五分钟,下车的旅客必须提早做好准备。他的铺位是上铺,上下不便,尤其是行李架上堆着一只超大的被褥包袱和两只皮箱,在北京上车时全靠两个学生送站,眼下却是独自一人孤军奋战,他盘算好了,停车前他必须分两次把行李移动到车厢门口。
列车奔跑在广西西北山区。傍晚车过桂林,从车窗里望出去,暮色苍茫中,山峰远远近近,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险峻、秀丽、奇崛,造型奇奇怪怪。车厢里就有来自北方的旅客啧啧赞叹,有人即兴哼唱起在全国各地电影院热映的电影《刘三姐》里的插曲“桂林山水甲天下”。车上的广播很是配合,及时播放这首插曲。一时间,车厢里熙熙攘攘,说说唱唱。然后人们各自吃上两角钱一份的盒饭,然后喝水闲聊,然后熄灯上床,然后渐渐静默。
车厢静默,能够听到车轮与铁轨发出强有力而单调的摩擦声。车窗外的山野已被夜色遮蔽。一弯新月挂在远处山顶,连片的参差山峰一片黢黑,肃穆矗立。
夜行列车,孤独地奔跑,不倦地奔跑,偶尔发出几声孤独的汽笛声。
这是公元1963年9月中旬的一个夜晚。
秦子岩知道,列车应该已经驶入沂山县境内,经过三个小站就是沂山站,他依序默念三个小站的站名:三合站、岭东站、岭西站。作为道地的沂山人,这些小站名他很是熟悉,是那种亲切的熟悉。他终于回到故乡并且从今往后将长久地在这里生活了。秦子岩上小学时,父亲患大肚子病(血吸虫病)去世,那时他还懵懵懂懂,就成了村上老人们哀叹的“孤寒仔”。母亲身强体健,是村里的砍柴高手,靠着砍柴和种地,含辛茹苦供他读书,一直上到北京的大学。1958 年大炼钢铁,母亲被派往公社的钢铁工地劳动,因为她身强体健,因为她是刚刚成立的生产队妇女队长,因为妇女能顶半边天,她被派去跟几个男子汉一起做炉前工,结果,土法上马的小高炉坍塌,几个炉前工全部遇难,秦子岩就从“孤寒仔”成了孤儿。等到秦子岩接到这个噩耗赶回沂山县,已经是半个多月后,母亲已经成了他父亲坟旁的一座新坟。1958年北师大教育系二年级劳动委员秦子岩,先是系里学生中“除四害运动”的标兵,所谓“四害”,指的就是老鼠、麻雀、苍蝇、蚊子,全国各地齐动手,不除“四害”不罢休。作为最擅长打老鼠的广西农家子弟秦子岩,轻而易举地在灭鼠斗争中大显身手,头一个月他就灭鼠八十八只,夺得全北京市高校除“四害”第一名。后来他又作为北师大大炼钢铁的主力军,日夜奋战在一百公里外的密云山区的钢铁工地上,接到公社发来的加急电报时,距离母亲遇难已经整整过了两个星期。
人们通常将一个人回往故乡生活称作“叶落归根”,可秦子岩却不是。这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亲人,也就没了根的感觉。何况,他还很年轻,距离老之将至而念想故旧的岁月还差得很远。北师大毕业后他留校任助教刚满三年,正是枝繁叶茂的青春季节。他之所以叶没落却也归根,放弃了在一家全国著名高校的美好前程,完全是为了信守承诺回到自己妻子的身旁。
近一个月来,秦子岩要调回广西老家的消息,在北师大教育系差不多成了一个热门话题,几乎所有听到这消息的人都会问“为什么”。调回广西老家,为什么?调回广西的一个县城中学,为什么?在北京许多人的印象里,广西已经足够偏远,而足够偏远的广西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沂山县,又是一个多么遥远、多么荒凉、多么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方!而且,他可是全国著名大学的一个老师,当时说是“天之骄子”一点都不过分。可是,就因为妻子调不来北京,他就放弃了眼下的一切,太可惜了,太应当给予巨大的同情了。
其实,秦子岩不需要同情,或者说他从来就不习惯被人同情,更不要说什么巨大的同情。大一刚开学时,他申请的人民助学金还没有发放,身上剩下的钱不到两块,他一点都舍不得花,在食堂吃饭也只敢买几分钱一份的大白菜。一次,来自广州的一位舍友跟他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动了同情心,佯称“今天食堂师傅肉给多了,来,帮帮忙”,说着就拨给他两块鸡肉。“不用!”他的反应十分激烈,而且猛一下抽开饭盒,刚刚拨过来的一只油汪汪的鸡腿掉到地上,弄得周围的同学很是惊讶,觉得挺可惜。广州舍友一脸尴尬,只好苦笑摇头。可秦子岩并不觉得可惜,迅即起身走开了。这就是秦子岩!这就是不习惯接受别人同情的秦子岩,这就是大学一些高班同学开玩笑称他“小广西”的秦子岩,这就是当学校人事处处长张军第三次告诉他妻子调京无望后断然做出调回家乡广西决定的秦子岩!
人事处处长张军是位转业军人,据说官至团级,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就一副端端正正的面孔,很像当时国产电影战斗故事片里的我军指挥员。他永远穿一身褪色的军装,风纪扣永远扣着,胸膛永远挺着,举止永远简洁有力,说话永远有板有眼:“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秦老师,您的困难我们完全理解,可是国家的政策您也要理解。当前国民经济正在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调整’摆在首位,机关单位都还在精简机构,继续动员城市人口下放到农村去,怎么可能让外地农村的人调进城市,而且是首都北京呢?对对,我知道,您爱人在县城,不是农村,可是对于调入首都北京,其中差距也就差不多啦。这么说吧,您妻子要调进北京来,不要说是从广西的一个县调来,就是从广西的南宁、桂林调来,只要不是国家工作的直接需要,目前的情况还是毫无可能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只要政策允许,我们一定给您办,连夜都要给您办;政策不允许,我们也毫无办法、爱莫能助呵。”
其实秦子岩心里挺喜欢张处长的国字脸,也喜欢他永远挺着的胸膛。子岩自己也永远穿着褪色的蓝色中山装,不过他永远不喜欢扣风纪扣,也不喜欢言行举止太过于有板有眼。他叹了口气,说:“张处长,谢谢您跟我把情况说明白了。看来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既然我爱人不能来,那我调过去,政策总归是允许的吧?本来大学毕业时我也给系里打报告要求分配回家乡,我的志趣至今没变。好吧,我请调去广西!”张军处长没想到这位青年教师竟然如此迅速做出人生重大决定,一时愕然语塞。他一面同情地打量因为绝望而面庞涨红的秦子岩,一面冷峻地不置可否地轻轻摇头,以为年轻的秦老师说的是气话。他们教育系这一届二十多名毕业生,差不多都留在了北京,但大多数去了中小学任教,留在大学的很少,而留校做助教的更少,怎么可能说不做就不做了呢!作为人事处处长,当然也作为曾经的团政委,这时他要做的不是火上浇油,而是劝其冷静:“冷静冷静,秦老师,您不要急着做决定。在重大事情面前要冷静,一定要冷静!秦老师,您各方面都表现很优秀,北师大教育系也是很需要您的。”
其实,秦子岩日思夜想的是早日跟新婚不久的妻子团聚。毕业时他可是态度坚定地要求回到边远地区去,回去建设落后的家乡,“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当时别人并不知道他的未婚妻在那儿。他曾经海誓山盟地承诺毕业了一定回去,回去跟她结婚。结果秦子岩还是被留校了。留校的同学大都欢天喜地,可他却悄悄跟系主任说了他需要回去跟未婚妻结婚。系主任大不以为然,说:“没问题呀,毕业了你就回去结婚,我让系办公室给你开证明,然后,把她调到北京来,做什么工作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说话算话!”秦子岩觉得系主任倒也是指了一条光明大道,倘若妻子能进北京,妻子所钟爱的图书馆事业一定会有大的发展。总而言之,只要夫妻两人能在一起,只要不把妻子一个人留在那遥远的沂山,怎么办都行,何况是调来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
系主任的安排当然很好,可系主任也只是囿于大学校园里的一个迂夫子,基本上不懂行政人事管理那一套。后来还是秦子岩在学校人事处处长那里才明白到此事“毫无可能性”。对秦子岩来说,尽管留在北师大将有远大前途,可是如果失去了妻子的信任,特别是失去了爱妻的爱,那么,再远大的前途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尽管妻子对于自己独守空房从无怨言,来信说的全是学校图书馆工作的点点滴滴。他来来回回冷静地想过,直到有板有眼的人事处处长明确告诉他“毫无可能性”后,他才有板有眼地表达了出来。这些天,他脑子里时时浮现出“天涯何处无芳草”一类带有无奈情绪的诗句,时时又想起“青山处处埋忠骨”一类悲壮的诗句,最后让他心情平复下来、决绝下来的还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缠绵悱恻和“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旷达心情。他喜欢文学,尤其迷恋古典诗词,上大学他之所以进教育系而没有进中文系,只是高考总分不够,只好退而求其次的缘故。因为喜欢文学,也就导致他的思维容易偏向感性。“诗人气质!”广州舍友这样说他。比如,那次广州舍友匀给他一只鸡腿,当时,他一面下意识地拒绝,一面也想起了“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古训。
从人事处回来,秦子岩当即分别给妻子和沂山一中老校长写信,而且寄的是航空信——尽管那时航空信最快四天才能从北京到达沂山,可毕竟要比平信快上一天——可见他性子急、意志坚定。
很快,秦子岩也收到了两人的及时的回应——也是航空信——看来两边都是急性子、意志坚定。妻子的回信只抄了两首诗词,一首是唐后主李煜的:“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一首是唐人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末了加了陶渊明的名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秦子岩展信一看,止不住心头一阵发热,两个人不约而同想到了陶渊明的句子,让他觉得有趣,勾起了夫妻情爱的回味,不禁微笑。老校长的热情当然也在秦子岩的预料之中。老校长在信里写道:“子岩同志:沂山需要你,沂中需要你!我相信,你调回沂山一中,必将成为我校发展史上一件具有重要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的大事。”秦子岩想,如此这般,于公于私,夫复何求!当即铺纸写下请调报告,请求调回他的母校广西沂山县第一中学。“这样既可以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困难,不再给组织上添麻烦,也能为少数民族地区同时又是边远山区党的教育事业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他在报告里写道。既实实在在,又体现理想抱负,相当符合一个党员青年教师应有的思想觉悟,无可挑剔。
后来的两个多月里,自然是少不了的各种谈话、各种惋惜、各种挽留。张军处长还特意到秦子岩的宿舍看望他,一再叮嘱他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跟学校联系,跟他联系。“秦老师,您是北师大的优秀毕业生,也是优秀教师。北师大就是您的家!记得常回家看看!”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请家里帮助!”
一个板板正正的领导说了这一番暖情暖意的话,感动得秦子岩差点落泪。
又是两声孤独的汽笛声。在大山之间,火车的汽笛声显得突兀而空洞。
一直对着窗外暗夜愣神的秦子岩,忽然想到与妻子分别大半年了,想到她那柔软的身躯和那柔到骨子里的说话腔调,尤其是,那一双时时供他抚摸欣赏的纤纤玉手,心头顿时一热,继而,觉得浑身上下都温热起来,隐隐觉察到一个青春男子的欲望又在涌动。
长期的单身生活,已经让秦子岩练就了一些冲淡欲望的办法。他马上用两只手掌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用冰冷的玻璃降低身体的热感,这是他自嘲的“物理干预法”;或者转念去想别的事情,背诵几句古诗词,或者去想一些需要理性思考的事情,这是他自己命名的“心理转移法”。
这样,他就努力去回想起离开北师大前的点滴事情。
几天前,准确地说,就是四天前,秦子岩终于在北京站排队购得火车卧铺票,兴冲冲回到新街口外的北师大东门,迎面看到系里的讲师郭远明低着头走来。郭老师一副踽踽独行的样子。
子岩知道郭老师近来心情不好,因为前不久整个教育界忽然开始的严厉批判母爱教育,差一点要殃及他。批判的起因是1963 年5 月30 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斯霞和孩子》一文,介绍南京师范大学附小著名教师斯霞以“爱心”爱“童心”,文章认为儿童不但需要老师的爱,还需要母爱;教师要像一个辛勤的园丁,给我们的幼苗带来温暖的阳光,甘甜的雨露。可是几个月后,北京的教育界忽然掀起了一场关于母爱教育的讨论和批判。斯霞的名字忽然变成了舆论的焦点,批判的声势比较大。《人民教育》等国内大报大刊同时刊发了一系列文章,提出必须和资产阶级教育划清界限,认为所谓“母爱教育”,就是资产阶级教育家早就提倡过的“爱的教育”,这涉及教育有没有阶级性,要不要无产阶级方向,要不要对孩子进行教育,教育要不要在孩子思想上打下阶级烙印这些重大问题。有意思的是,郭老师早前在附中参加教育实践时曾经提出过“没有爱就没有教育”的观点,主张对个别缺少母爱的同学要给予更多爱更多的温暖,而且也取得了一些明显的教育效果,主管附属中小学的师大副校长知道了,认为很好,还特别建议郭远明把教育实践中的体会写成文章发表。郭老师素来爱教课爱行动,却不太勤于写作,还没来得及写成文字,忽然就爆发了声势很大的母爱批判运动,不太勤于写作的习惯却帮助他逃过一劫,没有撞到枪口上。可是,没承想,系办公室一位中年女干事却在餐厅吃饭时大声跟人议论郭远明老师就曾经主张母爱教育,说这回恐怕也要受到批评了。秦子岩刚好跟她是邻座,立刻打断道:“您这可是犯了一个逻辑错误哦!”女干事一愣,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逻辑错误,有点骇然,说:“哦哦,秦老师我晓得你是逻辑大王咧,你说我犯了什么逻辑错误?”秦子岩道:“您犯了一个偷换概念的逻辑错误。报纸上批判的是资产阶级的母爱,咱们郭远明老师讲的是无产阶级的母爱,并不是一个概念呀,难道您要批判无产阶级的母爱?”同桌吃饭的几个老师也都微微点头表示有道理。不用说,秦子岩在逻辑上是弄了一点手脚,玩了一把偷换概念的游戏,当时报刊上依据的理论认为所谓“母爱”本身就是资产阶级的概念,这种理论并不承认无产阶级有母爱。可是女干事反应不及,准确说来,她对所谓“母爱教育”本来就不曾有过认真的学习了解,身为母亲的她却要跟着批判母爱教育,其盲目程度实在匪夷所思。要扭转因无知而造成的盲目跟风行为,比较有效的办法是尽快竖立起知识的大旗——秦子岩如此一说,女干事便不再往下说,反而朝秦子岩竖了一下大拇指,红着脸表示佩服。
秦子岩从心底里并不认同报刊上把“母爱”这个概念送给资产阶级的做法,他认为无产阶级一定有母爱(最有力的依据就是新中国很多读者当时非常崇拜的苏联作家的名著《母亲》,作品中就有相当深厚的无产阶级母爱),同时他也明白在当时这不是可以公开讨论的问题,为此他赶紧找到系总支书记,建议系领导要注意保护郭老师,特别是要警惕某些人因为无知跟风或者为了私利而加害于郭老师。书记是一位来自延安陕北公学的老革命,经历过延安整风运动,在政治上经验十足,对颇富正义感的秦子岩点头赞赏,明确表示决不会被个别人的议论所左右,同时也叮嘱秦子岩此时此地无须再谈母爱。事情过去后,不晓得郭老师如何知晓此事,他私底下向秦子岩表示过感谢,同时也无可奈何地叹息。
批判母爱教育,北师大教育系虽然有惊无险,却也让非常信奉母爱教育的郭远明老师心情压抑。五十年后,已经是全国著名教育家的郭远明先生在回忆录里写道:“好在我那时人微言轻,说过母爱教育这样的话,系领导表示没有产生不良影响,不加追究,算是逃过一劫。”其实,也好在有一个同样人微言轻却敢于仗义执言的秦子岩,还有,好在系领导稳妥把握,否则,郭远明能不能逃过那一劫还不好说。
在校门口,郭远明猛然抬头见到秦子岩,很是意外,一面与他握手,一面操着明显的江苏常州口音关切地问道:“秦老师,笃定是要调回广西老家了?”神情和口气里满是遗憾和不舍。
我们知道,上个世纪80年代之前,我国大多数地区的交通条件都相当落后,以至于亲朋好友一旦分别去远方,不说是犹如生离死别,也往往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离别之苦和悲怆慨叹。那年月,在火车站,我们常常会看到有人挥泪告别的场面。尤其是在站台上,有时车上车下的人都挥泪不止,甚至列车启动时车下送行的人还不由自主地哭着追送列车。而现如今,许多大城市之间都有“夕发朝至”和“朝发夕至”的列车,更不要说神速一般的高铁动车,坐飞机也是家常便饭,倒退回去五十年,真可以称得上是“匪夷所思”。知道秦子岩即将离去,极富爱心的郭老师,免不了会有一番离愁别绪;何况不久前两人还有过一番道义之交,郭老师自然要表示遗憾,表示同情。
可是秦子岩并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同情,而更喜欢表示自己一切都好。于是他做出洒脱的样子,用 俄 语 回 答 道:“Да,да; Вы правы, все верно.(是的,您说得对。)”
郭远明曾经在苏联国立莫斯科列宁师范学院教育系留学五年,一口纯正的莫斯科口音,秦子岩和一些羡慕留苏的青年教师有事没事总喜欢跟郭老师念叨几句俄语。秦子岩这时故意用俄语来婉拒,其实也就是躲在俄语后面回避对方的同情。
郭远明当即用俄语很是动感情地回应:“Как жаль!(太遗憾了!)”
“Не беспокойтесь,все будет хорошо.(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上学时秦子岩俄语经常得满分5分,跟郭老师来一点寒暄没有问题。
郭老师加重了握手的力度,双眼涌出惜别的情绪,郑重道:“Огромное спасибо вам за всё,что вы для меня сделали!(非常感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
虽说是寒暄,郭老师发自内心的感谢秦子岩当然感觉到了,忽然想到就此要跟值得尊敬的郭老师分别,心里难过,轻声回道:“Пожалуйста,не за что.(没什么,不用谢。)”
郭远明用一种“尽在不言中”的表情回应:“всего хорошего!( 珍 重,一 切 都 好!)Счастливого пути!(一路顺风!)”郭老师用力握着 子 岩 的 手,动 情 说 道,“мой драгоценный друг,Всего доброго!(我亲爱的朋友,再见!)”这个回应不仅有再见的意思,还含有“一切顺利,一切都好,慢走,走好”的意思。
车头传来一声长鸣,打断了秦子岩的思绪。
秦子岩在车窗玻璃的映照下发现身后站着一位绿衣少女的身影。这是那位在桂林站上车,睡在中铺的姑娘。姑娘身着淡绿色长袖运动衫,胸前印有“广西师范学院”几个红色大字。她身材丰满,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身上的运动衫尺寸小了一点,当然,也很容易让人觉得姑娘青春活力四射。绿衣少女的同伴是一位比较瘦弱的小伙子,看样子两人关系是同学或者同事。小伙子穿的是褪了色的蓝布上衣,面容清癯,神情腼腆,看上去像是有点营养不良——在那个年头,到处都能看到营养不良的人,只是这个小伙子在身材丰满的姑娘身边越发显得瘦弱罢了。秦子岩在一旁观察,觉得这绿衣少女娇憨活泼,开朗豪爽,跟她的同伴大声说话,跟秦子岩他们几位旅客随意寒暄,言行举止有点不拘小节,颇为有趣。不一会儿,秦子岩就弄明白了,绿衣少女来自金丹县教育局教研室,那瘦弱的小伙子则来自天湖县,都是去桂林参加教育会议的。两人都是去年刚从广西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所以,”绿衣少女说道,“一回到师院,就觉得还在上学,上了火车还以为是放暑假,有点像做梦。”她咧嘴笑了笑,露出保护得很好的一口细米白牙。有意思的是,绿衣少女竟能很快套问出周围几个旅客的来历,一个是昆明卷烟厂的采购员,两个是贵阳钢铁厂的技术员,都是从北京出差回来,这是此前几位旅客互相之间都不曾打听过的信息,全让她一阵风似的搜罗了出来。秦子岩也未能幸免,姑娘不仅弄清楚他来自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而且还知道他是教育系的助教。
“啊,北师大!大教授!”她像有了巨大发现一般地惊叫道。
“哎呀哎呀,我只是一个助教。”秦子岩惊慌失措地解释道,仿佛是自己刚才无耻地撒谎吹牛了一样。
“没有助教哪来的教授?提前叫你大教授!”绿衣少女不管不顾地径自强调道。
秦子岩赶紧说:“您可犯了逻辑错误!”
“咦,什么逻辑错误?”娇憨活泼的女孩听说是逻辑错误,先就吃了一惊。
“以偏概全呀。你不能因为大学里有教授就把大学里所有老师都当作教授,还有副教授、讲师、助教,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助教。”
绿衣少女在逻辑面前哈哈一笑:“这个我当然晓得,我们广西师院也有教授的呀!”言下之意算是承认称他为教授不过是调侃而已。
“大教授,快到你们沂山县了啵!”绿衣少女一面说着,一面坐到秦子岩对面的边凳。
“是的。”秦子岩晓得人家是决心把调侃进行到底的了,不如由她去,笑了笑,说,“您怎么不睡了?”
“您您您,我就喜欢听北京话里的您!”
“您还早吧?还要三个多小时才到你们金丹县吧?”
“你不是要下车吗?送你呀。”
“哦,不用不用,不用送!”
“你们沂山县好哦,沂山的风景好,都说是小桂林。我们金丹县,都到云贵高原了,真正称得上是云雾山中呢。”绿衣少女叹了口气回答道,忽然有点自嘲地说,“告诉你一个笑话。说到沂山县、金丹县、天湖县、青城县这些地方,经常有外省大学生闹笑话。有的大学生分配到广西教育厅,听说要派去你们沂山县工作,就不高兴了,他们认为地名有山的地方肯定就是山区,说到要去金丹县、天湖县、青城县就觉得好,地名有诗意呀,像是城市,都高兴。结果,在柳州上火车,才发现是先到沂山县,去青城县还要从沂山县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坐火车过了沂山还要三个多小时才到金丹县,一下就泄气了。更不要说分到天湖县工作的人了,到金丹站下火车,还要坐班车在大山里跑一天,都气晕过去了。”
秦子岩觉得有趣,微微笑了笑,揶揄道:
“您去那里工作,也是奔着金丹那个富有诗意的地名去的吧?”
绿意少女噘了噘丰润的嘴唇,说:
“我爸就在金丹县工作,是他把我要回去的——不过,你说对了一点,当年我爸从部队转业到广西,沂山和金丹这两个县,他一眼就看中了金丹县,莽莽撞撞就提出要去金丹县,后来我们全家都埋怨他,一去五六年,现在才有机会调出来,成了我们家笑话的保留节目。”
“准备调去哪里?”
“沂山呀。可笑不可笑?”绿衣少女回道。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问道,“大教授这次是回沂山探亲?”
秦子岩微微点头,不置可否地笑笑,无言以对。他当然是不会做交浅言深的事情。
就在这时,车厢灯光突然大亮,车厢里的电风扇顿时开启。列车员慵懒地哼哼着招呼:“沂山站就要到了,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下车准备哦!”然后又补充最重要的一句:“不要拿错别人的行李啊!”沂山站是个县级站,卧铺车厢上下车的旅客不过一二,列车员喊得有气无力的。
秦子岩赶紧起身去行李架上取自己的行李。绿衣少女立刻起身过来帮忙,说“我送你下车”,一副侠肝义胆的样子。秦子岩吓了一跳,一面连声称谢,一面赶紧阻拦绿衣少女:“谢谢谢谢!怎么能要您女同志帮忙呢?”
场面有点乱。
那瘦弱的小伙子也相跟着从卧铺上下来,一旁幽幽地打趣道:“没事,帮这点忙算什么!她就是爱两肋插刀。你不晓得,她是我们师院有名的玛格丽特!”
秦子岩知道小伙子说的是绿衣少女的绰号,可是一个中国女孩的绰号怎么会是玛格丽特这么一个欧洲女人的名字呢?说的是哪部小说里的玛格丽特呢,是《红与黑》还是《茶花女》?
秦子岩原本打算自己夜间悄悄下车,不惊动别的旅客,没想到竟然被玛格丽特折腾了这么一通。他气息刚刚喘定,列车进站了。
列车缓缓进站。秦子岩赶紧把车窗拉起来朝外看,一眼就看见戴着金丝眼镜的妻子舒甄,正在站台上竭力探着头朝行驶而过的车厢观望。妻子站的位置不对,她以为列车一进站就能接到丈夫,早早站到了站台的起点上。卧铺车厢在列车的前部,很快从她身旁闪过。可见这是迫不及待的心情弄乱了她的判断。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喊叫。那喊叫声混合着沉闷的车轮声音,只有做妻子的辨别得出来,那是秦子岩在喊“舒舒”。
一切都还恰好。等到秦子岩在绿衣少女玛格丽特和她的同学帮助下把行李搬到站台上,车站值班员发车的哨声就尖锐地吹响。玛格丽特她们赶紧折返上车。妻子也刚好气喘吁吁地从车尾跑到秦子岩跟前,两人双手迅速地紧紧握在一起——那个时候,中国的年轻夫妻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在公开场合就算得上相当开放而且抒情了,不像新世纪,中国的年轻夫妻不要说久别重逢,就是小别数日,愿意相拥就相拥,愿意亲吻就亲吻,愿意不相拥不亲吻就不相拥不亲吻。20世纪60 年代的秦子岩和他的妻子,觉得十指相扣就爱意满满。
咣当一声,列车启动了,只听到玛格丽特从车窗伸出头来,佻达地叫“大教授再见”。可是此刻的秦子岩哪里顾得上回应,他只顾着把最可爱的一双纤纤玉手紧紧握在手里。
女人永远有一种敏锐的感觉。妻子像是被绿衣少女的呼唤惊醒,一只手抽出来扶扶眼镜,问道:“谁呀?”
秦子岩坚持握着舒甄好那可爱的一只小手不放,不当一回事地回答道:
“车上旅客。”
“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怎么会叫你教授?”
“嗨,逻辑错误,叫我教授就算是认识了?”
“可人家到底是朝你招手再见的呀。”
“管她叫什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
“女孩?挺成熟的呢!”
列车快速驶离站台,卷起一阵风。
秦子岩觉得有趣,心想一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跑到火车就开了,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还就能把人家女孩成熟不成熟都看清了?而且,这里面显然又有一个逻辑错误,谁说女孩就不能长得成熟呢?又是以偏概全。
秦子岩当然晓得自己的妻子知性高,但没料到这么高。有人说女人最适合做政治家,因为善于观察人际关系;也有人说女人最适合当作家,因为长于揣测人的心理;更有人说女人最适合搞间谍,因为感觉敏锐。各种各样的适合,都凸显了许多女性的智商、情商和心计远在一般男性之上。匆匆之间妻子什么事都没有耽误。她用最快的时间跑到卧铺车厢,用最快的时间与丈夫双手紧握,同样,用最快的时间把一个绿衣少女看了个仔细。
沂山站是小小的县级火车站,列车一旦离去,月台上仅有的几盏路灯忽然全都关掉。当时的沂山县城供电严重不足,即便是保证供电的火车站,也都要节约用电。
秦子岩他们猝不及防,顿时陷入黑暗。然而,黑夜可就是爱情的白昼啊!秦子岩在这个事情上足够锐敏。他迅速张开双手把妻子搂进怀里,女人立刻机灵地贴了上来,于是两人狂热地、欢喜地、激情地、渴望地而且还是很仓促地亲吻起来。
在那个年代,一对年轻夫妻在站台上的亲吻只能是极为仓促的,哪怕是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在周遭一片昏暗的夜里。
“什么人!”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男人的严厉喝问。一对久别重逢夫妻的热吻顿时被喝问打断。一束手电筒光随即晃动着扫射过来。
一个脸色黢黑(朦胧的夜色里看上去比较黑)的车站值班员走了过来。
当然,接下来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因为他们是刚下车的旅客,因为他们有很多行李,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夫妻!车站值班员问明了这一切,用电筒光查看了秦子岩的火车票和接站的站台票,哼了一声:“哟,北京来的。”接下来竟然友善但又是严肃地替他们一起把行李搬到出站口,始终一言不发。
出站口只一盏昏黄的电灯,有点睡意昏昏。站外小广场这时也没有灯光照明。秦子岩用最道地的沂山话对着黑暗大声吆喝了好几声,竟然还就吆喝来了一个车轮吱吱作响的木板车。这事只能由他来做,因为他是沂山人,拉木板车的车夫既听得懂他的话也不敢欺生翘价。他想,在这样的暗夜里,他的妻子,身材娇小、口音细弱的苏州女人肯定叫不来这种破破烂烂、咯吱作响的木板车。
秦子岩牵着妻子的手,跟在装行李的木板车后面,不徐不疾地往城里走。
沂山火车站在县城的西边,沂山一中在城东头,一条东西向的三公里长的混凝土路穿过县城连接着车站和学校,也就成了县城的“长安街”。时间已过晚上10 点,街道上的路灯变得更加稀疏。路旁间或有店铺亮着嗞嗞作响的汽灯,还有些香烟摊、凉茶摊点着煤油灯。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如此一来倒也适合年轻的夫妻二人携手而行。
秦子岩每每握住妻子柔软的小手,就会想起当初自己曾经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渴望握住她。
那是1959 年3 月末,大三下学期刚开学不久,秦子岩随教育系余教授去武汉大学参加学科史教材编写会议,在武大第一次见到舒甄好同学。舒甄好是武大图书馆学系即将毕业的学生,正在武大图书馆做毕业实习。一天下午休会,秦子岩陪余教授去武大图书馆借书,前来接待的工作人员就是舒甄好同学。
古人用诗句“人生若只如初见”表达有情男女初见难忘的感觉。而秦子岩初见舒甄好,不只是此后一生的追忆,当时就有惊艳之感。舒甄好给秦子岩的强烈冲击就是白皙、秀丽、清爽,说话那么温柔,那么好听,虽然说的是普通话,可口音就是柔到骨子里的吴侬软语气息。浅色衬衣深色长裤是那个年代女大学生初夏的标配,而舒甄好却是白色衬衣米色长裤,一身素净打扮。精致的金丝眼镜架在白皙的脸上,整个人愈发素净。她齐耳短发衬着的白皙面庞不怎么带笑,长长的睫毛柔软地覆盖在眼睑上,眼睛不大,很是平静,不认识的人以为遇到了一个公事公办的工作人员,而秦子岩后来跟她说这正是当时最让自己动心的书卷气。她清秀的脸庞并不是古典的圆润线条,而是圆润之外稍带微方,不熟悉的人以为遇到了一个具有攻击性的女强人,而秦子岩后来跟她说这正表明她很有棱角的个性,秦子岩愈发喜欢。她素净的气质特别从稍高的发际线和光滑洁净的前额表现出来。秦子岩当时忽然想起上午在老斋舍前看到怒放的樱花,但立刻又觉得与眼前这位女生相比较,即便是最为素雅的樱花似乎也还稍嫌艳俗了一些——在秦子岩的印象里,舒甄好的眉宇间有着明显的忧郁神情。
其实,秦子岩在武大图书馆门前的广场上初见舒甄好,除了一时的惊艳之感,当时根本就来不及仔细欣赏这位女同学,或者说,在那一刻之前,秦子岩在男女美好的情趣鉴赏上和对女性的审美上还是一只菜鸟,哪怕是看电影上的美女和观剧中的美女演员,他也只是朦胧不清的美好感觉,基本上没有具备异性审美素养和能力。他的种种对女性美的认识和感觉,都是此后一点点体会总结出来的。当时他只是惊艳于看到了一位很像电影上年轻女主人公那般漂亮而优雅的女同学。而且,秦子岩肯定,身旁年届五旬的余教授同时也产生了惊艳之感——当然,不好说是不是惊艳,但肯定是惊奇,因为余教授发出了“咦”的一声。然后,教授竟然伸出手跟这位女同学握手,一面握着手轻轻而热情地晃动,一面说:“你就是王馆长派来的小舒同学啊,好,很好啊!”不晓得教授是表扬馆长派人派得好,还是向小舒同学亲切问好,抑或是情不自禁地称赞小舒同学真好看。总之教授用一个“好”字概括,大有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小舒同学那一双纤纤玉手是如此好看,白而嫩,细而长!这是秦子岩初见时的又一个惊讶发现。
如果说秦子岩初见舒甄好有惊艳之感,那么,当接着发现她那美丽的双手时他竟然有瞬间的窒息感觉。
初二下学期时,秦子岩曾经忽然注意到教俄语的女老师廖老师有一双白皙的小手。当时,他的俄语成绩突然飙升,特别受廖老师喜欢,经常让身为学习委员的他帮着做事。廖老师是厦门人,长得苗条白皙,说话细声细气,在课堂上即使生气也从不大声叫喊,只是用一根细细的教鞭拍打讲台或者黑板,发出啪啪的响声。沂山县的夏季长,三月末到十月初,所有人都是着各种随随便便的夏装,廖老师却总是着浅绿色或者米色衬衣和浅灰色长裤,永远是清清爽爽的模样。那个时候的秦子岩,除了偶尔在电影上见到过美女演员外,廖老师就是他此生见到的第一个真的美女了。一天上晚自习时,班上的女同学悄声议论廖老师的男朋友来了,听说是个华侨,“长得黑黑的,皮带掉在肚脐下面。”女同学纷纷表示不高兴。秦子岩并不觉得这些议论意味着什么,只是晓得女同学们在为美丽的廖老师抱不平。一个周六的傍晚,秦子岩按照廖老师上午的吩咐,放学后把全班同学的俄语作业本收齐送到廖老师的宿舍。可是,他捧了一大摞作业本急匆匆推开廖老师虚掩的房门,猛然看到一个男人和廖老师正面对面坐在一张小圆桌边,男人果然皮肤比较黑,而一只比较黑而粗的大手轻轻握着揉着廖老师那双白皙的小手,而另一只手还在廖老师白皙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两人像是在悄悄说话。秦子岩一时愣住,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廖老师见状,倒没什么异样(秦子岩那时年纪小,还没学会察言观色),只是抽出手,起身接过作业本,同往常一样亲切问候秦子岩:“好,作业收齐了?秦子岩吃饭了吗?快去吃饭吧。”秦子岩嗯了一声赶紧低头猛地跑开。后来,初三再开学,俄语老师换了,廖老师走了。听女同学们议论说廖老师结婚了,跟老公,那个黑黑矮矮的,皮带掉在肚脐下面的男人去马来西亚了。秦子岩只好暗自怅惘。那个男人一双黑而粗的大手轻轻握着揉着廖老师那双纤纤玉手,这就是秦子岩平生第一次目睹而且深深印记在脑海里的男女之间最亲密、最感性的情状,这情状曾经没来由地撞击了他一个男孩情窦未开的心灵。
此刻,余教授正在跟这位女同学握手,一面握着手还轻轻而热情地晃动。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女同学跟自己美丽的廖老师长得很像,身高差不多,身姿一样窈窕,一样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样白皙的皮肤,一样的纤纤玉手,只是从侧面看,她的睫毛好像要长一点。他忽然有点冲动,想问女同学是不是有亲戚在广西沂山县当过中学老师,迅即他就明白自己这是犯傻——看来自己对廖老师记忆太深了,自觉有点不好意思。
秦子岩很想就像余教授那样上前去也大大方方跟女同学握手。不过,那时候的大三男生一般还真没有这个胆量,何况他还是一个广西山区出来的大三男生。其实,他是准备上前了的,却不曾迈动脚步。机会稍纵即逝。小舒同学已经完成了与余教授的握手礼,引领着余教授往图书馆大门走去。秦子岩赶紧昏头涨脑地紧跟上去。
毕业实习生舒甄好就像一位图书馆正式工作人员,很专业地给余教授介绍武大图书馆。秦子岩在一旁侧耳倾听,觉得这声音不仅好听而且内容很清晰。余教授轻声连连称好,表示在认真倾听。舒甄好介绍道,武大图书馆是1935 年建成,成为中国近代建筑史上率先采用新结构、新材料、新技术仿中国古典建筑的代表作,整体外观为中国传统殿堂式风格,飞檐画角,龙凤卷云,内部却采用西式的回廊、吊脚楼、石拱门、落地玻璃,特别是主体建筑采用西方钢筋水泥结构,因此具有传统中式建筑所不具备的宏伟气势,从而将“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发挥得完美而极致……这时已经走到图书馆大门前,余教授这才哑然一笑,打断了小舒同学兴致勃勃的讲解,教授说:“武大图书馆确实很了不起,我来过三次,每来一次环境上都有新意,这次听了小舒同学的介绍,对你们的馆藏了解得更加详细了,小舒同学你的专业功底扎实。而且,听你的口音好像是苏州无锡一带的,很好听,哈哈!”
余教授这么一说,很让秦子岩和舒甄好出乎意料,原来教授只是在欣赏小舒同学的讲解,并不在意于她特别准备好的内容。这让她有点点扫兴。刚才那么用足精气神去讲,原来这些内容人家老教授早就熟稔于心,小舒同学就像用力靠到门帘上,扑了一个空,吓了自己一跳。而秦子岩作为教授的随行助手,觉得扫了小舒同学的兴,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对小舒同学报以歉意的一笑。
小舒同学礼貌地告诉余教授自己确实是苏州人,然后从稍带激情的讲解员转变成认真负责的工作人员,礼貌地问道:
“既然余教授都来过几回了,那下面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教授今天需要我办些什么具体事情呢?”
余教授享受了小舒同学一番动听的讲解,也算是情绪大好,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正经八百地告诉她,请她在图书馆检索部查找几位国际教育学权威的书目,说是接下来会议要讨论中外教育史教材,需要临时用作参考资料。余教授的纸条上写着康斯坦丁诺夫、凯洛夫、杜威等几位教育学大人物的名字。
余教授关心地问小舒同学:
“小舒同学,是不是让秦子岩帮着你一起检索?”
听到这话秦子岩心里一阵激动,脱口应承道:
“没问题,我来帮忙!”
舒甄好嫣然一笑,说:
“区区小事,我们几个实习的同学足够了。还是让小秦同学陪教授回去吧。”
秦子岩一时好不失望,可他也不会失态到说教授不用陪,只好可怜兮兮地看着余教授的表情,等待他的决断。
“那好,那就有劳小舒同学了。谢谢啦!”余教授已经跟小舒同学又一次握手了,这次行的是告别礼。
秦子岩还是没有鼓起勇气上前握手,悻悻然朝小舒同学点头示意,有点丧气地跟着余教授离开图书馆。
直到两年后,舒甄好不仅已经落入他的手中,而且是实实在在落入他的怀中时,他才很尴尬地告诉她,当时没握上手,他心里很是不爽,开始暗暗怀疑余教授其人的生活作风有问题,“自古才子多风流。”他想。直到后来在会议上,他留意到余教授就是喜欢跟人握手,握手还喜欢来回晃动以示热情,跟女士如此,跟男士也如此,跟老教授如此,跟老教授的助手、学生一律如此,他心下这才稍微有点释然。“你知道为什么只是稍微有点释然而不是完全释然吗?”舒甄好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诡秘地笑道:“因为他握的是你的手,怎么着我心里都不爽。”
“你这就是小肚鸡肠哦,”舒甄好嗔怪道,“看样子我得成天戴上手套了,生活中特别是工作中哪有不跟人握手的?大学毕业时,全班男生个个都来跟我们女生握手告别,男男女女哭得一塌糊涂呦,都握着手哭……”
“你这是逻辑上的以偏概全错误,男女之间可以因为某种原因握手,不能说明男女可以随便握手,更不能说明你可以随意握手吧?”
“你才犯逻辑错误呢,是动机指责错误!”看来舒甄好的逻辑学功课也还不错。她沉吟一下,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封建!要是生活在欧洲国家,男女朋友经常行贴面礼,那你就不要活了。”
“我可从来就不想去欧洲那种资产阶级的地方呀。”秦子岩觍着脸笑道。
“哈哈,大大的逻辑错误!什么时候欧洲成了资产阶级的地方了?那苏联老大哥不在欧洲吗?欧洲的社会主义国家你也不想去吗?你看世界青年联欢会上,不少男女青年还拥抱呢。电影纪录片上的毛主席、周总理不就跟有的外国客人这样行礼的吗?”吴侬软语一点都不影响小方脸姑娘表达个性。从某种角度来看,吴语口音的普通话突出的齿音和嘈嘈切切的小音阶声调,愈发凸显这种语言所指内容的逻辑性和精确性。
作为教育系学生中被称为“逻辑大王”的秦子岩当然明白自己犯了很大的逻辑错误,可是这不要紧,这种新婚夫妻打趣拌嘴的情节大体上并不影响到谁的尊严,更不会破坏男女之间的情爱,恰恰相反,反而催动着双方赶快回到热烈相拥、肌肤相亲的正轨上来,往往是打趣拌嘴一次次地催动亲热,激发出时断时续的激情,直至两人纠缠不已。
与其说秦子岩对与女生握手这件事过于敏感的根源是他出身卑微,生长在穷乡僻壤,有点少见多怪,不如说他对舒甄好实在是一见倾心,太过于上心,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也就是有着强烈的奋不顾身的一见钟情。为此,自从那天初见之后,在武汉大学开会剩下来的一个多星期,他一直期待着再次见到小舒同学。尤其让秦子岩泄气的是,余教授要用的书是当天晚上舒甄好同学让班上的一位男同学送来的,而且那位男同学表示,五天后早饭时间他再来取书。秦子岩无比失望,这就是说,小舒同学不会再来见面的了。
秦子岩开始琢磨怎样才能再次见到小舒同学。他猜想她也许会在珞珈山的林荫小道上散步,想象她在图书馆门前匆匆来去。他还猜想也许她要去图书馆学系办公室办事。于是,那些天的早午晚闲暇时,秦子岩就会有意无意地让余教授或者多休息,或者跟别的与会老师聊天散步,而他则悄悄地在林荫小道上,在图书馆门前,在图书馆学系办公室门前走来走去。秦子岩怀着守株待兔的“阴谋”,期待与小舒同学不期而遇的惊喜,想象着自己热情而矜持地跟她打招呼,然后就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握手,握着手轻轻地摇摇,像余教授那样,然后,提议一起顺道散步……
然而,诸如此类美好景象,连续几天都停留在秦子岩美好的遐想里。眼看就要散会,忽然天赐良机,会议最后一天,武大校领导招待与会人员晚上在武汉大学大礼堂观看演出。演出的是湖北省歌剧院新鲜出炉的歌剧《洪湖赤卫队》。这是向建国十周年献礼的重点剧目,当时已经在湖北省各地演出了数十场,场场成功,口碑甚好,人人争说“洪湖赤卫队”,轰动非常。至于《洪湖赤卫队》风靡全国,“洪湖水浪打浪”四处传唱,则还是此后不久,剧团进中南海怀仁堂演出第一百场,彩色故事影片《洪湖赤卫队》在全国上映。
那晚,《洪湖赤卫队》在武大只演一场,全校一票难求。
秦子岩从会务组那里领回两张演出票。余教授说他要出席辅仁大学老同学的家宴,让秦子岩自己找个人去看。秦子岩当然立刻想到小舒同学,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秦子岩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找那位小舒同学了!试想,偌大的武大一票难求,秦子岩送票,小舒同学该是多么的喜出望外,多么的感激不尽,多么的满面春风,多么的多么呀呀!
一场激动人心的《洪湖赤卫队》将帮助秦子岩激动人心地跟小舒同学坐到一起!天无绝人之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啊!
不过,那个下午,为了把票送到小舒同学手上,秦子岩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差不多是上蹿下跳、东奔西走。他先是去图书馆找,不在,说是今天下午实习同学回系里开会。他直接就往图书馆学系办公室去,办公室的老师告诉他毕业班同学大概是在东湖边上搞活动。他千辛万苦赶到东湖边上,只见碧波浩渺、水天一色、鸥鸟飞翔,只有三两行人岸边徘徊。再折回到图书馆学系,又有人说大概就在离图书馆不远的半山庐。可是,秦子岩站在半山庐前,顿时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奈。偌大的半山庐如何找得到一个人!这时离演出只有半个多小时,秦子岩气馁了,正打算放弃,就在这时——很多故事都在“这时”发生——小舒同学正好挎着一只书包从半山庐出来。
秦子岩赶紧迎上去,大叫一声:“小舒同学!”叫声里有惊喜、有渴望,更像是在欢呼。小舒同学猝不及防,愣了一下,扶扶金丝眼镜,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一时并没有记起眼前这位如此激动的男生。秦子岩并不自卑,更不气馁,赶紧涨红着脸自报家门:“忘啦?我是北师大的秦子岩呀,余教授派我来给您送今晚的演出票!”舒甄好立刻记起来了。她当时对这位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个头不高但肌肉发达、肤色不够白可居然没有青春痘的北师大男生颇有些好感,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某些来自北京名校的男生,以为全国人民都向往首都北京而自己作为北京人自然而然也就不可一世的样子。这时,看到秦子岩把演出票递上来,小舒同学的反应虽然并不像秦子岩所预期的那种喜出望外、感激不尽、满面春风,可她尖叫了一声:“妈呀!”所有意外的惊奇和激动之情尽在一声尖叫之中。小舒同学可能被自己的尖叫吓了一下,赶紧伸了下舌尖,用手捂住嘴——一个下午老师和同学们都在议论晚上《洪湖赤卫队》的演出,全都是“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钦羡和可望而不可即的无奈,而眼下,北师大秦子岩同学竟然就如此殷勤而急切地把一张红艳艳的演出票递了过来,她不发出尖叫却又如何是好呢?
那真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在武汉大学的大礼堂里,秦子岩如坐春风——他终于走到了小舒同学身边,多日梦想成真!舒甄好则是如沐春风,她是能进到大礼堂来观看湖北全省正在风传的《洪湖赤卫队》演出的少数学生之一,而且,因为是会议代表的票,位置明显靠前,她觉得这个晚上自己幸福无比。秦子岩与舒甄好比肩而坐,引来不少过往男生稀奇、嫉妒、疑问、打量的目光。他不由得把身板挺直,一副作古正经的表情,暗暗把白衬衣后面结实的胸大肌进一步凸显出来。
小舒同学虽然心情大好,可她眉宇间的忧郁神情并没有完全消散。她在座位上并不东张西望,更不像有些女同学兴奋地远远互相招呼。有几位女同学意外发现到她,连声叫“舒舒,舒舒”,她也只是微微缩着颈脖,含着胸脯,很低调地朝女同学们轻轻招手回礼。不过,她并没有冷落身旁的秦子岩。她一直留意把观众里值得给秦子岩介绍的人悄悄指给他看,那是校长啦,那是副校长啦,还有图书馆学系主任啦。秦子岩连忙殷勤回应着。图书馆学的系主任就坐在前面两排正中间。“我们系主任可不得了。”小舒同学轻声对秦子岩说,“主任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学硕士出身,原先在我们苏州工作过,是苏州社会教育学院图书馆的馆长。”秦子岩充满敬意地顺着舒甄好的指引看过去,只能看到系主任铺满花白头发的后脑勺。“快看快看!”小舒同学接着又紧急地用手轻轻拍打秦子岩的手。只见一位身材略高、穿着灰白色长袍布褂的老人正从过道走过,仓促间秦子岩从侧面看到花白头发老人有着飘飘长髯,颇有一派超凡脱俗的仙气。“沈祖荣教授,您听说过吗?”小舒同学不无炫耀地问道。秦子岩虽然不是图书馆学专业,但在北师大教育系还是听说过图书馆学大家沈先生的英名的。他赶紧表达敬意,当然更多是要向小舒同学发出迅捷的、满满的、亲热的共鸣。他小声说:“沈祖荣先生?如雷贯耳!”“啊啊,您也晓得呀,太棒了!”小舒同学的兴奋正中秦子岩的所愿。她满是敬意且进一步炫耀道:“沈教授是我们中国图书馆学教育的奠基人,1917年回国后发起过‘新图书馆运动’。”她又举例道:“您晓得吗?沈教授精通英语,可是现在却给我们讲授俄文编目,俄文他可是解放后自学的,居然就能讲授俄文编目,了不起吧?唉,可惜去年他退休了……”
秦子岩连连回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沈先生是我们中国留美研习图书馆学第一个拿到学位的学生吧?”
“是的是的,您对沈教授还真了解,了不起!”这话称赞的当然不再是沈教授,而是一个非图书馆学专业的大学生居然认得图书馆学权威沈祖荣,可见不是胸无点墨之辈。小舒同学对秦子岩不仅刮目相看,还真有点喜欢他了。
随着小舒同学一通称赞,两人之间原初的陌生感已然消散——而且,不只是陌生感消散,还能看到小舒同学欢喜的神情。秦子岩有点得意起来,不免就有一番心猿意马。他从侧面窥视身边的小舒同学,只觉得她长而密的眼睫毛因为高兴一直在上下扑闪,在礼堂灯光的辉映下黑而亮的眼睛越发明亮。他琢磨着要不要借机就势握住轻轻拍打他的那只小手,那可爱的小手,白而嫩的细手,细而长的小手,几天前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圣洁的纤纤玉手,他想起了《诗经》的诗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想起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道德、修养、操守尤其是与生俱来的理性和自制力这时拯救了他,他觉得所谓“借机就势”去握手的想法比较可耻,比较不像君子所为。他咽了一口唾沫,断然打消了这个念头。一阵心猿意马之后,秦子岩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轻声跟小舒同学说起他所知道的沈祖荣先生一鳞半爪的精彩传说,愈发引得小舒同学欢喜异常,差不多可以说是心花怒放。
最后一道铃声响过,全场肃静,红色幕布徐徐拉开。
舞台上,满是碧绿荷叶的洪湖布景在璀璨的灯光烘托下令全场观众屏声静气,社会上已经传唱了一些时间的主题音乐响起,激动人心!
秦子岩当然也激动了,不过,实话说,他更多在为跟小舒同学一起观剧而激动!接下来的演出,他时不时就悄悄从侧面观察小舒同学的表情,偷窥次数数不胜数,只是他坚信绝对没有被人家察觉。一直到歌剧的女主人公韩英悲怆而有力地唱到“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的心上……”时,他见到小舒同学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晶莹的泪珠,眼镜片都有了雾气,反过来觉得自己不能专心观剧,接受革命传统教育不够认真,不由得心生愧意,这才把意马心猿收了回来,专心观剧。随着剧情发展,韩英与母亲在敌人的监狱里生离死别,秦子岩触景生情,想起自己母亲的惨死,顿时鼻根发酸,他很想掏出手帕来擦拭鼻眼,可是又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便忍住没动。一旁的小舒同学却已经摘下眼镜,用小手绢轻轻揩眼睛,擦拭眼镜镜片,秦子岩这才掏出手帕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
直到后来两人确定恋爱关系后,舒甄好才告诉秦子岩:“那晚上在武大看《洪湖赤卫队》,我当然是非常感谢你请我看演出的,你在学校里东奔西走地找我,给我送票,也让我特别感动。可是,你晓得吗?不晓得怎么回事,当时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那晚上看演出,你老在偷窥我,而且还有可能来拉我的手,我心里有点着急,有点不高兴。因为曾经有男生请我看电影然后趁机拉我的手被我用力甩开,前后有过两个男生都是这样,吹达达的(苏州话,疯疯癫癫的意思)。平时我就特别讨厌男生流里流气盯着我的手看,很奥糟的(苏州话,脏兮兮的意思)。那天你要是趁机拉手,当然,为了报答你请我看演出这难得的美意,也出于咱们初次相识,我可能会礼貌地让你拉一下,但是,看完演出我肯定就会马上跟你说再见,决不会让你送我回宿舍,而且从此互不打扰就好啦。还不错,你抵御住心里的魔鬼了,算是经得住考验咧。后来,看到你看戏还能动情流泪,觉得你人真好。觉得北师大的男生还算正派,哦,对对,是北师大的广西男生很正派啰!”
秦子岩有点得意,说:“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分配到广西,拯救了我和你的一切。”
舒甄好想一想,认命似的叹气道:“好吧。”
所谓“分配到广西拯救了我和你”这一说法,乃是那晚演出结束后,秦子岩送舒甄好回宿舍时发生的故事。
那天晚上在回宿舍的路上,两人闲聊。秦子岩知道她还没有入团,团支部已经全票通过,可是还在等待上级团委的批准。听说秦子岩已经入党两年,小舒同学啧啧称赞,又惊讶,又佩服。秦子岩记起她眉宇间的忧郁神情,自觉不要在忧郁的人面前有得意之色,就把话题转到小舒同学的毕业分配上。舒甄好说分配方向已经基本确定,图书馆学系她上的1956 年这届是三年大专学历,大都分配到基层图书馆,而且不少还要去边远地区,她说自己最可能去的地方就三个字:滇桂黔,只是目前还没有最终确定去哪个省。她说她特别高兴,因为这三个省有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是歌舞之乡。秦子岩大吃一惊,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巧的缘分!“那就去广西!广西是我家乡,去广西!”秦子岩激情提议道,接着说,“云南在北回归线上,阳光直射厉害,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
小舒同学诧异地看了秦子岩一眼,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朝前走。
秦子岩发觉自己的反应鲁莽了,赶紧噤声,小心翼翼地陪在小舒同学身旁。
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段路,到了宿舍门前,舒甄好才打破沉寂,说:
“反正是服从组织分配吧,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这是那个年代青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而事实上也是那个年代所有大中专毕业都要做好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甚至是多种准备。
“对,好儿女志在四方!”秦子岩立刻回应道。这也是那个年代青年的标准答案,是那个年代有志青年的精神密码。他本来想用几句古诗来表达年轻人的志气,譬如什么“人生无处不青山”“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等等,可是觉得有点掉书袋,老气横秋的,还有点土,最后还是回到当时的标准答案上来。
秦子岩不晓得从哪儿来的勇气和自信,稍作沉吟,坚定而轻声地表示:“舒舒!”他趁势学着刚才几位女同学对舒甄好的昵称,等于不经意间靠近了舒舒,“无论你最后去到哪里,明年我毕业了一定申请分配去那个地方!”
朦胧的月光下,舒甄好的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眼镜片闪过一道光泽,长睫毛眼睛给秦子岩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瞥,她微微埋下脸,轻声道了声“晚安,再见”,旋即转身快步走进宿舍去。
秦子岩被孤独地留在凄惨的月光里,愣怔了好一阵。
舒甄好临别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极大震撼了秦子岩。尽管是在朦胧的月光下,秦子岩也是看清楚了的。有了这一瞥,秦子岩今夜就别想安睡了的。何况他不是一个会陷于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人,他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当晚就给广西的母校沂山县第一中学老校长写信,强烈推荐著名的武汉大学图书馆学专业的优秀毕业生舒甄好。他晓得沂山一中图书馆管理员陆费祥老师年事已高,一直在申请退休,1929年创建的沂山一中历年来收藏了大量宝贵的图书,一定要管好用好,他在信里写道:“应该让学校图书馆在教学中发挥更大作用,而学校图书馆不能没有专业管理员,舒甄好老师一定能担当此大任!”他建议老校长,向广西壮族自治区教育厅申请应届大学毕业生分配指标时,要明确提出急需图书馆学专业的毕业生。
秦子岩担心上述种种分量还不够,临末了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敬爱的韦校长,我向您透露一个目前暂时还不能跟任何人透露的小秘密,我已经跟舒甄好同学确定了恋爱关系,只要她能够分配到沂山一中工作,明年我毕业了也一定申请分配回到母校,让我们一起为家乡党的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
秦子岩当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冒险。他什么时候跟舒甄好确定了恋爱关系啊?可是,他觉得不如此将难以说动老校长。整个沂山一中特别是最器重他的老校长,都晓得秦子岩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学生,是沂山县1956年高考第一名,而且是一个贫困学生,老校长和大多数老师但凡晓得秦子岩需要给予帮助,都会伸出援手,何况是他的终身大事,他们一定能竭尽全力给予帮助的。因此,秦子岩敢冒这个险。当然,对于秦子岩,最大的冒险还在于,直到写信这一刻,舒甄好除了月光下留下过意味深长的一瞥和轻轻道了声“晚安,再见”之外,根本就没有对两个人的关系有过些微的表示,甚至连秦子岩最渴望的男女之间牵手这样的事情都还不曾发生。
然而,秦子岩相信生活中总会有心想事成的事情发生。自从上了初中,他接触到“心想事成”这个成语,忽然就树立了一个理念:心想事成!认定先要心想,才有事成,如果没有心想,怎么可能事成!多少年来,他就是经常用“心想事成”这个成语来鼓励自己,去克服各种难题。后来,他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这句俗话,父亲病逝,他只晓得跟着母亲号啕大哭,可没过几天,砍柴种地的母亲依旧砍柴种地;母亲罹难,他还在北京热火朝天地大炼钢铁中,劳累一生的母亲更像是人间蒸发,他只能赶回去跪在一堆黄土前默默哭泣,然后,没过几天,他还是得回到大炼钢铁的小高炉前日夜奋战。“天无绝人之路!”他只能咬紧牙关给自己鼓劲安慰。
生活中终究还是有许多心想事成或者心想事不成的事情的,可是有了天无绝人之路的终极自信,生活才有盼头。1959年的夏天,秦子岩能够心想事成的一件大事就是舒甄好最终被分配到了沂山一中。而1960 年的夏天,秦子岩心想事不成的最大事情就是自己没有分配回沂山一中而是被留校工作,不仅让他愧对老校长,更让他对舒甄好深怀歉疚之意。那些天,他情绪很坏,不晓得究竟如何是好。一天午后,住在宣武门内西绒线胡同四合院里的余教授招他到家里讨论一个课题,留他吃了一顿饺子。1960 年进入全国经济困难时期,那时能吃上一顿饺子简直是莫大的幸福。秦子岩把荠菜素饺子吃得饱饱的,好不惬意,兴头上跟余教授又请教了一些问题,这才辞去。离开时天色已晚,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秋夜,胡同里一片漆黑,走了好一会儿,发现走错了方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他想“天无绝人之路”。胡同里只有岔路口才有一盏昏黄的电灯泡,能看到胡同路牌。他只好试着往前走,逢岔路就大胆估摸着向东斜岔过去。秋风吹得有点紧,胡同里黑黢黢的,偶尔有猫蹿过胡同吓人一跳。秦子岩每到岔路口看一眼路牌,大约过了油坊胡同、西栓胡同、惜水胡同,来到了未英胡同,显然是距离他来时下电车的宣内大街越来越远。不过,他觉得只有继续坚持往前走才有出路,如果半路退回去那才是前功尽弃,自乱阵脚。接着他向右一拐,看路牌是什家户胡同,继续再往东去,经翠花湾,再过了旧帘子胡同,又一拐弯,竟然是秦子岩比较熟悉的六部口,出六部口,眼前就是灯火灿烂的长安街。宽阔的大街上还有不少汽车往来,显得很有生气,让他忽然想起《桃花源记》中的“豁然开朗”一词。从长安街回新街口外的北师大那就简单得多了。这时,新落成的北京电报大楼响起了报时的乐声,那是革命歌曲《东方红》的乐声。已经是晚上9点整。
北京的胡同曲里拐弯,错综复杂,秦子岩已经在里面转了将近一个小时,可见天无绝人之路。秦子岩想,居然没有遇到死胡同,若是有死胡同怎么办呢?他想还是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遇上死胡同大不了就走回头路,另走一条胡同就是。看来,只要人不自绝,天就不会绝你。
自那以后,秦子岩愈发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的俗话。
这样,1962年的春天,秦子岩也就有了此生心想事成最大的事情,那就是在他“天无绝人之路”信念的支持下和心想事成的自觉下,在他孜孜以求、紧追不放、锲而不舍的努力下,他和舒甄好终于在沂山一中举行婚礼。接着,一年多后,秦子岩终于全面践行自己给舒甄好许下的诺言,心想事成,回到舒甄好的身边。“天无绝人之路!”秦子岩心中默念着。
秦子岩和舒甄好搀着手,尾随着木板车,来到了沂山县城平素比较热闹的城中心。城中心由西向东,先是县委县政府,接下来是新华书店、邮电局、桂剧院、百货公司、贸易公司、电影院、文化馆,然后是十字街。沂山县城的中心每天入夜,先是县委县政府关上大门,只留一个偏门供人进出;然后是新华书店打烊,邮电局关门,邮电局只留一个窗口供人夜间发加急电报;文化馆里有露天灯光球场,偶尔有球赛,一般在电影院第二场电影开映后不久,球赛就会结束,球迷们四下散去,与此同时,百货公司和贸易公司也就关门大吉,街上行人于是明显稀疏下来。这时候,只有等到二场电影散场和桂剧院散戏,街面上还会再来一下略显张皇的热闹,然后归于小城平静的深夜。
1963年,国家经济三年困难时期刚刚度过,沂山县已经部分开放自由市场,市面上有一些小商小贩做些小买卖。这时电影院和桂剧院都还没有散场,十字街还剩下一处米粉摊,一处汤圆摊。米粉摊烫粉的热水锅热气腾腾,红泥小火炉上的姜糖水煮汤圆糖香四溢。一个小摊边上的一张小圆桌,围着几个食客,很是悠闲。这是秦子岩上学时见到过的景象,总觉得在这种地方吃汤圆是最爽神的事情,可是那时候还真穷,想都不敢想,五个汤圆一碗红糖水才一角钱,他也舍不得吃。那些日子可不是随意享用一切可口吃食的时光,沂山街上可口的吃食还有很多,有鲜肉米粉、凉拌酸辣粉、油炸粽、松糕、印版馍、艾馍、马打滚……可是他每个月首要任务是把六元钱的伙食费凑齐,为此要忍住大多数时间的饥饿。他一个月回一次村,把30 斤大米背到学校交给食堂。回家时他总要买两个沂山街上的点心马打滚带给母亲,母亲最爱吃这个,他喜欢看母亲慢慢品尝沾满糖豆粉的马打滚,一副舍不得的样子,马打滚很柔软,母亲却吃得很慢,眼睛都半眯了起来。秦子岩直看得馋虫涌上来,一边暗暗吞口水。
后来他还是趁假期砍柴卖得一点钱,吃过一两次街边蓝二娘的汤圆摊,那黑芝麻猪油馅的糯米粉汤圆哟,入口即化,满嘴是芝麻猪油的香气。
夜晚最后一个收摊的总是蓝二娘的汤圆摊。秦子岩想,蓝二娘还在吗?可是,转念一想,今天不管汤圆摊了,这时候他只想握紧妻子的手,赶快回到他们在一中的家,其他都不重要。
从街边汤圆摊隐约传来沂山人小声说话的声音:“须老师,须老师!”(沂山话把“书”念成“须”,把“舒”也念成“须”,把“舒服”说成“须服”“须须服服”)。秦子岩不由得把属于他一个人的“须须服服”的“须老师”的手握得更紧。
沂山一带的方言是桂(林)柳(州)官话,或称桂柳方言,是西南官话(北方方言的西南次方言)的一种,与普通话相似程度比较高,与四川话相似程度更高。沂山人口音里一般没有汉语拼音的卷舌音zh(之),ch(吃),sh(师),r(日),分别以z(资),c(此),s(斯),y(一)代替;沂山话把“舒”念成“须”,把“去”念成“克”,把“六”念成“陆”,把“个”念成“过”,把“解”念成“改”,把“鞋”念成“孩”……传说有沂山人在北京北海公园游玩,不小心把自己的鞋子掉到湖里,大叫“我的孩子(鞋子)掉到水里了”,惊得好多游客涌围上来看,而且有见义勇为者因反应敏捷差一点就要跳水施救——关于鞋子成“孩子”的方言误会故事在西南官话地区到处都有,已经不大有趣。
桂柳官话主要是桂林、柳州以及周边临近县区使用。这些地方的口音细分起来稍微有些差别,其中桂林的口音过于绵软,柳州的口音过于强硬,而最为周正的是沂山的口音——这当然是沂山人的自诩,其实桂林、柳州人却一致认为沂山话比较土。
秦子岩听到有人小声议论:“是须老师和她老公啵!”——那个年代,沂山人通常私底下把别人的妻子称作老婆、丈夫称作老公,而公开则称爱人。进入新世纪后,全国各地都把称呼老公老婆当作时尚,年轻人不仅公开而且大声嚷嚷,彼此叫老公老婆,倘若有人还称爱人,大家都觉得你太土,土得可笑。
舒甄好到沂山已经三年,显然已经被不少沂山人认得。沂山县城东、西、南、北四条街道,加上周边零散人家,当时还不到两万户人家,沂山一中的老师很容易被居民们认得,而年轻漂亮、气质不凡的女老师特别是像舒甄好这样,不出半年就会被很多沂山人记住。
沂山县城坐落在丘陵地带,是桂西北山区少有的地势开阔的县城。明朝著名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在沂山境内考察,历时三十天,他在日记里对境内景观赞美不绝,为沂山城写下“青龙山雄踞城北,足以俯瞰旁瞩;龙水河傍城东去,奚啻两翅欲飞”。沂山县城南面是丘陵和农田,北面是一条大河,河对岸即巍然屹立的青龙山,青龙山两旁则是连绵群山,各种怪异山峰罗列。大河叫作龙水河,从云贵高原流来,往西江而东下,汇入浩荡珠江。沂山素来有“山奇、洞险、石怪、水美”的山水奇观,抗战时期有多家大学南迁西撤,在沂山安营扎寨半年一年不等,当时报纸上就有文章夸赞沂山为“小桂林”。
“小桂林”沂山城四周怪石环绕。龙水河河床很高,河两岸乱石嶙峋,城东、城西、城南三面均为成片怪石。清末编修的《沂山县志·地理志》上形容此种地形地貌为“铁链锁孤舟”,因而沂山城别称为“铁城”,有当地民谣为证:“铁锁锁孤舟,千年永不休。天下大乱,此处无忧。天下大旱,此处半收。”后来民间高人还出来注释,说因为是“铁链锁孤舟”,沂山人当官难以到头。其实,民间本来就有“当官没有头”的说法,并非沂山人孤傲、倒霉如此。不过,沂山人难免没有宿命的想象。先是北宋年间此处出过状元洪志,在江西官至五品,却回乡守三年丁忧后辞官居家终老于状元山下,现在又有一个高考本县头名秦子岩稳稳地留在首都北京,不出几年却也高高兴兴地撤回沂山家乡。这不是宿命又是什么!
沂山县的历史足够久远。汉武帝时期就设县建制,在偏远的岭南百越之地,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县制。因为历史够长,可以称作古城。尽管所谓古城解放后也只残存了东四牌楼、南门关口、北门城楼和残存的几段夯土城墙,却依然让人感到古风犹存。唐代著名文学家柳宗元在此有遗迹,清代著名廉吏于成龙在民间有传说;史书上记载沂山在北宋年间建有颇具规模的沂风书院,培养出过桂西北地区独一无二的状元洪志;明清两季沂山成为府治,雄顾周边小县。古城的古风一直体现在当地民众的尊师重教传统上。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证是,1929 年沂山有几位在外念书的学子相邀回乡,筹款建起了私立沂山初级中学,后来经过多方努力,升格为省立沂山中学,教育质量在广西一直小有名气,培养过一些前往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地进一步深造的有为学子。1950年沂山中学改称为沂山县第一中学,依然保持省立中学地位,直到1959年全省各中学均不再省属,这才下放给沂山县,而且降格为初级中学。
沂山人的尊师重教,有一个例证也能让人看得出来。沂山一中的老校长韦明熹是解放前在广州中山大学拿到的学位。他东门街临街的家门口就挂上了一块小木牌,原色的木牌上红漆书有“历史学士韦明熹(元晦)寓”(元晦是韦明熹的字)令路人见了肃然起敬。
不过,北门街有一家挂的小木牌更牛气,上书“工学硕士董大庆寓”,董大庆其人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在汉阳兵工厂做工程师,号称“克虏伯山炮大王”,是汉阳兵工厂制造山炮的权威。解放前董家门庭一时风光无限,可是1949 年董大庆跟着国民党军败退去了台湾,不等沂山解放,董家门口的小木牌就被人砸坏。可见,沂山人无论如何尊师重教,在政治立场上却是不含糊的。
解放后,韦明熹学士家门口的小木牌悄没声地就不见了。其实,全城九街十八巷还有好几户门口挂有学位木牌的人家,并没有什么人下令,大约是韦明熹家率先示范,各家都自觉把木牌摘下来作罢。
不久,韦明熹出任一中校长,愈发令人肃然起敬。
跟很多县份大体相似,县一中总是全县教学质量最好的中学。沂山人对沂山一中从来都是很满意而自豪的。中山大学历史学士韦明熹1949 年出任校长,当然成为沂山人生活中的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在那改朝换代的日子里,解放军南下部队担任县领导,也有好几位原先并不引人注目的本地人出任一些要职,譬如早先城里的生活书店徐天经理出任新建的沂山县新华书店经理,沂山中学的音乐教师曲大为老师出任新成立的沂山县文化馆馆长,还有就是沂山中学韦明熹老师出任新挂牌为沂山县第一中学的校长,等等。伴随着若干本地人士出任要职,关于中国共产党沂山县地下党组织在韦明熹领导下的传奇故事渐渐从几家米粉店、甜品店和街边汤圆摊传播开来。
韦明熹出任校长的事情则更富于传奇色彩。韦家在沂山是一户书香人家。韦明熹的祖父是清朝光绪年间秀才,父亲做过私塾先生,在沂山是第一书家,其隶书在沂山无人能敌。韦明熹在中山大学求学期间加入中共地下党,取得学士学位后进入邹韬奋先生创办的香港《大众生活》周刊,后转入香港生活书店,再后来参与筹办香港三联书店,1948 年末被党组织委派到桂中游击纵队担任支队政委,沂山县临解放时潜回沂山中学任教,组织沂山地下党迎接解放,等等,如此一来,历史学士加上香港地下党,桂中游击纵队又加上潜回沂山县迎接解放,时空跨度比较大,经历比较传奇,足够讲故事的人发挥想象力。而最让沂山人倍感奇特的是,1956 年干部定级,因为资历深加上沂山一中是省属中学,韦校长定为15 级,这是正县级干部工资的最高级。而县委书记和县长参加革命资历不够,一个是17级,一个是18级。据说15级干部月薪超过百元,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字,而17级还差一点才到百,这可是一个重大差别,足以令对沂山一中满意而自豪的沂山人感到倍加骄傲。
沂山一中让沂山人感到满意而自豪,还因为这里的大部分教师来自全国的四面八方,而不像二中、三中,绝大多数教师都是本地人,至多有一些来自沂山县邻近县份的教师。在沂山人心目中,除南宁、桂林、柳州之外,邻近的县份没有一个比得上沂山,那么,当沂山人通常都认为“本地姜不辣”时,比沂山县还要差不少的邻县出来的教师也就没法让他们放心。一中虽然也有一些本地人做教师,譬如一中的语文课权威盘中仁老师就是本地乡下人,而且做得最大的韦校长、兰副校长就是本地人,可是这里还有许多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教师,这是二中、三中没有办法比肩的。这里有远到浙江宁波的时闻天老师、福建厦门的林海斌老师,有广东的上官老师和蔡老师、无锡的章老师、长沙的金老师、苏州的舒老师,更有马来西亚归侨许东华老师,等等。虽然也有来自距离不算远但算得上是大城市的一些老师,像柳州的莫老师、桂林的巩老师、南宁的陆老师,等等,也大多数都是1950 年后国家统一分配来的大专以上学生。来自四面八方的教师们很是让沂山人大开眼界。通过这些教师,沂山人在封闭的小城里见识了各种风貌的外地男女,熟知了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华中师范学院、华南师范学院、暨南大学、广西大学、广西师范学院、南宁师专、柳州师专等等。此外,外地来的教师中还有小部分是1949年沂山县解放因为各种机缘留下来的,他们显然也都是不同凡响的人物,他们的经历、出身足以引人遐想。这里有上过两个大学的陆费祥老师,有在日本留学过的蒋森老师,有做过武汉华中学院讲师的盘中仁老师,还有民国时期作为中华民国童子军代表团团员赴意大利访问的北京人刘维汉老师,更有黄埔军校炮科毕业的皇甫汉雄老师,等等。沂山人对韦校长领导下的一中教师们既尊重敬畏又觉得新奇陌生。他们不仅让沂山人扩展了地理知识,增添了历史的记忆,还见识了好几位复姓人士。沂山人原本只是对“上官”这个复姓因为看过电影明星上官云珠出演的电影而比较熟悉,后来因为全国学习英雄欧阳海又对“欧阳”这个复姓有了普及,至于“皇甫”这个复姓就显得相当有点震撼,而“陆费”这个复姓就更需要辅导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沂山人以为陆费祥老师姓陆,其实“陆费”也是复姓,绝大多数沂山人不曾遇到过,于是被纠正的沂山人快乐地点头称是。
沂山人私底下喜欢称一中的教师们为“一中那些书生”。这么称呼当然有两种意思,一种意思就是觉得一中有些教师书读多了,成了书呆子,行藏往往有点怪。譬如传说广东人上官子云老师煲鸡只喝汤,鸡肉全给学校的工友(后来“三年困难时期”传说他也没那么多讲究了,难得煲一回鸡,也是关起门来连汤带肉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传说江苏无锡人章绍康老师吃鸡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黄,北京人刘维汉老师吃面条不用汤只用炸酱,等等。一中的外地教师好像也不太通沂山当地的人情世故,平时跟县里当官的很少交往,跟城里普通人交往也不多,单是极少有外地教师出来做官这一条就可以看出端倪。县里偶尔从一中抽调教师充实干部队伍,抽调的都是本地出身的教师。
一中的青年男教师还特别不善于跟当地女孩子交际。1960年后全国各地曾经掀起过一股跳交际舞的风潮,沂山县文化馆每到星期六晚上就在灯光球场上拉起几条彩色灯珠开办露天舞会。当时舞会的伴奏音乐主要是民族音乐《彩云追月》《花儿与少年》《马兰花开》《步步高》《四季歌》还有《一条大河》等,有大小洋鼓及镲钹,沂山人一度把跳交际舞简称为“蓬擦擦”。沂山一中一些教师自然成为舞会的重要人物。蒋森老师夫妇是小城舞会足够绅士派头的一对舞伴。每有舞会,蒋森老师必然携自己在铁工厂做会计的爱人同来,两人穿戴齐整,开场即到,半途悄悄离去,既表示守时的良好习惯,又表示并不贪玩的良好教养。夫妇两人自始至终在一起,偶有别的男舞伴过来邀请,他爱人也都以累谢绝而两人必定为此停跳一曲。一中以时闻天为代表的几位身着雪白衬衣哔叽呢蓝裤和三接头黑皮鞋的男教师,因为风度翩翩,在舞会上十分引人关注。可是很不幸,男教师们越有风度,越发使得本地的漂亮女孩拼命躲避他们。一些女孩往往毫无礼貌地拒绝男教师很有礼貌的邀请,甚至于,男教师越有礼貌越是吓得一些女孩扭头就躲,显得毫无道理。万般无奈,男教师们只好邀请舞场上一些中年妇女起舞,直到两年过去,舞会停办,沂山一中的单身男教师在露天舞会上毫无斩获,光棍依旧,也就成了今天所说的“剩男”。到了1963年,沂山一中教师里已经积攒下来多位“剩男”。沂山城里就有些年轻人窃笑“一中那点书生”。甚至多年前有个初中没念完就跟着父亲在十字街头修单车的年轻人炫耀道:“我的天!我仔都生两个了,一中那点书生都还打光棍,你说读书有什么用!”
可是,沂山人称“一中那些书生”,还有另一种意思,那就是不可小看一中的教师,那就是尊师重教的意思。特别是沂山街面上的老人家们,他们认为来自沂山之外那么广大世界的读书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偶然有沂山人在买卖上或者生活上跟一中的某位老师发生一点纠纷,一定会有街面上上年纪的人出来主持公道:“算了吧,人家是读书人!”“莫跟书生计较啦!”在沂山街上,当时即便是夫妻俩上街都不兴手牵手,认为不够正经,倘若有人挽着胳臂,那简直就是“这两公婆发癫了”。可是,若是一中的老师夫妻牵手上街,大家却能做到视而不见,或者说处之泰然,因为“人家是书生”。书生来自大地方,书生有书生的生活习惯,沂山人并不打算干预外来书生们高雅的生活习惯。当然,几十年过去,时序进入世纪之交,沂山人的生活已经完全放开,任他是谁,少夫少妻、老夫老妻甚至还不是夫妻,男女挽胳臂攀腰逛街已经司空见惯。可是1960 年那时候本地人就不行。如此来看,沂山一中那些书生早就享受过一点改革开放的好处。
秦子岩和舒甄好牵手走过十字街。东门街上行人愈发稀少,路灯愈发昏黄。
秦子岩看四下无人,便把舒甄好的胳膊拉过来,贴紧自己的身体,轻声问道:
“累吗?”
“还好啦。”过了十字街,街道有一点下坡,木板车走得有点快。舒甄好微微娇喘,“你呢?”她仰头关切地看秦子岩的面孔。
“你要不累我就更不累,”秦子岩赶紧振奋精神,“你来回去火车站接我,也不去借一辆自行车,走那么远的路!”
“你坐了两天两夜火车,更远更累。”舒甄好挽紧了子岩的胳臂,“我喜欢漫步,好想事情。”
秦子岩感动了,低下头用脸颊轻轻地蹭了一下妻子的头发,说:
“要说远,你从苏州到武汉,武汉到沂山,不以数千里为远,一个人孤独过了那么长时间……”
秦子岩低声说道,快说不下去了。
女人更容易动感情。她把整个身子都侧着贴紧男人,可头脑却是清醒的,她轻声说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遍了吗?是我自己愿意的呀。”
秦子岩就势伸手挽住了她细软的腰肢。反正是夜晚,反正街灯昏黄稀疏,反正街上没什么人,反正有木板车在前面遮挡,即便有人也看不清,即便看清了也晓得他们是一中的书生。
“总归是我对不起你,舒舒!”秦子岩不无歉意地说。
“怎么是你对不起?我早就自认是沂山人了。此心安处是吾乡。”舒甄好自觉地把腰身往子岩这边送。
1959年7月初的一天,秦子岩接到舒甄好从武汉大学发来的电报,告诉他“已分配广西沂山县一中”。这对于秦子岩简直是天大的喜讯。他提前几天就从北京赶回沂山来迎接她。尽管秦子岩还不是沂山一中的老师,可凭着是沂山人,凭着是学校的著名校友,更凭着他是韦校长和许多老师的爱徒,他请韦校长发话,让行政科干事李敢骑上学校食堂买菜用的三轮车,跟他一起到火车站接车——当时全县机关只有三辆吉普车,一辆是县委县政府的,一辆是县武装部专用,还有一辆是县公安局出警用车。沂山一中能有一辆三轮车迎接新老师,也还算得上郑重其事。秦子岩自己跟老同学借了一辆比较新的自行车陪行,想想一定要让舒甄好看着光鲜。
对于如何迎接舒甄好,秦子岩设想过各种办法,那时候在电影纪录片上,经常能看到迎接外国领导人来访、迎接志愿军回国、祝贺劳动模范时少年儿童献花的场面,很是激动人心。他想,还是献花比较有意思。上大学时他听到过意大利歌剧《乡村骑士》的著名咏叹调《哦!罗拉,好像鲜花一样漂亮》,一直念念不忘,这时他觉得舒甄好配得上“好像鲜花一样漂亮”这样的赞誉。可是,1959年我国的花卉业还几乎为零,不要说无人销售鲜花,即便是塑料花也不曾有过。塑料花生产当时在全中国都是一项空白——据报载,20 世纪60 年代中期,辽宁锦州人以敢为人先的大无畏精神,在无资料、无技术、无人才、无设备、无模具的情况下,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经过上百次的实验,才在1965 年2 月10 日研制成功中国第一枝塑料花:海棠花,并迅速形成了批量生产能力,在锦州新兴工业的发展史上谱写了塑料花生产的光辉一页。那时,沂山县只有手工纸花的小买卖,而且要去做扎灯笼、做花圈的铺子订制。秦子岩就去铺子里订了三十三朵纸花。手工纸花是用五色皱纹纸手工卷成的玫瑰花朵形状,再用裹着绿色纸条的铁丝撑起纸花,配以青翠的松枝,也成了轰轰烈烈的一大束。为什么要三十三朵花?其实没什么理由,只是沂山地方民间惯于用三十三和九十九来表示很多,三十三朵花既多也好捧。就这样,那天在沂山站简陋的月台上,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秦子岩把一大束青松和五颜六色的纸花虔诚地送到舒甄好的手上。
舒甄好刚刚踏上沂山车站的月台,还完全笼罩在一片陌生而茫然的感觉里,孤独远行而又舟车劳顿的她,眉宇间有着明显的忧郁神情。可是,猛然见到一身阳光、满面春风而且手捧花束的秦子岩,她顿时有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秦子岩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迎接她,郑重递上来的花束让她心里好一阵诧异和慌乱,而更多的是感动。接下来秦子岩说了一连串赞美诗一般的欢迎语和沁人心脾的问候,她都只是默不作声地点头表示感谢。她担心自己一开口就可能因为毕业前后种种遭遇和委屈、路途上的茫然无绪以及眼前扑面而来的热情友好而失态流泪。她接过花束,努力抿出一点点微笑——凄怆的微笑,然后微微低着头,在秦子岩的陪伴下出站。
那时候的沂山人极少见到有人在火车站献花。从普通列车下来的旅客绝大多数都是本地人,顿时对秦子岩献花的场景诧异不止,纷纷轻声猜议:“迎接劳动模范!”有人否定:“恁年轻,不像!”“戴眼镜的,不可能!”“可能是有名的演员,肯定是!”“可能啵,恁漂亮!”……正在出站口挤成一堆的旅客看到捧花的舒甄好和陪伴的秦子岩走了过来,学校的行政科干事李敢提着两只皮箱紧跟在后面,大家自觉地分两边散开,让他们三人先走。沂山人对远道而来或者身份特殊的人,向来是比较友善而尊重。此刻,不管这个姑娘是劳动模范还是演员,只要有人献花,肯定身份不凡,人们自然而然地主动让出中间一条通道来。
秦子岩和舒甄好意外享受了一次夹道欢迎的隆重仪式,两人觉得莫名其妙,但自然很开心。其实,在沂山,这还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说起来还有更夸张的事情。1958 年春天一个傍晚,沂山县街头出现了一位大鼻子蓝眼睛的欧洲人,是过路的苏联专家,显然不是什么大专家,因为他身边只陪有一位翻译和县里一位接待的普通干部。他们只是在沂山县的城中大街上随便走走,可竟然招来很多看热闹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看热闹的人很快形成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人流尾随着专家他们走,他们往前,人流就往前涌,他们停下,人流就静止片刻。有一回专家忽然折回来要看坐落在巷子里的桂剧院,人流因为跟得太紧而猝不及防,人挤人地往回退,几乎发生踩踏事件……好在舒甄好不是外国人,尽管比外国人漂亮,可也不可能惊动太多的人,只是因为秦子岩的献花才引来了一些好奇的围观和夹道欢迎。
即便如此,关于在火车站迎接劳动模范或者美女演员的故事当天还是在沂山街上广为流传开来,甚至惊动到沂山县委县政府,害得县委办公室负责接待工作的副主任到处打听是不是来了劳动模范或者著名演员,后来打听到是给沂山一中新来的一位女老师献花,这才松了一口气。据说为这事县领导有点生气。一次县里开干部大会,冒志强副县长做报告,忽然想到沂山一中迎接女老师献花这件事,就脱开讲稿,愤愤不平道:“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讲规矩!听说一中来了一个女老师,也安排人去献花,要献花也是给劳动模范、战斗英雄献花嘛,不讲规矩!”副县长一面大声申斥一面好像还有点委屈,因为不晓得如何批评才是。
秦子岩和舒甄好并不晓得他们的一束纸花惊动到了县太爷,两人只是乐在其中,多少年后他们还会拿献花和火车站旅客夹道迎接的往事当作一个桥段来开心。女孩子天生爱花,舒甄好在一中宿舍住下后,就到贸易公司买来一只陶罐,把三十三朵纸花精心插放陶罐里,一直安放在自己家中的写字桌上。
秦子岩如愿以偿接到了舒甄好,一连几天,他都陪着舒甄好在沂山一中办理各种入职手续。他陪舒甄好先是去见了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一路都是热情的寒暄,然后又到行政科办理报到手续,跟行政科麻主任一边说沂山土话打趣一边开开玩笑。舒甄好尽管那眉宇间有一副忧郁神情,却也知趣地眨着长睫毛跟着微笑。特别是秦子岩和行政科干事李敢,四处替她找家具、添置用品、布置宿舍,忙得上蹿下跳,过节一般地欢快——是秦子岩忙得欢快,像是过节,李敢小伙子能参与为新来的漂亮女老师服务,当然也是乐在其中。至于舒甄好,却像一个受宠的小妹妹,乖乖地听凭秦子岩的安排,享受着秦子岩他们的热情。
秦子岩心里明白,只是因为他,因为他的操作,才导致舒甄好从武汉大学来到偏远的广西,来到偏远广西更偏远的桂西北山区沂山县。其实,舒甄好一直觉得广西、云南、贵州都是祖国的西南地区,去哪儿都一样,她并没有来得及去作比较各地的优劣。其实,云南不仅有北回归线地区的强烈日照,却也还有四季如春的春城昆明,贵州虽然天无三日晴,却也还有爽爽的筑城贵阳,即便是广西,首先是首府南宁和风景名城桂林,小小的沂山县并不等于广西。秦子岩后来在特别高兴得意的时候也坦白承认,是他先下手为强,在那个春风沉醉的珞珈山之夜把舒甄好骗到广西沂山县来的。
然而,凡此种种,都不是舒甄好那个时候会去考虑的。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第一选择是服从分配,第二选择还是服从分配,所有的选择就是一个指向:服从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秦子岩已经坦诚地写信告诉舒甄好,是他当晚就写信给老校长推荐了她,让老校长先下手为强,坚决请求把她分配到沂山一中。当时大学里的图书馆学专业毕业生,不像中文、数学、外语这些专业的毕业生那么抢手。其实,不仅是那个年代,就是在新世纪的今天,大学图书馆学毕业生也还没有成为各地中学的抢手货。舒甄好当时能得到沂山一中的欢迎,特别是得到老校长的青睐,她觉得挺好的。她一点也不责怪秦子岩的所作所为。对舒甄好而言,既然不可能分配到江苏、浙江、上海,那就听命——但求能分配到条件好一点的地方。那个年代,条件好不好的标准也简单得很,那就是:通火车,在县城,进县中,有单间宿舍,就算是标配的好条件。沂山一中就是上好条件中的标配。何况,秦子岩曾经在武汉大学珞珈山下的深夜里指天发誓,保证自己大学毕业后一定去她所在的地方工作——想想吧,一个正派、聪明而且健壮的小伙子,虽然生就广西人常见的微微前凸而宽阔的脑门和细细的双眼,谈不上英俊谈不上高大更不必说伟岸,但是不丑、不坏——最重要的是不坏,一个大学生共产党员,发誓要为了她而毅然决然地奔赴任何地方,难道不被感动吗?尽管秦子岩还要一年后才毕业,可舒甄好相信人家是真的,是真的从心底里发出来的誓言。
秦子岩待一切都安顿好之后,为了让舒甄好彻底放松——他一直期待舒甄好眉宇间那明显的忧郁神情彻底消散——一天午后,是个阴天,校园里还有清风徐来,他领着舒甄好参观校园。学校在暑假期间特别安静,特别便于两人随处走走。
沂山一中1958 年以前是一家省属完全中学,1959 年起改为县属初级中学。一中的初中毕业生参加中考,成绩合格的就到北门河对岸的专区所属的沂山高中和沂山师范学校上学,成绩优秀的还能去到柳州市上柳州高中。不过,沂山一中的校园,在老校长的精心打理下,虽然降格为县属中学,却还是比许多县级中学要好很多。首先,高大宽阔的校门让舒甄好喜欢。她说一点都不亚于我们武大的校门。秦子岩说比我们北师大的校门都要好看很多——两人为了表达心中的欢喜之情,不惜把自己引以为骄傲的大学母校自降身份,颇有点大义灭亲的味道。从校门一条大路直通校园。路左是一棵大榕树,榕树旁是女生宿舍;路右是一块高地,高地上则是男生宿舍。连接女生宿舍的是连成一片的四个混凝土篮球场,十分气派。舒甄好说以后她要来练习投篮。秦子岩笑着提醒她以后就是舒老师了,教师宿舍可不在这里,你不再是女学生了。舒甄好给说得不好意思,脸上微微泛红晕。右边男生宿舍下面是一块足球场。足球场不大,但符合少年足球的面积要求,这在当时的县中也算是十分难得的体育运动设施。舒甄好说,秦子岩你不是北师大足球队队员吗?你回来拉一个足球队,你当教练,我做你们的啦啦队!秦子岩说我还真要拉一个足球队,而且我做教练还要兼队长,北师大足球队的主力前卫当得起这个重任吧?不是吹的!你不晓得,韦校长最重视足球了,这块足球场原先是一口烂泥塘,还是韦校长带领全校老师学生用课余劳动从东门外挑土来填平的。韦校长在中山大学读书时就形成了体育强校特别是足球强校的理念。近代以来,足球运动在广东广西一带是最受大众喜欢的运动项目,一说到足球韦校长的眼睛就放光。
秦子岩说着说着,一时兴起,不由得在足球场上猛跑几步,摆腿凭空做了一个踢大脚的动作,一时间颇有青春朝气自由飞扬的感觉。舒甄好吃了一惊,连连拍手叫好,那眉宇间忧郁神情微微消散。
顺着一条笔直的林荫道往里走,左边是四排平房,稍长的两排是学校行政办公室和教师办公室,稍短的两排各是实验室和图书馆。右边是学校生活区。这里有教工宿舍、教工食堂和学生食堂,还有一间能装得下一千多人的大礼堂。礼堂当然是简陋的,可一个县级中学能有一间千人大礼堂实在难得。学校礼堂平时很少使用,礼堂的舞台就成了学生就餐的地方,这里摆放着十二张方桌,一个班级一张。桌上摆着十来个蒸饭用的陶罐和一口盛菜用的搪瓷面盆。沂山一中学生大多数是县城的走读生,在学校住宿开伙的基本上是农村学生,一个班级也就是十来个农村学生,秦子岩在这里足足住了六个年头十二个学期。
礼堂舞台下空空荡荡,开大会时学生们才从教室搬来条凳。教职员工参加活动也得自己带办公椅来。几年后,这里成了一中图书馆读书专题讲座的会场,一度成了舒甄好事业上的乐土。再到了1964年,专题讲座无疾而终,学校断然决定“弃文从武”,发展体育运动,添置了六张正规的乒乓球台,在大礼堂一式摆开,很有气派。据说,后来广西的著名乒乓国手梁戈亮、谢赛克等都来沂山一中做过表演赛。当然这些都是1970年以后的事了。
校园的北边有两口面积不小的鱼塘。一条土路从两口鱼塘中间通过,然后一排十多级台阶直通上一块高地,高地上就是一长排十二间白色粉墙、绿色门窗、黑色瓦顶的教室,在蓝天白云之下和远处巍峨群山的映衬下,肃穆而且气派。
舒甄好最喜欢学校这两口水量充盈的鱼塘。她坚持要秦子岩带她绕着鱼塘走了一遍。塘里绿水涟漪阵阵,岸边柳树轻拂,她眉宇间的忧郁神情消散不见了。“可是为什么叫鱼塘呀?太土了!”她有点娇嗔地问秦子岩,“明明就是两座湖嘛,在我们苏州肯定就叫作湖。您看湖水清汪汪的,岸边的柳树碧绿。还有,怎么湖边也不安几张休息用的长椅呀?”秦子岩笑着敷衍道:“沂山人土呗!”
“沂山人可不土哟!沂山一中的校园设计全国第一!”显然这个评价言过其实,但秦子岩爱听。秦子岩说学校原先是借用贵州会馆开办,是解放后韦校长在县长的大力支持下建成的新校园。舒甄好啧啧称奇,说韦校长功莫大焉。她说:“您知道吗?我们苏州园林最大的特点就是因地制宜,保存自然风貌,古人说‘不出郛郭,旷若郊墅’,沂山一中就是旷若郊墅,太了不起了!”
沂山一中所有建筑都是平房,当然首先是因为解放初期,教育经费有限,建不起楼房,同时也是由于韦校长等人在建校设计思路上秉承了因地制宜、因势利导的理念。校园占地面积够大,有坡地有水泊,各种树木错落有致,有大榕树、龙眼树、桂花树、紫荆树、木棉树,还有成排的柳树和小叶桉树,绿树掩映下的平房白墙红瓦和白墙黑瓦,校园里的分岔小径都有修理齐整的冬青。这时恰好是夏天的下午,四处有知了的叫声,此起彼落,显得更有一点蝉噪林静的园林野趣。
学校图书馆就安静地坐落在一片绿荫下。
图书馆是一排六间教室,在校园的西北角。图书馆门前有许多挺拔秀美的小叶桉树,图书馆则背靠一排茂盛的垂柳,垂柳后面就是舒甄好心中的湖——鱼塘。在整个沂山一中里,图书馆算得上是一个安静的角落。舒甄好在小叶桉树下沉静地打量着图书馆,那神情俨然是部队指挥员在观察自己的阵地。秦子岩觉得有肃穆感,小心陪在一旁。
图书馆管理员陆费祥老师年纪大了,已经在县医院病休两个多月,其实老人家也没多么重的病,可他就是不愿意把图书馆的书库钥匙交出来,便称病住院去。据说,他很坚决地表示,学校只要不确定专人交接工作,任谁来拿书库钥匙他都不放心。
陆费祥老师是广东梅州客家人,创校初期就被聘到学校管理图书,韦校长早年在这里上学时他就是图书馆老师,在全校教职员工中他的资格足够老。也正是因为他的老资格和一意坚持,新建校园时才为图书馆争得了一排六间大教室。他微微发胖的体态显得有点慵懒,其实老师同学们平时见到的陆费祥老师总是在图书馆书库里做事,并不曾见他有过闲暇。陆费祥老师基本上不太修边幅,灰白色的脸庞上稀稀拉拉的花白胡须好像不曾修剪过。他上身总是罩着一件深蓝色布纽扣唐装上衣,衣服的两只袖子总是套着一对灰布袖套,在秦子岩的记忆里老师的衣服几乎就没换过别的颜色。陆费祥老师平时话不多,而且他的客家口音说话也不太好懂,一般人觉得老人家说话口气比较生硬,有点说一不二样子——在沂山人听来,他比较硬的口音显得比较铿锵,比较铿锵了就比较有力,比较铿锵有力就像是有点说一不二的意思——其实,老人家说话做事还真就是说一不二。
秦子岩告诉舒甄好,一中的图书馆从1929年建校起,几位创始人就开始筹划建设学校图书馆,后来学校几次变迁,图书馆却一直在发展,藏书越来越丰富,现在藏书大约已经大大超过三万册,藏书量远超沂山县图书馆。舒甄好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全校在校生十二个班五百多人,生均图书竟然超过六十册。“太棒了!都超过我们苏州第一中学了,我们苏州第一中学可是一所完中呀!”秦子岩说:“我们一中也是完中,不是刚刚降为初中吗?”舒甄红说:“可是这里到底是边远山区的中学呀!真不容易!”
舒甄好把图书馆外墙打量了好一阵。图书馆的玻璃窗从里面用旧报纸糊上,没法从窗户朝里看。她好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
秦子岩看到舒甄好心有不甘,心里也就不肯善罢甘休。他东找西寻地扒着看了几个窗户,试图寻找一个缝隙,哪怕让舒甄好瞄上一眼书库也是好的。
好在还真有一个缝隙可以往里瞄一眼。有个窗户的报纸没粘牢,掉下一个角。秦子岩赶紧让舒甄好来看。
舒甄好扒着窗户,屏住呼吸,像瞄准射击似的往里看,看到一排排书架,她的近视眼没法看清书架上的书。秦子岩很贴心地替她往里瞧,口中念念有词:
“靠窗这排是现代小说,有鲁迅的、茅盾的、巴金的、老舍的,还有《高干大》《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吕梁英雄传》《三里湾》,还有《保卫延安》《林海雪原》《红日》《红旗谱》《青春之歌》《六十年的变迁》《三家巷》……”
舒甄好跟着秦子岩报出来的一个个书名一次又一次地点头,一直是相当熨帖的感觉,轻声叹道:“刚出的新书这里也有了哦!”
秦子岩趴着看累了,转过身来,舒了口气。
舒甄好佩服地说:
“秦子岩同学您的视力真好,为什么?”
秦子岩揶揄道:
“可能广西的绿水青山看多了吧。”
“可您书也读得不少呀。”
“还好吧,我倒也希望近视一点,配上一副眼镜,要不总不像一个书生。”
舒甄好抿嘴笑道:
“书生不只是读书读得多,还要读得好,读得有用,最重要的是心情,一辈子爱书的心情。论起来,秦子岩同学其实还真是个优秀的书生。”
舒甄好又感叹道:
“你们小小一个沂山一中,没想到藏书还真不少!”
“应该说咱们沂山一中!”
“对对,是咱们沂山一中,以后这些书就是我的宝贝啦,我可是护宝使者!”
秦子岩有点动感情道:
“这里曾经是我的乐园。上学时,我们几个同学来图书馆义务劳动,陆费祥老师特别喜欢我帮他整理借还图书的归架,说我从来不出错。后来又专门指定我替他抄写新书分类书目。闲下来他让我随意进书库看书。特别是暑假,一小半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
“那还有一大半时间去干什么?”舒甄好问。
“上山砍柴呀。”秦子岩回道,“砍了柴,挑到街上去卖,挣钱交学费。”
“暑假一大半时间都是砍柴吗?”
“不然呢?你问我的视力怎么会保护得这么好呢?因为要上山砍柴,如果再戴副近视眼镜实在太麻烦了。”秦子岩走到桉树下,朝着树干猛击一掌,像是在模拟砍柴,“开学后有时星期天也要去砍柴,要买书买文具,砍柴!有时候想吃一碗肉米粉,砍柴!月末回村里背米,要给我妈和伯娘买几个马打滚,砍柴!一般一天砍下来总能挣到七八角钱!”秦子岩很自负地笑笑,“有时候也去砖瓦厂挖土,要多挣一两角钱。不过砖瓦厂抢活路的人太多,一些苦力常年在那里挖土,就骂我们这些打零工的学生仔占了他们的地方。我不想跟那些大人吵闹,索性一个人上山砍柴,累是累一点,可还是与世无争的好。”
舒甄好也跟着过来抚摸桉树光滑的树干,像是在抚慰什么。
秦子岩回忆道:
“暑假跟陆费祥老师在图书馆里做事看书,老师中午就往我口袋塞上一角钱,让我到学校门口买米粉吃。那时都想着攒点钱,只要能扛得住饥饿,就去买一分钱一小碗的糖粘子,一种学名叫逃军粮的野果子,沂山郊外满坡满岭都是逃军粮灌木丛,买上三碗糖粘子喝上一搪瓷口盅凉水,能顶得到晚饭。一天能省几分钱也是好的。你晓得吗?上中学时总觉得饿,好像也从来没有吃饱过,营养严重不良,所以发育特别迟缓,上初一时我才一米三二,上初二时绕着足球场跑一圈也就是两百米,我都跑不下来,跑下来就干呕,吐酸水,那是虚脱。高中毕业时身高才一米六,又是鸡胸又是佝偻背。好在进到北师大,特别是1958年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吃,我这才发现从前我从来没有吃饱过。在北师大我特别注意锻炼身体,每天做三十个双杠‘双臂屈撑’和五十次单杠‘引体向上’,跑四千米,愣是跑成了校足球队主力,大三时鸡胸平了,佝偻背直了,胸大肌鼓了起来,身高竟然到了一米七五,从大一时班上的‘小广西’长成了后来系里的‘大秦’。”
舒甄好很是庆幸道:“哎呀,您要是只有一米六那可怎么办呀!”言下之意是说“您若那样我们怎么做朋友呀”。她又有点心疼道:“中学时期正是身体发育期,总是吃不饱肯定要影响身体发育的啦。”
秦子岩回想道:“上中学时也有吃饱饭的时候,只要暑假在图书馆帮老师做事,晚上他总要带我回他家吃晚饭,一连三大碗米饭,那时粮食还没定量,师母早有准备,不过我总是有点爱面子,不敢多吃。就这样也算是补充了一天的营养。”
“陆费祥老师人怎么这么好哦!”舒甄好喃喃道,又忽然想起,“秦子岩,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医院看望老人家呀?”
秦子岩发觉舒甄好对他的称呼后面去掉了有点生分的“同学”两字,心里舒坦。对于她的建议秦子岩当然连声称好。这几天他全部心思都在舒甄好这里,生怕初来乍到的苏州姑娘有什么不适,其他事情差不多都忘了。陆费祥老师可是他的恩师,只要舒甄好乐意,而且是主动提出,他当然立即响应。秦子岩偷偷瞄了瞄舒甄好,长长的睫毛并不怎么眨动,显然心情大好,看来校园一游其乐陶陶,小舒同学宠辱皆忘了!
秦子岩和舒甄好来到县医院住院部。陆费祥老师正靠坐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秦子岩的到来让他惊喜不小,这可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从北京回来看望他了,老人家开心,原先发灰的面庞顿时微微酡红。接着,当秦子岩把身边的舒甄好介绍给他时,老人家则是大吃一惊,喜出望外,满脸涨红,赶紧伸出胖嘟嘟的双手来迎接舒甄好主动伸出来的双手。可是,刚一握手老人家就主动收回,像是被触电了似的,好一阵手足失措。老人家已经不太习惯跟女性握手。舒甄好礼貌而尊敬地鞠了一躬,用吴侬软语的普通话甜糯地叫了一声:“陆费老师您好!”
陆费老师连声应道:“你好你好你好!”紧接着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舒老师哦!嗬嗬嗬!秦子岩在信里介绍过你了,很好很好,嗬嗬嗬!”
陆费老师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肥嘟嘟的手指头指着舒甄好道:
“舒老师,你怎么知道我是姓陆费呀?”
“老师,难道‘陆费’不是复姓吗?”
“对对对,我要说的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第一次都错叫我陆老师,秦子岩他们这帮学生个个都叫错过,嗬嗬嗬!”
“我姆妈以前在东吴大学图书馆做事,在那里我看到好多中华书局的书,姆妈告诉我,陆费逵是中华书局的创始人,说陆费逵的五世祖陆费墀还是《四库全书》的总校官。”
“哎呀,舒老师家学渊源呀!”
秦子岩觉得陆费老师说话的口音都变了,说的几乎是一口的客家话,而不像以往只是带着客家口音。
陆费祥太高兴了。因为两个多月前韦校长告诉他,上级分配来一个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的毕业生,让他准备交接班,他当时就很高兴。而且校长悄悄告诉他,即将新来的女老师还是秦子岩的女朋友,这就更让他高兴得不行。秦子岩可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呵!眼下,这对青年男女竟然来到面前,而且是如此漂亮优雅又有学识的一位姑娘,老人家当然喜出望外。他特别着急要跟舒甄好多说说话,连连催秦子岩和舒甄好都坐下。可是病房很简陋,一张病床只配有一张松松垮垮的小方凳,秦子岩让舒甄好小心坐好了,自己则半个臀部挨着床沿坐了一下下。可就这一下下,老人家就把秦子岩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不少事情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遍。他说他1930年辞去广东梅州老家一家私立中学的教职,专程去到武昌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学习,两个学期后因为家里有变故,只好肄业离校,解放后武昌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并入武汉大学,所以算起来他跟舒甄好算得上是校友——尽管舒甄好一再纠正说陆费老师是老学长,他还是坚持称校友——陆费老师还说他一直记得沈祖荣校长。说沈校长第一次给陆费祥他们班级上课,就当着全班同学问他:“陆费祥,你家跟陆费逵先生同族吗?”吓得年轻的陆费祥嗫嗫嚅嚅道:“陆费逵先生是浙江桐乡的陆费家,学生是广东梅州的陆费家。”沈校长微笑道:“好好,看来五百年前是一家。同学们,大家要记住了,‘陆费’可是复姓,陆费逵先生是中华书局的创始人。”
陆费祥老师说,沈老师英语流利自如,湖北口音很干脆利落,讲课滔滔不绝,曾经害得陆费祥当时就很为自己是客家人自卑,认为客家人说话好像天生就不够利落。秦子岩和舒甄好听着都笑了。秦子岩发现老师从来没有这么健谈过。舒甄好当然是喜出望外,在天远地远的沂山一中,遇到武大老学长不说,竟然还同为沈祖荣先生门下,这个概率太小了,简直就像是小说家的杜撰,可却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发生在舒甄好这里。
那天陆费祥老师说,他一直盼望舒老师快点来,自己早就过了六十岁,可以退休了。后来盼得都有点着急了,因为县教育局给学校分配了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的“男娃仔”来,指定要到学校图书馆工作。他跟校长说不合适,可校长说不合适也要接下来,有问题以后再说。沂山人如果对男女青年表示一点轻视,就称“男娃仔、女娃仔”。他看校长顶不住县领导,索性自己就躲到县医院来养病。他的计策就是缓兵之计,拖到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的毕业生来报到,把钥匙交给懂书的人。“舒老师,今天早上医生查房,医生催我没什么大毛病,可以出院了。我还正为难。舒老师你这一来就成了纾困解难的大救星!太及时了!另外,学校假期最适合图书馆管理人员交接班,清点图书。明天我就出院!”
那天在陆费老师那里,还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而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可把秦子岩吓了一大跳。
事情说来也简单。老人家那天是太健谈了,临别时他送秦子岩和舒甄好,在病房门口,看四下没人,他忽然对舒甄好诡秘地小声说道:
“舒老师你好有眼光啊,秦子岩可是顶呱呱的一个好后生啊!”
“啊?”舒甄好没有心理准备,脸色腾地涨红起来。在此之前,她和秦子岩无论是通信还是见面,都还没有触及这个话题。除了秦子岩学着那天在武大礼堂看演出时舒甄好的同学叫“舒舒”,略有那么一点亲昵的感觉,平时两人在通信里一直都是以“秦子岩同学”“舒甄好同学”相称。现在怎么成为她好有眼光,而且是她相中了秦子岩!
突如其来的爱情,常常是搅乱少女心绪的一股旋风。舒甄好好不尴尬,满脸羞红,低下头不吱声。
秦子岩则吓了一大跳。他明白陆费祥老师是从校长那儿得到的情况,当初他为了加重舒甄好的分量在给校长的信里谎报军情,说跟舒甄好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他赶紧打断老人家后面的话,连声叫道:“老师老师!不说了不说了!保重保重,再见再见!”
秦子岩和舒甄好各有各的尴尬和紧张,慌慌张张从医院告辞出来。
意想不到的事情只不过是意想不到,而事情本来就在那儿等着这一对善良而多情的青年男女。他们从陆费老师尴尬的话题里慌慌张张逃跑出来,可是无论如何他们逃不出这件事情——是或者不是,生存或者死亡,这是一个问题。其实,自从秦子岩和舒甄好出双入对、如影随形出现在沂山县城起,特别是从两人出没于沂山一中开始,在当时那个年代,周围几乎所有人看到了都会认为他们就是恋爱中的男女,哪里用得着陆费祥老师因为喜极失言,把秦子岩谎报的军情泄露出来。秦子岩和舒甄好何至于如此惊慌失措?
其实,秦子岩和舒甄好是各有各的惊慌失措。
秦子岩的惊慌失措是因为他的谎报军情有可能导致自己正在一心追求的美女对他进行道德审视,给他的人品给出差评。试想,他的谎报军情显然暴露他自作多情,不仅是自作多情,而更像是虚张声势,不仅是虚张声势,还更像是强人所难!这样一来,太容易造成误会,圣洁高贵的舒甄好有极大可能会认为秦子岩这个男人无聊透顶,从而招致恋爱的灭顶之灾。此时,秦子岩看到的正是舒甄好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她此时不再是眉宇间有忧郁神情,也不是刚才的满面羞红,而是眉间紧锁,长睫毛下垂。秦子岩生平第一次碰上美女动怒,吓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秦子岩的惊慌失措不无道理,倘若他追求的美女是一个优越感很强、处世格涩的姑娘,他的不祥预感倘若没有成为残酷现实,起码也够他折腾个寝食难安。还好,舒甄好是个知性姑娘,从来就不是一个处世格涩的女孩,从来不会在细节上跟人计较。临毕业前,家庭的变故使得她的优越感几乎损失殆尽,使得她愈发以平淡处世以求得自保。舒甄好这时的惊慌失措,其实是无端的着急,是惊诧羞愧的表现,是极度的自卑感而引发的强烈自尊——为了保护自己的尊严而强化起来的严厉态度。至于秦子岩在这中间究竟做了些什么,全都不在她这时候的思虑中。
舒甄好默不作声,匆匆走进十字街口的一家甜品店。秦子岩慌忙跟进去。甜品店里这时没有其他客人。舒甄好并不搭理秦子岩,只给自己点了一碗绿豆沙。秦子岩赶紧也给自己点了一碗,并且抓紧把钱都付了。舒甄好坐在一张方桌前,自顾自地低头用调羹喝绿豆汤。秦子岩也赶紧坐到对面,低着脑袋用调羹轻轻搅动绿豆汤,并不敢喝,像是在听候发落。舒甄好喝了两口停下片刻,秦子岩赶紧停下片刻。舒甄好再喝几口,秦子岩也再搅动几下。舒甄好放下手里的调羹,秦子岩也赶紧放下手里的调羹。秦子岩只觉得舒甄好生气时的模样也好看得动人,长睫毛因为生气而挺秀,看上去眼睛如围着云雾,显得气氛浓重而深不可测。
舒甄好深吸口气,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意思。秦子岩心情顿时一松。两人相处,沉默往往让人不知其可;而年轻男女初交,沉默则尤为让人绝望,而只要开口,只要说话,就有生气,就有希望。
“秦子岩同学!”秦子岩心里一沉,他注意到舒甄好对他的称呼又变回到原先生分的样子。那一直低垂的长睫毛快速扑闪几下,舒甄好压低声音冷冷问道,“请问,我们两人互相了解吗?”
秦子岩有点张皇,不置可否地点头又摇头。他感觉到,舒甄好像是要宣判什么了。可是他不害怕,心想,无非是说你不了解我,那可以进一步了解呀;或者是觉得我很穷,担负不起未来的生活,那我会努力呀,再说,新中国青年不能嫌贫爱富的呀;或者是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那还可以公平竞争呀,再说,我们也可以做普通的好朋友嘛——其实,凡是听说女士已经有男朋友了还坚持要做普通好朋友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是心有不甘的。
秦子岩方寸不乱,决定采取以退为进策略,用无奈的口气说:
“我家很穷,很苦,您是了解的,或者说,我已经无家可归,这些我都在信里告诉过您的。”
舒甄好摇摇头,脸色陡然一变道:
“您家再苦,可您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啊,当然心里清爽自在的啦。而且您还是共产党员,还有大好前程。可是,秦子岩,您晓得我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呢?”秦子岩赶紧用表情向舒甄好询问,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舒甄好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急促地说道:
“我爸爸是右派,而且是极右,晓不晓得极右?正在劳动改造,我大学最后连入团资格都被取消了……”
舒甄好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在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看上去睫毛已经潮湿。她圆中带方的脸庞突然变得很方,看上去就是一张俊秀的国字脸。国字脸的苏州姑娘其实生性好强,竟然能把眼圈里的眼泪收了回去。显然,因为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故,她很生气。可是她也不知道应该生谁的气。总之她就是生气。
秦子岩心里顿时释然,压低声音反驳道:
“那是您父亲,并不是您呀,他们怎么会这样……”
秦子岩这才明白,自从见到舒甄好,一直觉得那眉宇间有明显的忧郁神情,原来她心有忧戚。他当即一把握住舒甄好搭在桌上的一只手——从武汉大学认识以来,有过很多次冲动和很多次机会,却不曾伸手去握那双自己很想很想触碰的纤纤玉手,直到此刻,秦子岩毫不犹豫去握住了。这个举动,是在听到舒甄好提醒他是共产党员而面对的是一个右派分子的女儿,一个入团未获政治审查通过的青年之后,他毫不犹豫做出了接受这一切现实的坚定表示。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良知,是做朋友的本分,是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责任,更是自己在萌发过爱慕之心后应有的无所顾忌、永不后退的壮举。
舒甄好感动了,顺从地让秦子岩握自己的手,接着,又不由自主地把另一只手也缓缓地移过去,郑重地交给了这个男人。
这就是秦子岩与舒甄好认识以来的第一次正式握手。
即便如此,舒甄好的神情依旧还是那么无奈和苦痛。
舒甄好的父亲解放前是《苏州日报》的副刊著名主笔舒笑天,解放后政府安排他到苏州市人民评弹团搞创作,在评弹团他也写过一些歌颂新社会新风貌的文艺作品,著名的评弹《新苏州》就是舒笑天的代表作。舒笑天办报和写作小品文在民国年间的苏州乃至江苏文坛已经小有名气。他是旧式文人,喜欢雅集,解放后跟南京一些当红青年作家结交,时不时互相约着沿沪宁线做文人雅集,十日一聚,半月一会,吃酒聊天,谈古论今,快意文事。1957年6月舒笑天去南京参加省文联的评弹创作会,闲下来就约来几位青年作家到夫子庙吃老酒,席间大家畅谈在筹划创办同人刊物。舒笑天酒酣耳热,声称一定加盟,而且表示钱不是问题,自己一定有相当的担当。为了表示认真负责,他还对创刊的“启事”和“章程”提出若干修改意见,意见无非是坚持百家争鸣,主张俄国作家契诃夫所说的“大狗小狗都可以叫”。他还现身说法,拿自己解放后的名作《新苏州》开涮,说既可以写新苏州,也可以写老苏州、旧苏州甚至是古代姑苏,全看怎么写,不能搞题材决定论,云云,酒后出妙语,博得众作家击节叫好。时隔不久,筹办同人刊物的行为成为右派分子猖狂向党进攻的一个重大事件,1958 年初那几位青年作家就被划成了右派分子。舒笑天不在省城,也不是名作家,没有机会抛头露面,倒也没什么事。可是不晓得哪个地方漏了风声,1959 年初舒笑天忽然间就成了漏网右派分子,因为在讨论创办同人刊物时他充大款,表示钱不是问题,多少他可以包圆,这就成了后台老板,而他又是个旧式文人,旧时写的小品文里奇谈怪论一抓一大把,很容易就追加成了反动文人,反动文人加右派分子,就成了双料坏人。问题是舒笑天还死不承认自己是反动文人,也坚决不承认是向党进攻的右派分子,于是罪加一等,定为极右分子。结果,极右分子舒笑天就被下放到苏北地区盐城海边的一家国营农场劳动改造。
家中这些巨大变故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写信告诉舒甄好的。弟弟才上小学四年级,来信写得很简单,大意是爹爹成了右派,到苏北农场劳动去了,姆妈交代姐姐毕业了也不用回家,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舒甄好面对弟弟的来信无比郁闷,止不住地心慌意乱,想想当时各大报纸上经常大篇幅报道一些猖狂向党进攻的右派分子的罪恶事实,她也不晓得父亲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这时候她多么希望继母本人给她来一封信呵,继母是东吴大学语文系毕业,念大学时就在舒笑天主编的《苏州日报》副刊上发表过诗歌,因为感念舒老师栽培之恩,坚持要做恩师的学生,后来也就做成了舒甄好的继母。何故这么重要的时刻她连一封家信都不肯亲自捉笔,让一个四年级小学生来告诉她这么重大的事情!想到年幼的弟弟用蘸水笔艰难地写出他这种年纪半懂不懂的信,舒甄好心疼,忍不住落泪。
舒甄好九岁时亲生母亲就病故了。母亲生前是东吴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舒甄好从记事起就喜欢跟妈妈去图书馆上班。妈妈总在忙着编书目,她就乐得自由自在地在阅览室不停地翻看《儿童教育画》《少年杂志》《学生杂志》《儿童良友》《儿童世界》这些儿童杂志。她最喜欢的杂志是《儿童世界》,里面配有精美插图和漫画故事。后来,妈妈住进了医院,说是肺结核穿孔,没过多久在医院里去世了。母亲去世后,舒甄好就再也没有去过自己最喜欢的图书馆阅览室。高考时她填报志愿时没跟任何人商量就报了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父亲知道了大吃一惊,说那是一个大专学历的专业,而舒甄好的成绩满可以到北京、上海上个像样的大学,在武汉大学上个本科专业也是大有希望的。她不吱声。她是用这个志愿来表达对妈妈的怀念。
舒甄好接到弟弟的来信后,连忙跑到邮电局跟在苏州的姨妈通了长途电话,这才晓得了父亲出事的大概情况。一时间她的脑袋直发胀。
不过,舒甄好也看到许多报纸都在奉劝右派分子早日幡然醒悟,洗心革面,悔过自新,她也略微得到宽慰,以为父亲也可以像报纸上所指出的,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争取早日回到党和人民的一边来,渐渐地也就觉得不会有多大的事情。作为一个心地善良、思想单纯的大学生,一个能把政治课考试卷答到满分而对现实生活中的政治无法理解和处理的大学生,她无法判断父亲的遭遇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她还能安心参加毕业实习,用心接待秦子岩和余教授——尽管那时秦子岩发现她眉宇间那明显的忧郁神情——也还能开心观看歌剧《洪湖水浪打浪》的演出,能够随着台上韩英动人的歌唱而落泪……
当然,现实是最好的老师,现实能帮助她理解一切。不久,班上团支部书记找舒甄好谈话,告诉她,系里有几位父母成为右派分子的同学,经过组织上和同学们的帮助,把父母写有对党不满言论的来信交了出来,组织上也希望舒甄好向这些同学学习,回忆看看父亲有没有给她来信谈过对党不满的话,她当即矢口否认;团支书问她能不能把父亲的来信拿出来“给组织上看一看”,她当即断然拒绝,还拿出保护公民通信自由权利的法律条文把书记怼回去。于是,临毕业前夕,她得到通知,自己的入团申请在审查环节没有得到通过,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那天,团支书面无表情地通知她,她的入团申请虽然经过团支部讨论一致表决通过,但是经系团总支慎重审查研究,认为她对右派分子的父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严重错误缺乏正确认识,不配合组织调查,没有划清界限,不符合共青团员作为党的忠实助手的条件。她当时是浑身冰冷,眼前一阵发黑。
临毕业前这一突如其来的遭遇对于舒甄好的打击是残酷的,其残酷程度是后来生活在新世纪的年轻人难以想象的。这么说吧,在当时,一个青年学生可以不申请入团入党,至多别人认为他思想落后,不追求进步,在单位里甚至在社会上可能会失宠——至多也就是失宠而已,可是,如果他申请入团入党而且支部讨论通过了,却没有通过上级组织的政治审查,那么,这就等于上级组织无声地宣判了他在政治上存在严重问题,如此一来,事情就严重了,正如古人所说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此他在政治上就被打入另册。这就是那个年代社会政治的逻辑。在那个年代,一个人在政治上被打入另册,一般来说也就意味着他在此后的生活、工作和事业中将举步维艰。
舒甄好在毕业前夕即将走向工作岗位的人生重要关头,遭遇到前面所说社会政治的逻辑,瞻望前程,不由得让她不寒而栗。在当时,这对于如此热爱自己专业的大学毕业生,简直就是一个当头棒喝。而更让舒甄好绝望的是,对于这个当头棒喝,不要说她没有还手之力,简直就是毫无招架之功,甚至无处可逃,完全处于孤立无援、任凭命运操弄的境地。尤其令她觉得屈辱的是,她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忍受,设若是肌肤有个伤口,她还能悄悄舔吮伤口止血,可她是心灵在淌血,连舔吮伤口都无处下手。在珞珈山下,在东湖岸边,在毕业季同学熙熙攘攘、众声喧哗的日子里,舒甄好却为此经历很多个惶恐不安的难眠之夜,总是在将睡将醒之间,一直处于胡思乱想的情绪煎熬之中。她原本想跟分配到边疆省区工作的同学那样,毕业时领到派遣费后,按规定回家休息一个月。这是大学生走上工作岗位前最好的空窗期,是既往已往还未往,未来可期却未来,心情最放松最富诗意和想象力的时光。绝大多数同学自然是回家与家人团聚,让家人观赏大学毕业证书,共同庆祝学成归来,然后享受休闲时光,卡准时间最后才去分配的单位报到上班。可是弟弟早已在信中告诉她,爹爹不在家,姆妈说姐姐毕业就不用回来了,请姐姐自己照顾好自己。她凄怆地想,家里没有了爹爹,那也就算不得是自己的家了。舒甄好再单纯,自尊和知趣却一直都在,何况那圆中带方的漂亮面庞还是藏着棱角的。稍作犹豫,她决计直接投奔广西而来,投奔沂山一中而来。
从武昌到沂山的路程,差不多就是北京到沂山的一半。为了避免在沂山站夜间下车——舒甄好不能确定秦子岩一定会来接她,直到舒甄好拿到分配通知,她还不敢断定秦子岩真的就会追随她去沂山,特别是当那个党员学生了解到自己是一个连入团都没有通过审查的右派分子的女儿,还会不会践行他先前的誓言。他们那时不过是一面之交,此后也只有矜持而礼貌的通信关系。虽然她已经写信告诉秦子岩已经接到分配通知书,即将去沂山一中报到,秦子岩的回信满纸是欣喜若狂、激情奔放,但她还是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追求者盲目乐观的表现,为此她还是不敢确定到时候秦子岩会不会来接站。如果火车是夜间到达,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一个女孩子,带着两只行李箱,万一没人来接,人地两生,深更半夜的,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于是她做了最稳妥的计划,乘武昌至湛江的直达快车到柳州中转,然后转普通列车去沂山。列车时刻表上表明普通列车沂山到站时间是中午12点整,停车11分钟。只要是大白天,即便孤身一人,她自信还是有足够的能力和胆量独自找到那遥远而陌生的中学的。
当然,后来的情形让舒甄好一路上的自卑、忐忑、猜疑、怯懦、恐惧以及鼓足勇气显然都没有了必要。一身阳光、满面春风而且手捧花束的秦子岩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健康而真实的存在,从一踏上沂山的土地就进到秦子岩自编自导自演的剧情里,成为他俩此后多少年快乐回忆的喜剧桥段。那些天,秦子岩如影随形地照顾,帮助打理一切,耐心仔细地陪同她游览美丽的校园,让她几乎宠辱皆忘,这也成为他俩当时摇曳心旌的浪漫华彩乐章。可是,一旦夜深人静,秦子岩不知钻到哪个老同学家里去过夜,舒甄好独自一人静静躺在陌生的宿舍里,她的心情又无法平静,家庭变故带来的阴霾重又笼罩她的心头。根据舒甄好在政治上的一点点知识,她知道不久后就会寄到沂山一中自己的档案里,关于右派父亲被处理的情况,关于她入团未能通过政审的材料,以及关于她与右派父亲不能划清界限的评语,都会触目惊心地一一记录在案。有时候她甚至猜想,随着档案的到达,什么韦校长的青睐,校领导的欢迎,行政科主任的谦恭,陆费祥老学长的厚望,等等,都将随之有所改变。尤其是,秦子岩还有什么必要践行先前发下的誓言呢?一切都将如此这般发生改变。她多么希望自己所担心的那些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即便发生过也不要如梦魇一般地纠缠到天远地远的沂山来。连续几天,秦子岩越是对她爱护有加,舒甄好越是担心事情的发展最终是乐极生悲。“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句箴言,她已经在政治上深刻领教过一回,何必再到爱情上重蹈覆辙呢?几天来,只要夜里独处,周遭静谧,离校后一路上的自卑、忐忑、猜疑、怯懦、恐惧总在轮番骚扰她,让她觉得一时不能自拔。
这就是当陆费祥老师点破秦子岩和她的恋爱关系时,舒甄好对秦子岩好一通生气,而且显然是没来由的生气,乃是一个敏感少女由于自卑而强化为极度自尊的失态。然而,由于秦子岩生来就有一副逆水行舟、只进不退的品格,抑或说秦子岩已经深爱上他的舒舒,哪里还在乎如此种种的世俗的罗网与羁绊。他们的故事在沂山县城十字街口的一家甜品店里实现了一个突破性的升华。
当然,冰雪聪明的舒甄好断然不会从此把自己交给秦子岩。那个年代,男女情事,说简单也简单,两双手一旦相握就可能一定终身;说不简单也很不简单,男女双方一定要经得起身边领导和长辈亲朋的再三追问,一要问有没有深入了解,二要问有没有共同的理想,三要问你们有没有共同语言,其郑重其事的程度远胜于西方人婚礼上那一套“无论如何如何……你都愿意嫁给他吗”的陈词滥调。在十字街口的甜品店里,秦子岩诚恳地征得舒甄好应允,从现在起两人可以开始进一步互相了解——“进一步互相了解”,当时就是确定恋爱关系的代名词。
舒甄好当然会应允秦子岩的请求,特别是如果秦子岩在了解了全部事实之后还能诚恳提出请求,舒甄好除了应允就只有感动了。
其实,生活中,所谓两个人的互相了解,在平常的日子里,仅凭通信和相当审慎的接触,要想互相了解谈何容易!在此后借着两地书交流的日子里,秦子岩总是那么谦谦君子,舒甄好又总是那么贤淑优雅,通信中秦子岩总是那么条分缕析,舒甄好又总是那么亲切感性,一切是那么美好,一切是那样地风和日丽。两个人所谓的互相了解,只要没有发生突如其来的外因,那么,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朝着理想的方向向前、向前。在我们的生活中,总要等到无故加之的凌辱突然降临,无妄之灾猛然冲击,一个人才会做出自己的反应,反应有可能是宁折不弯或者宁弯不折、宁死不屈或者宁屈不死、能伸能屈或者只伸不屈反过来只屈不伸,如此这般才会对你在意的人有所洞察。可是,在这种冲击还没有降临之前,所谓的互相了解不过是一种青春的自我想象和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抑或是你好我好、君子之交甚至是腻腻歪歪而已。
这对友好相待、理性相处的年轻男女,这时还远离所谓的凌辱和无妄之灾,在甜品店里,舒甄好关于家庭变故那一番自残式的痛说家世,恰好被家庭阶级意识比较淡漠的秦子岩所淡化。这种家庭阶级意识在当时已经相当普遍,可秦子岩竟然如此淡漠,着实让舒甄好感到强烈的意外和巨大的宽慰,使得她对秦子岩的好感油然而生。
当然,让舒甄好最后确认秦子岩是宁折不弯、宁死不屈、只伸不屈的品格,还是后来一件又一件事情。秦子岩毕业留校,毫不犹豫就提出跟舒甄好结婚,立即启动进京生活的计划。按照当时的规定,作为党员,秦子岩要跟家庭出身有问题的舒甄好结婚,必须向支部做出书面汇报并得到支部审查同意,秦子岩毫不犹豫递交了书面汇报,接受了党支部、系总支、校党委的一次次谈话和问询,却毫不退缩。既然几经努力,舒甄好还是无法调进北京,秦子岩就毫不犹豫请调回沂山县。这些都是后来两年多里发生的事情,秦子岩专心致志地爱定了舒甄好,终于使得他从武汉珞珈山追到广西沂山,把舒甄好追到手。秦子岩上中学时,经常得到班主任盘中仁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表扬,表扬他学习能力强,强就强在专心致志,他从此把盘老师的表扬当作教诲,学习做事愈发专心致志。不承想,在追女孩、谈恋爱、结婚成家这些事情上,专心致志也使得他终成正果。
自从秦子岩帮助舒甄好在沂山一中安顿妥帖,更重要的是,经过十字街甜品店里两人一番推心置腹的拊掌倾谈,舒甄好得到了自己人生重要关头最需要的抚慰和承诺,便把一切烦恼权且放在一旁,与秦子岩以恋爱朋友的关系朝夕相处了半个多月。秦子岩借来两辆自行车,几天里两人骑着自行车,几乎把“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沂山古城游遍,大有比翼双飞的样子。那些天,沂山古城忽然闪现一个很耀眼的风景,那就是一对年轻男女或骑或推自行车在大街小巷自由来去,几乎让很多人都晓得沂山一中又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而这个女老师的男朋友就是秦子岩,以后任哪个男人都不要打那个女老师的主意啦。
秦子岩还领着舒甄好骑行到自己家的老屋,离县城南门十多里地外的高岭公社高岭大队。自家老屋已经让生产队用来做队部和活动室。两人就到父母亲的坟上除草扫墓,上香烛焚烧纸钱。他跪在父母坟前,默默祷告父母,说儿子把未来的儿媳妇带来看他们了,祈祷父母在天之灵保佑。完了舒甄好问他祈祷了什么,他说向父母表示毕业了一定回沂山来陪伴他们,保证年年清明都来上坟。舒甄好听了又深深感动了一下,主动轻轻地拉他的手。
秦子岩还领着舒甄好去看望住在同一个村的伯母家。解放前高岭村是血吸虫病疫区,父亲和伯父都是患血吸虫病相继去世,大炼钢铁中母亲又遇难,秦子岩眼下最亲的亲人只有他六十多岁的伯母和一对堂姐妹。堂姐已经出嫁,堂妹在生产队劳动,三间夯土筑就的茅草房就伯母独自一人。茅草房几经雨淋风刮,夯土墙体已经斑驳陆离,就像老人家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老人家一只手拉着子岩的手一只手不停地擦泪,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仔呀子岩呀,子岩呀我的仔呀,伯娘想你呀!你妈死得冤呀!”惹得陪在一旁的舒甄好也跟着伤心揩泪,只觉得人间太多疾苦。
说了一会儿话,临别时伯母拉着秦子岩的手一再念叨:“你在北京那么远,哪天伯娘要咽气都等不到你回来了。”
秦子岩安慰伯母,说明年毕业了一定会回沂山工作,那时就有空来看伯母了。
舒甄好觉得秦子岩对伯母说一定回沂山工作,像是在对着她一再表决心,心里很是熨帖。
可是伯母突然正色道:“毕业不要回来啵!千祈不要回来!回来做什么?留在北京,一定要留在北京!我们村里的人听讲你到北京上大学,对你伯娘对你老妹都客气蛮多,不要回来哦!”
说得秦子岩和舒甄好都笑起来。
秦子岩还领着舒甄好去参观坐落在城西郊的子厚祠。
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在柳州任刺史时,沂山县遭遇大旱,柳宗元曾经前来赈济灾民,沂山县志对此事有记载。后人就在沂山城西修建子厚祠纪念他。子厚祠建得很简单,也就是三大间有飞檐回廊的庙宇,屋前一棵大榕树遮天蔽日,平添了一种肃穆的气势。子厚祠外墙斑驳脱落,显然是年久失修,正门屋檐下有榜书“子厚祠”三个大字,也布着尘垢,门上挂了一把锈蚀的铁锁,门外墙上有红漆碑刻,郑重其事地标明是广西壮族自治区文物保护单位。秦子岩嘟嘟囔囔道:“大门锁上就算保护单位了。从前我们经常来玩,也没门,随便进,没人管。”舒甄好笑道:“越没人管越糟糕,锁上总比不锁好。”
两人绕祠转了一圈,墙面泥灰脱落的程度足以说明这间重建于清朝嘉庆年间的建筑物年代久远,墙边青石板上绿茵茵的苔藓表明这里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舒甄好却十分好奇,扶着眼镜贴近大门从门缝往里瞄。秦子岩说没什么可看的,笑她有图书馆员职业病,对一切收藏都感兴趣。舒甄好说看到屋里有一块大石碑,石碑上好像有铁线勾描的人物像,还有两行题字,屋内光线昏暗,辨认不出什么内容。秦子岩表示太熟悉了,懒得去看,就说这是宋人刻的柳宗元的石刻像,题字是清代嘉庆年间重修子厚祠时沂山知县题的,他背诵道,“士穷节乃见,文穷而后工”,说老校长最喜欢在大会上跟全校师生背诵这两句名言。接着他问舒甄好,这两句名言出自谁的文章。舒甄好毕竟是武大图书馆学系出身,古代名篇不陌生,回答是唐代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中的名句“呜呼!士穷乃见节义”,接着发挥道:“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可是天下第一墓志,是历代墓志中的千秋绝唱。”秦子岩看舒甄好功底果然不差,于是又问后一句出处。舒甄好正迟疑,秦子岩不容舒甄好多想,立刻剧透道:“出自北宋欧阳修的《梅圣俞诗集序》中‘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一句。”舒甄好只好点头。其实她只要再想一下也能想到,欧阳修的《梅圣俞诗集序》毕竟也是古代美学文论名篇。没料到男人到底还是好强一些。她也不计较,秦子岩的学识终归比她的同班男生要强不少,为此她心里欢喜。至于这两句题词的意思,两人都明白无须赘言,谁要说谁就是智商情商不够。然而,舒甄好也是不甘示弱的人,接着就问秦子岩,你知道我特别佩服欧阳修的哪一句名言吗?秦子岩连忙问是哪一句。舒甄好说:“立身以立学为先。”秦子岩马上抢道:“立学以读书为本。”舒甄好欢喜得眼睛闪现异彩,夸赞道:“你真棒!”秦子岩注意到舒甄好对他的称呼已经由“您”改成“你”,他的心融化了,迅速把舒甄好正在捋头发的一只手握住,激情地握住。两人相视一笑,舒甄好羞赧地把脸转往一边去。
在陪伴舒甄好的这些日子里,秦子岩虽然偶尔拉过舒甄好的手,而这次才算是具有仪式感的正式牵手。他一直在琢磨什么时候可以像恋人那样亲吻眼前这位美女,像许多世界文学名著中描写的那样。可是,看样子,还是不行。在那个年代,从友好地搀手到激情地牵手,再到相拥,再到亲吻,每一步都是一个阶段,哪里像二十多年后,许多男女情爱往往直入主题,一步登天。而在那个年代,无论秦子岩有着一个年轻男子多么强烈的雄性渴求和勃然而起的冲动,他也只能克制克制再克制,毕竟那是一个崇尚纯洁再纯洁的时代,是一个包括恋爱结婚凡事都要循规蹈矩的时代,否则就是流氓行为、作风败坏。他当然不愿意被纯洁美丽的女朋友误认为自己有流氓行为、作风败坏。其实,能够自由地偶尔握住那双纤纤玉手,就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能够尽情跟廖老师握手的那个男人,那个皮肤黝黑的华侨男人,秦子岩也就非常心满意足了。如此这般,两人也算是在平静的沂山度过了一段世外桃源一般的美好时光。
对于舒甄好来说,在半个多月里,按说她的人事档案应当发到学校,韦校长和其他校领导竟然毫无异样态度,见面一径是亲切友好的笑容,于是她的心情也就渐渐轻松下来。韦校长兼任着学校党支部书记,学校干部人事一类大事都在韦校长的稳妥掌握下,对于舒甄好入团没有得到批准这类事情,通常情况下只是档案里的有一笔说明,只要掌事的人不拿这种事做文章,这一笔说明就什么也不是。舒甄好为自己的事情忐忑了好些日子,可韦校长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当事。韦校长只是注意到档案里记有舒甄好的父亲是右派分子,这位经历过“土改”、“三反”“五反”、肃反、社会主义改造、反冒进和反右斗争等等历次运动而没有让沂山一中过于伤筋动骨的老领导,他心里想的只是谨防触碰舒老师心里这块伤疤,心里想的是要给予这样处境的年轻女教师更多的呵护。
生活风平浪静,舒甄好的情绪也就风平浪静,跟秦子岩出双入对也就有了轻松甜美的感觉。她最喜欢的是,好些天清晨,秦子岩陪在身边,两人绕着两口鱼塘散步——她称之为“湖畔散步”。暑假期间大多数教师不在学校,树影婆娑的校园最适宜两人随意走来走去。她最感动的是,好几个黄昏,秦子岩陪她坐在城北龙水河的高岸上。暑期正是龙水河一年中涨水时节,从云贵高原汹涌而至的黄褐色的浊水涨满了宽阔的河床。两人席地而坐,比肩眺望河中激流和一个个漩涡,常常是默默无语——此情此景舒甄好最感动的莫过于秦子岩的默默无言,比起男士的能说会道,她更喜欢男士的深沉缄默,尤其是在舒甄好心情一直不够放松的时候,尤其是在面对如此汹涌的大江大河的时候,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会有多么闹心!而舒甄好觉得最开心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一天黄昏,两人正要起身离去,忽然秦子岩暗示舒甄好看往右前方,只见一只黑毛大狗端坐在一座悬崖上,面朝大河,一动不动,任由河风吹拂,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秦子岩轻声对舒甄好说:“你晓得沂山人怎么说大狗这个样子吗?”舒甄好有点诧异。秦子岩就把沂山人“狗望大水”的说法告诉她。舒甄好很惊讶,说:“太棒了!在龙水河涨大水的时候,苍茫的黄昏里,一只大狗狗端坐在河边的高岸上,眺望茫茫大水,若有所思,太有象征意味了!”舒甄好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沂山人发现的这个意象,觉得很有诗意,富于想象力,也很好玩。后来,每当秦子岩端坐于一处看往远处,沉默不语,若有所思,舒甄好就会想起这个意象,笑他“狗望大水”。平时生活中爱意上来了,舒甄好就把他秦子岩叫作“狗狗”。
恋爱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8月中旬,系党总支来了一封加急电报,要求全系党员师生于本月16 日前返校参加学习活动,秦子岩只好依依不舍告别舒甄好。后来才知道,全国将要开展一场“反右倾”运动,全校党员师生提前返校,集中学习,参加运动。虽然那场“反右倾”运动时间并不长,可是大学里免不了有老师因为有过右倾言论受到批判冲击,教师队伍又有了改造和加强的任务,1960年毕业时,教育系大多数毕业生留校任教,除了加强北师大教师队伍,还有不少充实到北京市的一些中学。对很多同学来说,毕业留校肯定是意外之喜,可对于秦子岩和舒甄好却是意外之苦,因为如此一来,他和舒甄好的生活蓝图只能朝着迁居北京的计划重新绘制。要迁居北京,两人必须先结成合法夫妻,1962 年初春,他们在确认“经过互相了解、有共同理想、有共同语言”之后,就在沂山一中的校园里举行了婚礼。
稍为了解一点中国当代历史的人都知道,1962 年国家正处于经济困难时期,秦子岩和舒甄好的婚礼自然是难以想象地简单——其实当时有些人结婚连婚礼都免了,凭购物本到副食品商店买来一点糖果和香烟,在同事中散发一下,宣布自己结婚了,于是就结婚了。后来的人们一谈结婚便说“走进结婚殿堂”,五六十年前哪里有殿堂可供普通人结婚呢?
秦子岩和舒甄好还算不错,到底还是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婚礼就在沂山一中校园里他们宿舍前的葡萄架下举行。
所谓新房就是学校给申请结婚的舒甄好安排了一个套间。行政科麻主任让学校工友用白石灰重新粉刷一遍,门窗上贴了大红喜字,这就成了新房。时值寒假,学校里很清静。李敢干事让电工师傅在门前葡萄架上挂了几盏高支光的灯泡,在南方的春夜里显得格外雪亮。李干事还搬来学校广播室的留声机,一晚上都在播放革命歌曲。那天晚上主要是反复播放《洪湖赤卫队》的“洪湖水,浪打浪”和“愿天下劳苦人民得解放”等唱段。无论物质文化多么贫乏,只要有音乐,有欢乐的、激昂的、轻松的甚至是雄壮的音乐,就能营造出热烈的气氛、幸福的环境、快乐的时光。
在经济困难时期,婚礼上的用品几乎全部是食品(那时候基本上没有了酒宴),要满足饥饿年代所有人的最大需求只能是吃的。几位教育系的同事慷慨借给秦子岩购物本,让他凭本在北京新街口副食品店买了十斤糖果、四斤枣泥糕、四条大前门香烟带回沂山。沂山一中的李干事帮着去城南客家人的村里买了一百多斤甘蔗和两麻袋沙田柚。舒甄好请姨妈从苏州寄来几斤上好的洞庭碧螺春茶叶。如此等等,基本上可以让来客放开享用。据李干事说,在当时的沂山县城,这样的婚礼食品已经算得上是很高档了。
韦校长夫妇、兰士桢副校长夫妇、莫庆彤主任夫妇和图书馆陆费祥夫妇、秦子岩上学时的班主任盘中仁夫妇像是老家长一般坐在上首,像是负责幸福地微笑,欣赏婚庆场面。两位新人则殷勤地向所有客人敬糖敬烟。其他老师则三三两两随意坐着,人以群分地聊天,不失礼貌地抽烟喝茶吃点心,要不是老师们带来的小孩来回跑动嬉闹,整个场面就像是在开教职员工座谈会。
婚礼临到结束时才起了一点小小波澜。老师们围绕着舒甄好招待宾客的茶叶清香无比,好一阵热议。舒甄好碍着新娘的身份,不便多话,只是简单地告诉大家,这是家里从苏州寄来的洞庭碧螺春。婚礼上,表现得最活跃的往往是一些有了一点年纪却尚未婚配的男教师。语文课老师金子卿是长沙人,微微发福,心宽体胖的样子,喜欢聊天,他抿了一口茶,首先发出疑问:“咦,洞庭湖在湖南,洞庭湖的茶叶怎么要从苏州寄来?”历史课老师章绍康是无锡人,无锡毗邻苏州,应当有发言权,立刻出来指正:“碧螺春茶就是苏州的碧螺春。”金老师却又质疑,拖腔拉调地说道:“洞庭湖的茶是君山春茶,最有名的是君山银针,史书记载,当年文成公主进藏就带去了君山茶,那时就是国礼啦,可不是碧螺春。”章老师急了,辩解道:“洞庭碧螺春是指洞庭山的碧螺春,是苏州的洞庭。”金老师捂嘴而笑,悠悠道:“章老师呀,洞庭湖在湖南岳阳耶,范仲淹先生说得够清楚的啰。”金老师拿《岳阳楼记》来提醒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的章老师,章老师觉得简直是笑话,心有愠怒,就冷笑着不作声。教地理的福建厦门人林海斌老师比较懂茶,出来打圆场,说:“哎,诸位,此洞庭非彼洞庭。湖南的洞庭是洞庭湖,苏州的洞庭是洞庭山,前者位于湖南岳阳,后者位于江苏苏州,岳阳洞庭湖有君山岛,岛上产茶,最有名的是君山银针,茶形线条细而尖,宛如古代美人蛾眉,滋味醇厚耐泡;苏州洞庭山一带也产茶,最有名的是洞庭东山碧螺峰产的碧螺春,茶形绵柔细嫩,汤色碧绿清澈,滋味细腻而回味甘甜。”林老师一番话,直说得金老师点头无语,章老师点头咧嘴而笑,其他老师无不称快,说过瘾。
在这种热闹场合,教物理的时闻天老师不会沉寂,他干咳了几声,表示他有高见要发表。时老师是浙江宁波人,华东师范大学物理系毕业,今天穿了一身新制下的藏青色哔叽中山装,穿得好像比秦子岩还要精神。刚才来到婚礼现场,就有老师笑他穿得太靓了,好几位教师哄笑他的穿戴有点奇怪,说弄不清的人会把他误认成新郎官。两年前舒甄好来到一中,曾一度引起好几个单身汉老师的想入非非,时闻天自然也在其中。后来韦校长发出公开警告,告诉全体教师,名花早已有主,主就是大名鼎鼎的秦子岩,谁也不要有非分之想,这才让几个光棍咽着口水打消了念头。时闻天一面跟秦子岩握手贺喜,一面拿自己的衣服打趣,说自己的衣服是上海培罗蒙公司做的,秦子岩的中山装是北京雷蒙公司做的,大家一听这两个公司的名字就晓得是沾亲带故,上海培罗蒙的顶尖高手被调到首都成立了北京雷蒙,不用说,还是雷蒙做的衣服更胜一筹啦。这番说辞也算是自我解嘲吧。这时候大家说到碧螺春,作为距离苏州不远的宁波人没来得及发声,有点不甘心,赶紧接着林海斌老师的话题说道:“古人说文如其人,其实茶也如其人。金老师是湖湘才子,像君山银针,茶味浓酽耐泡,章老师是无锡才子,像碧螺春,茶味细腻而回味甘甜,大家觉得怎么样?”惹得大家一阵叫好。金老师纠正道:“诸位拿我和章老师两个俗人喻茶,羞煞人也!古人多以女子喻茶。苏东坡就有诗句‘从来佳茗似佳人’。要说洞庭碧螺春,我看还是女才子舒老师最得其神韵,茶形绵柔细嫩,汤色碧绿清澈,茶味细腻而回味甘甜,诸位觉得如何?”这番说笑涉及对新娘子的评价和赞美,大家自然又是一阵叫好,大多数老师晓得舒老师秀外慧中、淡泊宁静、彬彬有礼,平素里是不怎么跟人开玩笑,因而笑声里下意识地带着尊敬和克制。
秦子岩和舒甄好佯装没听见这边的说笑,只顾着在一边招呼校领导和一众老教师品茶。
一场小小的茶叶八卦大概就是当晚婚礼的高潮了——那时候中国民间的婚礼,除了几句开场白和结束语跟主题相关,其余时间都是天南海北乱谈一阵,谈到时间差不多,只等主要人物宣布结束才能结束。
主要人物当然是韦校长了。麻主任看渐渐夜深,跟校长耳语了一下,校长这才站起来,带着真诚的感情讲了一些祝福新人的话,希望他们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共同为党的教育事业作出更大的贡献,然后宣布:“会议到此结束!”校长平时开会太多,还真把婚礼当成开会。老师们又是一阵哄笑。
也算是舒甄好有心,她早早就把碧螺春茶叶分装到几十个小信封里,作为礼物赠送给各位客人。虽然每个信封里的茶叶不多,可不少老师知道这是稀罕物,都有点喜出望外,一一双手接了,高高兴兴地,说说笑笑散去。
暗夜里,秦子岩悄悄伸手扶着舒甄好的腰肢。舒甄好主动地把腰身往子岩这边送。他们在一年多前已经结成夫妻。而在那之前,特别是当陆费祥老师的“泄露军情”惊动一对纯洁男女,使得他们慌忙逃跑之后,舒甄好曾经一度是那么生气,因为难堪而生气。那时,不要说手扶腰肢了,秦子岩连喘息都得小心控制,竭力不让声音发出。而此刻,舒甄好微微娇喘,仰起脸来让秦子岩亲了亲。
沂山仲秋时节的夜晚,微风习习,朦胧的夜色里,寂静的街道上,很是适宜夫妻二人相扶而行。
车夫拉着堆了行李的木板车在街道上缓缓前行,恰好成为紧跟在车后面的夫妻一些亲昵动作的掩体。秦子岩为此有点得意,在舒甄好耳边小声说:“我们两个像是猫着腰跟在坦克车后面冲锋的美国兵。”舒甄好觉得这个比喻有想象力,但又觉得有点猥琐,纠正道:“谁是美国兵啊,我们是苏联红军。”秦子岩一时兴起,调皮地做出冲锋的姿态,用俄语轻声叫道:“очень хорошо!ура!ура!(太好了!冲啊!冲啊!)”
秦子岩一声轻轻的叫唤,实在是心里有压抑不住的激动。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他的舒舒在一起了。他迫不及待想要她,要她的一切……
舒甄好自然感觉得到秦子岩声音中的冲击感,不由得一阵心慌,欢喜的心慌,接着就轻轻发出咯咯的笑声,引得走在前面的车夫回头偷偷瞟了一眼这对一路上不曾分开过的年轻男女。
说笑间秦子岩和舒甄好来到沂山一中校门前。那高大气派胜过武汉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的沂山一中校门,夜里显得更加高大肃穆。校门早就关了。秦子岩拍开了门。守门工友先是见到舒老师,脸上竟然毫无表情。秦子岩明白,沂山这里的民风偏于拘谨,成年男性不敢公开对女性表现友好表情,而且,越是面对漂亮的女性越是拘谨,越是面无表情,但他们骨子里却是软的,若是女人请他们帮忙做事,女人越漂亮他们做得越快。工友接着就认出了秦子岩,立刻满脸堆笑,连连称呼秦老师,也称舒老师好,连连叫进来进来。
深夜校园里很安静,只有什么地方还有一点人声。校园里路灯一如整个县城,还是极为俭省,只在关键的岔路口有一盏昏黄的路灯,通常情况下,夜里在校园里行走办事,必须用手电筒照路。
秦子岩和舒甄好领着车夫把行李送到舒甄好的宿舍——准确地说,是他俩的家里。车夫说天太黑,回头找不到校门。秦子岩一边把原先商定的五角工钱加到八角,一边打着手电筒把车夫送出校门。待到他折回家门口,这才发现,先前听到的人声原来是从同一排教师宿舍西边尽头的一个亮灯的宿舍传来,隐约听得到有人在喝酒划拳,是“五魁首”什么的,一听口音就是非常地道的本地人口音。黑暗中听到沂山老乡的划拳声,秦子岩仿佛在声音里闻到酒气,觉得有点不舒服,不开心。他记得,自从跟舒甄好结婚后,寒暑假回来度假,有几位本地老师曾经邀他喝酒“打边炉”(两广地区很多地区把吃火锅称为打边炉),他都以自己不喝酒婉拒了,当时就有老师不满意,嚷嚷道:“太书生了!进了北京变得这么书生,没必要吧?我不相信北师大的人就不喝酒?”呛白得秦子岩脸红。这时秦子岩庆幸自己住在东头,倘若住在那间喧哗的宿舍旁边,那就“今夜无人入眠”了。不过,作为沂山土生土长的一个男人,秦子岩倒也觉得隐约传来的划拳内容还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仔细听来,这些“一心敬你、哥俩好、三桃园、四季财、五魁首、六六顺、七巧巧、八仙过海、九九(久久)长、全家福(十全)”,十个数字尽是美好祝愿,倒也没有什么坏处,觉得也还亲切。忽然,喝酒的房间大门打开,一个人冲了出来,不晓得是跑去厕所解手呢还是要去吐酒。似乎那人往秦子岩这边认真看了两眼,黑暗中秦子岩不想跟他打照面,赶紧推门进家。
舒甄好正在往木盆里倒热水,埋怨道:“怎么去那么久呀,水都快凉了,再给你加点热水。”秦子岩讪笑着,什么也不说。他晓得舒甄好肯定不会喜欢西头宿舍里此刻还在热烈进行的酒气熏天、呼啸划拳的聚餐。自从舒甄好来到沂山,尤其是自从了解到舒甄好家里的变故之后,他就暗暗下过决心,尽一切可能避免把生活中的负面信息传达给善良的妻子,尽一切努力要让美丽的妻子享受到生活的美好和阳光,他自以为这样做乃是自己作为伟丈夫、好男人的责任和善行。
舒甄好催促他把衣服脱了,要他把两天火车上捂出来的汗酸气擦洗掉。
学校有一个教工洗澡房,十分简陋,而且只有冲凉的水龙头,沂山这地方天气热,大多数时候就把洗冷水澡叫作“冲凉”。冬天洗澡就很麻烦。尽管这里冬季不长,可至少也有一两个月没法直接“冲凉”,那就得人提着盛了热水的铁皮桶进澡房里兑上冷水,然后用蘸了水的毛巾往身上泼水擦洗。一般人冬天洗澡,一次一桶水就好,爱干净的得要两桶,十分讲究的就要三桶。秦子岩他们结婚后,秦子岩只要在家,舒甄好每次洗澡,秦子岩都要替她提三桶热水进澡房。
这时候已经夜深,去澡房还有点距离,舒甄好就让秦子岩在家里热水擦洗。学校给他们分配的宿舍是那种前后两间的直套,外间用于生活起居,里间是卧室。舒甄好早已把一盆热水摆在外间。
舒甄好一面娇嗔着催促秦子岩快洗,一面走进里间,把全家灯的总闸关了。秦子岩大呼小叫,在外间说看不见怎么洗!舒甄好佯装生气地说,谁爱看你的光身子。秦子岩说哎呀亲爱的,爱看不爱看都在那儿,看看怕什么?问题是我看不见路呀。舒甄好说那也不行,快洗快洗,一副说一不二的口气。其实,两人一来一往说不了几句话,秦子岩也就擦洗完毕。他忽然不作声,在黑暗中摸索着就来到里间床沿。舒甄好就坐在床沿。光着身子的秦子岩猛地抱住舒甄好,热烈地叫了一声“舒舒”,猛地把舒舒抱到了怀里。舒舒先是一愣怔,黑暗中立刻去迎接子岩的热吻。子岩就急促地替舒舒解衣宽带,舒舒娇声连叫了两声“狗狗”。夫妻分开快八个月,秦子岩早就憋得难受,实在是迫不及待了。他的舒舒又何尝不是如此!一时间夫妻二人就在床上激情相拥,无限相吻,翻云覆雨,猛烈撞击,很快就是高潮……
激情暂歇,两人平躺下来,心满意足地轻轻喘息。
忽然,秦子岩听到窗户外似乎有一点响动。舒甄好没有发觉。女人已经微醺,枕着老公的臂弯陶醉在久别胜新婚的无限快意里。秦子岩侧耳再听,察觉确实是人的脚步声,放得很轻。他想,谁来听壁脚呀?所谓听壁脚,是沂山这地方民间的一种习俗,当地人新婚闹洞房时,有些未婚的年轻男人会去新房门前窗下偷听一对新人的动静。他又想,都结婚两年了,也算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好听的?记得当初结婚时也没人来听呀?沂山一中,书香之地,哪个小子有兴趣听什么壁脚!再一想,大概就是刚才那个喝了酒出门来远远盯了自己一眼的人。那人是谁呢?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有点无聊,喝高了吧……他困意上来了,把枕在臂弯上的舒舒轻轻抱紧,沉沉睡去。
两人这一夜自然是醒醒睡睡,上下温存,无尽缱绻,最后一觉醒来,已经是太阳从窗帘缝隙照进房间来。屋外路上已经有人走动,在打招呼。秦子岩穿着停当,打开房门,猛然看到正对着他们宿舍路边的一排桂花树下,有两个小伙子各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正盯着他们这边看。见到房门打开,一高一矮两个人马上站了起来。秦子岩不认识他们,可能是入职不久的年轻老师。
矮个子赶紧朝秦子岩点头送笑容,操着一口的沂山话说道:“哟,原来是秦老师呀!”
话里有话,显然是在表示诧异。
秦子岩顿时明白昨夜屋外的响动大概是怎么回事了。他皱着眉头,用更加道地的沂山话回应:“当然是我啦,不是我难道还有哪个?”接着又问:“大清早的,你们两个鬼仔在这里等哪个?”
一高一矮两个年轻老师一脸的窘态。看得出他们脸上有惺忪倦态,显然是一夜没睡的样子。两人一边堆着笑,支支吾吾,说是随便坐坐,一边扭头往西头看,然后提着小凳子匆匆往西头走了。秦子岩朝西边看,看到教语文的林茂坤老师正背着手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踱过来,林老师身后跟着谭壮壮,是学校图书馆的干事,也就是舒甄好的助手。林老师一边踱过来一边大声说道:“秦子岩,原来是你回来了!”
谭壮壮满脸堆笑,本来长得还清爽的面孔变得浮肿蜡黄,看来一夜没阖眼。他搭讪似的连叫了两声“秦老师好”。秦子岩装作没听见,不去搭理他。秦子岩记起来了,宿舍西头第一家正是谭壮壮的宿舍。
一前一后两个“原来”,道出了言下之意:他们以为是别的什么人昨夜进了舒甄好的家。
秦子岩心里很是不快,可是作为林茂坤曾经的学生,他还是要礼貌地向林老师问好。他懒得去琢磨林老师的言下之意。
林老师跟秦子岩打了几声哈哈,就和谭壮壮转身回去。那一高一矮两个年轻老师竟然还在谭壮壮宿舍门前等候他们。
秦子岩断定这些人就是昨夜在屋外作祟的人了。可怜他们竟然熬了一夜,而且是酒后熬夜,太不容易了,想想觉得可笑。他明白,自己家乡这地方就这样,总想弄清楚邻居家来的客人是什么人,而且特别想弄清楚单身男人的邻居家来的是什么女人,尤其要搞清楚单身女人的邻居家来了什么男人,因为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来得多久了?走了没有?为什么不走?问题可供想象的暗示足够多,其实来来去去就是男女关系那点事情,但这里的人们是一定要弄个清清楚楚的。不过,虽然这地方上的人喜欢弄清楚这些无聊的事情,可也很少像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显然包括林老师和谭壮壮在内)如此彻夜不眠地蹲守的。
或许这就是家乡的土特产吧,本地书生才能把地方上的习惯搞得更坚决、更有信仰,更加到位,更不含糊。
秦子岩转身回屋。舒甄好何等聪明,在屋里已经听出外面的意思来,刚刚晨起洋溢在脸上的喜庆气色消失了,显然已经生气。秦子岩无奈地连连摇头,说这些人太无聊。
“岂止是无聊!”舒甄好恨恨道。
秦子岩跟林老师是小老乡,都是高岭村人。高岭村有两户大姓,即秦家和林家。秦家族谱上记载是南宋年间从山东泰安迁徙而来,祖上是战国时代良医扁鹊,扁鹊姓秦,全名秦越人,《史记》里特别给他上了列传。秦家喜欢自称“泰山秦”,因为广西姓覃的人很多,于是就有“西早覃”和“泰山秦”的区分。秦子岩比较喜欢自我介绍“泰山秦”,仿佛如此介绍自我感觉就依傍上了“一览众山小”的五岳之首泰山。而林家的来历也不平凡。族谱上记载,林家是元朝时期从福建侯官迁来,与清朝爱国名臣林则徐同祖同宗。如此看来,秦、林两大姓各自有着可追溯的悠久而辉煌的历史,不敢彼此小觑,在高岭村一直和谐相处,而且各姓人家但有青年才俊长成,全村都觉得沾光。近几年,先有林茂坤从柳州回一中,现在又有秦子岩从北京回沂山,都是读书种子,各有美谈,都是全村的希望。
秦子岩家住村东头,林茂坤家住村西面,两家并没有日常往来。只是因为林茂坤的祖父是个读书人,早年虽然没有得过什么功名,可是从“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到《幼学琼林》都还熟悉,就在家里开馆课徒,病重中的父亲把五岁的秦子岩送到林茂坤家来念过两年蒙学。
林茂坤比秦子岩年长十岁,当时在沂山中学上念初中,秦子岩一帮小孩偶尔能见到林茂坤回家,一个个敬畏得不得了,尤其是中学生的林茂坤从不拿正眼瞧这班小屁孩,穿过家里的蒙学教室,总是昂着头进来昂着头出去,愈发把秦子岩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喘。林茂坤后来从柳州师范专科学校语文科毕业,成了沂山一中的语文教师。他个子不高,可平时言行举止,神气比较足,劲头尤其高。他特别喜欢背着手踱着步子走路,让人猛然看上去,觉得颇具威胁意味。也许因为他从小就比秦子岩身份高很多,所以对秦子岩总是直呼其名。初看上去好像表明两人的关系熟稔,可是,作为同村兄长,林茂坤不仅不能给他这个本村的孤寒仔一点呵护,哪怕是笑着打个趣也算是表明他们之间关系不一般的,可是他不,总是那么居高临下地、不屑一顾地睥睨他这个小老乡。秦子岩打小就对眼睛朝天,仰着脑袋进出于蒙学课堂的林茂坤比较害怕,后来进沂山一中上学,他也尽量回避遇到林老师。林老师在学校也从来不拿正眼看秦子岩。偶尔两人目光相遇,两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相互回避继续直视对方。直到1956 年秦子岩接到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在路上才被林老师拦住,说:“秦子岩,录取通知书拿来给我看看!”那一刻秦子岩才从他脸上看到新奇、嫉妒的微笑。可是,只片刻,林茂坤就把通知书随手掷回给他,说:“我还以为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镶了金边,其实跟别个大学都差不多!”秦子岩给噎得一时不晓得作何回应。因为他刚刚去盘中仁老师家、韦校长家一一报喜,盘老师和韦校长都乐得合不拢嘴。盘老师把通知书看了又看,像是有所研究,韦校长却双手捧着通知书,连声称赞:“到底是名校,录取通知书做得都大气!”何故到了林茂坤老师这里就遭到如此奚落!
秦子岩上学时曾经是高53(4)班的学习委员。林老师则是高53(3)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高二年级时,全校举办足球锦标赛,高53(4)班和高53(3)班争夺高二年级的冠军,结果秦子岩领衔的高53(4)班足球队险胜高53(3)班。所谓险胜,就是最后3分钟时,双方还是2比2打平,可是高53(3)班禁区手球犯规,被判了一个点球,那个点球就是秦子岩在对方禁区进攻时造出来的对方球员手球犯规。担任裁判员的体育老师彭老师距离手球犯规队员很近,看得很清楚,哨子吹得及时而且坚决。可是高53(3)班场内场外的同学都不能接受,闹着围上来,硬说是被动手球,决不答应判罚点球。可是裁判员彭老师急了,说省足球赛我都当过主裁,你们这帮娃仔闹什么闹!两个做边线裁判的高三同学也上来帮助维持原判。高53(3)班的班长一挥手,于是全队愤然离场,不玩了。彭老师可不管那么多,坚持让高53(4)班罚点球,秦子岩面对没有守门员的空门一蹴而就,于是高53(4)班场内外同学一片欢呼。
故事发生在球赛之后。球赛当天上晚自习前,高53(4)班教室里一片喧哗,男女同学七嘴八舌地议论下午的足球赛,特别对高53(3)班的罢赛行为表示可笑而且可耻。秦子岩自然是舆论的中心。年轻气盛的秦子岩,既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又觉得高53(3)班同学输不起,太可笑,他兴致勃勃地大声说道:“天底下竟然有如此颠倒黑白的事情!明明伸手挡球了,站在旁边的裁判眼睛又没瞎,怎么也敢抵……”正说着,同学们突然都不吱声了。秦子岩回头一看,原来林茂坤老师正在慢慢地踱步走进高53(4)班教室,吓得他赶紧把下面的话咽下去。尽管秦子岩上高中后个头就已经跟林老师差不多了,但还是觉得林老师威严依旧。林老师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往秦子岩跟前踱了两步,悠悠地不无嘲讽地说:“秦子岩,你是不是当主席?”当时一般把爱讲话的人称为“小喇叭”“小广播”,而最厉害的就是“大会主席”,因为那个时候经常开大会,最有权力说话的就是大会主席。秦子岩被林老师嘲讽为大会主席,觉得受到了狠狠打击,感到很狼狈,赶紧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全班同学顿时吓得不敢吭声。当时学校里,一个班主任极少有到另一个班上去教训学生的,林老师这个举动令高53(4)班同学感到陌生,因为陌生而吃惊,因为吃惊而被震撼到。顿时高53(4)班教室里鸦雀无声。这是林茂坤老师给秦子岩留下的此生最深刻的印象之一。
第二天,高53(4)班的班主任盘中仁老师从林老师那里听到了意见,明白作为班主任自己要有所表示,否则会影响到同事关系和两个班级的友谊。盘老师只好召开班会,批评本班同学在足球赛中表现出来的很不好的锦标主义。盘老师表情有点尴尬。他是个迂阔的老夫子,根本就不晓得足球赛自己的班级有什么错,锦标主义又有什么危害,这些都是林茂坤老师向他提出的意见,他本着尊重同僚,照本宣科一场罢了。盘老师说话有一点口吃,这时更加说得结结巴巴。那个时期报纸上曾经严肃批评体育比赛中的锦标主义,同学们听到盘老师说是锦标主义,觉得自己居然也犯了报纸上经常批评的错误,都感到问题严重。盘老师红着脸似乎还带着一点微笑——老夫子说话通常都带一点微笑,就是批评同学也还红着脸面带微笑,像是不好意思,有时候让人误会是他盘老师有什么对不住同学的地方。盘老师要求全班所有同学都写一篇周记,要针对这次球赛中表现出来的锦标主义谈认识,做出深刻检查。有的同学叫屈,说那天又没去看球,怎么写,盘老师当然不好退让的,就说没去看球的也要写,就写自己对锦标主义危害的认识。
秦子岩后来是怎么写的周记,怎么做的深刻检查,他一点都不记得了,甚至到今天他也没弄清楚锦标主义有多大危害。可是林老师对他的那一番冷嘲热讽,他一直都未能忘怀。而尤其有意思的是,从那以后,高53(4)班的同学都怕上了林老师。怕到什么程度呢?举例说明。学校的厕所都是师生共用,遇到林老师进来,正在小便的高53(4)班同学尿都没尿干净吓得就赶紧收住逃出厕所;如果是林老师如厕大便呢,那不仅正在小便同学马上中断,还没有进厕所的同学只好忍着内急,乖乖地在厕所外面单等林老师出来再说,实在太急了就只好穿过一长排教室去上另一个厕所。如果有的同学已经蹲在便坑上大便,知道林老师来了,那就只有屏声静气蹲在原地不动,有的甚至就不敢放松地尽情地大便,苦苦等待林老师安安逸逸地完成大解。倘若某一天林老师便秘,半天不解决战斗,而上课铃又响了,林老师接着没课不着急,可蹲在厕所里大便的同学只有暗暗叫苦——当然,逼急了也有浑不懔的学生,断然解决战斗低着头跑出去。秦子岩也有点怕林老师,但并不是那么怕,毕竟是一个村的,论家庭成分,秦子岩家是贫农,据说林老师家做了很多努力才保住了下中农成分,当时说贫下中农坐天下,贫农还是排在第一的。所以,秦子岩也不是有多么害怕林老师,平时大小便时若碰到林老师进来,他会坚决尿完拉完。只是倘若看到林老师先进去了,他也就懒得进去,等等就等等,不想跟他打照面——其实也还是畏怯吧。上大学后,秦子岩有时回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发现林老师也没什么可害怕,人家也不是逮到学生就吹胡子瞪眼睛那种老师,不过是当时学生们心里有阴影罢了。
说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林老师已经成为学校语文教学的骨干力量,1963 年春季开学时,还当上了全校的语文教研室的副主任。当然,全校的语文教研室主任还是盘中仁老师。解放前盘老师在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做过讲师,在修辞学上功底扎实,近些年经常在权威杂志《语文教学》上发表教学研究短文。盘老师在沂山一中号称“活字典”,这可不是浪得虚名或者夸大其词,同事中但有字词要查,语法遇到疑问,他是有问必答,完全不必去查看《辞源》《辞海》和《佩文韵府》一类权威辞书,因而,沂山一中至今无人能撼动盘老师在语文学科上的权威地位。可是,沂山一中的教师队伍乃是藏龙卧虎之地,语文教研室副主任一直空着,忽然让35岁的林老师出任,直逼盘老师的主任地位,也很有点少壮派的味道。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林茂坤厉害了?”秦子岩暗自忖度过。在一中上学时林茂坤没有上过秦子岩他们班的课,后来秦子岩也没有打听过,对林茂坤在语文教研室为什么能厉害起来,一时不得要领。无论如何,林老师能够坐到教研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存在想必就是合理的吧。
说起来,林茂坤老师在沂山一中一众高水平语文老师中脱颖而出,能提升为语文教研室副主任,还是有其所长的。1963年春季学期开学前,自治区一位主管教育文化的领导带队到沂山搞调研,重点调研中小学语文教学中如何坚持无产阶级立场问题。自1962 年年底起,县领导做各种报告,都要大声强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强调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自治区、地区领导抓得更紧,开年之初就启动调研工作。
自治区管文教的大领导来调研,县委副书记兼副县长冒志强当然要陪同。冒副县长一出动,县教育局领导越发不敢怠慢,特别强调各重点中小学校校长带领骨干教师代表参加座谈会。
一中的韦校长感冒请假,兰副校长就带了几位骨干教师参会。林茂坤是语文教研室的代表。座谈会上教师们对如何把政治课上得让学生更加喜欢,如何把语文课上得既有语文性又有思想性,以及在历史课中如何贯穿阶级斗争主线这些问题谈得很是热闹,大体上还是各抒己见,生动活泼。直到座谈临结束前,林茂坤老师才做了一个语惊四座的发言。
林老师的发言观点鲜明而且不同凡响,逻辑严密几乎不容辩驳,完全是有备而来的架势,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派。他说:
“我的看法是,在中学语文古代作品的教学中,我们一定要保持批判的态度。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非常英明正确!学习毛主席的教导,我的想法是,精华不讲自然在,糟粕不去贻害大。我们在古代作品的教学中,应当强调大胆批判,不留死角。可以说,迄今为止,我们从古代作品中还找不到一篇没有毒素的作品。”
林茂坤老师这一大胆放言,一时间把在场的一些教师唬住了。有的教师当即在心里琢磨“从古代作品中还找不到一篇没有毒素的作品”这个观点,觉得恐怕不符合实际吧?人家就在心里寻找“没有毒素”的古代作品,譬如中学课本里的《岳阳楼记》《小石潭记》《石钟山记》等等,难道也有毒素?
上面来的大领导显然很感兴趣,拍着沙发扶手说:
“好,这位老师,你接着说!”
看大领导很感兴趣,陪在一旁的冒副县长更感兴趣。他认得林茂坤。他在一中图书馆工作的女婿谭壮壮不久前带林老师到家来拜访过,算是沂山一中终于有骨干教师到掌管文教的冒副县长这里做了投名状。这很重要。沂山一中从省管下放到县管,以韦校长为首的校领导和骨干教师们似乎还没有自觉接受县领导管理的习惯,小事不汇报,大事也不汇报,犹如沂山县的世外桃源,县领导们少不了有不适的感觉,而主管领导的冒副县长更加不适,甚至相当窝火。遇到下属单位不服管这类情况,领导们很容易往下属单位一把手那里找原因,一找原因往往先在彼此的级别上比高低。一比就发现,一中的韦校长是正县级15 级,全县没有另一个15 级,这就让只是18 级的冒副县长心里窝火而且无处宣泄,也就只好相机行事。林茂坤算是他看中的一个骨干人员。
看大领导鼓励林茂坤接着说,冒副县长当然暗暗叫好,跟着大领导鼓励林茂坤:
“林老师,解放思想,在阶级斗争大是大非面前大胆放言!”
林茂坤是有备而来的。自从冒副县长对他寄予厚望,要求当前在阶级斗争面前要敢于挺身而出,他就愈加注意读报听广播,在报纸和广播中嗅到越来越浓的阶级斗争硝烟,特别是前几天在权威的《人民教育》杂志上刚读到一篇题目是《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武装青少年》的文章,顿时觉得心潮澎湃,反复研读之后,也就为参加座谈会发言做好了准备。现在大领导这么一喝彩,林老师晓得这个作文题押中了。他平时神气就比较足,劲头比较高,这一下神气更足,劲头更高,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就拿《岳阳楼记》来说,”林茂坤似乎已经猜到某些教师心里有嘀咕,于是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微笑,“这篇文章中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历来我们的老师教到这里总是一味地赞扬这思想是进步的,是关心人民疾苦的,好像怎么赞颂都不为过。其实,古代作品中被誉为精华的思想不管怎样进步,总不会超出作者所属阶级的思想体系。范仲淹这种士大夫忠君思想和兼济天下的抱负肯定是和他封建阶级的政治思想紧密联系的。如果我们在教学中不以批判的精神分析这句话,不能使用阶级分析的思想方法来分析作者真正的思想,硬要把它升华到无产阶级思想水平上来,那就必然导致学生在思想认识上缺乏阶级观点和历史观点,把我们共产党人跟封建文人混为一谈了。所以,我们讲授古代作品,不能毫无批判,不能厚古薄今甚至颂古非今,拜倒在古人的脚板底下,而应该是篇篇有批判。比如孟子说的‘舍生取义’,这四个字在字面上看起来无疑是正确的啰,但是,我们必须把孟子所说的‘义’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的真实内涵告诉给学生,要澄清孟子宣扬的儒家思想所谓的‘义’的真正意思,而绝不是共产主义的‘义’。如若不作揭露批判,岂不就古今等同了吗?社会主义和封建主义能够等同吗?当然不能,就是混同也不能,不仅不能,而是要坚决批判封建主义。再说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尽管柳宗元来过我们沂山,沂山这里还留有子厚祠,我们也还要批判他的作品。《小石潭记》后段所写到的清冷境界,就是封建阶级文人柳宗元个人主义伤感情绪的表现,我们不能一味沉浸在前面优美的文字而忘记了批判,要不我们的学生都学他清冷境界了,还有什么热情投身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热潮中去。还有苏东坡的《石钟山记》,它的中心思想是:‘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在教学中有的老师竟然把作者这些生活中的感想拿来跟毛主席关于‘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教导混为一谈,把它跟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混为一谈,这也是缺乏批判精神的具体表现,作为封建阶级文人的苏东坡,怎么可能达到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高度呢?毛主席《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教导我们:‘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为此,我的意见是,语文教学中古代作品的教学,一定要坚持批字当头,要培养学生树立批判精神,教会他们拿起批判的武器!”
“好!”大领导双目炯炯有神,脸放红光,连连击节叫好。
发现大领导脸放红光,林老师愈发红光满面。他见好就收,谦逊地向大领导微微弯腰示意道:“说得不一定对,放肆了,请领导批评!”
“说得很好!高屋建瓴,振聋发聩!”大领导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扣杯盖时发出咣的声响。清脆的声响宣示着喝水人的决心。大领导大声说道,“谁说我们广西教育文化落后?我看,这位老师的发言一点都不落后,不但不落后,而且是领先的,是思想领先的,学问也很大。这位老师贵姓呀?好,林老师!林老师应该把刚才讲的写成文章,让《广西日报》发表出来。你们县教育局去办!”
冒副县长紧接着就转过脸对教育局长加码道:
“抓紧办!具体情况随时跟我汇报!”
林茂坤老师放卫星了!这个消息立刻在沂山一中教职员工中传开。时隔不久,《广西日报》果然就发表了林老师的短文《用阶级斗争的观点上好文言文课》。林茂坤为这篇文章的发表专门起了一个笔名,叫林敢,用以表达他要把阶级斗争勇敢进行到底的决心。
1963 年春季开学,在县教育局领导的指示下,学校决定林茂坤老师出任全校语文教研室副主任。
林茂坤的这些惊人之举是秦子岩到一中上班后才从别的老师那里打听到的。
对于谭壮壮,秦子岩没少从舒甄好这儿听到赞扬他的话。舒甄好总说小伙子精气神好,工作热情饱满,认真拜她为师,用心学习图书馆知识,只是有时候过于机灵,别人学习是举一反三,他可是举一反十。舒甄好说多了,让秦子岩都有点心生妒意,忍不住酸酸地问:“这么说比我还要好吗?”秦子岩的诘难当然难不倒舒甄好,她只需轻轻一笑:“没有可比性!”一切烟消云散。
舒甄好从陆费祥老师手上接过了图书馆管理员工作后,韦校长就把谭壮壮带到她跟前,说:“舒老师,给你带来一个助手加学生,谭壮壮,沂山师范学校应届毕业生,来我们一中做图书馆干事,至于怎么用怎么教,全都听你安排。”然后又对小分头梳得齐整、穿戴齐整、五官周正而且面色红润的谭壮壮说,“谭壮壮,舒老师是我们一中图书馆的管理员老师,你是干事,是舒老师的助理,从今天起,舒老师就是你的领导加老师,不要看你中专毕业了,可是图书馆管理这一套,你要从头学起。”谭壮壮一副谦恭的态度,咧着嘴冲着韦校长笑一笑,又朝舒甄好轻轻叫了一声“舒老师好”。舒甄好平生看不得别人过于谦恭,她在过于谦恭的人面前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而且她尤其不忍心看到别人有卑微感,谭壮壮的整个表现就让她感觉到太明显的卑微感,于是她简直是无比和蔼地连忙回应道:“好好,都是同事,不用客气的哟。”
陆费老师虽然退休了,却也不怎么闲着,而且还有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味道。对谭壮壮的到来,老人家很快就打听到一些情况告诉了舒甄好,说是让她放心。他说,谭壮壮这个娃仔出身其实很普通,是金丹县山区的湖广人家子弟。桂西北地区大山里有人数不少的湖南、湖北、江西一带汉族移民,大约是在清末民初迁徙过来,大都在深山里务农,当地人称“湖广人”。陆费老师说谭壮壮这个娃仔在师范学校成绩中上,但是一直追求进步,还担任班级团支部书记,是冒志强副县长看中的人才,指定分配到沂山一中。陆费老师本来对把自己一手创立的一中图书馆交给舒甄好就很高兴,现在看到舒甄好的助手也还有模有样,不禁喜出望外,特意让夫人备了一桌客家人的饭菜,招待两个年轻人。陆费老师的夫人备下最具客家人代表性的菜肴酿三宝、酿豆腐、盐焗鸡等,所谓酿三宝,是酿苦瓜、酿辣椒和酿茄子集于一盘,色泽各异,味道独特;酿豆腐是酿四方形豆腐,跟沂山当地的酿豆腐圆不一样,鲜嫩滑香,口感细腻;盐焗鸡最显示客家菜的咸香特色,皮爽肉滑骨出味。舒甄好连连夸赞,说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的客家菜。谭壮壮也连连夸赞,也说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的菜。陆费老师笑眯了眼,问谭壮壮是不是喝点酒,谭壮壮连忙表示不喝不喝。刚入职不久,谭壮壮在舒老师跟前十分拘谨,更不要说在老前辈跟前了。为此,陆费老师愈发满意这个年轻人——当然不再称他“男娃仔”,而是改称“壮壮”,连姓都省了。
在沂山师范学校时,谭壮壮还有不少引人注目的地方。首先是他普通话说得好。沂山县、金丹县一带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绝大多数农村青年说起普通话来很是吃力,就是沂山县城的人说起普通话都很不中听,而湖广人是外来的汉族人,说普通话来流畅许多。学校开晚会老师总是指定谭壮壮做男主持人,常常能惊倒全场女生。再就是谭壮壮歌也唱得好,曾经在全校歌咏比赛中以一首《延安颂》惊倒全场,拿下男声独唱第一名。还有,他已经被冒副县长的女儿深深爱上。
谭壮壮这样能说会唱、相貌堂堂的男生,自然很招女生们的喜欢,可是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交往拘谨无比,动辄得咎,哪个女生敢主动示爱?谭壮壮更不敢。可是有一个低年级女同学冒湘萍就敢,因为她父亲是沂山县的副书记兼副县长。领导的女儿当然敢爱敢恨。谭壮壮千辛万苦才从金丹县的大山走出来,不仅进入师范学校还成了学校的文艺明星,现在竟然能进入副县长的家——那是穷学生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倘若一切顺利,很可能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他当然无比顺从地,也暗自庆幸地接受了冒湘萍同学的邀请去她家做客——何况,冒湘萍长得虽然不算漂亮,眼睛小了一点,而鼻子又大太多,可白里透红的面庞和发育得很好的身体宣示着她是多情的湘女——冒志强副县长对谭壮壮也还满意,于是就依了女儿的意思,指示县教育局把谭壮壮分配到沂山一中。
县教育局长非常为难,因为按照自治区教育局的最新文件规定,在中学任教的老师必须是大专以上学历,沂山一中刚刚把两位沂山师范学校毕业但教学质量很好的老师调去县一小,怎么回过头来又分配一个师范毕业生去呢?县教育局长让韦校长考虑,如果实在不行就请他自己去给冒副县长解释,理由是局长人微言轻而且直接归冒副县长分管,韦校长资历老级别高县领导可能会让他三分。
冒副县长就是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大声批评有人给分配来一中的女老师献花不懂规矩的大领导。县教育局长从来就怕他,其实县里很多干部都不想招惹他。韦校长虽然级别高可好汉也不想吃眼前亏。冒志强副县长是湖南人,中等身材但在个头普遍偏矮的沂山人中就称得上高大威猛。他经常穿一套比较齐整的中山装,脸色白里透红,腮帮子略微朝外凸显,使得他更加显得高大威猛。广西解放时他参加南下工作团被派到沂山搞土改,后来留下来当副县长。1956 年县里新建起一座人民大礼堂,很多人都觉得设计得太土,议论纷纷,冒副县长在全县干部大会作报告时,借机发飙:“县委县府辛辛苦苦建起了沂山历史上第一个人民大礼堂,有人总说土,请问,何土之有?延安窑洞土不土?可是越土越出马列主义!”又说:“不要以为自己是书生什么都懂,其实,百无一用是书生!要是哪位仁兄觉得土,你可以不看嘛!甚至都不用进来开会,也不用跑来我们很土的沂山!”这话说得足够霸蛮的了。沂山不是延安,沂山礼堂的土和延安窑洞的土有什么可比性?人民大礼堂难道不许人民的一员做个评价吗?人民的一员打了差评就不许他进去开会了吗?还有,沂山又不是你冒副县长家的,说沂山的大礼堂不好看就不许人来沂山生活工作了?为此1957年初在整风运动中就有好些人对冒副县长提意见,认为这是典型的官僚主义,结果提意见的那些人只要是干部,就被定性为恶毒攻击党的领导,统统被划成右派分子。其中就有县一中教美术的方宇一老师,他是杭州美专毕业生,对建筑设计很有研究,也被划成右派分子,下放到沂山县的大风山林场中学去。韦校长曾经想了各种办法也没有保护住他,成了校长心中永久的痛。眼下,韦校长很明白,要硬顶住冒副县长这位领导,差不多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他一直认为中国有一句古训实在是了不起,那就是“有争气者勿与辩也”,这句古训让古往今来避免了多少纷争乃至征战杀戮!老校长到底是老校长,可不是白叫的,能把校长做到十年以上的校长自然要有过人之处。他采取腾挪变通之术,多般设法,终于灵机一动,同意接受,让那位中专生到学校图书馆协助舒甄好工作,算是学校行政科的干事,如此也就规避了当时专区教育局关于中专生不得做中学教师的规定。事后韦校长回想起来忽然有点后怕,他想,好在冒副县长不曾硬要让谭壮壮来做老师,如果硬要来做老师,那又如何腾挪变通呢?
谭壮壮分配到沂山一中工作,这是他原先想都不曾想过的好事。早先他最希望能入职的地方只是沂山县第一小学,然后是沂山县第二小学,只要不回金丹县老家就是胜利。沂山一中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复旦大学、南京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华东师大、华中师院、华南师院、广西师院毕业的大学生甚至还有在日本留学过的老派学者当老师的地方。能进学校图书馆工作,不仅压力不大,还有温和优雅的舒老师照顾他,一时间他只觉得此生足矣。于是,进图书馆后,他重活累活抢着干,全无怨言。舒甄好看在眼里,觉得小伙子资质不错,于是工作之余,陆续教给他图书馆管理方面的一些知识和技术方法,例如编辑、索引、参考、服务等基础的东西。谭壮壮聪明,自然是一学就会。然后舒甄好又给他讲述1917 年的新图书馆运动、特别是1919 年五四运动以来出版的《中国图书分类法》《世界图书分类法》《中国十进图书分类法》一些重要著作,重点帮助他了解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图书馆学硏究主要是批判旧的资产阶级图书馆学的一些基本情况,同时也给他讲解,旧的图书馆学在技术上的某些探索成果和适于国情的成就,还是要肯定的,例如关于图书馆管理方法的专著《图书馆组织与管理》以及其他,都有助于当前图书馆工作的开展。舒甄好还跟他讲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包含有社会主义内容的图书馆学的成就,总的趋势是在图书馆方法硏究,以适应工作的需要,例如图书分类、编目方法、藏书组织和利用等方面成就斐然,《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图书分类法》就是这一时期成就较大的分类法,等等。舒甄好特别强调,学校图书馆最主要的职责是配合教学,服务师生的阅读需要,最本质的职责就是服务,而服务又分主动服务和被动服务,我们要站在高尔基主张的“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高度为师生提供主动服务,这是图书馆事业的很高境界。
舒甄好刚到图书馆就职,立刻就有一个悟性不差的助手——岂止是悟性不差,简直是能举一反三乃至举一反十的助手,正好得其所哉!她刚刚离开大学,有这样一个助手兼学生认真听她教诲,向她请教,不仅让她得到初为人师温故而知新的愉悦,更让她在新的工作岗位上获得自我实现的成就感。尤其是,当时秦子岩远在北京,虽然两人之间保持一个星期写一封信的通信密度,可是,沂山县一封信寄往北京的时长是五天,五天的等待有时候实在很是熬人,而苏州家里阴霾笼罩因而跟大姨通信极少,因为彼此心情都不顺畅,在信里一味地呻吟痛苦很不利于人的身心健康。如此一来,舒甄好正好有大把的空闲时间,给谭壮壮讲课也算是一种打发寂寞时光的办法,无形中帮助她免除了一些孤寂之苦。
在舒甄好看来,谭壮壮各方面都还不错,特别是干活不惜力,让舒甄好免了书库里的不少体力活。他凡事喜欢举一反三地想问题,一开始很是让舒老师有意外之喜。谭壮壮负责在图书馆阅览室整理报刊上架。实话说,阅览室通常情形下前来阅读报刊的师生并不多。谭壮壮知道教师们工作很忙,而学生们更是没有不忙的,不可能天天来这里漫无目的地阅览。他建议舒老师减少一点购书经费开支,多订两套报纸,在进校门后的大路边和两口鱼塘通道边上建两个阅报栏,让路过的师生随时停下来读报。舒老师当然觉得好,马上跟行政科麻主任联系,请他支持。一开始麻主任说没有预算,没有这笔经费,舒甄好不依不饶,提出发动高年级学生课余劳动到学校周边捡拾零散的砖头,她自己从工资积蓄里拿出五十块钱购买阅报栏木框和玻璃,前前后后忙碌了好几天,这才把阅报栏建了起来。
阅报栏成了沂山一中校园里的新景观,经常有不少老师同学在这里驻足读报,这是舒甄好最开心的事情了,为此她多次当面表扬谭壮壮,说他提了一个好主意,而且想好要在年度总结工作时给谭壮壮好好地表扬一下。
新建阅报栏的新鲜感还没过去,谭壮壮又向舒甄好提出建议,说是在阅报栏左右两边还有一点空白处,可以扩展开辟成时事新闻窗,把一些时事教育材料张贴出来。舒甄好认为这个建议也很好,于是又领着谭壮壮忙了一两天,从往期的《人民画报》上剪下一些大幅摄影图片,用毛笔把一些时事要闻誊抄出来。谭壮壮没有练过毛笔字,试写了几行字丑得不堪入目,舒甄好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临过《兰亭序》《圣教序》和《洛神赋十三行》,练就一手颇具二王风格的行书,只好自己熬了大半夜把新闻稿抄好,一大早她让谭壮壮贴到读报栏的时事新闻窗里,在校园里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左边橱窗的标题是“目前国际形势的主流——东风继续压倒西风”,里面的内容有亚洲、非洲、拉丁美洲各国人民民主运动蓬勃发展情况的介绍,有“古巴必胜,美帝必败”“中印边界问题”的专题新闻;右边橱窗的标题是“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里面的内容有“各个战线上的伟大成就”“我国人民当前的迫切任务”。另外还贴上一张告示,上面写着:“为使教职员工更好地学习党中央全会公报,图书馆特准备了一些参考资料,供老师们借阅。”师生们一看就明白,图书馆为大家想得太周到了!
过些天,舒甄好在路上遇到陆费老师,老人家笑呵呵地说壮壮不错呵,能把阅报栏建起来,还搞了时事阅读,很有主动服务的精神,不错不错!舒甄好注意到陆费老师这次不再称谭壮壮为“男娃仔”,甚至不称“年轻人”,而是亲切地称“壮壮”。她还注意到,刚刚跟谭壮壮传授的图书馆主动服务理念,已经成为谭壮壮向陆费老师汇报的内容。后来,舒甄好遇到韦校长,韦校长也主动说起小谭不错,建起了阅报栏和时事新闻窗,舒老师你可以多多发挥他的作用,说:“年轻人,给他多压担子。”舒甄好一开始有点纳罕,事情怎么传得有点走样,但马上她就明白,看来善于举一反三的小谭没少向韦校长、陆费老师汇报自己的工作成绩,而且估计有的老师对他的贡献也都会有所知晓了。她想,这意味着什么呢?看来什么意味也没有,因为,谭壮壮主动出主意想办法确实很值得鼓励,只要这个年轻人积极工作,多动脑筋出主意,比什么都好。
谭壮壮一学就会的天资和举一反三甚至举一反十的能力着实让舒甄好暗暗叹服。后来,舒甄好又教谭壮壮做新书编目。年轻人刚学会又提出,建议在借书窗口的墙上做一个新书推介告示,把一些新书及时推介给师生。这个主意当然很好,舒甄好当即赞道“真棒”,让他去做荐书方案。小伙子脑子很快,很快就拿出来一个近期荐书方案。舒甄好要他一一讲解推荐理由。谭壮壮主张,只推荐革命红书,而对于文史、科普、教学参考书和属于革命红书的长篇小说,例如长篇小说《大林与小林》《六十年的变迁》他就主张不推荐。舒甄好耐心地告诉他,最好先了解图书内容再作判断,例如《大林与小林》自己多少年前就读过,小说充满了对旧社会讽刺和反抗的精神,是具有进步意义的,《六十年的变迁》是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她已经快速读了一遍,虽然看上去不像是一部革命小说,可是作品从一个没落家庭的少年成长历程写起,写到辛亥革命,其实主人公最后还是走上了无产阶级革命道路,是具有革命历史主义精神的,因此这两部书都值得推荐。而对于外国文学作品,谭壮壮主张除了苏联等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其他一律不推荐。对于苏联小说像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盖达尔的《铁木儿及其伙伴》、班台莱耶夫的《表》、莫吉列夫斯卡娅的《小夏伯阳》、柯斯莫捷米扬斯卡娅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他充满了推荐的热情,舒甄好问他读过这些作品吗?他说只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舒甄好觉得还算过得去,于是告诉他,其他一些作品他也应该抽空读一读,特别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是很感动人的。至于苏联等国以外其他的文学作品是否推荐,舒甄好一时不好说什么。这一时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插图本《格林童话全集》,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彩色插图版《格林童话》都令人看了爱不释手,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安徒生童话全集》更是让人震撼。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其中有很多部名著就适宜初中学生阅读,譬如《格列佛游记》《伊索寓言》《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等等。谭壮壮觉得都没有必要推荐给学生,理由就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小说”。舒甄好只好耐心地给他讲解,安徒生童话有作品选进了我国的小学课本,可见具有进步意义,《卖火柴的小姑娘》我们都读过,安徒生的童话肯定可以让同学们读一读;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是进步作家,他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跟中国的《大林和小林》一样都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作品,而且这部小说特别好看特别幽默,自己读了笑疼肚子好多回,可以推荐给同学们。谭壮壮连忙后撤一步,说那就推荐《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安徒生童话全集》,但是《格林童话》就不推荐了,因为这部书没有作品入选我们中小学课文。舒甄好无语。此外,还有几本外国小说,像英国金斯利的《水孩子》、瑞典拉格洛芙的《里尔斯历险记》、意大利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谭壮壮主张都不推荐,理由是外国小说太多了。舒甄好有点急了,忍不住行使起管理员和老师的权利,说:
“这三部书都是名著呀,必须推荐!特别是,《爱的教育》,太重要了,如果不推荐,我们就不要搞教育了!”
舒甄好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谭壮壮看看舒老师的脸色,赶紧变通,嗫嚅道:
“那可不可以别放在一起推荐?这样会弄得革命书籍不够突出。”
谭壮壮说得在理,显示了很强的变通能力。
“好吧,”舒甄好稍稍缓和一下情绪,也稍稍做个变通,说,“还是分开来推荐。先不着急向学生推荐《爱的教育》,但一定要给教职员工推荐!”
《爱的教育》是意大利作家德·亚米契斯创作的儿童小说,在1886 年问世时就引起了巨大轰动,世界各国纷纷出版,一直畅销不衰。小说描述了一个男孩在一个学年里生活学习的感受,包括发生在男孩身边各式各样感人的小故事,男孩父母和姐姐写在他日记本上很多亲切劝勉的文字,还有老师每月一次在课堂上宣讲的精彩故事。全书把“爱”表现得深入精髓、淋漓尽致,大至国家、社会、民族的大我之爱,小至父母、师长、朋友间的小我之爱,处处扣人心弦,感人肺腑。这部书是由我国著名出版家、教育家夏丏尊最早翻译的。夏丏尊说,他自己第一次读这部书时,是一边流泪一边读的,深感“书中叙述亲子之爱,师生之情,朋友之谊,乡国之感,社会之同情,都已近于理想的世界”,于是发誓再忙也要把它翻译出来。夏丏尊翻译《爱的教育》,还得到了著名教授、作家朱自清热忱帮助校正,著名画家丰子恺装帧设计,全部配画,画得生动有趣。这部书解放前十分畅销,解放后一样受到好评,几乎年年重印一两次。舒甄好上小学时就在父亲主编的《苏州日报》文艺副刊上读过选载,很多次感动得鼻子发酸,好几回落泪。
这些荐书的事,都是在谭壮壮刚到图书馆工作时偶尔发生,总的来说,两年多来,在舒甄好悉心教育和帮助下,他进步很快,现在应付一个中学的图书馆管理工作,已经基本胜任,因为图书馆管理员最重要的编目工作,他已经基本掌握。舒甄好只是觉得年轻人原先读书太少,弄得阅读能力比较差,还不太能准确评价判断图书的内容,觉得也只能慢慢来。谭壮壮很有意思,很多时候,他看一本书,总是只看革命不革命,正确不正确,以至于像中国现代文学中何其芳的《诗歌欣赏》、老舍的《骆驼祥子》和法国作家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海底两万里》一些科幻小说,一直让他不知所措,不晓得如何评价和推荐才好。舒甄好当然晓得这不是一日之功,但一再叮嘱他要多读书打底子,尽快提高自己的阅读能力和内容辨别的水准,因为今后图书馆要开展学生读书活动,少不了要开读书会,要组织征文,作为一个称职的中学图书馆的管理员,在内容把握方面应该具有相当的能力和水准。
勤能补拙,好学的谭壮壮明白这个道理。他一如既往地虚心向舒甄好请教,甚至主动找机会去陆费老师那儿去讨教。一年后,他的未婚妻冒湘萍,冒副县长的女儿,毕业后分配到县教育局工作,接着他就成为冒副县长的乘龙快婿。由于冒副县长地位高,他女儿的婚礼只请了女婿谭壮壮的最高领导韦明熹校长。谭壮壮起初嗫嚅着问是不是请他的老师舒甄好。冒副县长说:“一个女大学生,别请了。”他就不敢再吭声。婚后,谭壮壮领着冒湘萍前来拜见舒老师,给老师送喜糖。舒老师见到冒湘萍,觉得姑娘白里透红的脸庞在沂山女孩子里也算得上长相出众,十分喜欢,当即就把一直舍不得拿出来自己用的一条苏州双面绣两面光针法“平光齐匀、和顺细密”的丝绸围巾送给她,把冒湘萍激动得惊叫了起来。她说她最喜欢绣品,可是总觉得湘绣比不上苏绣,她爸为此还很不高兴,说她忘本,说全世界湘绣第一,这回舒老师送的苏绣一定会让他“哑口无言”。舒老师赶紧说湘绣也有自己的特点,湘绣绘画感特别强,用针如用笔,有气势,历来有苏猫和湘虎的评价。谭壮壮问什么叫苏猫和湘虎。舒老师告诉他们,苏绣像猫,太过柔顺,湘绣像老虎,生动有力。冒湘萍说虽然我从小就愿意做老虎不愿做猫,做老虎威风,可是我还是喜欢猫绣。冒湘萍从小就愿意做老虎不愿做猫的志趣和天生的爱美之心让舒甄好印象深刻,也心生喜欢,一再叮嘱她得空就来玩——等到既爱老虎又爱猫绣的冒湘萍再度来到舒甄好跟前,已经是三年后的干部教育运动了。
谭壮壮惯于举一反三。冒湘萍分配到县教育局,谭壮壮就想,原来师范毕业并不是只能去小学,县里还有那么多机关单位,怎么原先就没想到呢?他顿觉视野开阔。冒副县长就提醒过他,不要把自己的中专学历看低了,毛主席还是长沙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呢!谁敢说师范毕业生就一定比不过大学毕业生?哪个敢跟伟大领袖比?冒副县长凭着丰富的政治经验告诫未来的女婿,业务工作要做好,但决不能只顾业务不想政治,头脑里时时刻刻、大事小情都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冒副县长问他一中近来在抓阶级斗争方面有些什么部署,谭壮壮如实回答不太了解,当即受到岳父大人严肃批评,说:
“你怎么就走上白专道路了呢?上回你领来的林茂坤老师,人家就有很高的政治觉悟,阶级斗争观念很强。在上级领导召开的调研会上,他做了一个很高水平的发言,当场受到大领导的表扬,前途无量啊!你要好好向人家林老师学习。”
谭壮壮当即红着脸,诺诺答应下来。
谭壮壮原先只是觉得林茂坤老师在学校教工中里有影响力,敢说能说,在本地教师里简直就是领头人,他从来就是一个佩服强人的小年轻,为了巴结强人,他邀请林老师到家拜访岳父大人冒副县长,其实他也是看林老师话里话外也有这个意思,他就用心促成了。现在冒副县长已经开始力推林老师了,把他佩服得不行。当即暗下决心,时时处处主动靠拢林茂坤,把林老师奉为在他宿舍打边炉的座上宾,甚至大有盟主之状。
谭壮壮一面靠拢林茂坤,一面暗暗下决心,时刻准备着,一定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这个修辞还是暗藏学问的。他不是要求自己首先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而是要求自己时刻准备着,因而是重在准备!有哲人说,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头脑,其实反过来说更能看到某些事物另一种本质,那就是:有什么样的准备就会有什么样的机会,或者说,头脑往往是为机会准备的,否则怎么会有人在某件事上取得成功后人们会评价他“真会找机会”。林茂坤是这样找到了机会。谭壮壮依样也要去找自己的机会。
1963 年春季开学后,谭壮壮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机会。
沂山一中要召开第三届共青团代表大会,学校团委决定,除每个班级团支部书记参加外,代表名额要向一线教师倾斜,行政科只有一个指标,按常规应当是行政科团支部书记李敢干事是当然代表。可是谭壮壮不能听任命运的安排,他决计跟命运做一次抗争。于是一再请求麻主任跟校团委争取多一个名额,甚至威胁麻主任,如果不行就要跟韦校长提出把图书馆从行政科独立出来。为了加持这个威胁,他跟舒甄好闲聊时,说图书馆不应当归行政科领导,而应当独立,再不济也应当归教导处领导,他使用的理由就是舒甄好一再跟他强调的“学校图书馆要配合教学”的理念。舒甄好当然认为谭壮壮的考虑有道理,于是点头说有道理。这样,他就跟麻主任说这是舒老师的意思,图书馆不一定归行政科领导。接着他又跟陆费老师说,跟副校长兼校党支部副书记兰士桢说,跟韦校长说,跟兼团委书记的教导处莫主任说,一时间“舒老师的意思”已经扩散出去,当然舒甄好一直埋头在图书馆里,所谓“舒老师的意思”她自己倒一无所知。
当然,舒甄好知道不知道无关紧要,因为这么一个温和优雅又与世无争的舒老师,通常情况下是没人前来怪罪的。可对于谭壮壮却大有裨益,麻主任下了很大气力终于帮助图书馆要了一个指标——图书馆一共两个人,舒甄好不是团员,图书馆就谭壮壮是适龄团员,于是光荣地当选了沂山一中共青团第三届代表大会的代表。
当选学校团代会代表并不是谭壮壮的最终目的,通过参加团代会进而到校团委里弄一个职务才是他的宏伟目标。有准备就有机会,有追求更可能有机会。他在团代会上争取到一个发言的机会。他要就“办好学校图书馆,守好无产阶级思想阵地”做个发言。副校长兼校党支部副书记兰士桢晓得他是冒副县长的女婿,自然要送个顺水人情,就让团委书记莫主任在大会发言名单中加上了谭壮壮的名字。
谭壮壮发言不用发言稿,他早就打好了腹稿,就像在课堂上背诵似的大声说了起来,在场的几位女同学觉得奇怪,捂嘴窃笑,谭壮壮却不为所动,旁若无人地说道:
“我到学校图书馆工作以来,在舒甄好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发现,对学生的教育,阶级教育是最根本的教育,也是我们学校图书馆最根本的任务,任何一个革命的图书馆都必须加强无产阶级阶级教育。革命的图书馆进行无产阶级教育,不能只是一段时间进行、一段时间放松,一定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他顿了一顿,突然有了举一反三的急智,“代代讲、人人讲、时时讲,不留漏洞地讲,不留死角地讲,不留任何例外地讲!”
接着,谭壮壮凭着从舒甄好那儿刚刚学来的图书馆业务知识,举例说明,提出图书馆应当大力推荐读革命书籍,加强阶级教育,除了通过回忆对比、忆苦思甜等方法外,还要积极组织图书馆工作人员和读者参加阶级斗争,尤其是要参加当前正在沂山县开展的干部教育运动试点工作,通过实际斗争来锻炼每一个人。他说,舒老师和他都认为,革命的图书馆工作者,首先应该是一个革命者,只有在阶级斗争的风浪中,经得住考验和风险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好的图书馆工作者,才会成为毛泽东文化思想的坚决执行者。
谭壮壮的发言一直把自己跟舒老师联系在一起,使得听讲的人认为这是他们共同的认识,而绝对不存在他个人有什么不正常的目的。他说,舒老师说的,沂山一中的图书馆就是社会主义的图书馆,社会主义的图书馆就应该积极地为广大人民服务,也就是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师生服务,应该积极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应该宣传、阅读革命的书刊,内容正确的书刊,对无产阶级有利的书刊,绝对不能为百分之几的极少数人服务,这就是社会主义的沂山一中图书馆最大的政治。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正确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舒老师也说了,我们一定要让政治统率业务,一定要用无产阶级政治统率图书馆业务,把沂山一中图书馆办成无产阶级革命的思想阵地。最后,他说:
“舒老师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她让我代表图书馆表示,希望校团委要高度重视这块阵地,今后更多地在图书馆开展共青团的活动,我们图书馆一定做好服务工作。”
谭壮壮努力模仿沂山县广播站播音员的普通话,惊到了普遍说不好普通话的沂山一中老师同学们,而且,他能把腹稿背诵得相当流利,有点像是即席演讲,在团代会上大放异彩。又由于他为共青团员们奉献了图书馆这片开展活动的阵地,于是,在兰士桢副书记兼副校长的指导下,谭壮壮顺利列入了团委副书记候选人名单,而且高票当选。
谭壮壮在团代会上大获全胜,可舒甄好一无所知。谭壮壮会后回图书馆上班,竟然悄无声息,一如既往地编书目,一如既往地整理报刊,一如既往地布置阅报栏,直到学校告示栏张贴出经过团县委批复后的新一届校团委名单,舒甄好路过看了,才晓得她的助手在政治上进步了。她欢喜得不得了,赶紧回到书库向正忙着搬书的谭壮壮表示祝贺。谭壮壮这才苦着脸无可奈何地说:“别祝贺了,舒老师,我一再推托推不掉,后来兰副校长态度很严肃,说谭壮壮,你再推托就是立场态度问题了!我只好……”
舒甄好急忙道:“哎呀,你是不应该推托的呀!你要来跟我商量我肯定要鼓励你积极争取的哦!”善良的舒老师言下还有埋怨之意。
谭壮壮叹了一口气,做了一个难为情的表情,算是对舒老师善意埋怨的歉意。然后他相当诚恳地说:
“反正图书馆是我最喜欢的工作。舒老师,这辈子我就跟着你学习,在这里干一辈子……”
舒甄好最听不得别人说动感情的话,谭壮壮偏偏怎么动感情怎么来,直把个舒老师感动得神经质一样地随着谭壮壮的说话节奏频频点头,然后恨不得掏心窝似的勉励谭壮壮:
“壮壮,你这么努力,肯定还会有进步。你既要在政治上继续进步,还要在业务上不断钻研,做一个又红又专的青年。”
谭壮壮缩了缩脖子,点了点头,然后笑了笑,十足的谦虚模样。他经常对着舒甄好老师背诵毛主席语录“谦虚使人进步”,几乎成为他的口头禅,言下之意,他的谦虚是为了进步。有意思的事,这个年轻人越是谦虚,舒老师就越是要隆重地表扬他,鼓励他进步。这是他孜孜以求的效果,是这个从大山里艰难走出来,一心向上努力的年轻人,不断从一个善良人那善良、温存、坦诚、无私的内心不断攫取到的精神营养和激素。这机会成为谭壮壮的一种欲望,使得他经常定睛直望舒老师的表情,甚至带点贪婪的样子。
秦子岩从北京师范大学调回到桂西北山区的沂山一中,从一所著名大学的助教变成一个县级普通中学的教师,为此韦明熹校长又一次成为沂山县朝野热议的对象。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民间比较普遍信奉的一句俗话,通常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人生状态。倘若出现了“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的事,人们自然就要去寻找事情的根由。秦子岩,一个当年全县高考第一名,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留校任教的优秀青年,竟然回归故里,沂山一中既没有给他加薪,也没有承诺晋爵,不声不响地,平平常常地,说回来就回来,根由何在?有人说是为了他年轻的老婆才回来的,但很多人反驳,人家北师大的老师,把年轻的老婆调去北京还不是易如反掌的小事情?绝大多数人会认为首先是秦子岩人好,认为是沂山从来就具有让在外的沂山人思乡的魅力,更多人认为是沂山一中的光荣,沂山一中是老校长韦明熹领导的,这份光荣应当属于韦校长。人们联想到韦校长以往惜才爱才善用人才的种种往事,愈发相信他在秦子岩回归故里这件事上一定出了不少力。接连好多天,校长上街,遇到老熟人,老熟人就贺喜一般地跟他核实传闻;校长到县里开会,无论大会小会,都有人悄悄祝贺他成功召回秦子岩,弄得他遇到喜事一样,笑而不答。
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原因,1949年11月,沂山县解放,韦明熹出任沂山一中校长,也才30 多岁,可是没过几年,就被很多学生称作老校长,后来连同新来的教师也都这么称呼他。也许是因为他浓密的头发里一直都夹杂着许多白发,也许是因为他方正的面庞上自来皱纹就比较多,也许他略微有点勾背的体态使得他步态沉稳,也许他在大会上说话总是不紧不慢,显得很是老成持重,胸有成竹,还也许,解放初期县里领导大体上都比较年轻,而他已经30多岁,也就被叫成了老校长。
其实,在秦子岩的眼里,韦校长从来就是那么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对待秦子岩从来就是那么一副慈祥而略带欣赏的目光。事实上,韦校长不独独喜欢品学兼优的秦子岩,他说自己是真心喜欢所有的学生,而且,越是穷困的学生他越是喜欢——不是喜欢他们的穷,而是喜欢他们穷且益坚,喜欢他们吃着缺荤少油的青菜却能苦苦学习。秦子岩在年级里成绩总是出类拔萃,自然让老校长格外喜欢。不过,老校长不偏心——不是说他只善待他所喜欢的学生,而是任何一个学生出现在他跟前他都平平和和;他不势利——任何一个学生的家长出现在学校他都平平和和,而一旦是农民家长或者穿得寒碜的家长来了,他一定会笑容可掬地客气接待。可他也还是有不公平的时候。譬如,农村的学生跟城里的学生有了小小的冲突,他肯定会略略偏袒农村来的学生;农村学生中若是农村干部的孩子跟农民的孩子发生冲突,他肯定要先批评农村干部的孩子;在他跟前,越是家庭条件好的学生越是不容易得到表扬。在每学年开学典礼上,他必定要给全校师生提及在沂山留下过足迹的唐代诗人柳宗元,必定要语重心长地讲到子厚祠里的题词“士穷节乃见,文穷而后工”。在每学年散学典礼前,老校长必定要让教导主任点名把一学年来全校全勤学生召集来,一个一个地单独跟他合影,他会对每一个合影的学生温和地道一声“学习辛苦了,加油”;他还会把享受一等助学金的贫困学生召集来,也一个一个地单独跟他合影,他会对每一个合影的学生慈祥而严肃地叮嘱道:“要坚持学习,加油!”
秦子岩每一学年都能得到两次这样的合影殊荣,每学年都会得到两张跟校长合影的相片,六年下来,他已经攒了十二张形式重复而年代不同的一组照片,那照片里的校长一年年渐渐地老了,而自己则是一年年地长大。到北师大上学后,有时候,感到孤独了,学习生活不顺了,他会把这些照片拿出来,默默地看,默默地心酸,然后又默默地把照片藏好,心情也就轻松下来。
韦明熹校长不但喜欢穷学生,喜欢那些虽穷却不坠青云之志的穷学生,也还喜欢有学识的教师,喜欢既有学识又有某些特长的教师。临解放前党组织委派韦明熹潜回沂山中学任教,他就私底下动员沂山中学若干有资历的教师留下来迎接解放。后来,他出任校长,凡是上级人事部门分配来的著名大学毕业生,无论本地的还是外地的,他都照单全收,有机会还跟上级人事部门领导说“我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凡是在本省师范、师专毕业回来的本地学生,他却要挑三拣四,而且特别看重他们的家庭出身,家庭出身是地、富、反、坏的,原则上把他们推给二中、三中。有人问他为什么厚此薄彼,据说,他的理由是:“名校毕业的老师,以后才有可能把我们一中的学生带进名校去,如果自己都没进过名校,指望他们带学生进名校,不是说绝对不可能,但到底是有点勉为其难吧?不过,学校不能没有本地老师,本地老师学识差一点不要紧,但必须在政治上站得住,他们可以给大多数本地学生做人生导师、思想导师。当然,沂山一中最希望要的老师就是上过著名大学的本地人,那才叫文武双全、德才兼备!”
韦校长有机会就历数手上的特色名师。他跟学校教师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当校长的本事不在于能上多少课,而在于能让老师上多少好课!”1959年,一次开全校教职工大会,经历过若干政治运动之后,教师队伍需要稳定充实提高,校长做了一个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提高教育质量的报告。在做报告时,他离开讲稿,拿汉高祖刘邦来举例说明人才的重要性。他说,每每读到《史记·高祖本纪》就觉得刘邦了不起。刘邦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自己不如张良;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自己不如萧何;统率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自己不如韩信;可是,这三个人杰,他能用好,所以取得天下。项羽只有一个足智多谋的范增,他还不能好好依靠,注定最终要败给刘邦。接着,校长就模仿古书叙述的句式,一口气把一中的几位老教师夸赞一遍,说:“烹文煮字、拈精撮要于古今雄文,我不如盘中仁老师;解方程,析几何,测三角,开启学生智慧,我不如皇甫汉雄老师;精通俄语英文,正文法,秀口语,我不如刘维汉老师:护典籍,觅新书,推广阅读,人无老少男女贫贱富贵之限,地无东西南北之分,鼓励学生兴趣阅读,其功力之宏,收效之著,自出于一师一课之外,我不如陆费祥老同志……如此这般,诸多老师,均可为吾师!吾爱一中,更爱吾师呀!沂山一中要办成广西名校,全靠一中的每一位老师!”老校长一席话,说得老师们心里一片欢喜。被点到名的老师面露喜色,微笑谦逊回应,没有得到点名的老师颔首赞同,不无期待之意,而一干年轻教师,既无须谦虚也无所期待,自然觉得很是有趣,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校长在语文组点到了盘中仁老师,资历稍浅却又雄心勃勃的林茂坤老师只能做出颔首赞同的表示。可是,林老师乃何等聪明机智而又不甘寂寞之人,看校长说话有间歇,立刻就大声回应:“韦校长,你是人师,老师们的老师!经师易遇,人师难遇呀!”“经师易遇,人师难遇”,是北宋文学家司马光的名言。在座的一些老师晓得名言出处的,连连点头,不晓得名言出处的却也赞同人师之说,于是会场上小小地热闹了一下。
可是韦校长不能就此默认林教师的当面赞誉,历史学士出身的校长还有话要说的。讲故事是学历史的人的拿手好戏。他不紧不慢地说了一个故事。说是齐宣王爱好射箭,而且还喜欢别人夸耀他特别能拉强弓,其实他使的弓只用三百多斤的力气就能拉开,他常表演给大臣们看。那班大臣为了讨好宣王,都装模作样地把那把弓接过来试一试,个个都故意把弓拉开一半,就连喘大气,说不得了,要拉开这弓的气力起码在一千斤以上啊!齐宣王听了非常高兴。其实,齐宣王使用的力气不过三百多斤,可是他却一辈子以为是用了一千多斤。
“所用不过三石,而终身自以为用九石。”韦校长感叹道,“当年在《吕氏春秋》上读到这个故事,我想齐宣王怎么会那么蠢,那时我年少无知,以为是后人穿凿附会、胡编乱造的。后来经事多了,才相信这个故事还是很可能发生的,而且还经常发生。”
林茂坤老师看来是决心要把面誉进行到底的了——曾几何时,我们的生活变得奇奇怪怪的,两千年前的古人都认为面誉有罪,现如今面誉却大行其道——他接着韦校长的话大声说道:“老校长太谦虚了,你这是伟大的谦虚!你说齐宣王的故事,其实最有教育意义的还是滥竽充数的故事。南郭先生随随便便就在齐宣王手下滥竽充数了,可是一中我们这些人要在韦校长的眼皮底下滥竽充数混日子就是绝对不可能的。”
林茂坤为了表达对校长绝对的忠诚,硬是把校长抬到了绝对不存瑕疵的圣坛上。林茂坤如此当面夸赞校长,颇有面誉之嫌。古人说“面誉者不忠”,可一中的大多数教师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忠,甚至也不会认为这是客气话,因为,这是事实,爱人者必被人爱,韦校长在一中理应得到师生们的尊崇。
土改时期,沂山一中先后来过两拨人,声称要揪回躲藏在这里的两个逃亡地主,一拨人来自广东梅州乡下,要把陆费祥揪回去退田退地,另一拨人来自沂山最偏远的峒场,要把盘中仁揪回去接受斗争,结果都被一中校长兼书记韦明熹客客气气地接待,客客气气地拒绝,客客气气地把来人送走。韦校长兼书记以老革命的口气跟他们严肃地讲解政策,好生劝他们回去。老革命最大的本事就是研究过土改政策和划分阶级成分的规定,明确告诉来揪逃亡地主的人,陆费祥老师和盘中仁老师离开自己的家庭已经很长时间,近十年来都是在沂山一中做老师拿工资,家中土地还在他们各自的地主父亲名下,他们本人并没有参与收租,只能说他们出身于地主家庭,而现在本人成分只能是自由职业者。他还既严肃又和蔼地教育来人:“土改和划分阶级成分是一项政策性很强的工作,你们要认真学习党的政策。我们学校所有教职员工的个人成分都是在地区派来的工作队和沂山县委领导下划定的,绝对不能把他们当作地主,他们也没有逃亡,更不能把人带走。如若不相信我这个校长兼书记,你们可以到县委去调查。”不管来人相不相信,总之这事就给挡了回去。
1955 年,沂山县公安局接重庆市公安局来信,说明重庆战犯管理所有一位国民党军少将举报,他的黄埔军校同学皇甫汉雄很可能潜伏在广西沂山。沂山县公安局大吃一惊,马上就查到全县就一个姓皇甫的,就是沂山一中数学老师皇甫汉雄,原来此人是国民党黄埔军校第六期炮科学生,是潜藏在革命队伍中的敌特分子。当时全国各地正在开展肃清反革命运动,这可是沂山县肃反运动中的一条大鱼!公安局长高度重视,立刻带着两名干警,坐上吉普车轰轰烈烈开进学校,直奔校长办公室。沂山一中的师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仗,当时正好是学生课外活动时间,一些学生都围上来看吉普车。消息立刻在校园传开,说是公安来抓人,究竟抓谁,谁也说不清。那件事情后来当然也是有惊无险。老校长问明来意,不慌不忙地把年轻英俊的公安局长带进学校档案室,让管档案的老师找出皇甫汉雄的档案,让公安局长坐下来仔细查阅。皇甫汉雄的档案有本人亲笔自述和学校外调三位证人的证明材料。材料记载,皇甫汉雄确实是广州黄埔军校第六期炮科学生。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员,皇甫汉雄当时很是同情共产党员同学,还帮助过几位共产党员同学躲过了宪兵的抓捕。他自己因为没有加入共产党,在国民党清党中才逃过一劫,1928年4月,黄埔军校第六期学生做了一次甄别,遣散了大部分学生,剩下不到一千人随同黄埔军校一起并入到南京国民党中央军官学校。在那次甄别中,皇甫汉雄被甄别遣散,先是回到柳州老家龙城中学做老师,后来受沂山中学校董的邀约前来任教。而他的三位证明人中有两位是黄埔同学,一位现任广州军区副参谋长,一位现任广西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另一位是柳州龙城中学的原校长。公安局长看完材料,犹豫了一下,说:“老校长,我都给县委领导电话报告了,县委领导很重视,要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此人找到,如有嫌疑,立刻拿下。是不是我先把他带回公安局做个问讯笔录?”韦校长说:“我的天!你要把我的数学大王这样子带出学校大门,明天他就全身是嘴也讲不清楚了,以后他还在我一中活不活?课还上不上?我的学校还办不办?”局长叹口气,说:“这样吧,我把他档案材料带走,写个收据给你,跟县委领导汇报没事了再退还你们。”韦校长到底参加革命十多年,工作经验就是丰富,说:“这个档案等于就是皇甫汉雄的命,怎么说拿走就拿走,万一弄丢了不就是把他的命都丢了?这样吧,你们可以用相机把需要的材料拍照,带回去冲洗照片,原件决不能离开学校档案室。”
事情在韦校长如此这般的操控下也就悄无声息地了结了。可即便如此,教师中还是小范围地流传公安局长带人来调查皇甫汉雄的消息。不过还好,皇甫汉雄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晚饭后,他还是独自一人散步,一如既往地挺着军人的胸脯、迈着军人的步伐绕着两口鱼塘匀速地散步。
执掌一中十多年,韦明熹校长觉得最难处理的事莫过于1957年在沂山一中发生的事情。那年5月初沂山县大范围连降暴雨,出现严重的洪涝灾害,全县干部忙于抗洪救灾,待到松下一口气,回头来按照上级部署开展整风运动时,已经是五月底。虽然运动开展的时间晚了,可沂山县很多干部还是以很大热情投入到给各级党委政府提意见建议的整风运动中来。沂山一中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其中许多人还是来自于大城市和著名大学,见多识广,应当大力发动大家参加到运动中来。韦校长按照县委统一要求,召开了教职员工整风运动动员大会。可是,他一面给教职员工作报告,按照县委发下来的统一说法动员大家大鸣大放,一面把一张《人民日报》摊开来,给大家传达毛主席在接见出席全国共青团代表大会代表时的重要讲话内容:“中国共产党是全中国人民的领导核心,没有这样一个核心,社会主义事业就不能胜利。”“一切离开社会主义的言论行动是完全错误的。”校长把报纸点得哗哗响,大声说道:“同志们,大家都要认真学习毛主席在全国团代会上的讲话,想一想,毛主席为什么要强调指出‘一切离开社会主义的言论行动是完全错误的’?为什么?这就是说,现在已经出现离开社会主义的完全错误的言论行动了!大鸣大放,绝对不是让离开社会主义的完全错误的言论行动大鸣大放,对不对?中央凡是号召团结,就说明有不团结的现象;凡是号召节约,就说明发生浪费的问题了。我们看报纸,既要从正面去看还要反过来看。所以,今天是动员大会,按说只要动员就好了,可是也还要提醒同志们,任何时候都不要发生完全错误的言论行动!”其实,韦明熹已经从报纸广播的新闻播报中感觉得到风向在变,为了不让某些年轻老师犯下盲人黑夜骑瞎马的错误,他离开讲稿说了这么一段话。
散会后老校长想想还是不放心,马上召集副校长和教导主任、行政科主任开小会,要求大家各司其职,分头做工作,既要鼓励教职员工提意见和建议,但也要想办法控制在对学校工作提意见的范围内,可以给校领导提意见,可以主要提校长的意见,但千万不要越界,不要越到学校以外,不要直接对县委县政府提意见,要提县委的意见就先提到我这里来,由校长负责向上面转达。临末了,他再次叮嘱,提意见就讲事实,不要上纲上线,上纲上线就怕有后患。
尽管老校长用心如此良苦,后来的事情还是没有控制住,在出现了一批对学校工作和风细雨的批评意见和建议之外,还是出现了一张大字报批评县里新建的人民大礼堂,这是毕业于杭州美专的美术老师方宇一贴出来的。沂山人在背地里称方宇一为“方大炮”,讲的是他爱“扯大炮”——吹牛,他说古今中外名画没有他没看过的——这是可能的,他毕竟是杭州美专毕业,那可是一个国内老牌的美术艺术名校,但是沂山人就敢不相信,其实也有道理,一个人的见识哪里敢说天下尽收眼底,那是方老师一次讲课讲到得意时发了一回飙,这就被学生们抓住了拿来当笑谈。此外,方老师还爱放炮——语出惊人甚至语不惊人死不休!当时一些社会上人人称颂的名画他会很快就指出作品构图的不合理、用色的不讲究、光线角度混乱等等毛病,有些说得很专业,吓得别人不敢吱声,有些说得似是而非,因为说得太肯定,同样吓得别人不好吱声。这就是方大炮的过人之处。方大炮还有一个过人之处,那就是说话语速极快。盘中仁老师对方老师的语速有一个冷幽默,他说:“滔滔不绝这个成语怎么解释?像方老师说话就是滔滔不绝啦。”
方宇一的大字报对沂山人民大礼堂的建设提出批评,既讲了古今建筑美学的常识和经典案例,又对礼堂建筑设计方案的冷嘲热讽,更对县领导缺乏民主作风,不让人民群众提意见的做法给予批评,写得头头是道,文风犀利,读来有酣畅淋漓之感。而且画家的字写得龙飞凤舞,酣畅淋漓,大字报引起了全校轰动,不仅白天大字报前读者络绎不绝,拥挤成堆,到了晚上还有不少人打着手电筒来看。韦校长当然害怕惹出更大风波,待到夜深人群散去,让行政科麻主任把大字报揭下来小心保存好。第二天他对教师们说大字报送到县委去了,既然意见是提给县委的,就应当送到县委去,说来也合乎逻辑。
其实,方宇一的大字报公开贴出,怎么可能瞒天过海!后来沂山县开始组织批判右派分子攻击党和政府的罪恶行为,关于某些干部批评新建的人民大礼堂的行为被定性为“是右派分子在我县向党进攻的严重表现”。韦明熹校长为方宇一捏了一把汗。运动后期要求各单位划右派,沂山一中支部一开始报告本校没有发现符合标准的人员,韦校长兼书记自然被传到县委书记办公室谈话。当时的县委书记对这位级别比自己高、资格比自己老的老校长批评是严肃的,态度却是和缓的,方宇一的右派言论县整风领导小组已经掌握,不用你们甄别,但只有一个右派分子还不够,不符合指标要求,沂山一中和二中应当划出三个右派来,现在二中也只有一个,他们人少,第三个应当在你们一中找。韦明熹到底是老革命,斗争经验丰富,吞吞吐吐了半天,决定搞苦肉计:“这样说来,就拿我来顶一个指标吧。”县委书记吃了一惊,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不是开玩笑的,一定要在提意见比较多的老师里面找一个,特别是平时比较骄傲又爱提意见的人里面找一个。老校长急得脸都红了,说:“教职员工其实都提了一些意见,我们校领导研究后全都接受了,这个时候把人家划成右派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的呀!既然方宇一在我眼皮底下贴出攻击县委领导的大字报,就算我是领导不力,思想右倾,把我划成右派得了!”老校长还不算老,他的眼泪算不得老泪,可却也老泪纵横了。县委暗中派出的调查员确实也没有掌握一中更多的右派证据,县委书记一时也没办法,说来书记的作风还算正派,只好把第二个指标的事权且搁下。据说后来还是在别的单位做了平衡,免去了一中和二中两个学校的麻烦。
在整风运动后期那些日子里,一中的教职员工发现老校长还真的成了老校长,40 岁的人出头却花白了头发。他为方宇一老师后期的处分费了多少心思,只有他自己晓得。沂山县对右派分子的处理基本上采取下放办法,方宇一老师被下放到比较偏远的大风山林场。韦明熹从县委很早得到这一消息,立刻给林场场长打电话,告诉他方老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要求场长安排方老师到林场中学做老师,还要让方老师在林场开展美术创作给予支持。他说:“我保证,不出几年,方宇一肯定会在你那里创作出优秀作品,为你们大风山林场在全广西、全中国扬名!”场长是韦校长在桂中游击队的老部下,当然会遵从老领导的叮嘱,也信服老校长的眼光,把事情办得很妥帖。当时下放到林场的十多个右派分子里,只有方宇一安排到林场中学任教,免掉了方老师的劳作之苦。场长还给方老师在林场宣传科安排了场部宣传墙报的美工任务,让他在精神上得到些许安慰。到林场一年多,方老师竟然解决了终身大事,跟林场一个女工结婚成家。三年后,方宇一顺利进入第一批右派分子摘帽的名单,不久,他的一幅《林场晨雾》的水粉画作品发表在《广西文艺》封面上,一幅《天树》的国画作品发表在美术界权威刊物《美术》的封底上,一时引来美术界的热评。这些都是后话。
一中美术老师方宇一人生的好一番跌宕起伏,实在是出于老校长韦明熹一连串的操作,当时在沂山的民间传为神话。
现在,又一个神话传出,北师大助教秦子岩调回沂山一中,从北京到沂山,从大学到初中,差距足够大,不是神话又是什么!不过,一个大学教育系的老师怎样才能做成一个经得起挑剔的中学老师,事情并不简单。做领导的,惜才爱才需要有爱心,保护人才需要有胆识,而用好人才,不仅要有爱心、有胆识,还要有智慧,否则,要不是耽误事业,就是耽误人才。秦子岩回来第二天上午就到韦校长家报到。
韦校长家在学校大门的左边。校门右边是兰副校长家。两位校长各住一间青砖黑瓦的三进民居。两个校长一左一右把守着学校大门,沂山一中像个大家庭,酷似大家庭的两个家长看护着家中一切。
老校长见是秦子岩来,高兴得皱纹纵横的脸上放光,朗声笑道:
“子岩,子岩!到底是回来了!欢迎欢迎!”
校长心情很好,把一副花镜戴上摘下地,寒暄了两句,就说:
“子岩,我准备要你当官啵。”
老校长的单刀直入让秦子岩猝不及防。他赶紧应道:
“校长,我回来就是做老师的。”
“老师也做,官也要做。”
“还是做老师好。校长,您觉得做官好吗?看您几多辛苦!我发现,在我们的成语词典里,有‘官’字的成语差不多都是贬义词……”
老校长好像得到提醒,想了一下,似乎一时间还真没找到有“官”字成语的褒义词。他本来是想把谈话的气氛搞得轻松一些,用做官的说法幽秦子岩一默,不曾料到秦子岩今天少了一点幽默感,校长只好把说法调整一下,耐心说道:
“在我们国家,无论做官还是做普通干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做官就是要更多地为人民服务。”
其实秦子岩不是没有幽默感,而是今天一早撞上林茂坤、谭壮壮他们那些鬼鬼祟祟的行径,惹得心有愠怒。秦子岩对自己的家乡和母校种种事情的可能性都有相当的把握,只是万万没有料到还有这样的咄咄怪事,让他大有遭人袭击的懊恼。尤其是林茂坤那副背着手踱着方步凛凛然朝他走来并且大声直呼他“秦子岩”的模样,极具挑战性,而他俩又是曾经有过若干次交手的那种师生关系,更让他心中的懊恼发酵成了恼怒。可是,老校长并不晓得自己的得意门生有过这番遭遇,还以为年轻人长大了,变得作古正经,幽默感变少了。
一个人猝然遇到不快,幽默感自然而然会有所消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秦子岩此刻在他最尊敬的老校长面前,虽然提不起幽默的兴趣,却会把心里所思所想表达得愈加诚恳,他说:“校长,我的思想准备,就是回到母校,在您手下做一个好老师,做一个受到学生喜欢的好老师,真的,我有信心。”
老校长点头表示理解。他自认为比较了解秦子岩,这是一个没有野心却有雄心的优秀青年。他记得英国哲学家培根对野心有过论述,培根认为“在各种野心中,努力做大事的野心比凡事出风头、占便宜的野心危害较小。因为后者制造混乱,损害事业”。在英语中,“野心”是个中性词,可以适用于“努力做大事”和“凡事出风头、占便宜”不同的人。可是,在汉语里,野心则是一个贬义词,是指对权力或名利的大而非分的欲望,与之相对的褒义词是“雄心”,雄心则要简单许多,是指远大的抱负和理想。老校长多年来对秦子岩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学生最深的印象就是,这是一个有远大抱负和理想的人,而且他凡事不爱出风头、不爱占便宜,当然很是难得。当秦子岩来信说要调回母校时,老校长当时是捧着信纸开心地笑了,这是他巴不得的一件开心事,及至此刻秦子岩来到他跟前,他的脑际还闪过一个念头,过几年他应该是这个学校的校长。
对于一个没有野心的年轻人,应该努力激发他的雄心从而使之为正义的事业作贡献。
老校长不急不慌,打算从树立这个得意门生的雄心入手来谈。他说:
“子岩呀,你刚才一上来就对做官发表了一通评价,我估计你并没有认真研究过为官之学。我说做官是更多地为人民服务,因为这是我们党的宗旨,我相信你是学习过而且会坚持这个宗旨的。是不是你在大学听历史课听多了,对历史上各种官吏的危害故事了解太多,其实,古人在这个事情上也不是一塌糊涂。回到本源,古人对为官之道是有讲求的。《说文解字》解释‘官’字,是‘吏事君也’,君就是指朝廷、国家,看起来比较强调下级服从上级,有点简单化,可是,到了宋代《增韵》那本书里,既强调官是‘职也,使也’,还强调了‘公也’,为官者必须出以公心,为人公正,这个要求还是了不起的吧?古人对选官也是很讲究的,《尚书》里有主张‘任官惟贤才’,《礼记》还主张‘论定然后官之’。更不要说在我们革命队伍里,领导干部的选拔任用一直都是很严肃的。”
秦子岩看老校长如此认真地矫正他刚才脱口而出的牢骚话,不禁有点后悔,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在老校长这里不曾见到过的认真,也是不曾见到过的苦口婆心。可想而知,老校长急了。秦子岩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太不得体,当着全校最高领导妄评做官的不是,对最器重自己的老校长缺少了一点应有的谨慎和尊重,这才懊悔不迭。先前发生的事情与校长毫无关系,何故把情绪带到校长面前来!原先满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得接近于古人说的“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境界,一不小心却发现自己原来还很夹生,被人一刺激竟然走火入魔。他赶紧调整情绪,放松心情,端正态度回答校长:
“校长,您的学问深,我听您的。放心吧,我会听从安排,您要我做什么都没问题的。”
老校长这才释然一笑道:
“好啦,不说做不做官啦,大不了就是一个县级中学,什么官不官的!我们把‘官’字的平声改成上声,改成‘管’字,你来做点学校的管理工作,怎么样?”
“校长,既然回到母校,一切听从校长指挥。做一点管理可以,但最好同时也做老师。对做学校管理我没有经验,做中学老师在大学实习时倒有点心得。”
“好!老师和管理都做。老师,你先上两个班的政治课,管理,你担任教导处副主任。教导处主任莫庆彤被地委阶级斗争教育运动办公室借调,现在是兰副校长代管。兰副校长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他很高兴,说要不然你就直接做代主任得了,你做过北师大教育系助教三年,当我们一个初级中学的教导主任绰绰有余。”秦子岩吓了一跳,连忙叫道:“要不得要不得!我刚回来,一无所知,加上才疏学浅……”老校长点点头道:“你先熟悉情况,以后再说。你是学教育学的,教育学就是研究教育工作的一般规律和某些特殊规律,一中的所有教育行为都应当在你的研究范围内。沂山一中教师里还没有一个学过教育学,这是你的强项,一定要发挥你的强项,要不然就埋没你了,我把你从北京召回来岂不是得天下英才而毁之!”
老校长的一番话人情世情兼顾,学理事理兼得,直让秦子岩佩服得五体投地,愈发坚定了要为老校长争气的决心。秦子岩说:“我打算从教政治课入手。”老校长一愣,说:“我的意思你上初三两个班的政治课。”
秦子岩说:“初三政治课是‘社会发展简史’,还是让正在教初三课的有经验的老师继续上。我想从初一年级教起。”
“上‘思想品德’课?为什么?”老校长有点意外。
“现在突出阶级斗争教育,中学政治课教育的政治色彩越来越浓,弄得政治课的思想品德教育越来越削弱,久而久之,这样下去,我担心会弄得人人都懂得斗争,可很多青少年却不晓得如何做人,更不晓得如何做一个社会主义新人。初中时期是青少年人生观世界观形成的重要时期,我想从这里做起。”秦子岩说。
“好!”老校长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说,“子岩,你没有白白上过北师大!没有白白去过北京!”
接着老校长叮嘱道:
“从明天起,你先听课,一天听上三四节课,语文、数学、俄语、政治、物理、化学、历史、地理都听听,我给你列了一个老师的名单,重点听听名单上这些老师的课,看从中能不能总结出一点规律性的问题来,这样有利于你下一步的工作。自治区一再说教育要改革,到底怎么改,现在也不得而知,但是不管怎么改,课程总是核心,教导处在这方面要有发言权。”
校长沉吟了一下,又吩咐道:
“麻主任已经把你的办公桌安排在教导处,不过,现在还不能宣布你的任职,任职还要等县里正式批复。现在学校所有教研室的主任副主任任职都要先报县里逐级审批。任职的事情你对外先不要说,任何人都不说,包括舒甄好也不要说。”
秦子岩觉得老校长好一副指挥若定的高级指挥员气派,心中不禁莞尔。
“你觉得可笑吗?”
“没有呀!”
秦子岩吓了一跳。他猛然发觉老校长的目光十分锐利,如电光闪过。他想,我只是心里觉得好笑,校长怎么看出来的?
老校长旋即微笑,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小题大做?我今天最想告诉你的是,沂山一中已经不是你上学时候的沂山一中了,你回来当老师,而且参与学校的领导工作和管理,需要重新认识你的母校,这时候小心一点没有坏处。按说,你调回一中,我应当和兰副校长、几个主任请你吃个便饭,表示欢迎,这是正常的礼节,可是考虑到低调为好,小心为妙,免得有人讲闲话,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免了吧。今晚上请你和舒甄好一起来我家吃个晚饭。我已经让你师母包了沂山豆腐圆,听说舒甄好最爱吃沂山豆腐圆了,你在北京没机会吃,今晚多吃几个!”
秦子岩咧嘴笑道:“沂山豆腐圆——放心!校长是要提醒我,既然回来工作,可以放心?”“沂山豆腐圆——放心”这是沂山民间的一句歇后语。
老校长依然目光如炬,不动声色道:“从今天起,我对你彻底放心!”校长忽然想起,又问:“子岩喝酒吗?”
秦子岩连忙回道:“不喝不喝。谢谢校长!”
“不喝也好。”校长点点头,又开通地补了一句,“要是喝我就让师母备一点?”
秦子岩连忙表示肯定不用备酒,自己还没学会。这时候再看校长的眼睛,原来又是那么一副慈祥而略带欣赏的目光。
消停了两天,把杂事安排妥当,秦子岩按照校长列的名单,开始听课。他选的第一课就是他的班主任盘中仁老师的初三语文课。盘老师做过高53(4)班三年班主任,秦子岩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后来还被推荐成学校学生会学习部长,对盘老师上课他自然很是熟悉。盘老师略有点口吃,有时候因为轻微的口吃而脸红,很多时候他口吃并不明显,可大约是他自己暗暗做了一点克服,成功把话说顺,脸色却无端地泛上红晕,让课堂上的学生觉得盘老师没来由地有点激动。盘老师对语用特别重视,对语词的感觉特别敏锐,一篇《岳阳楼记》,他会把许多后来成为成语的词汇写出来,逐一精讲,显得很是欢喜的样子,让秦子岩至今未能忘记。有时候他讲的是一篇现代文,只要文中有一些有特点的语词,他都要中断讲述,要同学们注意这个语词。譬如,遇到“邯郸”这个地名,他会插进来讲起齐人邯郸学步的故事,学生们觉得齐人太傻没什么可笑,他却快乐地独自嘿嘿发笑。又如,遇到“举一反三”,他会立刻来了精神,在黑板上写上“闻一知十”,说孔子主张举一反三,而他最赏识的弟子颜回却能“闻一知十”,然后他又快速背诵起《论语》里的“贤哉回也”一段话,表情上浮现出无限神往的神情。
秦子岩在教室门口迎接盘老师。秦子岩虽然已经去看望过盘老师,可这时盘老师见他来听课还是有点意外,不过很是开心,脸色泛上红晕,主动跟秦子岩握手寒暄,然后问:“子岩在北师大选修中文系的课吗?”秦子岩如实回答,说选修了郭预衡先生的课。盘老师高兴,说:“郭预衡称他自己‘平生为学,服膺鲁迅’,没惹什么麻烦吧?”秦子岩说好像没有什么麻烦,自己就是盯着郭先生的鲁迅课去听。盘老师点头道:“那是值得听。”然后谦逊地说:“你讲得肯定比我好。你听我的课可以多提意见。”秦子岩笑了:“盘老师,我哪里提得出意见!过去当学生时听您的课,为的是拿高分,现在听您的课为的是学做中学老师。”
今天上午第一课就是盘老师上初三语文的《天时不如地利》课。课文当然并不繁难,盘老师先做串讲,逐段解析,然后指出文章的艺术特色主要是“析理精微,议论恢宏,气势奔放,阐明引申层层深入,逻辑性很强,采用排比修辞方法,增强文章语气,提升了说服力”等,接着他拿出了自己的拿手好戏,请同学们注意这篇文章里的词汇和修辞,注意“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天时”“地利”“人和”在现代文中的应用,还有“众叛亲离”这个成语的来历与演化,然后指出文章在修辞上层层递进和排比句用得好,旁征博引地告诉学生汉语修辞中的顶针(又称顶真、联珠、蝉联)的修辞方法,即指用前一句结尾之字(或结尾之词)作为后一句开头之字(词),使相邻分句蝉联,还告诉学生,中国近现代白话文写作中梁启超在这方面的修辞最具影响力。最后,盘老师还联系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斗争“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生动事例,证明这位民国过来的老先生并不落伍。秦子岩对盘老师的授课风格自然是熟悉到十分亲切的地步。他相信学生们通过这堂课会记住这些语词及语词的内涵与运用,这是盘老师的授课特点,也是人民教育出版社跟语文教材配套出版的教学指导书所要求的,秦子岩过去当学生时受益不浅,现在再听来觉得有温故知新的感觉。
盘老师最后对《天时不如地利》一课做课文小结,显然很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说:
“其实,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请同学们想一想,尽管战争中队伍团结一心,可是遇到天不逢时,倾盆大雨,冰雹海啸,怎么办?遇到地势不利,山崩地裂,乱石如雨,悬崖断壁,人和又怎么能取胜?大家都晓得《三国演义》里的赤壁之战,赤壁之战最大的亮点是什么?是诸葛亮的借东风,那就是借了东风取得了赤壁之战的胜利,东风是什么因素?天时呀!还有,关羽水淹七军靠的是什么?下大雨了,是不是天时?关羽驻扎在高处,于禁和庞德在低处,地利不好,曹军大败。可见,天时、地利都不可小看。当然,东吴和刘备的联军士气高涨,没有人和打不了胜仗。总而言之,在天时、地利同等条件下,人和一定能胜出。在对自己不利的天时、地利条件下,只要人和,克服困难,也还有胜利的可能,但也有失败的危险。所以有古人说:‘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说的就是,这三个条件不具备,虽然取胜却要付出很大代价。在我们看来,三项条件排列起来,人和第一、地利第二、天时第三,各个因素只有主次之分,但是都很重要,决不能以偏概全,只取其一,不及其他,片面的观点十分有害。”
盘老师最后语重心长道:
“同学们大家今后在生活和工作中,一定要遵循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要重视各种必要条件,这样才会少犯错误,少走弯路,取得应有成功。”
一堂课听下来,让秦子岩心生感慨。盘老师的语文教学,一直坚持把语文教学放在第一,让学生在语文素养上得到应有收获。可是在思想认识上,老人家可以不讲,显然是为了对学生有所负责才增加的内容,讲得很好,语重心长,却有点让秦子岩心里发紧,总觉得老人家有意无意地忘记了1958 年以来一直强调要突出人的重要性,强调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强调内因决定论,甚至发誓人定胜天。在经过多年前的反右派和“反右倾”的运动之后,盘老师这番言论有点像桃花源中人,不知思想有左右之别,更不知议论有敏感之虞,万一像北师大郭远明老师那样,有黄雀在后,隔墙有耳,秋后算账,可就不好办了。不过,秦子岩转念一想,又觉得沂山一中到底还是有点像世外桃源,盘老师说了就说了,没人来找麻烦,如此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学生受益,岁月静好。
秦子岩听了盘老师的课,紧接着自然要去听林茂坤老师的课,语文教研室正副主任,可以有先后,但不好有轻重,要尽量做到一视同仁。何况,前两天,刚来到学校就遭遇过林茂坤老师的当头棒喝,虽然是闷棍,也可能是误会,却已经提醒他不可粗心大意。
林茂坤老师在另外一个初三班上的也是《天时不如地利》一课。林老师与盘老师的课文讲法大体相似,毕竟是古文名篇,用的是同一本教学参考书,不大可能有太大不同。要说有所不同,只在两点上,一点是对古文语词在现代文中的使用,林老师不如盘老师那么强调,这样学生很容易忽略过去,另一点就是最后的理解指导,林老师则明显更合乎时宜,符合多年来坚持反对右倾的思想方法。
林老师在课堂小结时说:
“同学们,现在我们要问,天时是什么?是指用兵作战的时机、气候。地利是什么?是指山川险要、工事坚固。其实,天时、地利尽管重要,再重要也比不得人和重要,因为是指人心所向、团结一致、共同对敌。没有人和,天时、地利有什么用?大家说,天时、地利、人和,哪个最重要?”
同学们当然七嘴八舌地回答是人和最重要,其实这个不难,课文里孟子早就说了。林老师接着说:
“孟子虽然是封建奴隶主阶级思想家,”秦子岩想,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批评两千多年前的孟子,“但是,他认为战争的胜负首先在于人心,其次在地利,最后才是天时,这是具有进步意义的;最后他得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结论,深刻指出‘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也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但是——”
林老师环顾全教室,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坐在最后一排的秦子岩,接着说:
“大家要记住,孟子只是一个封建奴隶主阶级的思想家。”林老师看来特别注意不能放过对孟夫子的批判,十分提防这个封建奴隶主阶级的思想家毒害社会主义社会的青少年,可是他不就是在用孟子的某些思想来证明人民革命的伟大光荣正确吗?何故又总在不断地消除孟子的毒素呢?他发现,林茂坤这种讲课好像政治很正确,可是在逻辑学上犯了转移论题的谬误。林老师接着说:“孟子的思想与毛泽东思想人民战争的思想并不是一回事。毛泽东思想人民战争的思想是从无产阶级革命伟大斗争实践总结而来的。我们中国革命就是依靠人民的力量,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最后夺取解放全中国的伟大胜利。我们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也必将通过人民战争的思想取得最后胜利。三面红旗‘大跃进’,我们喊出过‘人定胜天’的口号,就是要让高山低头、河水让路,我们沂山县不就是建立起了五大水库和连片梯田吗?我们要坚信人的因素第一,内因的作用大于外因,坚信人民的力量,坚信人民战争的力量,中国人民一定能改天换地,改变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
秦子岩想起语文教学指导书批评有的教师把语文课上成了政治课,看来林老师就是这种倾向。林老师不只是在逻辑上在转移论题,而是在教学上在变换课程。他想起有人转述林茂坤在县教育局座谈会上的发言,发觉林老师不只是在大领导面前语惊四座,而是已经熟稔地把握住一套阶级分析方法,大概他要用这个方法去上各种语文课,至于学生们应当通过一堂课重点学到什么语文知识和素养并不是林老师特别考虑的。
林老师讲课的声调越来越高,然后在最高点戛然而止,恰好下课的钟声敲响,显得一切都很严肃认真精准。秦子岩从纷乱的下课学生人群中穿过,来到还在讲台上收拾讲义的林老师跟前。林老师讲课用力,还在微微喘气,神情亢奋,不等秦子岩开口,他劈面就问:“怎么样?”有一点炫耀的意思,还有一点像在邀请表扬。秦子岩当然要大力给他表扬,这是无论如何都要有的。林老师被夸奖得哈哈大笑,额头放光。秦子岩忽然想起盘老师课后并没有问他怎么样,相形之下,觉得有趣。
按计划,下午听章绍康老师的历史课和时闻天老师的物理课,又是一番印象深刻的体验,让秦子岩深为感叹沂山一中藏龙卧虎。
章绍康的普通话无锡口音相当重,在沂山一中讲课并不很受欢迎,就一个原因,学生反映听不大懂。秦子岩在北师大前后七年,同学和老师中有的是无锡人,听他们的口音已经没多大困难,可是沂山县小地方,还有不少汉话都还说得不太熟练的少数民族学生,对于语速很快、发音奇特的无锡普通话,学生反映听不太懂已经是客气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太听不懂了。章绍康老师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分配到沂山一中工作八年,至今尚未婚配。他身材高大,肤色白净,因而显得有点柔弱,穿着还比较洋气,在沂山街上走过相当显眼,早就引起学校外面做媒女人的关注,据说有媒人给他介绍过好几个本地姑娘,都没成事,据说本地姑娘反映,跟章老师谈恋爱太累,听不懂他说什么鬼话。有一个姑娘性子急,说你说什么鬼话呀,听不懂!章老师也急了,说都是中国人,你不能说我说的是鬼话,当时女方就一甩辫子,走人。
下午第一节课是章老师的历史课。秦子岩想,章老师那么重的口音要上好历史课可不容易。不过,不等秦子岩再三替人担心,章老师讲课已经开始。有意思,身材高大而略勾着脖颈的章老师站在讲台下,身子倚着讲台桌子,历史课本卷成一筒插在一个裤兜里,一只手插在另一个裤兜,亮开嗓子开讲了:
“同学们翻到课本第22 页。今天上第二章《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初的无产阶级斗争》第一节‘第二国际’,第一部分‘工人运动的新高涨’。巴黎公社的斗争过去不久,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运动又高涨起来。因为在向帝国主义过渡的时候,垄断资本家为榨取最大的利润,对无产阶级的剥削更加残酷,以致广大的无产阶级的状况急剧地恶化起来。70 年代,美国发生过许多次大规模的罢工。1877年铁路工人的罢工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罢工。罢工期间,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主要铁路中心的罢工工人都跟军警发生武装冲突。他们的斗争鼓舞了美国工人阶级。80 年代,罢工运动大都是为了争取八小时工作日。1886年5月1日,美国工人举行了光荣的总示威和总罢工,参加这次斗争的工人至少有三十五万人。他们为争取八小时工作日的普遍实现而奋斗。在很多城市里,罢工的工人跟军队发生了冲突,芝加哥城的冲突最烈,许多工人被军警枪杀了。后来5月1日就成为国际劳动节。”
秦子岩大为惊讶,他盯着历史课本看,发现章老师的讲述跟课文一字不差。秦子岩见到过一些教师背功很好,但大都是背诵名言警句和古诗词,他第一回遇到一字不差,甚至一个标点符号的停顿都不差地背诵课文的历史课老师。历史课文,处处是年代时间,处处有数字记载,竟然能如此背诵,他算是开了眼了。
章老师也不是只会背书。讲课如果绷得太紧,下午第一节课的学生很容易打瞌睡,何况他那嘈嘈切切口音错杂的普通话,沂山学生半懂不懂的,免不了久而生厌,一睡了之。他说到这里——也就是背诵到这里,停下来用目光扫视学生,他要帮助学生放松一下,就发问道:“同学们记住了吗?这就是我们每年都要庆祝的‘五一国际劳动节’的由来。记住了哦?”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回应道:“记住了!”
“那好,哪位同学站起来讲一下,哪一年哪个月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
马上就有好几个同学举手要回答提问。
秦子岩想,章老师不错,这堂课能帮助学生记住这个要点,就算是没有白上。
其实,章老师的每一堂历史课都没有白上,因为学生们都晓得他们遇到了一个记忆力超强的历史老师,但凡这个老师来上历史课,学生们极少有打瞌睡的,因为他们要盯着书看,审查老师有没有记错了时间年代、历史人名和各种数据,倘有发现,他们会兴奋不已,若无发现,他们也会兴奋不已。如此一来,章老师的历史课成了背诵大赛,这也让不少学生爱上了本来是副课的历史课。
“80年代末,德国发生了大罢工。”章老师课本依旧卷在裤兜里侃侃而谈,“鲁尔矿工的罢工特別使资产阶级震惊。参加这次罢工的工人约有十万人,像这样大规模的罢工在德国还是第一次。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三十年,德国物价上涨百分之四十,工人的工资不过增加百分之二十五。工人生活状况的恶化,又使德国工人的革命情绪高涨起来。从1905年到1906年,德国革命浪潮继续高涨。工人提出了争取普选权的政治要求。1906 年1 月的示威运动,政府十分惊慌,对军队发出了‘不要爱惜弹’的命令。1910年德国工人运动再度高涨,柏林和汉堡的建筑工人和造船工人先后罢工。1912 年鲁尔煤矿工人罢工,参加罢工的多达二十五万人……”
秦子岩坐在教室后面,一面听着章老师用声线偏高的无锡口音普通话背诵课文,抑扬顿挫地,不慌不忙,一面忽然想到,这么一个了不起的章老师,怎么就不受沂山年轻女子们待见呢?沂山一中很可能就因为有这样一个历史学的杰出老师,不少学生就会爱上历史学,走上学习历史学的道路。平心说来,比起北师大老师学生里的不少无锡人,章绍康的口音是重了一些,可能与他在上海上学并不着急说好普通话有关,可也不至于被这些学历最多不过高中的沂山街上的年轻女子瞧不起吧?
从章老师的历史课下来,秦子岩接着去上时闻天老师的物理课。
时闻天老师多才多艺,能拉一点小提琴,也还喜欢唱歌、绘画,除了物理教得好,也能上音乐课,学校缺美术课老师,他也能顶上来。看上去时闻天家里比较富裕,上课时他套着一件半新旧咖啡色的粗花呢便装西服,中等身材,显得随意而又潇洒。因为时闻天才华出众,让秦子岩对听他的课很感兴趣。
时闻天老师的物理课果然让秦子岩开眼。按说物理课老师总要带着三角直尺、圆规这些教具,以便于在黑板上绘图演示,可是时老师不用这些。这节课上的是初中物理课本第四章《气体的性质》的第31 节“大气压强”。他上来在黑板上快速写上章节名,顺手就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稍作修饰,圆圈成了一个带颈口的瓶,然后画上两条间距很窄的直线,直线通往瓶口,基本不用修饰,然后开讲:“地球的表面包圈着一层空气,这层空气叫作大气。空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它也受到地球的吸引,所以也有重量。我们可以用实验求证空气有重量。用抽气机抽去瓶里的空气,然后用夹子夹紧橡皮管,把瓶放到天平上去称,使天平平衡。松开夹子,外面的空气就进到瓶里,瓶就变重了,必须增加砝码,才能使天平恢复平衡。增加的砝码重量就等于进到瓶里的空气的重量。”时老师用手点着黑板上已经画好的瓶子示意图说,“在通常的情况下,1升空气的重量大约是1.29 克。空气既然有重量,对空气里的一切物体就产生压强,好比液体对液体里的一切物体产生压强一样。大气的压强简称大气压。”
有个男同学调皮地小声嘀咕道:“没看见抽气机和天平砝码呀?”有几个同学也小声附和,一些女生就哧哧地发笑。看得出来,学生们都不太害怕时老师,甚至还有点愿意跟时老师闹得轻松一些的意思,而有的女生还不时交头接耳,好像对时老师尤其有观感要交流。这堂大气压强课时闻天安排得比较用心,他只是冲着小声嘀咕的同学微微一笑,说:“我们今天先不着急称空气的重量。我跟同学们讲一个故事。”听说有故事课听,教室里立刻静肃下来。
“说的是德国物理学家奥托·冯·格里克曾在任马德堡市市长,1650 年他发明了活塞式真空泵。他听说还有许多人不相信大气压强,就在1654 年设计并进行了著名的马德堡半球实验。格里克和助手当众把两个黄铜的半球壳中间垫上橡皮圈,再把两个半球壳灌满水后合在一起;然后把水全部抽出,使球内形成真空;最后,把气嘴上的龙头拧紧封闭。这时,周围的大气把两个半球紧紧地压在一起。这一天是1654 年5 月8日。马德堡市风和日丽,一大批人围在实验场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有的支持格里克,希望实验成功,有的断言实验会失败,人们在议论着、在争论着、在预言着。格里克一挥手,四个马夫牵来八匹高头大马,在球的两边各拴四匹,格里克一声令下,四个马夫扬鞭催马、背道而拉,好像在拉拔河似的。实验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一边整齐地喊加油。可是,四个马夫和八匹大马,都搞得浑身是汗,但是,铜球仍是原封不动,格里克只好摇摇手暂停一下。然后,左右两队,增到八个马夫和十六匹大马,进行第二次实验,在人们的加油声中奋力背道而拉,这才拉开了两个半球。同学们,当年的进行实验的两个半球现在仍保存在慕尼黑的德意志博物馆中。哪位同学以后有机会去旅行可以去那里参观。”
听到这里,同学们都被时老师的幽默玩笑轻松地轻声笑了起来——那个年代,不要说出国了,就是说旅行也都近乎开玩笑。果然一个男生跟时老师开起了玩笑,他大声问道:
“那你去参观了吗?时老师!”
时老师被问得猝不及防,稍微一愣,马上咧开大嘴哧哧一笑道:“我哪里有这个福气咧!”
全班学生又被逗笑。物理课上成了一堂故事课。
时老师并没有就此进入课文。他早有准备,从他带来的锌皮水桶里抽出了供教学用的马德堡半球仿制品,它们的体积也比当年的半球要小很多。他让一个男生上来配合他把装在球里的水从出水孔里用抽水筒抽出来,然后塞好出水孔。然后招呼八个男生分成两拨,各拉一根连着半球的绳子,背道而拉,教室里顿时一片喧哗,八个男生居然没有拉开半球,然后再各加两个男生,在大家的加油声中,噗的一声,两个半球才被拉开,拉半球的男生用力过度,纷纷摔倒在地上,全班哄笑。
时老师看看时间所剩不多,赶紧要求学生坐回座位上,说:“这个仿制品还不是绝对真空,要是把半球的空间抽成真空,可是要用十六匹马才能拉开的啵。”学生们发出会心的笑声。接着老师按教材规定,布置了复习题,刚好下课时间到。秦子岩看到学生们像刚做完一场游戏一样,一张张脸蛋红通通的,快乐地跑出教室去。
秦子岩听完课,就去图书馆找舒甄好。学校还没到课外活动时间,图书馆还没有学生借书还书。舒甄好正在借阅处整理书目卡片,见秦子岩来,好开心。谭壮壮刚刚整理好阅览室的报纸杂志,见秦子岩来了,马上谦恭地叫“秦主任好”,赶紧倒上一杯开水,双手捧上,然后垂手立在一旁。
秦子岩跟舒甄好说,今天下午听了章绍康和时闻天两位老师的课,真不错,有意思,有这种才气横溢的好老师,沂山一中不出高才生都不可能。舒甄好听了秦子岩对两个老师的授课风格作了一番描述,觉得有趣,很是神往,忽然想起自己一直在盘算着的一件事,跟秦子岩说:“一中不少有专长的老师,他们任课的班级学生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别的班级学生就有点可惜了。能不能在我们图书馆开设专题阅读讲座,一周一两场,让有专长的老师来开设专题阅读讲座,让有兴趣的同学都来听讲座,这样不就一下子把好老师的作用放大了吗?”舒甄好终于把她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些时间的计划说了出来,可是又不无担心,接着说:“不过,这样一来会增加一些老师的工作量,怕有的老师会有埋怨,这种事需要校领导来定这个事才好。”
秦子岩听到舒甄好的专题阅读讲座的设想已经暗暗叫好,对她的担心立刻表示没有必要,他说:“这些老师精力充沛,生活上又没有什么拖累,甚至还有点闲得慌,浑身武艺正愁没有机会施展,肯定乐意更多机会开馆课徒。这点你放心。至于学校领导那里,韦校长、兰副校长肯定支持,我敢打包票!”
一直垂手立在一旁的谭壮壮连声叫好,自告奋勇道:“舒老师,我先来起草一个计划草稿!”
秦子岩想起谭壮壮那天早上在自家门前的行状,觉得判若两人,有点奇怪。
秦子岩一个星期连着听了六天的课,一天听四节。舒甄好说他听得不亦乐乎。他说自己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初中岁月,而且觉得初中的课好听,听了舒服。舒甄好笑他听得都返老还童了。
第二天秦子岩听了皇甫汉雄的平面几何课第三章《三角形》。他又一次见到一位数学老师不用角尺直接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三角形和多边形,因为前面有了时闻天老师的表演,秦子岩已经不再觉得惊讶。皇甫老师中等偏瘦的身材,面庞瘦削微黑,一堂课下来面无表情,一直挺着胸,果然有行伍出身的气派。他讲课时除了开头翻看备课本确认今天是第三章《三角形》,此后就不再看备课本,而是有条不紊、要言不烦地讲,足见数学大王对课本的熟悉程度。皇甫老师的粤语普通话语速有点慢,但显得很有棱角。直到临下课前,数学大王才对学生放低了声调和蔼地提醒道:“同学们注意,对三角形的角平分线、中线和高往往容易混淆,尤其在画钝角三角形的高容易发生错误,还有,向不水平的边上面画高也容易发生错误,大家首先要弄清楚垂线的概念和画垂线的方法,然后就是多画几回,多画不同位置的各种类型的三角形的角平分线、中线和高,熟能生巧,多画就能掌握了。”秦子岩只是他想到自己上学时没有遇到皇甫老师,以至于自己的几何课成绩起步就不像代数那么好,他觉得这个班上的学生很幸运。
秦子岩又先后听了两堂初中一年级的俄语课第六课。第六课很简单,重点是带领学生学习俄语三个浊辅音字母б、г、д的读音,然后是用于巩固三个浊辅音读音的九个单词。他先听的是刘维汉老师的课。刘老师是北京人,早年毕业于北平外国语专修学校。传说他精通英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秦子岩猜想刘老师也就是主攻一门外语,其他外语是二外、三外或者涉猎罢了。对于刘老师的传说,比较令沂山人好奇的是他上中学时曾经作为中国童子军代表团成员访问过意大利。刘老师现在是沂山一中外语教研室主任。秦子岩晓得学生初学俄语,练字母读音很重要可又很乏味,想必这一课会比较简单,他只是出于周到和礼貌来听刘老师的课。可是,他在刘老师的课堂上发现不少学生被引导出趣味来,这是他原先没有过的经验。刘维汉老师坚持让学生反复体会三个浊辅音字母读音的准确性,然后把前面课程教过的三个清辅音п、к、т跟三个浊辅音字母对应着读,让学生把手按在喉结上作实验,发浊辅音时感到声带振动,而发清辅音时则感觉不到。不仅如此,刘老师还别出心裁,要学生进行听音训练,可以对汉语拼音中的b-p、g-k、d-t的发音比较,指出其中有很大不同。汉语里的这三组音是以送气和不送气来区分,而俄语里的这三组音是以清浊来区分。习惯汉语发音的学生对音的送气和不送气很敏感,而对音的清浊的感觉有点迟钝,如果单凭学生自己揣摩,找出对应音之间的区别,可能误以为是轻重分,误以为是送气和不送气分,所以在读俄语清浊辅音时,他告诉学生,声带不振动是清辅音,声带振动是浊辅音,与汉语拼音轻重音送气和不送气完全不同。把俄语的清浊辅音跟汉语拼音的轻重音作比较区别,这是十年前秦子岩上学时不曾有过的。
秦子岩接着去另一个班级听另一堂俄语第六课。授课老师是南宁师范专科学校俄语专业毕业不久的覃恩培,沂山人。秦子岩一眼认出来,覃老师就是蹲守在他家对面树下那个高个子年轻人。覃老师很年轻,显然没有刘维汉老师那么老练,基本上没有什么旁征博引,想来跟当年秦子岩上学时受到的教育方法并无二致。他发音清晰,除了读单词、读短句时喜欢在尾音上做一点夸张而华丽的上扬,让秦子岩略微觉得有点不舒服外,总的来说还不错。课堂上学生学得很认真,读音也还齐整,只是兴趣明显不如刘维汉老师班上学生那么强烈。覃恩培老师在字母教学上用力明显不够,可能他以为初学的一年级学生不耐烦反复练习字母读音,所以急于带领学生去读书中的九个单词。九个单词安排在这一课,本意是帮助巩固三个浊辅音的读音,而他并没有把握好这个意图,只是迁就学生的喜恶,让他们尽快接触单词的意义。讲到后来,覃老师显然备课本上所有备好的话都讲完了,就临时找话说,说了上句找下句,不停地干咳,然后有必要没必要地转身去写黑板,慢慢地写,明显是在等下课的钟声。秦子岩想,课文越简单,老师的作用越明显,不一样的老师,学生学习的效果就是不一样,就看学生分班时候的运气了。
下午,秦子岩听的是上官子云老师的生物课和林海斌老师的地理课。
上官子云老师是广东新会人,却毕业于广西师范学院。他上的生物课是《植物学》第二章《种子》的第一节“种子的构造”。他讲了菜豆种子的构造和玉米种子的构造。可是学生有点不感兴趣,空讲细胞的构造和种子的构造,不看实物,总会觉得既空洞又枯涩,不是觉得玄妙,就是觉得乏味,也不能透彻理解。上官老师不慌不忙打开彩色挂图,挂在黑板上,让学生们一组一组上来就近看图。讲到种子的形态构造——胚和养料、种皮,他突出强调胚是最主要的部分,其意义就在于能够发育成完整的幼苗,然后进而发育成完整成熟的植物。他问学生,沂山县是盛产玉米的地方,你们吃玉米觉得玉米粒最甜的部位是哪儿,学生七嘴八舌回答最甜的就是最嫩的部位,“那就是胚芽。是种子最重要的地方。你们知道老鼠吃玉米,总是只吃玉米胚芽。老鼠实在是太精了哦!”学生们都笑了起来,然后上官老师在一本书上放了几个被咬过胚芽的玉米粒,在教室过道中巡回走了一遍,让学生看。学生们觉得新奇,课堂气氛很是活跃。秦子岩理解,上官老师为了上好这一课,看来还真费了不少心思。
来自福建厦门的林海斌老师,毕业于华东师范学院,他把地理课差不多上成了旅行课。他上的是地理课本第三章《海洋、海岸和岛屿》“海面区划和海水深度”一节。课本里写道,我国不仅有幅员广大的陆地,而且东部和南部滨海和濒临着辽阔的海洋。海洋是水上运输的大道,是水产品和盐的宝库,也是水汽的主要园地。他接着说我国濒临的海有渤海、黄海、东海和南海,它们连成一片,前三个海在我国大陆的东方,合称东中国海,后一个海在我国大陆的南方,又称南中国海。海和洋是有区别的,海是大洋的一部分,在大洋的边缘,海有岛屿同大洋隔开。我国台湾岛的东岸就濒临太平洋。海又可分为边海和内海,黄海、东海、南海都是太平洋的边海,内海是指被大陆包围的海,渤海就是一个内海。说完这些基本概念后,他就自得其乐地说起自己去过中国四个海的各种感受。他说南海最美丽,在那里他吃过龙虾和生猛海鲜;东海最富饶,他在那里吃过各种宁波生虾海蟹;在黄海能看到黄河入海,而在蓬莱仙阁看到过海市蜃楼,无比地激动;渤海风平浪静,有北戴河天然泳场,毛主席在那里写下了诗词名篇《浪淘沙·北戴河》,他就兴致勃勃地用闽南普通话给学生背诵毛主席诗词。全班学生只听得如痴如醉,教室里鸦雀无声。秦子岩感动了,虽然他怀疑林老师这一番中国四海游很可能是虚构的,可是就冲人家林老师如此激情,如此身临其境、绘声绘色的精彩虚构,不晓得会引动多少少年游历天下的梦想。忽然,一个男生调皮地大声发问:“林老师你去过台湾吗?”有学生发出笑声。林老师一愣,显然他犹豫了片刻,最后决定诚实地回答学生,说:“去过呀!”林老师的回答似乎大出学生们的意料,一个个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因为台湾还没有解放呀!林老师轻松回答道:“小时候去过。1945 年抗战胜利后,台湾回到祖国怀抱,我阿公阿婆带我去台湾花莲看望我姨妈,花莲在台湾东岸,在那里看太平洋,一望无际呀!”秦子岩觉得林老师没必要把这些情况如实告诉这些少不更事的学生,毕竟,家里有人住在台湾,在当时还是少说为妙。
第三天,秦子岩先后听了两个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周处》。
先是听了金子卿老师的课。金子卿是湖南大学中文系毕业。他拖腔拉调的长沙普通话把一篇文言文念得抑扬顿挫,大有语重心长讲故事的味道。秦子岩很感兴趣他最后做的课文小结。他的课文小结归纳起来就一句话:“没有深刻的思想小结。”秦子岩明白这是金老师的高妙之处。因为周处从祸害乡里到为民除害,故事的道理已经不言自明,但是语词小结还是有意义的。他提醒同学们记住一些语词,譬如“杀虎斩蛟”“或浮或没”“朝闻夕死”“患志之不立,何忧令名不彰”等,以后做作文可以用的。特别是“朝闻夕死”“患志之不立,何忧令名不彰”这两句话,可以作为警句记下来,做人做事做文章都用得着。然后问学生对课文还有什么疑问,看同学不做声,下课钟敲响,微胖的面庞微微一笑:“如此这般我们就下课!”然后拿起课本和教案,径直走到秦子岩跟前,握个手,寒暄两句,然后微笑着悠悠晃晃地走了。
秦子岩觉得金老师也是足够负责的好老师。足够负责的好老师总是努力帮助学生从他那里学到一点日后管用的东西。
秦子岩接着去听蓝再兴老师的课。刚见到蓝再兴,觉得有点面善,想是在哪里见过,继而一想,不就是那天早上跟覃恩培一起在他家对面树下蹲守的矮个子老师嘛!蓝再兴上了讲台,见秦子岩悄然坐在后排听课,赶紧先走过来跟他握个手,诚惶诚恐的样子,红黑的脸膛顿时放光,主动用沂山话说:“献丑了!请秦主任多指教!”秦子岩礼貌地回应让他不要客气。想想自己也没必要太执着,不用老把那天早上被蹲守的不忿记挂在心上,免得影响同事关系。何况,还不晓得谁是主谋呢!即便是主谋那又如何?蓝再兴的沂山话夹着山里人的土音,显然是山里苦读出来的娃仔,不容易。蓝再兴抓住一点点时间说道:“秦主任,你是高53(4)班,我是高55(4)班,你是学习尖子,那时我们同学都好崇拜你!”秦子岩再一次请他不用客气,提醒他学生们在等他上课,不要耽误上课。他这才悻悻然折回到讲台去。没料到,蓝再兴意犹未尽,觉得还不足以表达他对秦子岩前来听课的感激之情,竟然对全班同学说:“同学们,今天我们很荣幸,学校新来的秦主任到我们班来听课,是我们班的光荣,大家用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秦子岩万万没料到蓝再兴搞出这一出,这是几天来不曾有过的,心里很是不快。尤其讨厌的是,他的任职还没宣布,估计全校老师中没几个人知道,蓝再兴就在这么多学生中公开宣布,有点讨嫌!俗话说“礼多人不怪”,其实礼多了也讨嫌。无奈学生热烈的掌声已经响起,秦子岩只好站起来,向学生们鞠躬致意,然后解释道:“我不是秦主任,是秦老师。秦,泰山秦,哦,秦朝的秦,秦子岩!大家上课吧。”
从听课计划名单看,蓝再兴是从沂山一中考上华南师范学院中文系的,算得上校友里的高才生。他讲《周处》,串讲课文毫无问题,提醒学生注意阅读列在课文下面的注释也很仔细,可是,他的小结就跟金子卿不太一样,他强调道:“同学们通过周处的故事,要深刻认识到,一个人无论本事多大,必须德才兼备才能成为优秀人才,对不对?否则就可能成为地痞流氓,祸害人民群众。通过周处的故事,还说明,一个优秀的人才,还要具备群众观点,绝不能脱离群众,脱离群众必将一事无成。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曾经教导我们,中国共产党人,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一刻也不脱离群众;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出发’。我们要时刻牢记毛主席的教导,永远和人民群众在一起。”秦子岩觉得这样来小结一篇古代作品属于用力过猛,联系实际太过生硬,会让初中一年级学生听来似懂非懂从而冲淡课文给他们带来的阅读趣味,只能说这是蓝老师在这堂并不难上的古代文学作品课上画的蛇足。
下课后,蓝再兴再次过来跟秦子岩握手,请他指教。秦子岩觉得蓝再兴长得有点像林茂坤老师,就问他:“你听过林茂坤老师的课吗?”蓝再兴说:“不是听没听过,而是上过林老师的课!升高中后,林老师就是我们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特别提到,自己跟林老师一起参加过县教育局座谈会,林老师在会上的发言得到自治区领导的表扬,“很够力!”他羡慕而且神往地感叹道。秦子岩想问他听过盘中仁老师的课吗,可转念一想,不问也罢,若说是听过大概也是白听了的。
几天听课下来,秦子岩对一中大多数骨干教师的授课特点、水平以及风格有了初步的了解。个头高大的哈尔滨人龚老师的俄语课发声厚重深沉,引得学生自觉不自觉地模仿他的偏低音的发声。小个子柳州人莫老师的化学课上得很富于想象力,把“物质不灭定律”描绘得让学生浮想联翩。桂林的巩老师的代数课上得条理分明,把“方根”计算得头头是道,而他高挑清秀的长相和优雅细腻的桂林普通话令女学生很感兴趣。
上政治课的陆贤明老师是柳州人,一张红脸膛上大额头突出而且发亮。他曾经做过《柳州日报》记者,也是有相当革命资历的干部。陆老师做事说话总是快节奏,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他讲课的语速过快,再加上比较重的柳州口音,讲出来的话排山倒海一般,很有激情,课堂上的气氛热热闹闹。可是言多必失,他时不时会急不择词。一不小心,他把“社会主义好”说成了“帝国主义好”,学生们吓得张口结舌,那年头喊反动口号可是不得了的反革命行为。可陆老师大咧咧地,发觉口误了,赶紧停下来,连声嚷道:“口误口误!”又问道:“你们讲我是故意的吗?”当然有些学生直摇头,赶紧说“不是”。陆老师顿时大为释怀,大咧咧道:“就是呀!我是共产党员,当然讲的是社会主义好啦,是嘴巴讲错了,要打就打嘴巴!我们接着讲课。”陆老师的幽默让坐在后面的秦子岩暗暗发笑。
而与陆老师截然不同的是蒋森老师。蒋老师是梧州人,是比较明显的粤语口音,早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过,抗战期间回广西参加抗战,可是没打上仗,就在沂山娶了当地的女人,在沂山安家落户,进入沂山中学当老师。蒋老师上语文课总是不慌不忙,慢吞吞地念书,慢吞吞地说话,他上的是初二语文课《白杨礼赞》。他让学生一个接一个地分段诵读,学生读着读着,他会忽然提醒学生:“注意!注意这句话,注意这个词!”接下来,学生念到“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时,蒋老师立刻打断,说:“同学们注意,‘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这个句子可以学,是用反义词来做递进式的修辞,是什么什么,但决不是什么什么,是不是有点矛盾?但是却做了递进式的强调。好,接着念。”学生接着念:“……但是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蒋老师又打断,说:“大家用笔画一下:‘伟岸,正直,朴质,严肃’,这是树中伟丈夫的品质,这是不是拟人化的形容呢?但是还不够,还要再加上强调性修辞,‘也不缺乏温和’,说它温和就得了嘛,为什么加上‘也不缺乏’?这是针对前面说的‘好女子’而言,为的是强调呀,‘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更不用提’更是强调啊!这样一来,树中伟丈夫的品质就不单单是前面那几个并列单词了,‘也不缺乏’的温和跟‘更不用提’的坚强不屈与挺拔更要强调呀。同学们,文似看山不喜平呀,写作文不能平铺直叙哦!”秦子岩原先听人介绍蒋老师上课就是慢,可是现在发现他慢中有快,是快速到位那种快。据说曾有人问蒋老师,讲课那么慢是不是怕说错话,蒋森老师回答:“当老师最重要的是说有用的话。”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说错话是误人子弟,说没用的话也是误人子弟,说有用的话才是教书育人。”秦子岩听完课请教兰副校长,请他评价蒋森老师的教学质量。兰副校长淡然说道:“蒋老师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过,不过他学的是商科。”言下之意是学非所用。可是秦子岩觉得蒋老师的话可以成为名言:“错话是误人子弟,废话也是误人子弟,有用的话才是教书育人。”这样的理念足见蒋森老师的良苦用心。
许东华老师是全校个头最高的老师,少说有一米八多。作为一个马来西亚归侨,他的普通话似乎说得比较吃力,也许正因为不善言辞,他上化学课最喜欢做实验,总是千方百计让学生亲眼看到物质的化合反应、分解反应、置换反应和复分解反应。许老师个头高,颈脖也比一般人要长许多。秦子岩想,许老师应该进教工篮球队打中锋,可是听说他只喜欢踢足球,这是南洋华侨群体里比较普及的运动。秦子岩想也可以请许老师担任一中足球校队的教练。
一中还有好几位沂山县或者邻县的年轻老师,都是大专以上学历,甚至还有中山大学、华南师范学院、广西师范学院毕业的,有的上政治,有的上语文,有的上俄语,有的上数学兼物理,有的上地理兼历史,授课质量也都不差。至于音乐老师、美术老师和体育老师,也都是本地老师,教学质量也还勉强过得去。其中音乐课专职老师韦莉娜,就是沂山街上的人,上过艺术专科学校,原先是柳州彩调剧团的演员,1960 年精简下放到一中来任教。韦莉娜年纪不大,女演员的漂亮和身姿还在。她在艺专学的是彩调剧,又从事过多年彩调剧的舞台表演,中学教音乐课还是有点勉强。她的音乐课主要就是教学生唱歌,用一副不太容易改掉的戏剧腔示唱两遍新歌,然后一句一句带学生唱,直到教会齐唱为止,末了再让学生聆听她的歌唱表演,然后全班齐唱,没到下课时间,就再唱一遍,然后下课。在秦子岩看来基本上是小学音乐课的教法。
时闻天老师不仅兼美术课,还兼音乐课,秦子岩就比较感兴趣,专门去听了一个物理老师兼上的音乐课。时闻天就是时闻天,显然不是“背时癫”,即便上音乐课,他也要显示自己独具的才艺。虽说他嗓音不怎么样,既没有亮色也不够厚重,是民间说的沙嗓子,如果是20 世纪80 年代改革开放之初,沙嗓子唱歌挺吃香,他或许可以去唱流行歌曲,而60 年代不行,绝对不行,那时几乎是清一色的嘹亮歌声,因此在课堂上的表演性、示范性有点欠缺。可是他的音乐课还是有自己的特点。他的音准不错,音色也还好,好像学过一点西洋唱法,歌唱时总喜欢挤着嗓子带上激情。他比较注意教给学生乐理,强调歌曲的轻重强弱,分析乐句之间的关系,有点接近于作品分析,然后还会分析歌词的内涵,要求学生唱出歌词的感情和意思。秦子岩想,学生里倘若有几个好学的,应该会记住时老师的乐理启蒙。此外,时闻天看学生一堂课老唱一首歌乏味了,他就给学生讲世界音乐家莫扎特、贝多芬的故事。故事还没讲完,下课钟声响了,学生们居然不愿意下课,嚷嚷着要求讲完了再下课,这可是难得见到的学生不愿下课的初中音乐课。
秦子岩特别喜欢体育,跟了两节体育课。两个体育老师一老一少,老教师彭自立,解放前就到了沂山中学,以前教过秦子岩。在秦子岩的记忆中,彭老师给他最深的记忆就是那次高53(4)班跟高53(3)班的足球赛,他那坚定不移裁定的手球和点球给秦子岩留下一生抹不去的记忆。此外,秦子岩还想不出从彭老师那儿学到过什么体育运动技巧。彭老师是裁判员出身,足球、篮球裁判在全专区响当当的权威人士。可是中学生的体育课并不需要学习多少裁判知识,所以彭老师门下还真没有出过像样的体育尖子。秦子岩能踢足球完全是无师自通,后来进了北师大才发现原来一个足球运动员还要全身都能颠球,运起球来要让对手眼花缭乱,好在“小广西”能跑,这才跑成了北师大足球队的主力。现在彭老师年纪更大了,除了穿一身运动服之外,更加做不了什么运动。老人家就善于带学生练习队列,“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齐步走”,然后用哨子发出“一二一”的号令,猛然间老人家沧桑的嗓子喊出了“一、二、三、四”,学生相应着大声喊了“一二三四”。一个班四十多个学生绕着连成一片的四个篮球场操练三圈,这才立定,解散,玩一会儿篮球,也算是上了一节体育课。秦子岩想,彭老师再权威,也到该退休的时候了。
年轻的体育教师邝力倒是活力四射。看样子邝老师一米六多一点,腰短腿长翘臀,是田径运动员出身,获得过广西区运动会万米长跑银牌,南宁师专体育科毕业。也许因为邝老师长于田径运动,上初二学生的球类课,只是扔了几个篮球让女生们去篮球场玩投篮,自己也不去作指导,只带着男生们练足球。可是,所谓练习足球,他只是让学生绕着足球场跑圈,少年足球场一圈两百米,绝大多数营养不良、面有菜色的初一学生,要他们一口气跑五圈一千米,简直是要他们的命!秦子岩想起自己初二的时候连跑一圈的体力都没有,心里好生难过。在邝老师的严肃要求下,也有几个身体素质好一点的男生跑完了一千米,可也已经接近虚脱,有的弯腰干呕,有的就趴在草地上嗷嗷地叫。而大多数男生只好慢慢地跑,最落后的几个身矮腿短的学生,到了最后一圈,索性改为绕场快走。就这样,邝老师还是大声吆喝:“跑起来跑起来!”看学生不为所动,邝老师还用短促的哨音“啾啾”地催促,可是再催促也没用。就这样,光跑步就跑过了半节课时间,男生们已经在足球场上躺的躺、坐的坐,稀稀拉拉的,要死不活的,邝老师这才扔出来几个足球,让学生们玩,大声嚷道:“先练习开球门球,看哪个踢得过半场!”学生们就纷纷铆足了劲踢高远球。秦子岩想,师专体育科是怎么培养体育老师的呢?看来邝老师他们在学校都忙于出竞赛成绩了。秦子岩暗暗下决心,日后一定要带一些学生把足球踢好,当然,眼下他只能想想而已,听课老师不能插嘴。
这些天,跟同事中的本地人相处,秦子岩自然要觉得轻松自在许多,他们的玩笑和本地人才明白的典故,他听了自然就会笑起来。可是他就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些老乡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才气和趣味比较少,他们的幽默和聪明到哪儿去了呢?尤其是比起东西南北各地来的教师,他们显得逊色不少。秦子岩暗自思忖,为什么呢?年轻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可是章绍康、时闻天、金子卿、林海斌、上官子云、许东华这些外来的教师跟他们年纪也差不多,为什么就能在专业之外各有各的趣味表现呢?难道只是因为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吗?
星期六放学后,韦校长把秦子岩约到办公室来,他和兰副校长要听秦子岩谈听课感想。秦子岩沉吟一下,诚恳地向两位校领导坦诚地谈了自己的想法。他说:
“一个星期来,我算是重温了一中的初中课程,最大的感受是,现在一中的教育质量比我上学时提高了一大截,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一中的学生素质比我们那个时候明显要强很多,这个可以从学生课堂的参与程度、专注度和对教师授课的反应状态看得出来。这主要是学校领导狠抓教育质量有效果,教师队伍建设明显得到加强,学校新进了蛮多全国各地名校的大学生,课堂质量明显提高,比起我上学那时强多了!不过,恕我直言,关起门来讲,我觉得我们教师队伍整体水准提高很多,可个体水平还是有参差。当然,有差别是正常的,完全一致倒是不可能的,可是,同一门课,有的教师让学生上得津津有味,有的教师上得海阔天空,有的就勉勉强强,久而久之,我担心有的学生可能会出现厌学情绪,不同的班级学生的差距可能会拉大,弄不好我们就误人子弟了。”
韦校长说:“你讲具体一点。”
兰副校长意味深长地观察了一下秦子岩的表情,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
秦子岩犹豫了一下,说:
“校长,这种事我可不敢说得太具体。我反复琢磨其中的规律性问题,有一点感觉,也不一定对,请校长批评指正。我发现我们只有两种教师。一种是爱学生的教师。课堂效果比较好的教师,他们往往特别注意自己能给学生一些什么帮助,无论是从课本里特别提示学生的,还是在课本以外增加给学生的,总之,因为他们爱学生,对学生有爱心,所以总是想方设法把更多更好的知识给予学生。
“还有一种是爱自己的教师。爱自己的教师课也讲得不错,可是他们想得更多的,是自己要在哪一方面有更加突出的表现,争取得到外界好的评价,譬如领导啦社会啦某一方面专业啦,总之他们并不在乎学生是不是受益。就像韦莉娜老师教音乐课,她能不厌其烦地一堂课教会学生一首歌,可是她更在意的是自己能唱歌,自己唱得好听,以至于有点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至于还要给学生教一些什么,她就考虑得很少。不过她还算好的,还算靠谱,只是没有科学的教学方法,这个跟长期以来艺术类副课一直缺少教育课程的指导有很大关系,老师这么教也无可指摘。可是,时闻天老师就不一样,他也喜欢唱歌,尽管没有韦莉娜老师的歌唱专业水准,但也不坏,可是他还很用心给学生讲乐理,用心提高学生的艺术修养,这就显得他爱自己,也爱学生,更替学生着想。”
秦子岩本来是想说林茂坤讲课不管不顾硬要拿阶级分析方法贬低古人,想提到林茂坤的爱徒蓝再兴,年纪轻轻就模仿林茂坤用厚今薄古的思维方法把古代作品生拉硬拽到现代社会观念上来比对乃至蹂躏,把一堂古文课弄得非驴非马。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拿音乐课举例要稳妥一些,所以就让漂亮的韦莉娜老师代为做了他批评的对象。
秦子岩接着说:
“我们的学生天刚亮就来上学,还有好多大山里背着米爬山过坳吃不饱肚子也要来上学的娃仔,让人心疼!我们老师应该爱护他们,提高我们的教学质量,给他们多传授一点有用的知识,把他们培养成才。”
韦校长点头道:“好!能发现问题就有希望,下一步你这个教导主任就要在加强教师队伍建设,提高教学质量上多下功夫。”
秦子岩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韦校长。韦校长接着告诉他,他的任职批复下来了,正式任命为沂山一中教导处副主任,并担任校党支部宣传委员,在莫庆彤主任借调去地委参加干部教育运动期间,主持教导处工作。教导处直接归兰副校长领导。韦校长接着说:
“我同意你的观点,要提高教学质量,就要从教师树立对学生的关心和爱心做起。”
兰副校长犹豫了一下,说:“我们看到《人民日报》发表《斯霞和孩子》那篇文章了,讲的就是斯霞老师以‘爱心’爱‘童心’,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后来好几家大报还有《人民教育》杂志都发文章来批判资产阶级教育的爱心。”
秦子岩正要说说自己的看法,韦校长大手一挥,说:
“《人民日报》报道斯霞一定有道理,后来几家大报和《人民教育》杂志发文章批判资产阶级的爱心教育也一定有背后的原因,我们这里山高皇帝远的,管不了上面的事情。有些事情觉得对就做,要做就好好做,不一定要在理论上讲得那么明明白白的。办学校,当老师,不爱学生办什么学校,当什么老师!我们可以不把爱心挂在嘴上,但一定要放在心上。我们只做不说!”
兰副校长说:“对,都讲相信和依靠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我们也要讲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学生爱学习,要好好教育。”
“咦——”秦子岩欲言又止。
兰副校长发觉秦子岩有话要说,鼓励他道:“子岩你讲!”
秦子岩犹豫了一下,照直说道:“在政治上我们可以讲相信和依靠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可是讲到初中学生,十三四岁的小孩,我们是不是可以讲百分之百的学生都是好的,都是可以好好教育的,都是值得相信的?”
“这种事情讲不清楚,现在不要去讨论它。”兰副校长显然并不想深入讨论教育的理论问题,就说,“现在,还是来点务实的,先从提高教学质量做起。教学质量提高了就是爱学生。要提高教学质量,就要更多发挥高水平教师的作用,要深挖每一位好老师的潜力。图书馆谭壮壮跟我汇报,学校图书馆要开办读书专题讲座,每周安排一两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举办讲座,欢迎全校学生自由参加,他已经做了一个初步计划,我看了,还不错,计划让盘中仁、林茂坤、金子卿、章绍康,还有语文教研室的蓝再兴——蓝再兴刚分配来不久,听说不错,读过不少书——要他们这些能说会道的老师多讲讲,给学生开开眼界。我要他把计划拿给子岩你看,这个事归你来管,你指点指点他们,年轻人积极性蛮高的。”
提到谭壮壮,韦校长惯常皱成川字的眉头舒展成慈眉善目,说:“谭壮壮这个年轻人不错,他拜舒甄好老师为师,进步蛮快,图书馆搞的阅报栏、时事新闻窗、教工参考资料、新书推荐,在师生中都很得分,听陆费老师讲,这些都出自谭壮壮的主意。”
“壮壮在团代会上的发言政治水平也蛮高的啵。”兰副校长紧接着说,“这次又提出读书专题讲座计划,子岩你和舒老师多关心他,帮帮他。”
秦子岩一时愕然,心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天色很晚了,秦子岩才从校长办公室回家。从校长那里听到谭壮壮搞的名堂,他一时如鲠在喉,想马上跟舒甄好说说。家门虚掩着,舒甄好并不在,而从教工食堂打回来的饭菜已经摆在小饭桌上。秦子岩正纳闷,听到舒甄好在屋外跟人打招呼,就在屋里朝外叫了一声“舒舒”。舒甄好在门外愉快地答道:
“唉,来哉!”
舒甄好只要心情好,吴侬软语就会脱口而出。
舒甄好端了一只盛满了沂山豆腐圆的大碗进屋来,快乐地叽叽喳喳地嚷道:
“子岩你今晚有口福啦!陆费老师家做了老多老多的沂山豆腐圆,让我去端了一大碗回来,我太想吃了,路上我都想偷吃一个咧,又觉得内勿意思,嘻嘻!”“内勿意思”是苏州话,就是“不好意思”。
秦子岩心情并不好,只是他素有的自制力和平常遇事不乱的品格在掌控着他的情绪。因为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谭壮壮正在吞噬着舒甄好的业绩。可是看到舒甄好一派如坐春风的样子,他又不忍心直接讲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赶紧先去接过舒甄好手上的大碗,做出也同样愉快的样子,把鼻孔凑到碗上闻了闻,感叹道:“怎么陆费老师家不做客家豆腐酿,改做沂山豆腐圆了!”
客家人的豆腐酿是在白净滑嫩的豆腐块里夹进肉馅,蒸熟即可上席。沂山豆腐圆则比较费功夫,先是把豆腐捣成泥状,把豆腐中的水分滤干,这才像做包子一样,用豆腐泥包上糯米饭和肉丁、碎花生、香菇丁混合而成的馅料,再用油锅把豆腐圆逐个双面煎至焦黄,临上席时再用姜葱香菜配料烩过,使得豆腐圆从里到外都十分可口。
“嗨七的弗得了!”舒甄好用苏州话附和道,意思是“好吃得不得了”。
秦子岩也开心起来,用沂山话回应道:“太爽神了!”
舒甄好说:“我还带了两个同学来。”接着对屋外招呼道:“宁镇扬,你们进来呀!”
秦子岩往门口看去,门口出现两个小男生,都是矮个子,即便在个头普遍偏矮的沂山人里面,两个小男生也都是矮个子,高的也就一米五,矮的比高的还要矮小半个脑袋。站在靠前一点的男生身上的蓝色圆领汗衫已经洗得发白,好在脚上穿着一双蓝色运动胶鞋,还像一个城里学生的样子;站在靠后一点的肤色要黑一些,更矮一点,穿着一身农家自己纺织的土布衣衫,脚蹬一双轮胎胶皮制作的土凉鞋,光着的脚指头沾着尘土,显然来自农村。两人手上都捧着学生食堂的土陶饭罐,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罐里的饭菜像是已经吃掉了一些。
舒甄好赶紧招呼他们进来,接着给秦子岩介绍道:“他叫宁镇扬,62(4)班的学习委员,这个学期刚当上学校学生会学习部长。这个跟你同姓,秦天民,也是62(4)班的,小书法家。”然后舒甄好温柔地扶着秦子岩的臂膀,给两个男生介绍:“这是秦老师,我的爱人。”宁镇扬显然要活泼一些,接口就说:“北师大的秦助教!”
秦子岩哑然一笑,佯嗔道:“小鬼仔!这个你也晓得?”
“全校一大半同学都晓得啰。”宁镇扬有点得意,为自己能跟在全校同学中已经声名显赫,各种传说传得沸沸扬扬的北师大助教直接对话有点兴奋。
舒甄好招呼两个男生一起坐到家里的小饭桌前。她把一大碗沂山豆腐圆摆到桌上,说:“来,八只豆腐酿,恰好每人两只,吃吧。”一面说着,一面夹了一只豆腐酿放到宁镇扬的饭罐里,秦子岩如法炮制,给怯生生的秦天民夹上一只,然后四个人各自吃自己饭罐里饭菜。学生食堂的菜是大锅煮出来的芥菜,基本上没什么油水,而教工的菜自然要稍微好一点,是肉末豆腐和炒胡萝卜丝。让大家感到美好的是,每人额外还有两只煎得焦黄而鲜嫩的豆腐酿。
秦子岩看两个学生一旦吃起饭来,有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下不忍,于是把家里藏着的一听红烧猪肉罐头打开,让他们一起吃。
舒甄好一面吃饭,一面告诉秦子岩:
“子岩,宁镇扬和秦天民他们两个人特别爱读书,宁镇扬从小学五年级起跟着母亲读长篇小说,他家穷,全靠母亲到县图书馆借书。现在他们几个同学每周六下午课外活动来图书馆帮忙,宁镇扬写新书介绍,秦天民用毛笔抄成墙报,有点像当年你跟陆费老师做事呢。”
秦子岩颇为赞赏地点点头,忽然想起刚才跟韦校长谈到所谓三种教师的话题,觉得这个时候不妨听听学生的看法,就问他们:
“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最喜欢哪个语文老师?”
“当然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宁镇扬回道。
“哪个老师是你们的班主任?”
“盘中仁老师!”宁镇扬自豪地回答。
“为什么?”一提起盘老师,秦子岩兴趣就上来。
“盘老师讲课特别轻松,而且,盘老师最喜欢提醒我们注意成语典故和词汇用法,一碰到成语他就给我们讲成语故事。”
秦子岩高兴了,这就是他的恩师盘中仁!又问:
“最喜欢哪个数学老师?”
“时老师!”
“时老师不是物理老师啰?”
“他代过我们一个学期的数学课。”
“那谁是你们的数学老师?”
“皇甫老师。”
“难道皇甫老师比不得时老师?”
“皇甫老师也厉害,他画直线比时老师画得还要直。不过他上课不像时老师好玩。他太严肃,好像没笑过。”
“笑过一回,”秦天民纠正道,“上课时我们班有个同学放了一个响屁,很响的一个屁,全班同学都笑起来,皇甫老师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就一下,马上就不笑了。”
秦子岩和舒甄好也忍不住笑起来。虽然故事有点不雅,但童言无忌,也蛮可爱。
秦子岩又问:
“喜欢哪个俄语老师?”
“刘维汉老师,他的俄语好听,北京话也好听。”
“喜欢哪个物理老师?”
“时老师!”
“化学?”
“莫老师!”秦子岩想起莫老师把物质不灭定律讲得引人浮想联翩。
“政治?”
“陆老师!”
“陆老师是不是容易讲错话?”
“他讲课好开心,讲政治课喜欢讲故事。”
“韦校长上政治课也喜欢讲故事。”秦天民在一旁补充道。
“时老师上过你们的音乐课吗?”
“上过。我蛮喜欢他讲音乐家的故事,每堂课他总会讲一个。”宁镇扬说。
“我蛮喜欢韦莉娜老师上音乐课。”秦天民说,“韦老师唱歌真的好听,像演员!”
“空唱歌!韦老师连歌词分析都不讲,乐理更不讲,只晓得唱。”宁镇扬叹气摇头,“唱得人都困了。”
秦子岩微笑点头。他换了一个角度,又问:
“你们最不喜欢哪个老师?”
两个小男生没料到秦老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语塞。舒甄好生怕学生受窘,拿起罐头说:
“再吃一点,红烧肉不要剩。”说着给两个学生饭罐里再夹了些红烧肉。看来两个小男生显然正处于吃不饱的年龄,端起饭罐把红烧肉扒进嘴里。罐头红烧肉足够软烂,入口即化,满嘴油香,小男生快意无比,催动了思维,宁镇扬一机灵,脱口而出:
“蓝老师,蓝再兴老师!”
“为什么不喜欢他?”秦子岩感兴趣地追问。
“初一的时候蓝老师代过陆老师的政治课,上课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同学放了一个也不是很响的屁——”
舒甄好捂嘴笑道:“你们班怎么老有同学上课放屁呀!”
“食堂煮红薯当饭吃,红薯吃多了屁多。不过那天那个同学的屁也不是很响,只是时间长了一点,同学刚刚要笑,蓝老师马上拿起黑板擦用力拍桌子,把那个同学拎到讲台边来,大声吼他,说我在讲社会主义,你放屁,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反动派吗?你家是什么家庭成分?那个同学他们家是汽车总站的,才不怕他呢,就说我们家是工人!蓝老师这才软了一点下来,说看在你是工人家庭出身,要不然我今天就收拾你!”
秦天民忽然记起了一件事,说:“这件事还算不得什么,去年冬天,林茂坤老师收拾61(3)班那个唱《不忘阶级苦》的同学才狠呢!”
“对对,那个《国际歌》事件,秦天民你讲。”宁镇扬怂恿道。
“你讲你讲。”秦天民是大石山区出来的人,说普通话比较困难。宁镇扬是沂山街上人,普通话说得还不错,他看秦子岩和舒甄好都很感兴趣这些事,就把所谓《不忘阶级苦》事件说了一遍。
说的是去年冬天,沂山县突然降温,天寒地冻,清晨学生起床有点拖拉。那天林茂坤是值日老师,在男生宿舍门口连连吹哨子,后来就进到一间一间宿舍吹哨子,大声吆喝。有个初三的同学一边穿衣服,一边抖抖索索地唱了几句歌:“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这一下可闯了大祸!“谁唱的!”林茂坤大声呵斥,当时就冲到那个学生床前,问出了学生的名字。早操后值日老师照例对全校学生训话,林茂坤神色严峻,就专讲这件事情。他把学生起床唱《不忘阶级苦》的事情讲了一遍。林茂坤的嗓音那天出奇地响亮,当着全校师生唱了两句“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全场震撼,然后他厉声质问道:“这首歌是革命歌曲,是人民群众控诉万恶的旧社会的歌曲,请问,今天早上唱这个歌的同学究竟是在控诉谁?你告诉我们!在新社会,今天你有什么冤申?”满操场的孩子紧张得都不敢作声,老师的厉声质问吓到了这些初中生。后来,听说教导处莫主任主张要开除那个同学的学籍,由于班主任帮求情,理由是这个学生家庭出身好,是贫农,甚至是雇农,一点都不掺假的根正苗红,不要因为唱一句革命歌曲就开除,韦校长也不同意开除,老校长当然总是保护学生的,他说他当校长以来还没开除过学生,先不开这个头,学生既然不是反动阶级家庭出身,严肃教育就得了。可是那个同学觉得很冤枉,索性自己就不来上学了,到沂山的南门市场口的铁匠铺子打铁去了。
屋里一片静默。
舒甄好很郁闷地叹了口气。
有点木讷的秦天民忽然发表感想:“其实老师这样子对学生是不好的,人家学生恨你一辈子的啵。壮族人有一句老话讲得有道理:山顶上的人看山脚下的人小小一个,反过来山脚下的人看山顶上的人也是小小一个的。老师这样子整学生,学生能不恨吗?”
秦子岩没想到秦天民有点贵人语迟,还有点冷幽默,忽然整出一句颇富哲理的民间俗话。他沉默了一下,赶紧叮嘱两个学生,刚才所有说的话到此为止,不得在外面乱说,而且,不管你们喜欢的老师还是不喜欢的老师,都要尊重,这是礼貌,这是纪律,也是做学生第一重要的教养。他那严峻的神色,吓得两个学生连忙诺诺应承。
秦子岩知道已经不用再问下去了,看来自己的感觉还是准确的。很显然,用爱心善待学生的教师肯定会受到学生的爱戴。而只顾着自己的某些专长、某些欲望、某些炫耀、某些偏见、某些与学生不相干的企图的教师,是不大可能让学生真正喜欢上他的,或许他教师的言行举止能让学生震撼于一时,可是他在学生心中不可能成为美好的记忆。至于一些只会照本宣科、干巴巴讲课的教师,又怎么能让宁镇扬、秦天民这样的学生从心底里亲近呢?
秦子岩觉得面前这两个学生有意思。在听课的时候,看着学生们活蹦乱跳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冒出过一个念头,学生们一个个鲜活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到底这些学生怎么看我们这些老师呢?大四时他和全班同学到内蒙古呼伦贝尔盟科尔沁旗实习,他在科尔沁草原的牧民中学做过三个月的班主任,一开始只知道按照班主任职责做事,跟班上同学若即若离,觉得工作压力不大可也没什么成就感。一个星期天,他跟同学到一个牧场参观,一位牧民大叔领他们去看羊圈里的羊群,领头的母羊怎么有用,二头公羊怎么古怪,甚至还有羊群里哪个是捣蛋鬼,哪个最听话,他圈养的好多羊差不多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直把秦子岩他们几个大学生说得目瞪口呆。牧民大叔说了一句称得上金句的话,他说:“人不要以为自己能耐,要想管得住羊群就要晓得羊儿们想什么。”走过他家马厩,马厩里拴的几匹马,动来动去的,他也顺手一一点着几匹马的脑袋说:“这几匹马心里想什么,我也能猜得个八九不离十。”逗得秦子岩他们笑了起来。三只牧羊犬跟着牧民大叔跑前跑后的,牧民大叔又说:“人都以为狗子最通人性,可是狗子也各有各的心思,我也要仔细瞧着呢。这个家伙乖巧,最会讨好我,经常偷吃,它乖巧,我装作不晓得;这个家伙粗鲁,不大怕我,但是最勇敢;这个本分老实,就是懦弱一点,我要记得给它多喂点肉。”秦子岩叹服道:“大叔您称得上是一个牲口心理学专家了!”大叔没文化,不晓得什么是心理学,却自豪地说:“不懂得牲口心里想的,称不上是牧业专家。”
秦子岩觉得科尔沁草原一行,牧民大叔的一席话让他获益很深,他想,同理可证,不懂得学生心里想的,也就称不上是好教师。回到实习的班级,他开始用各种方法来了解班上学生的所思所想,特别注意跟内向的学生说话,哪怕是一个招呼,他也不肯错过,认为越是沉默寡言的学生越是不能跟他少言少语。他每月举办一次全班诗歌朗诵会,要求每一位学生都要朗诵,他作为老师带头朗诵,不强求学生背诵,反过来是鼓励他们捧书而读,惟一的要求就是开口诵读。他还特别注意身上衣裳单薄破旧的学生,想方设法了解他们生活困难的情况,对于特别困难的学生就发动同学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捐助,尽管自己是靠助学金艰苦度日,却也带头捐助。一个多月下来,班上越来越多的学生喜欢课余时间围着他说话,听他讲北京的见闻,讲广西的壮族、瑶族,有的还私底下跟他说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苦恼、自己的心里话。以至于三个月实习期结束,当实习生告别牧民中学时,秦子岩所在的班上哭声一片。
实习结束回到北师大,班上交流实习心得,秦子岩把自己在牧场上受到的启发说了出来,进而联系到学校教育工作的规律,认为教师教育学生,不能高高在上,更不能居高临下,应该把握好学生是怎么想的,走进学生的心里。没想到有好几位同学起来反对,说不能拿养牲口的事情来类比神圣的教育事业。秦子岩当然也是有了一些理论准备的,就用现代教育家陶行知先生的观点替自己辩护,他说陶行知先生认为“培养教育人和种花木一样,首先要认识花木的特点,区别不同情况给以施肥、浇水和培养教育,这叫‘因材施教’”。余教授参加交流会,说秦子岩的思考是有一定道理的,只是用养牲口来类比人类教育,有些不妥,不够文雅。
既然余教授说自己有道理,秦子岩也就不想去跟人争辩。他坚持认为一个好教师应该注意了解学生心里想什么,需要什么,喜欢什么,这才合乎教师的道德,因为有了解才能有的放矢地给学生以帮助,而帮助学生乃是教师的天职,这是比上课授业还重要得多的责任。现在,他又一次确认了自己的思考。
可是,秦子岩越是确认自己的思考,也就越发感到困惑。本来,一所学校,形形色色的教师,并不意味着自己打算怎么从教也就要求别人必须如此这般不约而同,其实,观念不合的同僚,完全可以各行其是,他没有必要太把别人放在心上。譬如,你说这个孩子聪明,别人说这个孩子还要好好调教;你说这个孩子真细心,别人说这个孩子有点娇气;你说那个孩子有点内向,别人说那个孩子肯定有阴谋诡计;你说那个孩子爱读书,别人说那个孩子心思不在学习上;你说这个小孩成绩优异前途无量,别人说这个小孩有可能走上白专道路因而必须及时扭转……如果你太在意同僚的态度,那么,你将会活得很累,很生气。人的一生,不是谁都值得你去注目、关心乃至引以为同道的,在需要的时候,只要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我在呢!就够了。何况还有韦明熹老校长,还有陆费祥老师、盘中仁老师……秦子岩当然明白,有他的舒舒在,就够!还有那么多位师长和同道,就足够!可是,不行了,从今天起,秦子岩不只是一个教师,他还承担起了教学管理任务,他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不能独善其身善自珍摄,他不能视无数鲜活少年、嗷嗷待哺的学生于不顾,他不忍心看到任何一个无邪少年因为无意中唱了几句什么歌就断送了此生的求学之路,更不要说明明唱了一首神圣的革命歌曲而被人过度解读!此后,这样的事情他是回避不了的,更不能不管,尤其是,他要爱学生,就像牧民大叔爱他的羊群、马匹和牧羊犬,他的天良,他的人生困苦,他得到过的种种爱抚,尤其是他所接受过的高层次的教育,使得他将为此而义无反顾。
舒甄好看秦子岩陷入沉思,也就沉默下来,连轻轻的叹息也不再发出。她理解丈夫的内心深处有种种感觉翻腾——正因为她自己内心就有复杂感觉在翻腾,才能理解到与自己心心相印的这个男人此刻一定无法平静。
宁镇扬和秦天民看两位老师沉默,不晓得如何是好,只好低着头一动不动坐着。他们也就是刚十四岁的初二学生,还不怎么有跟成年人打交道的经验。
跟前两个学生的局促不安提醒了秦子岩。他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赶紧打破屋里的沉寂和尴尬。他已经注意到,宁镇扬的普通话比起沂山很多青少年都要好一些,觉得有点奇怪,就问:
“宁镇扬,你是沂山人吗?”
宁镇扬答道:“是呀,我家住在城墙脚。”
“城墙脚?那不是就在北门河边吗?”秦子岩晓得城墙脚下那条小街,这里的人只要坐自家门口,能直接看到龙水河,“龙水河涨大水你们不都天天看大水吗?”
“是呀,吃完夜饭没事,个个都狗望大水。”宁镇扬自嘲道。
“宁镇扬你们也喜欢狗望大水?”舒甄好又一次听到“狗望大水”这个沂山典故,觉得好稀奇。
“我们那条街就我最喜欢看大水,街坊吃完夜饭也就是出门来看大水到底有没有涨到最高的龙头石、乌龟石,我是坐在家门口青石条上,一个人看大水,一直看到天黑。我外婆笑我是狗望大水。”
秦子岩真心喜欢这个跟自己一样喜欢“狗望大水”的小伙子了,追问道:
“狗望大水有什么感觉?”
宁镇扬想一想,说:
“什么感觉?就是感到世界太大,人太渺小,心里就平和。”
秦子岩想一想,觉得有同感。可是沂山的这个小小的初二学生怎么会有这一番情怀和诗意?又问道:
“宁镇扬你的普通话为什么讲得蛮好的呢?”
宁镇扬不晓得怎么作答。舒甄好出来解释:
“子岩,其实宁镇扬不是沂山人,他跟我是老乡,也是江苏人,是江苏镇江人,因为在扬州出生,名字就起了个宁镇扬。他爹爹解放前是南京江南运输公司总经理,解放后做了副总经理,几年前过世啦,他姆妈是沂山人,就带着他们几个姐弟迁回到沂山外婆家来。好可怜的啦!”
宁镇扬怯懦地低着头,全然没有了刚才给秦子岩讲故事那股活泼劲和讲“狗望大水”的诗意。他最不愿意跟人提及什么江苏人、镇江人和南京来的,因为这些标签记载着这个少年家庭的悲惨坎坷往事。他只知道,父亲是在南京燕子矶投长江自尽的,当时他只有四岁,自然是懵然无知,即便是母亲和奶奶、姐姐们山崩地裂一般的哭号,他也只依稀有一点点印象,至于父亲是自杀而亡,他也还是后来从母亲和兄姐口中慢慢得知。宁镇扬直到近四十岁时,利用自己学科专家的身份,查阅到一份关于父亲的档案,才知道父亲解放前夕作为当时中共地下党江浙沪总指挥机关的利用对象,为迎接南京解放提供了大量交通工具,作出了卓越贡献,解放后论功行赏留任运输公司副总经理。可是,1955年初,解放前与他单线联系的一位大人物突然在北京被捕,消息传到他父亲这里,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谁也不晓得他们之间究竟还有什么事情让他如此恐惧,竟然抛下三十多岁的爱妻和一堆儿女,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从燕子矶悬崖上纵身投入滚滚长江。此后,渐渐长大的宁镇扬开始明白当时自杀的人绝大多数属于“自绝于人民”,每当人们说到某人“自绝于人民”时所表示的谴责中还明显加上鄙夷的态度,为此在他少年的心里觉得父亲的自杀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因而无法对人启齿,为此,直到升上初二年级,沂山一中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认识宁镇扬的老师和同学,包括舒甄好老师这位江苏老乡在内,都只知道宁镇扬是一个爱读书、爱写作、爱唱歌、爱玩球的阳光少年。其实,越是深埋于自己内心的家庭苦难越是催动少年成长以至于早熟。少年的成长,意味着他必须能够接受某一种常人难以接受的事实,而所谓早熟,则是那难以接受的事实可以成为他的生活的一部分。正如舒甄好,父亲远赴苏北劳动改造,自己成了有家难回的天涯沦落人,她只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优雅地接受这一切并且安之若素,努力把内心的煎熬渐渐变成日常的一种生活方式。想来这大概就是成熟吧。真正的成熟不是期待手里拿的全是好牌,而是坦然面对手里的牌,哪怕是一把烂牌,也要安静地不动声色地坚持打下去。
作为一个少年人,宁镇扬的成熟还不只是安之若素,他有自尊,他好强,当沂山街上有人指着他说“他是南京仔啵”,他还有一点自负,小小的一点骄傲。在沂山人眼里,南京当然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大地方来的小孩得到人们的高看一眼,在小孩的心里还是能赋予一点正能量的——尽管那时候他三个姐姐四散谋生,全都生活在社会底层,而未成年的三个男孩只能依靠母亲20 多元的月薪果腹,全家基本上处于半饥饿状态。“没吃饱过!”这是宁镇扬对童年生活的最强烈的印象,“很想去哪里偷点东西吃,可是笨手笨脚的,偷都不会偷!”这是多少年后宁教授在一次讲座中引起青少年读者哄堂大笑的一个桥段。好在,在沂山地方他这“南京仔”的身份,一直鼓舞着他发奋念书,迫使他努力把普通话说好——其实他那侉里侉气的淮扬口音真要把普通话说标准了很不容易。在秦子岩发现他普通话说得比较好之前,宁镇扬已经被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盘中仁选中,代表班级参加全校诗歌朗诵比赛,他朗诵的诗歌是诗人张志民的名作《爱情的故事》。报幕的女生刚把题目报出会场上就发出哄笑——中学生怎么可以朗诵爱情的诗歌!其实,坐在前排的林茂坤和几个老师互相张望,显得很不安,蓝再兴老师干脆就直接伸出手指对从侧幕走出来的宁镇扬指点了一下。
其实《爱情的故事》是一首革命诗歌:
年轻的白杨,绿色的长椅,
湖畔上并肩坐着我和你,
我们的双脚埋进青草窝,
我们的影子映在明镜里。
你磨着我讲一个故事,
还指定要关于爱情的。
我猛然想起一对夫妻,
好像和我们差不多年纪。
他们的身边也有一排白杨,
可是白杨树上缠着铁蒺藜。
他们也坐过一条长椅,
是老虎凳,啊,斑斑血迹!
他们的脚下没有青草窸窣,
只有那铁镣在沉重地叹息。
他们把爱人无邪的眼睛,
当作能照见心灵的镜子。
他们的情话是“同志,坚持!”
他们的誓言是“不屈,胜利!”
放风的时候远远一望,
把万千情意彼此赠予。
就在他们的一个孩子降生时。
丈夫被拖到荒郊野地。
婴儿的呐喊是生命的破晓鸡啼,
“共产党万岁”的呼叫响彻在金鸡声里!
婴儿周年生日是母亲的刑期,
临行前夜晚把血书缝在婴儿衣襟里,
地下党同志拆开血书,
闪烁光芒的是坚贞的意志!
有了他们的生死离别,
幸福和青春才有权并肩坐着长椅!
如果建设需要我爬冰卧雪,
分离那天让我们想想过去!
宁镇扬努力模仿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调,跌宕起伏地朗诵,会场上最初的笑声变成了感动的掌声。林茂坤老师嘴张开合不拢,像是在表示不可思议。结束时蓝再兴老师也都跟着大家鼓掌起来,然后伸出手指再一次朝台上的宁镇扬点了点,这会是开心的指点。结果这个节目获得了一等奖。有同学说,宁镇扬是南京人,普通话当然讲得好啰!其实,多少年后,当有机会重返南京时,宁镇扬才发现,我的天,南京话跟普通话哪儿是哪儿呀!那一股东撇西撇的淮扬口音,跟普通话差得也是够远的了,可见沂山人对大地方还是有一种盲目崇拜,而少年宁镇扬却在这种盲目崇拜中盲目乐观、盲目自信从而居然能把普通话说得有了点模样。
秦子岩有点怜爱地打量了一下腼腆的宁镇扬,又转过来看秦天民,问:“秦天民你书法主要练什么体?”
舒甄好替更加腼腆的秦天民回答道:“他的魏碑体写得蛮好,特别适合抄墙报。为图书馆作贡献了!”
秦天民给夸奖得小圆脸通红。
秦子岩看秦天民的穿着,明白这学生的家境比较贫寒。已经是秋天,他还光着脚丫穿一双轮胎胶制作的胶凉鞋,舒甄好说他一年四季都这么光脚穿轮胎胶的凉鞋;身上套着一件自家织出来的粗布短褂,舒甄好说他大夏天也这么穿。秦子岩说天冷了还是应该找几块钱买一双保暖一点的胶底便鞋,他说没钱呀,去年冬天曾经偷偷想如果在路上捡到几块钱就好了,只要几块钱就能买一双胶鞋;秦子岩说天气热了应该穿圆领汗衫而不要穿粗布短褂,圆领汗衫才一块钱多一点,他说星期天去砖瓦厂挖土一天才挣得八九角钱,既不够买一件圆领汗衫,饥肠辘辘一口气连吃了两碗有肉的米粉,一下子就花掉了两角两分。他说先顾肚子吧,他身子比已经比较矮的宁镇扬还要矮小半个脑袋,明显是营养不良造成的。然而,一个来自大石山区的农家贫寒子弟,竟然能写得一手让舒甄好赞叹的魏碑体,秦子岩不免好奇,问他是谁教的书法,什么时候练的。秦天民埋下头,说自己练的。秦子岩说不可能。秦天民只好说是他小叔教的,小叔是村小的老师。秦子岩说不错呀,你有当老师的小叔,然后又问,你父亲在村里种地吗?秦天民把头埋得更深,低声说,他是跟小叔长大的。这等于告诉秦子岩,不用再问了,他已经没有父亲。至于他的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秦子岩当然不好再追问。
秦子岩他们说话间夜已深沉。沂山这地方,仲秋的深夜,有秋风送爽。晚饭早就吃完了,红烧猪肉罐头不仅吃完了,连罐头里的油汤都让两个学生拌饭吃得一干二净。两个小男生很懂事,看时候不早了,主动起身告辞,宁镇扬感谢老师请他们吃了豆腐酿和从来没得吃过的罐头红烧肉,秦天民则一再念叨“多谢多谢”。秦子岩虽然跟秦天民后来的谈话遇到一点困难,弄得稍微兴味索然,可他还是认定他们都挺好,都是善良朴实、勤学上进而且还比较聪明的学生,心想:这样的学生真应该善待他们,尽量给他们更多帮助。韦校长从来就十分关心贫困学生,而且特别关心那种虽然贫困却能刻苦学习的穷学生,秦子岩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现在看到瘦弱矮小甚至不无怯懦的秦天民,说到自己的父亲就一径地把头埋下去,看到虽然活泼却不无忧郁的宁镇扬,说到他的家境小小面庞上显然有一抹愁云掠过,秦子岩也联想起自己成长的艰难困苦,不由得心生同情怜悯之情。
秦子岩虽然暗暗下过决心,尽一切可能避免把生活中负面信息传达给妻子,尽一切努力让妻子感觉得到生活的阳光和美好,可是,两个学生离去后,他还是要把窝在心头的一些疑虑告诉舒甄好,否则,不仅自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更重要的是,善良的妻子有可能还蒙在鼓里,任由那个英俊的青年助手胡作非为,吞噬她的心血和劳力。临睡前,两人换上睡衣,靠着床头,盖上半截毛巾被,秦子岩轻轻扶着舒甄好的肩膀,把在校长那儿了解到的谭壮壮把读书专题讲座计划据为己有的事告诉舒甄好,接着又追问阅报栏之类的事情是不是只是谭壮壮一人所为。
舒甄好起初以为秦子岩打算两人温存一下,已经放软了身子,乖乖地把柔软的身子侧过去,准备交给丈夫,没料到秦子岩如临大敌,神情严峻,声调冷硬,原来他是要说正事。可是听下来,原来是谭壮壮的事,觉得有些扫兴,她嫣然一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吓得我心怦怦跳。谭壮壮工作积极,但是好表现,好出风头,我早就发现了。可是没关系的啦,他年轻,学历低,需要努力上进,那就帮他上进吧。兰副校长和陆费老师都跟我说了,他们夸奖谭壮壮这个计划好,我也说好,下面就好好做得啦。”
“你这态度不对咧,舒舒!”秦子岩口气和缓,可原则性很强,说,“这个人肆意贪功邀宠,人品有问题,你继续纵容下去,肯定会养虎为患。”
“哎呀,子岩你晓得吗?谭壮壮可是拜我为师的呀,就算是老师的想法启发了学生,学生做出了好文章,老师不好跟学生抢功的呀。”
秦子岩一时语塞,说:
“你可不是陆费祥,他退休了,当谁的老师他都不考虑回报,你可是在职的呀,你也要有业绩的呀!”
“什么业绩呀!只要图书馆搞得好,让多点学生来看书,我才不要什么表扬不表扬的。真到了大会表扬我还怪难为情的咧。”
舒甄好说着一出溜从秦子岩的臂弯里躺了下来,把毛巾被拉起来半遮住脸。
秦子岩又好气又好笑,正色道:
“舒舒呀,你别耍小姑娘脾气,这是讨论一个人的人品问题。”
舒甄好静了静,忽然故意用苏州评弹道白的腔调念出来一首诗:
“千里来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秦子岩晓得这首诗的典故。说的是清朝康熙年间,礼部尚书张英安徽桐城老家的宅邸地基与邻家发生争执,家人紧急送信请求张英出面摆平,张英不仅不去摆平,反而写了这首打油诗给家人,让自家退让三尺。邻家见状,受到感动,也主动退让三尺,于是两家中间就有了一条六尺宽的巷子。“六尺巷”的典故由此而来。
秦子岩在大山里出生,在穷乡僻壤长大,他只晓得要善恶分明,凡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方合乎人间道理。他没那么多思古之幽情,说:
“什么六尺巷!说书人的故事而已。”
“哎呀,小时候我姆妈带我去过的啦,就在桐城那里,巷口还挂着一块木牌写着‘六尺巷’三个字。”
秦子岩觉得他的舒舒实在天真得可爱,一时无语,只好熄灯躺下。想想,还是不甘心,恨声说道:
“我倒愿意是六尺巷的故事,怕就怕结果是农夫与蛇的寓言!”
舒甄好不吱声,她更希望生活美好,尤其是在这秋凉宜人的夜晚。她更希望自己的丈夫心情美好起来,于是在毛巾被里用她纤纤细手抚摸自己明显有点郁闷的丈夫。人生坎坷,常有苦痛、委屈、不忿、失落,身心便需要经常地修复,不断地修复,直至达到再也不需要修复的人生终点。修复身心,有人善于自我修复,有人需要通过他人抚慰而修复,而修复的方式也不尽相同,有人借酒修复,有人用倾诉修复,有人在音乐中忘却尘世的浑浊,有人在戏文中摆脱现世的烦恼。可最佳的修复方式并不是独自修复,独自修复也许会耗掉你更多的精气神,酒醉醒来,一切依然如故,空耗许多的时光代价。人生修复方法只有两个最佳,一个是最长远最长情的修复,那就是阅读,书籍可以陪伴你终生,让你接受智者的教诲,平复自己的伤痛;再一个是最快最直接的修复,那就是你最在意的人给你的真诚抚慰,他(她)能帮助你挣脱困境,回到现世,摈弃坏的生活,回到好的生活。此刻,在这秋爽的夜晚,舒甄好就在温柔的毛巾被里,温柔地抚慰着秦子岩,帮助他修复因为无聊秽气而被扰乱了的心绪。
女人的抚慰驱逐了男人心中的秽气,激发起他雄性的浩然之气,进而雄姿英发。这时,窗外月光如梦……
无论如何,沂山一中图书馆的专题阅读讲座还是要开办了。筹办讲座过程中,除了讲座专题老师的计划由舒甄好仔细设计,然后报给秦子岩和兰副校长、韦校长逐级审定,其余很多事情舒甄好都让谭壮壮直接去操办。那几天谭壮壮真个是忙得欢,行走带风。中午在教工餐厅吃饭,他会端着饭罐,忽然凑近一位老师神秘耳语,说要请他承担某一个专题的讲座,然后又赶紧凑到另一位老师身旁,十分友好地请求他务必支持讲座,担纲某一个重要专题。连续几天下来,他就把一位位讲座老师都说定了。只是他一般喜欢在小小的教工餐厅里说这些事,使得没有得到讲座邀请的老师略有点尴尬。当然,这些秦子岩和舒甄好都没见到,因为每顿饭舒甄好都会把两人的饭菜打回家吃。她十分珍惜夫妻两人每一次围坐在小饭桌前共餐的温馨,哪怕是极简的餐食,她都要等待子岩回到家,安稳地坐好,然后两人一起享用,这几乎成为这对夫妻在那个物质相当匮乏的岁月里相濡以沫一般的仪式感。如此一来,发生在教工餐厅里的种种大事小事,他们都不怎么能亲见目睹。其实,有些事情还是眼不见为净。有心理学家说,屏蔽某些负面信息和提高信息遗忘能力对于保护人的心理健康具有重要作用。很多时候,人生在世,看得太多会扰乱心绪,看得太透反而会不快乐,而倘若不善于遗忘将导致一个人无法正常生存下去。
在读书专题讲座计划安排过程中,谭壮壮让舒甄好比较满意的是,他建议把教导处领导的讲座列在第一讲,题目拟定为《为什么读?读什么?怎样读?》。教导处领导现在只有副主任秦子岩,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请秦子岩做第一讲。舒甄好晓得秦子岩一定能讲好,而且她还真的希望让秦子岩在沂山一中展示一下才华。可是秦子岩当然不会接受这个安排,他不至于迂到这个地步,更不会自己跑到火炉上炙烤,否则他就不是秦子岩。当舒甄好告诉他这个安排时,他笑而不语。他不能让爱他的妻子失望,也不想给善良的妻子灌输负面的情绪。谭壮壮的建议对于自己可以当成是好意,但这个好意对于并不喜欢显山露水的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既要支持舒甄好的工作,又不能让人认为夹杂私利,更要合乎工作规矩。他找到韦校长,建议韦校长或者兰副校长去做第一讲,韦校长指定由兰副校长去讲。于是他去请兰副校长。兰副校长很高兴,当即决定讲,而且把题目改成《为革命而读书》。舒甄好明白,虽然为秦子岩不做第一讲感到有点遗憾,可是既然兰副校长答应来讲,提高了讲座的层次,她当然也感到高兴。与此同时,她觉得谭壮壮主动提出的人选是秦子岩,可见小伙子对秦子岩既友好又尊重,还是相当懂事的。谭壮壮是她的学生,学生懂事老师当然高兴。
谭壮壮凭着自己的勤快、圆融和相当的懂事,很快就让图书馆读书专题讲座计划落到实处。其实,所有确定要邀请的老师都是舒甄好个别私下说好过的,甚至讲什么书,拟什么题目,都是舒甄好跟一个个老师讨论过,然后才让谭壮壮列成计划,最后跟老师们逐一确认。谭壮壮很喜欢做最后攻占山头插红旗的事情。尤其是跟老师们最后确认环节大都在教工餐厅里进行,这让谭壮壮觉得很爽,因为很多老师都开始正眼看待这位图书馆干事了。凡被邀请到的老师都晓得是舒老师的主意,而局外人都误以为是谭壮壮一手操办。当然,谭壮壮到底还是一个阳光青年,当别人当面夸赞他的能干时,他会非常阳光而谦逊地表示:“是舒老师,都是舒老师指导的!”如此一来,知道是舒老师主事的人觉得谭壮壮是坦荡的,不知道是舒老师主事的人觉得谭壮壮很谦虚,总之效果很好。
可是,无论谭壮壮如何努力,当讲座第一讲在阅览室开场时,他终究还只是会场里的一个维持秩序者,充其量也就是会场秩序维护工作的指挥者,他指挥宁镇扬、秦天民几个男生维持秩序,讲座开始前及时给前来听讲座的老师带位,讲座开始后监督制止在下面说小话的学生,而讲座的主持人自然是图书馆管理员舒老师。
经过舒老师的主持,在兰副校长的认真准备下,第一次讲座反响当然非常热烈。兰副校长满面红光地朝着舒甄好竖起大拇指,然后对一旁的秦子岩、谭壮壮大声夸赞舒老师主持得好。兰副校长说:“哎呀,舒老师,周总理说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个名言太好了,你是在哪里看到的?回头你把出处写给我。另外,你提到北宋文学家欧阳修那句名言‘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也很有说服力。讲老实话,你的总结才一两分钟,比我讲四十五分钟还要好!”
舒甄好赶紧说兰副校长太谦虚。
谭壮壮接口道:“兰校长最谦虚了!”正常人一听就明白,舒甄好说兰副校长太谦虚是礼貌客气,而谭壮壮接着说最谦虚明显就是拍马屁。
兰副校长笑眯眯的。秦子岩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声不吭。
“兰校长今天的讲座是全校学生为革命而读书的动员令。”谭壮壮乘胜追击拍马屁。
兰副校长由笑眯眯进而赞许地点点头,不知道是对谭壮壮的马屁表示赞许还是对他把副校长的“副”字去掉表示高兴,总之他是赞许的,然后转而严肃地对秦子岩说:
“你和舒老师重新研究一下后面讲座的题目。现在正在逐步开展干部教育运动,这个时候保证在政治上要不出问题。”
谭壮壮立刻郑重应道:
“秦主任和舒老师在政治上把关特别严格,校长放心!”
送走兰副校长,秦子岩让舒甄好把油印的讲座计划表拿来再看看。他明白,兰副校长的叮嘱并不是无事生非。上午学校党支部召开全体党员会议,传达上级文件。韦校长对沂山一中贯彻落实文件精神一口气说了好几条意见,一是继续深入学习文件精神,重点要落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个根本上;二是联系教育战线工作实际深入理解文件精神;三是针对沂山一中的各项工作对照检查,有错必纠,立竿见影;四是树立政治第一的思想,狠抓教育质量不能松懈。会上麻主任对学生食堂粮食被窃的情况做了汇报,尽管只少了七八斤玉米粉,但认为这是经济不清的问题,初步查到食堂有个零工平时手脚不大干净,决定马上清退。林茂坤老师提出为了突出政治,提高语文课质量,语文教研室打算进行重点课文集体备课,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
眼下,兰副校长忽然对读书专题讲座要求从政治上把关,秦子岩当然明白这是关心和好意。当下把一份讲座计划表拿过来看,这是他和舒甄好在家里商量过的,计划如下:
第一讲动员报告:《为革命而读书》 主讲人:兰士桢副校长
第二讲《教育诗》作者:马卡连柯主讲人:秦子岩副主任
第三讲《把一切献给党》作者:吴运铎 主讲人:陆贤明老师
第四讲《伊索寓言》 主讲人:盘中仁老师
第五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苏联)主讲人:林茂坤老师
第六讲《牛虻》作者:艾捷尔·丽莲·伏尼契(爱尔兰) 主讲人:金子卿老师
第七讲《大林和小林》作者:张天翼 主讲人:蓝再兴老师
第八讲《阿Q正传》作者:鲁迅 主讲人:蒋森老师
第九讲《海瑞的故事》作者:蒋星煜 主讲人:章绍康老师
第十讲《静静的顿河》作者:肖洛霍夫(苏联) 主讲人:覃恩培老师
第十一讲《中国学生俄语典型错误分析》作者:石中宝、唐松波 主讲人:刘维汉老师
第十二讲《西游记》作者:吴承恩主讲人:林海斌老师
第十三讲《十万个为什么·数学》主讲人:皇甫汉雄老师
第十四讲《十万个为什么·物理》主讲人:时闻天老师
第十五讲《十万个为什么·化学》主讲人:许东华老师
第十六讲《十万个为什么·生物》主讲人:上官子云老师
第十七讲《趣味数学》作者:柯尔詹姆斯基(苏联) 主讲人:皇甫汉雄老师
第十八讲《白话本国史》作者:吕思勉 主讲人:章绍康老师
第十九讲《八十天环游地球》作者:凡尔纳(法国) 主讲人:林海斌老师
第二十讲《红岩》作者:杨益言、罗广斌 主讲人:林茂坤老师
第二十一讲《林海雪原》作者:曲波 主讲人:蓝再兴老师
第二十二讲《暴风骤雨》作者:周立波 主讲人:覃恩培老师
第二十三讲《约翰·克利斯朵夫》作者:罗曼·罗兰(法国) 主讲人:许东华老师
第二十四讲《三家巷》作者:欧阳山 主讲人:上官子云老师
第二十五讲《红与黑》作者:司汤达(法国) 主讲人:金子卿老师
第二十六讲《历代画家故事》作者:卢光照 主讲人:时闻天老师
第二十七讲《近世西洋十大音乐家故事》作者:丰子恺 主讲人:时闻天老师
第二十八讲《爱的教育》作者:亚米契斯(意大利) 主讲人:舒甄好老师
秦子岩捧着舒甄好一笔劲秀的硬笔行书写就的计划书反复打量。舒甄好很信赖地从秦子岩脸上看取表情。谭壮壮却有点坐不住,身子动来动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跟名单上的老师都有过热情的交流,生怕现在被秦子岩否掉,自己下不来台。
秦子岩的沉默让舒甄好感到不安,弱弱地提醒道:
“当初跟你商量过的呀,选择的标准是经典好书,而且好读、耐读,目的就是增强学生阅读兴趣,陶冶他们的善良德性,再就是主讲老师有发挥的空间。”
秦子岩叹了一口气,说:
“关键在书上。要说书都是好书,可是,一旦情况变了就不好说。”
秦子岩一直忘不了老校长在今天上午支部大会上的复杂表情,刚刚也从兰副校长的叮嘱中感觉到隐隐的压力,他轻声对舒甄好说:“本来没什么事的,都是经典著作,可是刚才兰副校长这么一说,就难说了,还是小心为妙吧。今天上午我们刚传达上级文件。”
“上级文件?”谭壮壮脱口而出,忽然警觉起来。
秦子岩瞟了谭壮壮一眼,觉得这小伙子总是一副浑身是劲无处发挥的样子。然后,他尽量放缓声调跟舒甄好商量着说:
“盘中仁老师别讲《伊索寓言》了,寓言容易有影射的危险,还是请他讲《三国演义》,这是盘老师的强项。章绍康老师也别讲吕思勉的《白话本国史》了,那本书解放前就有争议,过于贬低汉武帝、唐太宗,特别是贬低岳飞,很多人不能接受,我也不能接受,建议章老师讲范文澜主编的《中国通史简编》。还有,《约翰·克利斯朵夫》《红与黑》先别讲了,我在杂志上看到批判文章了,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宣扬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红与黑》更厉害,是歌颂资产阶级野心家于连,尽管只是个别专家的一家之言,可是也不晓得什么来头,总之风头不好,小心为妙。要不就请许东华老师讲《虾球传》,他跟我说过,那部小说他很喜欢,主人公的生活背景他说他很熟悉。请金子卿老师讲毛主席诗词,他说他能背诵所有毛主席诗词,你别说,他用长沙口音来背诵还真有点像毛主席咧。”
即便说的是很严肃的事情,秦子岩也没有放过一点幽默的机会。舒甄好被逗得捂起嘴巴轻轻地笑了。
秦子岩倒没笑,接着说:
“杂志上最近刚出现批判《三家巷》评论的文章,弄不好对作品也有可能批判,最近还有文章批评《早春二月》《林家铺子》了,那都是30 年代的进步作品,改编成电影就受批判了,说明时代不同,咱们不能刻舟求剑呢。《三家巷》暂时先别讲了,上官老师其实很喜欢长篇小说《沉浮》,那部小说反映建筑工地生活的,比较保险,也好看,请他讲这部小说。他说这部小说他看过两遍,小说改编的电影《护士日记》他连看了三场,说是就为去听那首电影插曲,什么小燕子穿花衣的,我笑他是不是为了多看几回电影明星王丹凤,他承认,说‘嗨啦,为乜野哏靓的咧’!”
秦子岩模仿上官老师讲了一句广东话,由于刻意模仿,有点滑稽。舒甄好捂起嘴哧哧发笑。谭壮壮忍不住嘿嘿直笑。
其实,秦子岩这时已经觉得有点烦恼。舒甄好满怀热情地为学生组织阅读讲座,没想到还会惹出这么一些事情来,心情真有点不爽。但是,不爽归不爽,他不能让舒甄好感到沮丧。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用心保护好自己的妻子,一个善良勤劳美丽可爱的女人,必须保护,用心保护!
最后一个意见,秦子岩一直在犹豫着,想着怎么说为好。末了,觉得还是要直面事实,正视危险,他温情的目光看着舒甄好,用柔柔的声音说道:
“舒舒,我看,你也暂时别讲《爱的教育》。《青春之歌》是你的强项,我估计沂山一中还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把《青春之歌》放在枕头边上反复读的。”舒甄好最希望讲《爱的教育》,正如她跟谭壮壮说过的,不读《爱的教育》就不要办沂山一中了。她的眼圈有点发红,柔美的面庞一下子就凸显成了小小的国字脸,正要辩驳,秦子岩用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坚定地说道:“教育界杂志已经开座谈会批判爱心教育,《爱的教育》牵扯到教育界怎么看爱心问题,今年情况有点敏感,韦校长前两天还告诫我,只做不说。”
舒甄好莫名难过。这可是她攒足了劲最想做的一件事,倘若做成这件事,她会高兴很长时间。可是,现在,看样子,秦子岩帮不了她,抑或说秦子岩是为了保护她才不让她去冒这个险。她明白子岩是为她好。然而,总之,看来是无可奈何的了,她摇摇头,摘下眼镜擦拭了一下,已经有泪珠挂在睫毛上。忽然,她不忿道:
“如果总怕这怕那,不如就别搞讲座了!”
“那怎么行!这么多好书,这么多好老师,不搞了多可惜!”秦子岩叹道。他想抚慰一下舒甄好,可是碍于谭壮壮在一旁,只好尽量把舒甄好劝回到理性上来,说:
“其实,《青春之歌》对青少年很有激励作用,可是长篇小说不好讲,要讲好也是一个很大挑战,咱们好好准备。”
舒甄好无语,微微点头,算是认了下来。
谭壮壮在一旁也算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内容调整涉及秦子岩的恩师和爱妻,还有其他几个也都是舒甄好亲自谈过的老师,没他谭壮壮什么事,让舒老师去说就是。他最关心的林茂坤、蓝再兴、覃恩培几位酒友,都没有殃及,再好不过!可是,令他感到庆幸的是,就这一下下,他从秦子岩这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舒甄好曾经评价他善于学习,善于举一反三,此言不虚。他想,秦子岩说《伊索寓言》容易有影射的危险,他有了警觉,想是要去翻翻看;秦子岩说吕思勉的《白话本国史》居然敢贬低民族英雄岳飞,这个吕思勉是什么人?看来要了解;秦子岩说《约翰·克利斯朵夫》《红与黑》还有《三家巷》都被批判了,这几本书他都没读过,到图书馆工作后才听舒老师说过,也看到老师学生来借过,自己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书名,看来日后要留意这几本书。他想,现在批判这些书会不会像几年前批判右派分子那么厉害呢?那时在沂山师范学校,他见到过批判会开得很猛烈,也见到过几位猛烈反击右派分子的老师很厉害的发言,很是让他佩服。还有,连舒甄好最喜欢的《爱的教育》秦子岩都不让上讲座了,为这部书舒老师曾经很严肃地批评过他,当时他很是羞愧。秦子岩说牵扯到资产阶级教育的爱心问题就不要谈了,而且韦校长还说爱心这个事“只做不说”,看来舒甄好的意见也不全对。“涨知识了!”他想,为此有点开心,就由衷感叹道:
“秦主任你水平太高了!佩服了!够我学习一辈子!”
经过修改调整后的读书专题讲座计划,秦子岩和舒甄好都以为考虑得已经比较周到,连他们俩共同喜爱的《爱的教育》都主动删掉,就像忍痛割爱,如同壮士断腕,夫复何言?
舒甄好看秦子岩已经没了什么顾虑,就带着谭壮壮鼓足干劲按照每周一至二次的速度办起了读书专题讲座。第二讲是秦子岩主讲,是马卡连柯《教育诗》的读书讲座。因为那个年代学校图书馆办讲座相当罕见,又因为是大名鼎鼎的北师大助教回来的秦子岩老师主讲,学生中一时轰动,甚至许多老师也都赶来听讲,至少会有一二百人要来到会场。可阅览室最多装得下百十来人,谭壮壮着急得抓耳挠腮,提议把讲座转到学校礼堂去,秦子岩坚决不同意,说:“兰副校长在哪里讲我就在哪里讲,绝对不能在我这里搞大了。”没办法,秦子岩开讲那天,不仅阅览室挤满了人,甚至阅览室窗户外、走廊里都站满了学生,好在是平房,人再挤也不会出什么事故,不像三十年后,弄不好就有楼房坍塌事故发生。
那天让学生们大开眼界的是,讲座的前两排坐着盘中仁、林茂坤、蒋森、皇甫汉雄、刘维汉、陆贤明、上官子云等一干资深老教师和时闻天、章绍康、蓝再兴、金子卿、林海斌、许东华、覃恩培等一群少壮派青年教师,显得讲座的档次格外高大上。舒甄好老师主持讲座,穿的是一身黑礼服,衬着淡青色的衬衣,戴着金丝眼镜,庄重而素净。讲座时间一到,阅览室里听众还闹闹哄哄地聊天,她一站到讲台边上,全场很快就安静下来,一直静到听众中偶尔几声咳嗽都是压抑着才发出来的。大多数听众晓得舒老师和秦主任是一家,今天来听秦主任的讲座,顺带也带着兴致来看看,作为他的爱人,舒老师又将如何主持讲座呢?
其实,能够在武汉大学图书馆落落大方地给北师大余教授做讲解的舒甄好,在沂山一中主持一个讲座自然不在话下。她的开场白简洁明了,还略带一点趣味。她用平静的声调说道:
“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是读书专题讲座第二讲,由秦子岩老师给大家谈苏联著名教育家马卡连柯的名著《教育诗》。有不少同学还没有读过这本书,可能有同学要问,这是不是一本歌颂教育的诗歌呀,如果是诗歌我可不爱听。那我可以先替秦老师回答这个问题,不是诗歌,胜似诗歌,为什么这么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下面请秦老师给大家开讲。”
舒甄好并没有邀请大家鼓掌欢迎,秦子岩的讲座也就在平静中开始。
“各位老师好!同学们好!大家都知道苏联著名作家高尔基,我这里先给大家读两句高尔基的名言。”秦子岩用比较柔软的桂柳口音的普通话念道,“‘你的惊人成功的教宵实验的伟大作用,在我看来是具有世界意义的。’‘在我看来,《教育诗》是你非常成功的作品。’这是作家高尔基对苏联教育家和作家马卡连柯毕生从事的教育事业及其伟大作品《教育诗》的高度评价。”会场上顿时静肃下来。秦子岩迅速把学生的兴趣提振起来。他对马卡连柯的《教育诗》相当熟悉,这是50年代大学教育系学生的必读书。可是要在四十五分钟时间里把一部三卷本六十多万字的大书说清楚,并且要引起学生们阅读的兴趣,并不容易。但是,他有一种责任感,要让家乡的孩子们,认识到教育的重要性,同时要看到自己的希望,对未来有憧憬,这正是马卡连柯在书中自始至终贯彻的主张。今天,还有那么多教师同事到场,他也希望教师们共同分享马卡连柯的教育思想,重温什么是好的教育这一永恒的话题。
秦子岩对自传体长篇小说《教育诗》做了概括性介绍,说作者马卡连柯作为一所具有教养性质的劳动学校校长,面对一群沾染了不良习气的流浪少年的管理、教育、培养任务,连续工作了八年,克服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也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大多数学生对这部书的内容是陌生的,秦子岩就采取悬念演讲法,先把《教育诗》产生的影响讲足,把悬念渲染充分。他说,《教育诗》出版后,不仅在苏联教育界引起巨大反响,在社会各界都得到了高度评价,许多读者从苏联的各个角落寄来赞扬这个作品的信件。一个女读者在信中说,她因为受到生活的苦难熬煎,几乎想自杀,但是《教育诗》唤起了她重新生活的愿望,帮助她重新认识到生活的意义,现在已经勇敢地活了下来。秦子岩还采取类比演讲法,问同学们知不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有不少同学回答知道,他说,这部小说的主人公马卡连柯的形象,在苏联早期文学中,与保尔·柯察金一样,是受到最多肯定的艺术形象之一。他又引用高尔基的评价:“谁能像马卡连柯一样对如此残酷屈辱地被生活折磨的几百儿童,进行根本改造和再教育工作,使他们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样子呢?”
秦子岩很动感情地告诉同学们:“马卡连柯经过连续八年的辛勤工作,把几百个被社会鄙视的有过错的青少年教育成了社会主义新人。”他忽然用沂山话说:“就是我们沂山人讲的一帮强盗拐子二流子!”会场上学生们轰地笑了起来。“一帮强盗拐子二流子在马卡连柯的教育下成了社会主义新人。他们中有的被造就成为军人、工程师、医师、教师、技术熟练的技师,以及跟德国法西斯强盗作战的勇敢战士。马卡连柯受到了学生们的爱戴和信任。学生们把马卡连柯看成了良师益友,甚至是感情很深的严父。马卡连柯逝世时,他的学生——苏联将军、工程师、医生、教授、新闻记者和军事学校学生从国内各个地方赶来送别自己的老师,他们组成护灵仪仗队,为他们敬爱的老师护灵送葬,令在场的很多人为之动容,洒下热泪。”
秦子岩说到很多人为马卡连柯受到学生真情的悼念而动容,自己也跟着动容了,激动得声音哽咽,只好停下来平静一下心情。
会场上一片肃穆。
严格说来,秦子岩还没有完整地培养过学生,在大学做助教,主要是协助余教授做教育学学科体系研究,回到沂山一中,才刚刚开始授课,眼下他的激动,其实是向教育家马卡连柯致敬,也是向多年来所有关心自己、爱护自己、帮助自己、扶助自己甚至哪怕善意地对自己微笑过的每一位老师致敬,向神圣的教育事业致敬!
秦子岩晓得做读书专题讲座可以通过讲故事来引发读者阅读兴趣的道理。接下来,他用简洁的语言讲了书里几个有趣的故事。
他先讲了小偷儿卡拉邦诺夫的故事。劳动学校里有个学生卡拉邦诺夫,是被视为不可救药的小偷,可是,有一次,马卡连柯委托他到银行去取五百卢布,这不免有点冒险,可是这个学生完成了任务。过几天,马卡连柯又委托他再去银行取两千卢布。这个孩子跟马卡连柯说:“两千?要是我取了钱不回来呢?”“你少说这种傻话,既然把委托书交给你,你就去取。”马卡连柯说。学生说:“你不可能这样信任我。”马卡连柯说:“你年轻力壮,马又骑得好,同时我知道你做人跟我一样诚实。”这个学生感动了,他又一次完成了任务,把这些钱如数交给马卡连柯。马卡连柯接过钱,“尽量用最冷淡随便的口吻”问这个学生“把钞票点了没有”,一面问一面毫不在意地把钱放进写字桌的抽斗里面。这种信任简直使这个学生翻了一个身,使他自重起来,感到自己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无比高兴地从马卡连柯办公室出来,竟然大声唱起歌来:“高山背后飞出一群老鹰,它们边飞边叫,寻找着美好的生活……”
秦子岩说完这个故事,会场上的学生们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轻轻笑了起来。秦子岩说:“从这个学生所受到的教育,不难看出马卡连柯对人的态度,是坚持从信任、尊重出发的。他对学生的爱是积极的,是以信任人为基础的,他的目的就是用一切力量帮助学生出自内心的变化,养成新的道德品质。”
坐在前面的不少教师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秦子岩接着说了一个学生捕鱼的故事。有一次,学生塔拉涅茨很善于捕鱼,他悄悄送给马卡连柯一条鱼,可是被马卡连柯拒绝了。那时孩子们都处于半饥饿状态,都需要吃上鱼,马卡连柯不可能独自一个人享用。他就跟这个学生进行耐心的谈话,指出他只为自己去捕鱼并不利于同学之间的团结友爱,建议他要为集体捕鱼,让大家都能享用。这个学生受到了教育和启发,就带领一些同学去捕鱼,既跟同学们搞好了团结又能劳动自给。
秦子岩想起宁镇扬同学跟他说的学生起床唱《不忘阶级苦》事件,看到林茂坤老师也在认真听讲座,于是,他把话题一转,开始介绍马卡连柯的一个重要的观点。他说:
“马卡连柯主张,教育惩罚的目的是让犯错的学生改过自新、健康成长,而不是为了让学生去体验惩罚,更不是把他毁掉。马卡连柯认为,热爱学生是教师根本的职业道德,是贯穿教育始终的行为准则;教育惩罚要出于爱和善意,诚恳、冷静、细致,让受罚学生感受到背后的关怀。”
林茂坤意味深长地抬起头来盯着秦子岩看。盘中仁老师的宽脸庞露出了慈祥的微笑。接着秦子岩又讲了《教育诗》中的一个实例。说是有个学生进教养院后还是好偷东西,一次,马卡连柯生气了,说必须严厉惩罚他,那个学生哀求他:“请罚我,怎么罚都行,可就是别把我赶出教养院去。”马卡连柯说:“你这样在教养院里有什么意思呢?”学生说:“我喜欢在这里。这里能念书,我愿意学习。”马卡连柯明白了,只要孩子还喜欢学习,就有希望,现在是学习抓住了这个学生的感情和信心,以后这个学生再也不偷东西了,无论在教养院里,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再偷东西,而且一直很刻苦地学习,后来考取了医学院,毕业以后当了一名很出色的医生。说到这里,会场上的同学们又发出一阵轻松的感叹。
秦子岩借势说道:“如果当初因为这个学生犯了错就被赶出学校,可想而知,这个学生也就毁掉了,社会主义社会就少了一个有用人才,多了一个渣滓。”
这时,他有意识地回避林茂坤老师的目光,心想,在马卡连柯面前,林老师应该有所反思吧。
秦子岩接着还讲了几个小故事,一次次引得学生们发出感叹。他想,从明天起,学校图书馆的《教育诗》会被排队借阅了。在讲座结束时,他把书中相当精彩的一些议论给大家作了复述,以此唤起听众的思考。最后,他努力用在北师大认真练习过的普通话,激情而深沉地诵读《教育诗》第三部第十章“在奥林普的山麓”的一段议论:
一个人向前瞩望的时候如果看不到一点快乐的远景,他在世上就活不下去。人类生活中真正的刺激剂是未来的快乐。在教育技术中,这种未来的快乐是它最重要的工作对象之一,首先要培养这个快乐,唤起这个快乐,使它成为可以实现的。其次,应当坚持不懈地使比较简单的快乐转变为比较复杂和对人类有意义的快乐。这里可以看到一条很有意思的路线,从希望吃一块甜饼的原始的满足一直到由最高的责任感之中得来的快乐。
通常我们看人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人的力量和美。而确定一个人是否具备这两种东西,完全要看他对远景所抱的态度。假如一个人的行为是由最近的远景——由今天的(正是今天的)午餐——来决定的,那他就是一个软弱的人。假如他只以个人的远景,纵然是远大的远景为满足,他这个人可能显得很强有力,但他却不能使我们感到人格的美和人格真正的价值。如果集体的成员把集体的远景看作个人的远景,集体愈大,个人也就愈是美,愈是高尚。
秦子岩把这两大段警句风格的议论一口气背诵了一遍,学生们纷纷把钦佩的目光投向他,沂山县的这些初中生绝大多数还没有机会看到过大学教授,现在能看到滔滔不绝背诵警句的大学助教,自然无限崇仰,算是大大开了一回眼界。在场的老师们没料到秦子岩的背功如此了得,也都发出反响,盘中仁老师望着自己的高足咧嘴而乐,林茂坤老师则微笑着左看看右看看,像是有点不安。当秦子岩背诵戛然而止时,全场立刻响起热烈掌声。
掌声响起,讲座结束,舒甄好自然是心花怒放。“多么好呵,这才是生活!”她心里在欢呼,可是,人却依旧是庄重而素净,好像会场上热烈的掌声与她关系不大。她依旧用平静的声调做讲座小结,和缓地说道:
“感谢秦老师的报告!对于秦老师的报告,我就不做总结了,因为我没有能力做这个总结,要做总结必须请盘老师、林老师他们来做才行。我只想问一下同学们,你们听完秦老师的报告,是不是已经理解《教育诗》这部书为什么自称是诗歌了呢?”她环顾学生,并不等待回答,接着说,“诗言志,诗言情,诗为心之声,《教育诗》就是教育家马卡连柯的心之声,是一个卓越教育家的深情表达。建议同学们有时间好好读一读《教育诗》,从中看看老师们的无私奉献和辛勤付出,也可以看看书中一些所谓的坏孩子是怎样通过接受教育,成长为社会主义新人的。这部书我们图书馆有三套,另外,我们图书馆还有马卡连柯的《儿童教育讲座》《论共产主义教育》,还有他的小说《塔上旗》,欢迎大家来借阅。”
当场就有十来个同学举手嚷着“我借”“我借”。这是舒甄好最希望看到的景象。舒甄好远不如秦子岩对学校治理和教育实践具有那么多的深刻思考,她的注意力全都投在图书馆的方寸之地。她是凭着自己的本心、良心甚至是痴迷心,顽固地做着图书馆的天堂梦。沈祖荣教授当年在武大的一个讲座上跟学生们介绍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作家博尔赫斯,讲到博尔赫斯的名言“如果有天堂,那应是图书馆的模样”,从那时候起,痴迷于图书馆学的舒甄好同学就做起了图书馆的天堂梦。沈先生激动地告诉舒甄好和她的同学们,博尔赫斯从二十二岁开始从事图书馆工作,一直到五十六岁也就是1955 年出任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过上了自诩“坐拥八十万卷书海”的生活。可是不幸的是,博尔赫斯因为严重的眼疾当时双目已近乎失明。为此,博尔赫斯无奈地自嘲道:“命运赐予我八十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沈先生感叹道:“命运给了博尔赫斯黑暗,可他坚持在图书馆工作和写作,用八十万册图书把光明送给了无数读者。”舒甄好当时感动得眼镜片一次又一次地模糊,从那时起,她的图书馆天堂梦就不仅只是一种痴迷,而更像是一种悲壮的追求。她深深地爱上图书馆的工作,爱上与无数书籍做伴的工作,爱上书库里弥漫着的书香。因为有了这迷人的书香,她不再喜欢脂粉的香气,甚至觉得相形之下,脂粉的香气显得俗不可耐。她原先跟不少苏州女孩一样迷恋茉莉花的淡雅香气,可自那以后,她认定,满园的花香香不过茉莉花,而茉莉花再香也香不过满屋的书香。一个人一旦对有价值的事业产生了痴迷一般的爱好,甚至成为悲壮追求一般的爱好,也就获得了生活的支点和前行的动力,就能在日常生活之外顽强地辟出来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乐园。这种爱好无关乎功名利禄,无关乎胜负心,无关乎可怜而自私的快乐,而只关乎内心的欢喜,关乎精神乐园的坚守,关乎希望一直在,如此这般,工作便轻松,生活就鲜活,日子愈发活色生香。
图书馆的读书专题讲座自打秦子岩一炮打响,顿时成了沂山一中的重大节目。韦校长听说图书馆阅览室差一点被挤爆,当即交代麻主任,以后讲座移到学校礼堂去办,而且要求学校食堂,讲座不结束不得开饭——前面我们说过,礼堂的舞台是学生领饭分菜的地方,韦校长不能容忍在高雅讲座进行的当口有学生大嚼其饭菜,弄得他的一中斯文扫地。
舒甄好乐此不疲地主持着每一个讲座,而且经常有妙语娱人。有的老师时间拖长了,她会说“感谢老师乐此不疲”;有的老师讲得时间少了一点,她又说“简洁是才气的表现”;有的老师谨小慎微,喜欢念讲稿,她会说“老师无一字无来历,学风严谨”;有的老师即兴演讲,口若悬河,她又说“老师满腹经纶,左右逢源,腹有诗书气自华”。千万不要以为舒甄好是能言善辩之士,说到底乃是她品行高雅,学识所致,有感而发且善以待人。古人说:行善之人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但日有所增;舒甄好则如图书馆这座春园之香草,不见其长却日有所香。在20 世纪60 年代,中国的很多县城中学还没有图书馆,或者即便有图书馆也常常被忽略在校园里的某一个角落,而那个时候的沂山一中却已经把图书馆办得风生水起,当然,那也是在并不很长的时间里出现的美丽景象。到了21 世纪初,在沂山一中八十周年校庆时,十几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回忆起一中历史,大家一致认为,1963 年秋天到1964 年冬天,一中图书馆由专题讲座引发的全校学生读书热,堪称这所具有八十年光荣历史的学校难得的高光时刻。
在这个高光时刻里,陆贤明老师主讲自传体小说《把一切献给党》,让这本很少有学生借阅的革命小说顿时闪耀出应有的光芒。陆老师发挥自己的记者素养,非常明晰地把作者的传奇经历择其要点演绎了一番,引起了学生们的强烈兴趣。书的作者吴运铎,是我国兵工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抗战时期,吴运铎为研制武器多次负伤,浑身上下有两百多处炸伤,四根手指被炸断,左眼被炸瞎,一条腿被炸断,被誉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他“把一切献给党”的赤子之心,成为我国兵器工业薪火相传的“根”和“魂”。吴运铎曾说:“我们时代的年轻人,虽然不是驴推磨似的打发日子,如果我们今天不比昨天做得更好,也学得更多,生活就会失去意义。”陆老师语速很快,神采飞扬,尽管时不时说错话,倒也没发生大错,他这种演讲风格特别适合用来宣扬英雄的精神,何况英雄吴运铎的传奇经历足够精彩,深深地吸引了前来听讲的同学们,第二天这部书在图书馆的八册藏本一借而空,接着也有好几位同学在预借登记簿上登记排队。
原计划第四讲是盘中仁老师讲《三国演义》,可是盘老师建议舒甄好调整一下,让林老师先讲,他的理由是讲完《把一切献给党》就应当接着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是革命小说,都是悲壮的革命英雄,可以保持主题的连贯性。舒甄好只好听从盘老师的高见。而且,接下来是长篇小说《牛虻》,盘老师主张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后接着讲,因为《牛虻》是保尔·柯察金最爱读的英雄小说,还是为了保持讲座的连贯性。舒甄好有点无奈。她既觉得盘老师言之有理,又隐约感到盘老师有故意回避的意思,可是想想又认为没什么理由要回避。盘老师还真有他的一套,他跟舒甄好建议,干脆四大文学名著一起放到最后讲,他的理由是先讲好革命小说,有时间再讲古代作品,因为当时报纸上已经批评宣传工作中“厚古薄今”的错误倾向。一说到政治,舒甄好就得回去请教秦子岩。秦子岩当然明白,认为盘老师政治敏锐性很强,要听盘老师的。也正是因为听了盘老师的建议,等到第二年,沂山一中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要求图书馆不能再安排封建主义的古代文学作品专题讲座时,舒甄好这才晓得盘老师是有深谋远虑的,他所谓“有时间再讲古代作品”的建议,毋宁说就是有机会再讲,没机会就不去惹麻烦了。
舒甄好只好按照盘老师的意思请林茂坤老师先讲苏联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老师很高兴,满口答应,大声说“没问题”。他晓得记者出身的陆贤明思维太快而语言不严谨,不会讲得很好,自己完全有信心讲得比陆老师好。
实话说来,林茂坤承担了一个难度比较大的专题。《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书不少学生已经读过,有的虽然没读过却也比较了解这部作品的主要内容。正如秦子岩在讲马卡连柯时,陆贤明在讲吴运铎时,都已经谈到这部作品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尤其是,这部作品中的一段名言张贴在一中图书馆的阅览室墙上。可是林茂坤老师有办法。他先请一位同学起来背诵这段名言: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他指定起来背诵的居然是宁镇扬。很多学生都知道这段名言,可是真要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并不容易。然而这对于62(4)班的学习委员宁镇扬不是什么难事,他当即不打磕绊地背诵了下来。林茂坤老师只是随意点到的宁镇扬,看看他能不费气力地背诵下来,就有一点尴尬,说:“嗯,不错,我看你这个同学在协助维持讲座秩序,以为你只是爱出点风头,没想到还真认真学习了。”在不熟悉的老师面前宁镇扬容易红脸,低着头不吱声。舒甄好在一旁目睹这个情景,既替自己的小助手宁镇扬感到得意,又替林茂坤作为老师如此不大得体的调侃学生感到难为情。
总的来说,林茂坤老师到底是资深语文老师,他为这样一部学生已经比较熟悉的名著作辅导报告,很聪明地选择从学生们所不了解的相关资料入手,用作者的故事吸引住了渴望获得更多知识的学生。那时候讲述作者的故事就是重要一招,不像多少年后的网络时代,谁都可以从网上点击检索资料。当时,做老师也好,做学问也好,谁手上有资料谁牛。林老师早早弄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资料,他的介绍就格外吸引学生:
“苏联作家。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于1904年9月29日出生在乌克兰维里亚村一个贫困的工人家庭。”沂山这地方绝大多数人都埋怨外国人的名字太长记不住,可林老师在报告中每一次都故意把作者长长的全名背诵出来,显得很有学问。他接着介绍:
“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十一岁便开始当童工,进当地的火车站食堂当小伙计,十四岁进发电厂,给司炉工、电工打下手,也干过锯木柴、卸煤等杂活。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从小具有极强的求知欲,渴望念书,但只断断续续地上过几年学,他在十二岁时就读过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代表作《牛虻》,从此牛虻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坎里。在学校里,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不仅成绩优秀,而且十分活跃,是老师的好助手,学写过童话、短篇小说和诗歌,在学生自编手写的“杂志”上发表过习作。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十五岁加入共青团,参加国内战争,他当骑兵,当侦察员,转战各地,不仅跃马挥刀,作战英勇,得到书面嘉奖,而且善于激励战友,显示出宣传鼓动的才能。二十岁就加入苏联共产党。由于他长期参加艰苦斗争,健康受到严重损害,到二十五岁他全身瘫痪,双目失明。二十六岁他用自己的战斗经历做素材,以顽强的意志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获得了巨大成功,受到同时代人的真诚而热烈的称赞。三十岁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被吸收为苏联作家协会会员。三十一岁苏联政府授予他列宁勋章,以表彰他在文学方面的创造性劳动和卓越的贡献。当年12月22日,由于重病复发,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在莫斯科逝世。”
林茂坤老师的报告极大鼓舞了学生们的英雄情结。那个年代正是一个需要英雄、造就英雄的年代,英雄的故事能够极大满足青少年的情感体验。舒甄好在会场上看到学生们无比神往的表情,自己心里也涌动起了英雄激情。她想,自己的人生就应当像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决不畏惧艰难困苦,一定要把学校图书馆办好,她暗暗发誓,要像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将来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要无愧于所有师长,无愧于自己的爱人,无愧于所有的学生,无愧于自己一生的追求。
“同学们!”林茂坤老师忽然打断了舒甄好的思绪,他对着沉浸在英雄故事中的同学们严肃说道,“你们读这部革命小说时,是不是总是急着要看故事后来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特别喜欢看保尔·柯察金的惊险故事情节?其实,最重要的是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这本书自从1942 年翻译成中文在我们中国出版,就成了鼓舞我国革命青年投身于革命斗争的一本书。可是,现在我要问,今天来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究竟是一本什么书呢?看谁来回答。”
学生们酝酿了一下,小声议论起来。林老师要求大家举手回答。有的说这是一本长篇小说,有的说这是一部战斗小说,有的说这是一本英雄小说,有的说这是一本革命现实主义小说,宁镇扬最后站起来说:“这是一本描写无产阶级革命英雄的革命小说!”
“同学们要注意我的问题,我问的是:今天来看,这本书究竟是一本什么书。”林茂坤再次认真打量了一眼宁镇扬,今天他对这个学生开始有了印象。通常情况下宁镇扬这个回答当然比较靠谱了,不过,林老师的答案肯定要高出这些小初中生许多的。他说:
“今天来看,这本书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革命小说了,而是一本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无产阶级专政和千万不要忘记过去的革命小说。同学们,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是一本给革命青年长革命志气、增革命干劲的革命书籍!”舒甄好觉得林老师非常革命,非常紧跟革命形势,心里不由得对林老师佩服起来。她想,林老师的政治水平还是很高的哦,秦子岩怎么会有点不喜欢林老师呢?
“但是,”林老师话锋一转,刚才高亢的声调忽然低沉下来,他愈发严肃地发问,“这部作品,难道就没有一点问题了吗?”舒老师吓了一跳,这可是她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会场上气氛陡然冷了下来。一群懵懵懂懂的初中生,那时还不曾读过多少书,特别是不少同学都还不曾读过这部名著,林老师竟能指出这本名著的问题,而且态度低沉而严肃,有点吓人。几乎所有学生都瞪大眼睛盯着林老师看。林茂坤忽然变得很生气,他说:“小说将冬妮娅这个资产阶级小姐描写得那么美丽可爱,有什么必要?这是败笔!这就意味着丧失了无产阶级的立场,因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是不可能有任何爱情的。再有,保尔小小年纪就谈恋爱,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同学们,你们千万不要因为读了这本书就学着谈恋爱哦!你们还在上学,上学期间绝对不允许谈恋爱!”那时候学校是禁止学生谈恋爱的,跟学生说到恋爱这个词,都挺吓人的,何况在会场上厉声说到!有些调皮男生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许多小女生平常就不好意思触碰这个话题,这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们赶紧埋下脸来。林老师说着说着更来劲了,他用批评的口吻批评起英雄保尔·柯察金来了:“保尔这个人,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好向女人献殷勤,年纪轻轻就谈了好几回恋爱,你们绝对不要学他啵!革命归革命,错误归错误,同学们读书不仅要读到书的好处,还要有批判的精神,绝对不能盲从。现在阶级斗争还很激烈,大家一定不要被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侵蚀腐蚀了,一定要在社会主义革命大熔炉里把自己炼成最优质的钢铁!”
无论如何,林茂坤老师还是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做了一个很有吸引力的辅导报告,第二天,学校图书馆的五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下就借空了。没借到的同学就在登记簿上排队等候通知。自从专题讲座开讲以来,图书馆的借阅率顿时翻倍提高,讲座讲到哪本书那本书第二天就一借而空,让舒甄好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她开心、得意还有点骄傲的心情,她想欢呼,这在校园里当然不合适。于是,自从讲座开始,她和秦子岩每天傍晚的湖畔散步(也就是夫妻二人绕着鱼塘散步)的圈数从原先的四圈增加到了六圈,用时还是那么多,说明速度加快了,秦子岩觉得有趣,说:“我们是不是有点像‘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了?”舒甄好自然是春风得意的感觉,可她并不同意“一日看尽长安花”,说:“讲座刚刚开始,哪里就谈得上‘一日看尽长安花’!学校图书馆的藏书好多,得耐心引导学生去读呢!”秦子岩十分喜欢舒甄好的沉静而悠然,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
(全书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