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2023-05-30 06:22M.J.佩蒂特译/马惠玲
科幻世界 2023年2期
关键词:塞拉苔丝外星

【加拿大】M.J.佩蒂特 译/马惠玲

编者按:

本期的“世界科幻”来自加拿大学者M.J.佩蒂特。他主要从事历史学和心理学的交叉研究,研究重点是心理学的历史和公众理解,偶尔写写科幻小说。《克拉克世界》《每日科幻小说》《自然》等都曾刊登过他的短篇作品。这篇作品有关告别与遗憾。当日日相伴的亲友突然离世,什么才是最好的怀念方式?同行的外星人有更长的寿命、更高水平的科技,且似乎习惯了告别,但与家乡、与爱的人的情感羁绊从来都可以大范围定义你我存在的意义,不分星系和物种,也正是这些羁绊给予了我们继续前行的力量。文中的软体生物外星人像寄居蟹一样生活,平日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酒吧里,外星生物海塞拉穿着苔丝的那件已破损的压力服,孤零零地趴在吧台上,面前放着一品脱①没动过的啤酒。在这个空间中转站里,对于飞船反应器爆炸后这些外星生物的所作所为,人们并没有指责海塞拉。事故发生后复原的视频日志显示,苔丝被当场炸死,而这个外星人只是外壳受损。设身处地想一想,我们都会像海塞拉那样做:拼命挖出苔丝那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然后躲进她的压力服里等待救援飞机的到来。

身处当时的境地,我们都会那样干,但这并不意味着后来事情的走向是正确的。

距上次事故已经有六个月了。人们不忍再看到苔丝那件在显眼处佩戴着工牌的珍珠白压力服了。海塞拉穿着它在空间站里走来走去,做着苔丝曾经做过的维护工作,或在自助餐厅里静静地坐到我们身边,抑或是参加电影院轮班后的检查工作。海塞拉甚至穿着它参加了苔丝的追悼会。苔丝值得一场适合她的葬礼,而我们则需要忘记那次事故。

我很幸运地接手了最苦的差事——去告诉我们的外星恩人放弃他们新获得的财产——苔丝的压力服。

我整理好自己,挨着海塞拉坐在吧台前,点了一品脱一样的啤酒。这个地方比平常更安静,每个人都对外星人避之不及。我坐在常坐的高脚凳上。人们到空间站的第一晚,苔丝就是在这儿迎接他们的。她催着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喝下了樱桃朗姆酒。自以为是又急于成名的新人们,第一次喝度数极高的酒后几乎会崩溃,她那磁性又沙哑的笑声充斥着整个酒吧。星际飞船每次发射都会带走空间站里的全部物资,除了那只骨瘦如柴的乌鸦。每逢那时,我们就会在这个酒吧碰头,一起喝酒喝到打烊,而她还得把我拖回到床上。要是她还活着该多好呀。苔丝比我更擅长处理细微情况,无论是修复陌生的外星科技,还是修复因超长班次导致的紧张关系,她都能迎刃而解。所以,她主动和海塞拉一起想法子去修复那艘出故障的飞船。

“我们需要谈谈,”我喝了一大口啤酒,说道,“关于苔丝的事。”

事情的进展应该不会太糟糕的,海塞拉会听我说的。这些外星生物一定还没从那次事故中缓过神来,这可以理解,但他们不能一直躲在里面。当然,一旦我认真解释,他们就会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沮丧,并会以人类的方式来看待事情。毕竟,事故发生前我们在一起工作过。我们仍然能像以前那样,这种互相扶持的工作关系是能继续保持的。

苔丝的头盔朝我转了过来,里面的东西被模糊不清的面罩遮住了,她可能还活着,正对我微笑。“她是不可能被救活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太清楚不过了。我很“幸运”能驾驶救援机去事故现场。我反复核查幸存人员的数据,证实了我第一次到达现场时一眼看到的情况——一场不可预测的爆炸瞬间夺去了我朋友的生命。其实,其他空间站一直有类似的事故发生。海塞拉带来的技术是神奇的,但并非万无一失。在这之前,我们空间站幸运地避开了所有致命事故,但这终究会发生,苔丝只是运气不好碰巧遇上罢了。也许她不该和海塞拉一起去修理出故障的星际飞船,但那是她自己的决定,就像任何人都能告诉苔丝该怎么做一样,“那不是你的错,也没人怪你。只是……”

“我多么想念我的旧外壳呀。”压力服里传出低低的呻吟。

我简直无法相信!他们又开始干这种恶心人的事了!在整个空间站里,苔丝是最善良的。当无尽的黑暗使你倍感逼仄,气氛压抑使你无法呼吸时,有的人会将你推入深渊,那时,你所希冀的就是逃离这里。但是,不管你是这儿的长期员工,还是刚好路过且心里有些焦虑的旅人,苔丝都会花时间去关心照顾每个人。我的朋友去世了,而这些该死的软体动物所做的就是一直抱怨他们的损失,甚至模仿她的声音来跟我抱怨。

我真想揍他们!我本可以立即把拳头伸进玻璃面罩里,拽出那个藏在苔丝压力服里的寄生虫。

但是,我不能。我这辈子从没打过人,当然也不会对海塞拉出手。在那次事故发生前,他们一直用他们的方式来表达对我的友好。但是现在,他们好像要故意伤害我。他们为什么这样做?难道是我做错事,他们以此来惩罚我吗?

不,这不是有意针对我个人的。这和海塞拉没什么关系。

他们这个种族就像星际寄居蟹一样生活,用抢救出的东西和遇到的任何其他物品来保护他们脆弱的身体。他们有些是机会主义者,当情绪上头时,会换掉自己的壳,并炫耀着新发现的壳,就像炫耀一件新衣服一样。而其他的,如海塞拉,似乎对自己的壳非常专一,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带着它,即使空间站有长时间的工作,他们也只露出一對前肢来干活。我们不确定这是一种文化传承还是一个纯粹的生存问题,但他们的整个生存都依靠它。我们的交流毫无进展。如果苔丝还活着,那么,她很可能是第一个目睹他们以赤裸的形态变幻出一个清晰人形的人——海塞拉钻进了她的压力服。

通常,尊重他们的习俗似乎需要付出一个小小的代价。他们以星际掌权者的身份驾驶着飞船船队进入索尔轨道已经有二十年了,这期间他们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帮助。当这些外来者开始在小行星带采矿并建造第一艘飞船时,人类惊慌失措——显而易见,这就是入侵。但是,他们并非来定居和接管这片土地的,他们只是逗留了一段时间。他们向那些想知道星际穿越方法的人承诺,会告知他们是如何到达各个星球的——轻装上阵,再离开,那么银河系就会是我们的。只要人们愿意为共同目标投入劳力,就能使用他们所有的空间站和星际飞船。这是一次比光速要慢的永无止境的长途旅行,他们设计的飞船让我们终于摆脱过去,飞向了其他星球。

“我确信我们可以为你打造一个合适的外壳,”我说道,“那样你就可以离开苔丝的压力服。让她安息吧。”

穿着压力服的海塞拉模仿人类摇了摇头,“不行。我以前的外壳是从……”海塞拉停顿了一下,显然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来表达,“我祖父那里继承的。”

“给我们一个标准,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给你做一个合适的外壳。”

海塞拉的族人们是带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制造技术来到这儿的,他们似乎有能力复制任何东西,且不说一个外壳,哪怕是传家宝都可以复制出来。在这里,没有什么是独一无二的,一切都被复制过。

海塞拉说:“大小合适并不意味着适合。”

“我们会确保它适合你的。”新的外壳一定会比苔丝的压力服更好。蜷缩在那件压力服里,海塞拉一定很痛苦吧,他们需要直立着,伸展着四肢,以此来支撑起这件压力服。

“你不会懂的。你说,你蜕过皮吗?”

“没有。”我灌了满满一大口苦味浓烈的啤酒,试图冲掉这个想象出来的画面。

海塞拉说:“好吧,和重新适应一个新的外壳相比,蜕皮显然容易多了。”海塞拉继续说道,“我向你保证,我的旧壳是无法复制的。它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不可能吧!”

不可否认,那个外壳很神奇。它像一个巨大的深褐色海螺,但是特别之处在于,不知怎的,它竟可以闪烁微弱的星光,即便是在空間站里霓虹灯的笼罩下。不过,我仍然觉得海塞拉的故事是假的。亿万年里,他们的族群穿过银河系的这端进行着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当他们最后一次冲破那个世界的大气层时,他们大概已成了另一个物种。这么长时间里一直带着同一个外壳,这的确难以置信。

“那个古老星球上的海水流过洞穴时激起的回音久久回荡,不绝于耳。这是我亲耳听到过的。我们做出的复制品没有这样的效果,它们流动起来没有一点儿声响,太安静了。”

“这确实很有趣,但我不明白这和苔丝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在追问,但丝毫不起作用。海塞拉一直在转移话题,重新谈起他们神奇的外壳和一个沉寂已久的星球上的神秘海洋。他们甚至不愿提到放弃苔丝的压力服这个话题,他们像她一样的固执。海塞拉坚定地站在那儿,全然拒绝给予苔丝应得的尊严来让她安息。我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海塞拉的族群操控着这儿的一切。关于跨星际物种合作和相互理解的话题,我们都能侃侃而谈,但事实上,我们人类也只是他们心怀感激的过客而已。如果我过分强求,他们很可能会不屑一顾,不再给予我们帮助。

我的嘴张着,空空如也,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没有其他要表达的了。一切到此为止。

我得逃离那间酒吧,逃离那件压力服,逃离我在这个空间站虚度的光阴。多年来,我第一次渴望回到温暖湿润的地球,渴求忘记我曾在木星之外的地方看星星的时光。

至少,我不必将那可怕的外壳约出来聊天了。

我付了啤酒钱,起身要离开。

“别走。”海塞拉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他们①温暖的触碰反而让我不寒而栗,“你当我们是……朋友吗?”

我不露痕迹地坐回高脚凳,“是的。”

“那我能坦白些什么吗?”

“当然可以。”在爆炸事故发生前,我们三个一直都很亲密。当其余的外星人最终决定继续进行星际旅行时,海塞拉甚至说要留在索尔轨道上。现在,我可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这件事我从未告诉过别人,所以请保守我们的秘密。”在他们说话时,海塞拉的声音颤抖着。他们的啤酒丝毫未动,但那个声音听起来好像他们需要喝点儿更烈的酒。“起初我不想接受我的旧壳。但你看,没有任何预兆,我的祖父突然去世了。我们必须迅速行动或者永远抛弃他们。你必须得明白,我们不走回头路的,我们的旅行只能前行。要么我立即接受他的壳,要么我们就得把它扔掉。如果丢掉那个壳,我就会永远失去我的祖父。”

海塞拉停止了说话。我透过面罩看不见他们,他们一定已经缩到压力服的下面去了。压力服机械脉冲的声音充斥在这阵沉默中,分外清晰。过了一分钟,海塞拉说道:“但我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一个新壳。我自己的外壳很适合我,但在我们这个族群里,我的体型是最接近祖父外壳的,所以我别无选择。机会赋予我一个独一无二的特权,使我逐渐了解到我们祖父的与众不同。我独自携带着他铭刻在外壳里的记忆,它们就像我自己的外壳一样,成了我的一部分。它们的缺失让我很担心,记忆消失得飞快,仿佛我从来没把它们背在背上。”

“对于你的损失,我很抱歉。”我无力地说道,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怎么回应才是对的呢?我和海塞拉共事多年,但很明显,我从未了解过他们。我们只是像陌生人一样,一起旅行了一段时间罢了,仅此而已。但苔丝应该早就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又试着说道:“你确实令你祖父感到骄傲。我向你保证,你做到了。”

“我很惭愧地承认,起初,对于他们留给我的这份非比寻常的礼物,我并不喜欢。在最初那些黑夜里,它仍是别人的外壳,不是我的。我讨厌它带给我的感觉,舒适又空虚。它总是以错误的方式吸引着我,这与我熟悉的旧外壳截然不同。我受困于它,无法在里面睡觉或吃饭。我需要的只是摆脱它,重获自由,即使暴露在外会让我很痛苦,我也要这么做。再然后,我在我的壳里听到了海洋的回声。我知道我找到了真正的家。”

在空荡荡的酒吧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轻轻地嗡嗡作响,原来是苔丝的压力服。即便电力和氧气早已耗尽,它的系统仍然发出嘶嘶声和嗡嗡声试图让她活着。

“我们并不是真的在谈论你祖父的外壳吧?”

“我救不了她。”

是的,我们都救不了她。

“你现在听到了什么?”我问道,尽管他们的回答令我担忧。

“声音,陌生的声音。”海塞拉回答,“我想学着弄明白这些记忆。”

我们坐在一起,我也努力想听到这些声音。苔丝的压力服是在回忆着什么吗?它还记得我吗?我没有阻止苔丝去修那架损坏了的航天飞机,它会因此而生我的气吗?可能比这还要严重吧——它可能一点儿都不记得我了。即使在酒吧的幽静氛围中,我也只能听到它低沉又枯燥的嗡嗡声。

我希望我的朋友能活过来,或者至少有机会再聊聊天。一接到事故报告,我就尽快离开了工作台,不过,我还是来得太晚了,我们来不及说再见。我所能做的一切都无法改变这一点——她死了。在时机成熟时,不管去哪儿,我都会独自离开这个太空站。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和苔丝在一起工作,我渐渐地爱上了她,但是,我从没设法向她表白。

也许在我离开时,海塞拉正静静地坐着祈祷呢,身上穿着她的压力服。

【责任编辑:尾 巴】

①英美制容量单位,一品脱等于二分之一夸脱。英制一品脱合0.5683升,美制一品脱合0.4732升。

①“他们”代指海塞拉,作为外星生物以“一群”为行为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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