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儿飞

2023-05-30 06:22路航
科幻世界 2023年2期

路航

在浩瀚的历史中,我们都是虫子,但我确信我是只发光的虫子。

——丘吉尔

1.

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年,我前往伦敦进行右臂移植手术。

此前,我的右臂在一次突围战中被炮弹炸飞了。当时战地医院器官紧缺,没有相配的O型手臂给我更换,战事又紧急,我草草包扎后就想重返战场。带队的少尉看不过去,大骂了医护人员一通,“后勤都做不好!这不是做无谓的牺牲吗?”

骂完后,他亲自从战败的机器人身上拆了条液压机械臂给我,“先打完这场仗再说,多条胳膊多点儿仰仗。”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条机械臂陪着我在战火中穿行。承蒙它的助力,我得以活到战争结束,还凭战绩领到了“军功十字勋章”,只可惜少尉没能看到这一天。

战后我转去做了文职,做些募捐重建的工作。文职的话,再用机械臂就显得有些夸张了。更别提我的工作成日都要接触人,那条手臂难免会引起对方不好的回忆。

英格兰阴雨连绵,一年里绝大多数日子都在下雨,对我来说更无异于折磨。每到阴雨天,右臂就会从骨头里发疼,断口连接处的皮肤也会时不时发痒,更不用说机械臂了,隔段时间就得除锈、涂清漆,很影响工作。恰在这时,我收到通知说我的手臂到了,几天后就可以做手术,我当即请了一天假,想着做完手术就赶回来。

但是我这么安排,主刀医生霍华德先生很生气。他不容分说,要我请长假,留在伦敦好好休养后再做手术。

“至少请两个月,不能再少了!手术前,你得休息好,这样才能有个好状态。手术后,你也得好好接受康复锻炼,不能马上去工作。”

“可有太多事需要做了。三年了,我们甚至都没修好几所学校。霍华德先生,我实在没法休那么长的假。”

“如果你术后感染死掉了,我们就有更多事要做了。医院就有附属的疗养院,你完全可以在那里住一段时间。”霍华德先生用他那双湛蓝的眼睛紧盯着我,“布朗小姐,请多考虑一下自己吧。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我们不需要这么多无谓的牺牲。”

无谓的牺牲?这个词让我想起了少尉。我终是被说服了,请了长假,提前几天去了医院附属的疗养院。

2.

伦敦是座神奇的城市。在这里,新与旧完美统一。我们既能看到空中奔驰的飞车,又能看到风貌各异的古堡庄园,新生的、破败的、逝去的、重建的,目之所及充斥着矛盾与和谐。霍华德先生安排的疗养院亦是如此,它的前身是一座修道院,建筑本体距今已有四五百年历史,内在却很现代化。

石头垒砌的墙身带着时光的痕迹,已显破旧。墙体上好些地方被炮火熏得发黑,青绿色的爬山虎附着其上,带来了一丝生气。高耸陡峭的屋顶上经过智能化改造,铺满了太阳能板。光看外表,仿佛没什么出奇,与战后千千万万改造过的房子差不多。但走进去,才会意识到它的特别之处——整座疗养院采用无人化管理。工作人员中,除了院长是人类,其他全是機器人。这在人机大战刚结束三年的背景下,显得尤为稀奇。

我撑着伞,迎着一袭风雨,踏上疗养院的台阶。

雨水落在我的机械臂上,溅出一朵朵水花。虽然刚涂过清漆,不用担心生锈,但我还是心疼得掏出手帕,尽快擦干了它。

在门口迎接我的,是疗养院的院长斯宾塞夫人。她有着一张典型的马脸,下巴又长又方,配上蓝得发黑的眼睛,不笑的时候有些凶,可一笑起来,却让人觉得很和蔼。陪她一同等在门口的是一个半人高的机器人,乍一看好似个带着两只触手的油桶,圆滚滚的,看不出脚在哪里。一个是人,一个非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视觉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路过来辛苦了,我先带你去喝杯热茶。玛丽会帮你把行李送过去的。我给你安排的房间可以看到春天的花,你一定会喜欢。”斯宾塞夫人寒暄着,话音刚落,她身旁的机器人就主动接过了我手中的行李。

“这就再好不过了。”我随着斯宾塞夫人往她的办公室走去,一路闲聊,“玛丽是看护型机器人吧?”

“是啊,看护型。它会负责你在这儿的起居。”似乎是怕我介意,斯宾塞夫人又额外补了一句,“这里的每个机器人都接受双系统控制,很安全的,和以前那种不同。”

“这我倒不担心。”我扬了扬机械手臂,惹得斯宾塞夫人大笑起来。

这间疗养院由一栋七层小楼环绕而成,呈“口”字形,四面合围。中间的空地上建了个小花园,花草繁茂。从靠近花园的那圈走廊上,能直接看到园中的景色。

据介绍,小楼被等分成了四部分,分别用春夏秋冬命名。除了秋之楼是工作区外,其他三栋都用来住宿。我问斯宾塞夫人按四季给楼命名的原因,她只说花园里种植的花草是按四季分区种植的,对应的楼也就依着四季命名了。“你看到花园的顶了吗?那可不是真的天空,是人造的屏幕。这整个花园就是个完全仿真的四季温室,阴晴风雨,甚至大雪,我们都能造出来,所以在里面什么季节的花草你都能看到。”

我向来喜欢花草,平常也看了不少园艺类的书。战火纷飞时,也想过拥有自己的小花园。听到这样的描述自然心动,当下就决定第二天过来逛逛。

除了这座美丽的花园外,去往斯宾塞夫人办公室的走廊上还挂着许多画,据说都是曾经住在疗养院的孩童画的。画的内容虽都是些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可童真有趣,实在是没法让人忽视。我边走边看,越走越慢。

其中一幅名为《萤火虫》的连环画,因为提到了花园,更是引得我驻足看了许久。

萤火虫

像所有小朋友一样,我有个铁妈妈。

它虽然不是我专属的,但很疼爱我、关心我。只要我想做的,就都支持我。我做不到的,也会帮我想办法。

我一直住在疗养院里,从来没有见过萤火虫。有一次,我从书里读到了萤火虫,就问铁妈妈哪里才能看到它。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小虫子。”铁妈妈说,“不过你可以给我描述一遍它长什么样,我帮你找。”

“一闪一闪的,像星星!”我重复了一遍书上的描述。

“那你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我就帮你找到萤火虫。”

几天之后,铁妈妈晚上把我推醒,让我看窗外,我这才发现花园的上空布满了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比星星还要亮!

“《萤火虫》,乌娜。”看完连环画,我念起下方的介绍。看着照片上那个与画中一样梳着羊角辫的女孩,意识到这个小画家大概画的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不禁笑了,“铁妈妈是什么?她的看护机器人吗?”

“是啊。”斯宾塞夫人随口答道,轻轻咳嗽一声,转了话题,“我们先去喝茶吧。这天冷得很,不喝杯热茶可不行。”

“确实。”我笑着点点头,随斯宾塞夫人走开了,想着明日过来继续看。

3.

可谁知第二天早上起床才知道昨夜颇有些不宁静,风雨夹带着枯枝把花园顶上那块屏幕砸坏了,整个花园连带着一楼靠花园的走廊都被封锁了起来,我的参观计划就此泡汤。

“昨天都好好的啊。”我很是失望,向送早餐来的玛丽抱怨。

“要不吃完早餐,我带您在楼里逛逛?”可能是和人待久了,玛丽很有些人味儿,“我们这儿有活动室、康复室……”

“不用了。”我向来不习惯与机器人相处,“我就在房间里休息一下,有事再找你。”

“那我在门外听您吩咐。”玛丽安静地退了出去。

不能去花园,也懒得出门,我掏出通信仪给朋友们报了平安后,百无聊赖只好在房间里转悠起来。房间布置得很温馨,虽然某些地方依然能看出上个主人的痕迹。昨天太累,没细看,今天才发现窗台上种满了花,俨然像个小花园。只是不知道窗户四周为何有火烧的痕迹,把附近的爬山虎全给烧枯了。我向来是很喜欢爬山虎的,觉得它生命力顽强,常以它自比,不免有点儿惋惜。书架上摆着七八本半旧不新的绘本,天花板上手绘着星星、玫瑰、狐狸与小孩,一看即知这原本是间儿童房。

小的时候,我一直梦想着世界上会有另一个我,能住在这样好的房间里,不用经受战争的折磨。却没想到等能住上这样的房间时,战争早已结束,我也不再是小孩了。

左右无事,我随手抄起书架上的绘本翻看着,一本薄薄的画图本忽然从书里掉了出来。孩子住过的房间里找到个旧本子再正常不过,只是让我意外的是,封面上一笔一画写着的名字竟然是乌娜。

她是昨天那个乌娜吗?这也太巧了。疑惑中,我打开了这本画图本。

与走廊上那幅连环画带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手中的故事灰暗阴沉,画风凌乱。配文与图画结合在一起,讲述了一个无所不在的鬼妈妈对一个小女孩的控制,更像是一个黑暗童话。一开始,我本以为这不过是小朋友的胡思乱想,但翻着翻着,我逐渐看到一些让我担心的话语,“我想死”“怎么才能逃出去”之类的句子出现了好几遍。她遇到了什么事吗?

我仔细研究起手中这本画图本来,想从中找出一点儿线索,却仍是满头雾水。

鬼妈妈

我有一个鬼妈妈。她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有时候,我早上起床,没有刷牙,她就会从盥洗室的镜子里跳出来,对我说:“宝贝,记得刷牙啊!不刷牙对牙齿不好。”

我想出去玩、想画画、想做任何不被她允许做的事的时候,鬼妈妈也会这样不停地说。

有一次,我在书里看到小朋友们都去上学了,就问我能不能也去上学,她也很生气。从那以后,我连去花园的权限也没有了。

还有一次,我还在画画,她就直接把我捆住,逼我睡觉。

我很怕她,但又逃不掉。小王子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故事并没有写完,配图和文字停在小主人公躺在床上祈求小王子带走自己后,就再没有下文了。

我将画图本收好,喊来了门外的玛丽,想要打听下先前住在这里的女孩的情况。她现在去哪儿了?她又经历了什么?她和走廊上那幅画的创作者是同一人吗?是什么让她前后变化这么大?我心中满满的疑惑。

玛丽到得很快。它依然是昨天那副笨拙的模样,一双机械臂低垂在身侧,拖得老长。“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并没仔细观察过它的模样,脑海中只留有一个油桶机器人的印象。直到现在它站在我面前,我才意识到一件事——蹲下身来,以孩子的视角看它,简直和乌娜画中的机器人外形一模一样。它就是乌娜的“铁妈妈”吗?那个画中给她带来萤火虫的看护机器人?

“玛丽,你知道原先住这间房的人是谁吗?”

“乌娜。”

“她会画画吗?”我再次确认,“疗养院里有几个乌娜?”

“她会画画。只有一个。怎么了?”

“我想见她,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冬之楼。”玛丽答得很快,“不过您现在没法见她了。”

“为什么?”

“她休息了。”

“那好吧。”我稍稍安下心来,看来是我想多了,“那你可以帮我调下乌娜的档案看看吗?你们这里应该每个人都有档案吧?”

“您没有权限。”

“这樣啊……”我站起身来,感觉没什么必要再和这个看护机器人浪费时间,“那我去问问斯宾塞夫人。她肯定知道点儿什么。”

画图本上提到的事让我忧心忡忡,直往外走,没意识到玛丽已经挡在了门前,“您不能去。”

“为什么?”我很是奇怪,“我是这里的客人,为什么不能去找她?你再拦着我的话,我会告诉她你冒犯我……”

可玛丽好像没听到我说话似的,忽然伸出机械臂将我拽回床上层层捆住。这情景来得太突然,使我立刻想起了画图本中的景象。原来那并不是幻想。

“斯宾塞夫人公务繁忙,无暇过问这种事。”玛丽干巴巴的电子合成音在我耳旁响起,紧接着门被反锁了。

4.

可它不知道我是个富有经验的战士,曾经从比这更危险的境地逃脱过。玛丽离开后不到二十分钟,我就挣扎着用机械臂拧开了身上的束缚,离开了房间。

我踏在窗台上,回望身后那四分五裂的床和紧锁的房门,决定去冬之楼找乌娜。我总觉得,一切或许是从我问起乌娜开始急剧变化的。

疗养院的四栋小楼彼此相连,修得一模一样,外表几乎看不出区别。

我初来乍到,也不熟悉方位,本打算从屋顶观察花园里的风貌,判断哪边是冬天的景象,进而找到冬之楼,但没想到翻上屋顶后,根本看不到花园里的情景。显然昨夜的动静太大了,整个花园从头到顶全封住了。我一下蒙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房间自然是没法回去了。玛丽离开时将房门反锁了,强行破门而出的话,会引起她的注意,很可能会被它再捆回去。

站在屋顶上,我很是犹豫。就此离开,我的安全不会有什么问题。甚至我还可以在离开之后,让霍华德先生出面替我问清原委。当然,那样问到的原委,显然不会是完全真实的。过去的战争经历,使我明白有些事时机最重要。如果我就这样走了,就算最后找到了那个叫乌娜的女孩,她显然也会因为威胁,不敢说出真相。看她留下的画图本,她正处于危险中。我想了想,无论如何先确认她的安全要紧。

结合昨天斯宾塞夫人的话,我所在的房间能看到春天的花朵,那么我目前站立的地方应该是春之楼,对面那栋就是秋之楼了。这意味着左右两侧的楼都可能是我的目标——冬之楼。

挨个排除就好。我决意先从左边开始。

我趴在屋顶上,伸头打量着左侧这栋楼的窗户。

雨水使得我的眼前一片雾蒙蒙的,看不大清窗内的景象。再加上大部分的窗户旁都爬满了爬山虎,这更让我难以看清墙面,找到着力点。四下打量了一下,我终于发现了一个没被爬山虎围绕的窗子,窗户旁也有火烧的痕迹。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调皮啊,讨厌爬山虎就要将它烧掉吗?

探身看了一下,确信房间内无人后,我从屋顶翻了进去。但刚落地,我就意识到我进错了。

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小男孩正躺在床上休息,只是因为他的头埋在被子里,刚才我才没注意到他。不过考虑到他的年纪,问题倒也不大。我起身向前,扯下床头柜上的盖布揉成团就要塞住他的口。

“你是谁?”小男孩和我四目相对,小声问。他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不知是被我吓的,还是刚哭过,“我没见过你这么老的人。你是从外面来的吗?”

“我这么老?”现在的小孩说话真不客气,我也不过才二十四岁!只是参军参得早罢了。

“这里是冬之楼吗?”找乌娜要紧,我直接问了最在意的问题。

“不是,这是夏之楼。你是要去选人吗?”男孩睁大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这使得他看起来像只受惊且话痨的鹿,“可以带我一起吗?我想去见一个朋友。”

“选人?”这又是什么意思?但状况紧急,我无心节外生枝,转身扒住窗框,就要翻身上屋顶,“当然不行。”

“带我一起吧!我能给你指路。”男孩在床上不停用力挣扎着,想要跟上我。这一挣扎,他身上盖着的被子滑落下了一角,露出捆绑他的绳索。又一个被捆住的人!联想到方才的自己,我有些于心不忍。

“我带你走。”我跳回去,上前割断了绳索,“你少说点儿话。”

重新翻上屋顶,我带着男孩向冬之楼爬去。

刚才在屋顶穿行时,为了避免损坏屋顶上的太阳能板而被发现,我是用机械臂支撑身体,手指撑着在太阳能板之间的缝隙里前行的。但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我显然没法再按同样的方式行进,机械臂毕竟支撑不了两个人的重量。

我看了看,拆掉了一块太阳能板,带着男孩钻进了底下的缝隙。屋顶的太阳能板鳞次栉比,连接紧密,看似是一个完整的平面,但为了调整太阳能板的角度、获得最好的光照,支撑太阳能板的铁架与屋顶之间都会空出一些缝隙。这些缝隙已经足够我们爬过去了。

在黑暗中爬行,是不太愉快的体验。

而更糟的体验是身旁有个哭鼻子的小孩一路絮絮叨叨,刨根问底。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为什么要去那里?”三连问,问得我的灵魂都快升华了。

“我是艾娜·三世·布朗,從部队来,我要去冬之楼看乌娜。”我随口应付了几句,继续往前爬,“少说点儿话,省些体力。”

“你也认识乌娜?我是阿尔杰,乌娜的朋友,我想找的朋友就是她。我们是同一批,关系很好。你是来救她的吗?”小男孩高兴起来,话更多了。但很快他不知想到什么,又沮丧起来,“不,你应该是来选人的。听说以前部队选的人最多。”

“选人是什么啊?”刚才在房里,他也这么提了一句。但当时情况紧急,我并没在意。

“就是选替换的器官。”阿尔杰摸了摸我的机械臂,“不过你的手臂确实该换了。一位女士用这么重的手臂,会很累的。”

“还好,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

“如果你不是来选人的,那你找乌娜做什么呢?”阿尔杰换了个话题,“你看起来和其他要去冬之楼的人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的耐心快耗尽了,带上他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这是一栋智能化的疗养院,我无法确定屋顶是不是也装有监控设备,更不确定玛丽什么时候会发现我逃走了。至于斯宾塞夫人,我更没法确定玛丽的行为是否与她有关。太多问题需要考虑,我无心和阿尔杰闲聊。

“他们是走过去的,你是爬过去的。”

“……”

5.

终于爬到冬之楼,这边墙面上爬山虎少了许多,好几扇窗户都没有被遮盖,这让我很轻易地就能看到室内的景象。我选了一间看似无人居住的房间,背着阿尔杰跳了进去。

这次运气很好,是空房!

房间里弥漫着灰尘与腐朽的气息,似乎久没有人来,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鲜明的脚印。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些纸箱,看上面的标签,显然是医疗用品。大概是医务室的仓库吧。我没停留,带着阿尔杰出门进了走廊。

一进冬之楼的走廊,我就冷得打了好几个哆嗦。阿尔杰也冻得紧紧靠着我发抖。

真冷!难怪叫作冬之楼。我有些怀疑这栋楼不仅对应的花园是冬季的风貌,它本身的温度也是按冬季的情况调整过了。我只是在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就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冻得牙疼,右臂毫不意外也隐隐作痛起来。

根据玛丽的说法,乌娜就住在冬之楼。这么低的温度,她能受得了吗?这里还有其他人住吗?整个走廊里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瘆人,完全听不到什么声响,更别提活泼好动的小孩子发出的吵闹声了。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随着我们的前进明明灭灭,似乎是为了省电。只是这样更添一份诡异。为什么不把开冷气的钱,用在灯光上呢?

我不知道乌娜住在哪一间,但左右观察了下,似乎也不难找。走廊两侧的房间虽然全是紧闭的,但每扇门上都贴着名字,大概是为了方便管理。只是冬之楼里的房间好像格外大,一个门上起码写着十几个名字。我和阿尔杰分工合作,挨个找乌娜。

好不容易在一扇门上看到乌娜的名字,毫不意外,这扇门也是紧锁的。好在房门上方有个镶嵌着玻璃的小窗,可以透过它查看里面的情况。

出于好奇,我踮起脚朝里看了一下,只见蓝色的灯光下,并没有我预想中的温馨装饰,甚至连简陋的架子床也没有——房间里鳞次栉比排列着的,是一些水晶棺材样的玻璃金属箱。这些箱子一层一层地叠放着,视线所及,几乎全是。

箱子里是什么?难道是人吗?

我震惊地回头找阿尔杰,想告诉他我看到的景象,却发现他正埋头在口袋里找工具。

“我们开锁进去吧。”阿尔杰拿出一根铁丝,示意给我看,有些骄傲,“以前我和乌娜经常开锁进仓库找书看。”

“不用这么麻烦。”我用机械臂大力拧了一下门把手,弹簧锁碎掉了,房门应声而开。阿尔杰震惊地看着我,“你的手也太厉害了吧?”

“那是。”我有些骄傲,“虽然很重,但好用。”

走进房间,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些水晶棺材里装的确实是人。此前在新闻报道中,我见过类似的培养箱,战争时期宣传器官工厂时也介绍过这些情况,只是我没想到战后居然还存在。

顺着箱上的名字,阿尔杰很快确认了乌娜所处的位置。但他身高不够,够不到也蹦不到。他转身招手示意我过去,“你能把我抱起来吗?我一直都想来看乌娜的。但每次想进这栋楼,都会被鬼妈妈发现,拦住我。”

“鬼妈妈?”

“就是系统。你觉不觉得系统像鬼一样?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确实像。”我想了一下,掏出怀中那本乌娜的画图本递给阿尔杰看,“你看过这幅连环画吧?”

“当然看过,我们这一批人人都看过。”阿尔杰狐疑地看着我,“它怎么会在你手上?”

“它就在我的房间里。我似乎住的就是她以前的房间。”

“那大概是他们清理房间时,没注意到这些。”阿尔杰思索着,“你是不是搬进来得很急?”

“对,我是突然决定要住进来的。跳楼是怎么回事?”

“以后再和你解释。”阿尔杰仰头看着乌娜的培养箱,有些不耐烦,“你能先把我抱起来吗?我看不到她!”

我抱起阿尔杰,和他一同探身看着培养箱里的乌娜。

她全身都浸泡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绿色培养液中,脸上笼着面罩,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看身量,怎么也不像是七八岁的小姑娘,倒像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

“她看起来年纪比你大许多啊。”我扭头看着阿尔杰,“你们真是同龄人吗?”

“当然是!”阿尔杰莫名有些生气,“这都得怪这些培养液,它会使人变老。”

“使人变老?”我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了一切——“你们全都是克隆人吗?”

我对克隆人的了解并不算少。早在基因克隆疗法被战地医院引进时,我就看过不少相关的报道。大家都清楚,自己换上的胳膊、大腿、眼球、头盖骨、内脏器官肯定不会是凭空而降的,但当时的报道说,我们需要的身体零部件就好像飞船零件一样,是由各个器官培养工厂生产的,就和3D打印机打印零件一样,器官工厂打印出我们的身体部件,完全不用担心伦理问题。當时甚至还有宣传片展示这样的器官工厂,我完全没想到这些器官竟然来自活生生的人。

在基因克隆技术刚推行时,我曾看过一些反对派的分析,他们反对的理由之一就是,基因克隆技术被滥用后,很可能造成大规模的人体培育,危害人权,有违伦理道德。那时候,像许多人一样,看了新闻报道中规模化的器官工厂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支持基因克隆技术。我总是相信科技比我想象的要发达一些,但事情显然并非如此。

然而我本该想到的。克隆技术从理论到实践,中间不过短短几十年,而且是在物资短缺的战争时期,怎么可能这么快建成这么多规模化的器官工厂呢?

在智能机器人行业刚兴起的时候,有个很经典的笑话,或者说丑闻。有一家科技公司,号称自己已经成功研制出了类人化的机器人,能够像人类一样与人沟通,但最后被曝光——每个机器人背后都有一个专属的人类客服。

我叹了一口气,这个笑话与我现在发现的事情在根本上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换成了每个器官背后都有一个活人罢了。我感到深深的荒谬与气愤。和眼前的景象相比,虐童或许都不算可怕了。培养箱中的这些孩子是从头到尾都没被当人看啊。

我将阿尔杰放下,又出门撬开了邻近的几间房,里面也是一模一样。摆着的培养箱,只多不少。

我掏出智能终端,仔细记录下了眼前所见,想将这些图片影像传出去。但不知为何,始终没能成功。这里似乎屏蔽掉了所有的信号。可奇怪的是昨天在春之楼住宿时,我完全不受信号影响,能照常与友人联系。莫非只是这栋楼特殊?

“你在做什么?”阿尔杰看我举起智能终端不知在找什么,好奇地问我。

“找救兵呀。”我一把背起阿尔杰,随便打开一扇窗,就要往外翻,“这里没信号,我们先出去,等去了楼顶发。”

大抵是好运气用尽了,先前翻了那么多次窗都没出事,这一次我们却被爬山虎藤死死捆住,倒挂在了窗口。

我本以为疗养院外墙的爬山虎不过是日常所见最普通不过的观赏植物,但没想到这里的爬山虎已经完全异化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仿生武器。说武器有些夸张,可这些爬山虎确实捆人很疼,我们越动,它就捆得越緊。

阿尔杰这时才告诉我,疗养院里的爬山虎也受系统控制。所以他之前放火烧掉了自己窗边的爬山虎。

“你先前为什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毕竟我看你上次翻窗都特意避开了有爬山虎的房间。”

“……”

6.

约莫一刻钟后,我们再次见到了斯宾塞夫人。

跟在她身后的是两台相当高大的机器人,模样与“油桶机器人”那种矮胖呆拙的外形完全不同,显见属于武力型,承担着护卫的职责。一双机械臂比我的头都要粗。我向来很讨厌这种机器人,它总是让我想起战争,以及战争之前饱受控制的人生,不由得想要后退。只是被爬山虎吊在空中的我,全身都动弹不得。

“布朗小姐,你这样就不礼貌了。”斯宾塞夫人示意身旁的机器人松开捆住我们的爬山虎藤蔓,把我们放了下来,“你来做客,我好生招待,但你怎么能不和我打招呼,私自撬了我们的门,还拆了我们的床?”

“拆床?”我想起之前在房间里发生的事,很是气愤,“你们的机器人可是直接把我捆在了床上。”

“那是因为你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斯宾塞夫人冷冷地回答,“我们并没想捆住你。只是你要找的乌娜一直想逃跑,我们才在系统里设置了关键词,这也是以防万一,结果被你偶然触发了。对此我很抱歉。但我们赶过去想放开你时,发现你已经把床拆了。不仅如此,还带走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也被你们捆在床上。”我不甘示弱,“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他们的吗?”

“我们怎么对待他们,是我们的自由。”斯宾塞夫人扬起声音,看向阿尔杰,“现在回去,关禁闭一周,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阿尔杰揉了揉被爬山虎勒出的红色印痕,也不分辩,“但是夫人,为什么不让我也进培养箱呢?我想陪着乌娜。”

“你还没到时间。”斯宾塞夫人似乎不屑与他多说,挥挥手,就让一旁的护卫机器人送阿尔杰回去了。我追着他出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才稍微放下心来。

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抗争。尽全力地去抗争,永不言弃地去抗争。过去,我们在与机器人的抗争中以这种信念取得了胜利,如今也一样可以。

我回头看向斯宾塞夫人,想多问些信息出来,“你不知道这样克隆人体是违法的吗?”

“这不是布朗小姐该操心的事。”斯宾塞夫人淡淡地回答,完全没在意我说的话,“我有我的职责。这间疗养院也有它的规矩。”

“夫人,你也是参加过战争的人。我们当初是为何而战,你难道已经忘了吗?”我打起了苦情牌,拖延着时间。

出乎我的意料,斯宾塞夫人大言不惭,“我们正是为人类的未来而战。”

“如果是为了人类好,”我想起方才看到的景象,不忍相信,“为何要做出克隆人这么违背伦理道德和人权的事?”

我边说边向走廊对面的夏之楼看去,阿尔杰房门上方的玻璃下忽然映衬出一片浓郁的蓝色。确信他已经发出了信号,我的心里稍微多了些底气。

方才被爬山虎困住时,我把通信终端给了阿尔杰,让他一出冬之楼就把信号发出去。如果顺利发出,等回到房间后,就找几张蓝色的纸贴在门上的玻璃后,这样我就能知道他那边的情况。显然阿尔杰已经成功了。

“手术之后再告诉你可以吗?这样对你的心理状态影响比较小。你毕竟是霍华德先生的病人。”

“这和我的手术有什么关系?或者你可以直接去告诉那些记者们,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我扬起乌娜的画图本,微微一笑,“虐童的事,还有这培养箱里的人,我想你大可直接和记者们解释。”

“布朗小姐,这么做的话,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为了人类更好的未来。”我故意重复了斯宾塞夫人的话,“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儿傻,但你非法克隆人体,损害了他人的权益,就该受到惩罚。”

“那如果损害他人权益的人是你呢?”

斯宾塞夫人叹了口气,上前打开了乌娜培养箱上的电子锁。随着一阵仪器的轰鸣声,培养液如潮水般消散,乌娜脸上的面罩也缓缓移开,露出一张未经风霜、似曾相识的面庞。

“怎么会这样?”我愣住了。培养箱里的人竟和我有七分像。不,简直可以说是十分像,假如我没有经过战争的洗礼,又年轻一点儿的话。

“你还想做手术吗?”

我看着沉睡中的乌娜,不知所措。

我参军的那年,印象最深的一条征兵广告是——“为了人类更美好的未来。”这句话有些玄,或者你可以说有点儿空,但我真实地被它打动了。我不愿意做一个AI系统安排下的螺丝钉,每日勉强吃饱,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高科技、低生活,整个社会死气沉沉,层次分明,顶上是永远不会死的AI统治者。如我一般的普通人生生世世,都找不到出头之日。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为此,我和战友们一起拼命过、流血过,加入了反叛军,走到了现在。

我们响应号召,扔掉了身上的辨识卡,拆掉了交通工具上的芯片,毁掉了身边无处不在的系统,拔掉了超级电脑的电源。我们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只为不再受控制、受摆布,重新拥有不被侵犯迫害的权利。我们用血肉之躯与机器人、与AI系统战斗,为了胜利付出了很多代价,才换来机器人统治时代的落幕。

我以为我们是清醒的、理智的,是为着人类更美好的未来在奋斗。但我从没意识到我们胜利的背后,是另一批人的牺牲。

我看向斯宾塞夫人,问话里都带着颤抖,“我们在战场上替换的器官都是从这些孩子们身上取下来的吗?”

“目前只有一半是这样的了,以前我们这样的疗养院有许多。不说这些了,明年会建一个真正的器官工厂,等产能上去,慢慢地我们这种地方就会被淘汰了。而且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他们就是你们。”

“我们?”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战争时你们更换的手臂从不会出现排异反应?”斯宾塞夫人苍凉地笑了,“你該不会以为科学昌明到不同人、不同血型之间的手臂会那么适配,那么好用吧?他们就是你们,你们也是我们,大家都是同样的人而已,只是担负着不一样的职能。”

“这?”我难以置信,看着乌娜的脸,越看越觉得像自己。

斯宾塞夫人见我这样,留我一人对着乌娜,好一会儿才取了件东西回来递给我。定睛一看,我发现那是我方才交给阿尔杰的通信终端。我的行李也正由门外的一个护卫机器人抱在怀中。

“布朗小姐的东西已经全部收拾好了。在送走你之前,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我年纪比你大,参军也比你早一些。如果你听完还是想不通,想把这些公布出去,那也悉听尊便。”

7.

接下来我听到的,便是这个故事中我过去没看到的那部分,也是我事后一直犹豫是否要公开的原因。

斯宾塞夫人比我参军早十四年。确切来说,抵抗机器人的战斗刚刚开始时,她便加入其中了。从零星的抵抗以寻求工作机会,到轰轰烈烈的战争以寻求人权,到最后取得完整的胜利,她经历了从头到尾的近二十年光阴。由于表现出色,她取得了“特殊英勇勋章”,比我获得的勋章更高一等级。

“你知道二十多年前,最开始的那批抵抗者都是谁吗?是我们自己。我们克隆自己、培养自己,战斗,死亡,再重来,就像机器人一样永不停歇、永不放弃。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最早一批替换的手臂类型从A到Z有二十六种?那对应的是二十六组基因,二十六个人,并不是说二十六种血型。当然,现在不止二十六种了,有三百多种。但我想,我不用和你解释这三百多种手臂型号的意义了吧?我们是靠这样自己克隆自己,才慢慢壮大争取到人加入我们,一步步取得最后的胜利,拥有现在生活的。倘若不是把自己当成机器人,我们又怎么能够打败它们?”

斯宾塞夫人掀起袖子给我看她胳膊上的文身,那里刻着她的全名:奎妮·斯宾塞。“我是第七个奎妮·斯宾塞。我从没见过我的本体,但我很感激她做出的决定。现在我们难道不是主人了吗?等人口稳定下来,等人们需要的器官、肢体不再那么多的时候,等器官工厂真的能够批量化生产的时候,我们也会关掉这样的疗养院。那时候,我们就可以重新过上那种人人平等的生活。你觉得呢,布朗小姐?一切新技术的发展都需要时间,一切新生活的到来也需要时间。我们只是历史进程中的一环。 一切都会变好的。你可以看着,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们一点儿时间,给人类一点儿时间。”

“可是谁会给她时间呢?”我无法在见到这一切后,选择忽略。

“她是自愿的。”斯宾塞夫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也可以说‘你是自愿的。”

“自愿?”

“是。丘吉尔有句话是,在历史中,我们都不过是只虫子罢了。能有机会发光,已经很幸运了。”斯宾塞夫人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从军前签的那份协议吗?‘我们志愿贡献我们的血,我们的肉,我们的一切,为我们必将到来的胜利。如果你不记得,那是因为你没有这段记忆。但在你之前,一个和你有着同样血脉、同样基因的人做出了这个决定。”

“另一个我?我的本体吗?”我像斯宾塞夫人一样捋起袖子看着胳膊上的文身,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义。某种程度上我很幸运,参加战争不过一年就取得了胜利。战争中,也一直承蒙少尉的关照。我从未想过那些关照因何而来,只觉得理所应当,毕竟我是队里最好看的姑娘。现在想来,那些关照或许是为了另一个和他并肩作战过的我。

我最后也没做成手术,虽然乌娜仍是死了。

签字放弃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在放弃另一个自己。即便她的血液里流淌着与我一样的血,我也无法保护她。或者说,无权保护她。因为曾有一个“我”早就放弃了所有的权利。在战争的背景下,我们每个人似乎都不只属于自己。就算战争结束了,影响也还存在。这种发现让我很难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从疗养院回来后,我常常会问自己一个问题——

如果取得胜利的代价这样惨烈,那还算得上是胜利吗?我想是不算的。可我始终没有勇气把这真相说出来。我害怕,害怕戳破这人人合力制造的幻影,让人没了坚持的信心。

但终有一天我会说出,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在大规模的反思战争的风潮刮起时,我会说出,说出他们的付出、牺牲与代价。

有时候想起这些,心情烦闷时,我会去听一首老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这歌曾经少尉唱过,队里不少人也唱过,我也就喜欢上了。曲调哀伤,总会让我想起一些逝去的战友同事。他们一如夏夜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光芒虽然短暂,却也曾照亮一小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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