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1：壮志凌云

天平

画面抖动得令人眩晕，让人难以分辨是视野正中的那架飞机在摇晃，还是拿着手机拍摄的那只手晃得太厉害。

远处隐约传来爆炸腾起的烟尘，主持人讲解的声音有些气促，背景里尖叫和枪击声一直没有停止。

紧接着，已经腾空而起的飞机起落架上有什么黑色的小点落了下来，尖叫声一下子清晰起来，就像有一把刀捅进了人们的耳膜。

镜头拉近了，可以看到是一些人，一些舞动着四肢的人像散落的垃圾一样飘散在空中。

镜头不足以捕捉那些人面部的表情，震耳欲聋的声音中也无法听到濒死的喊叫，但皮特就是觉得自己看到了，听到了。

这是2021年7月1日的BBC新闻。

美军撤离阿富汗。

片头结束了。

画面变得清晰起来，巨大的LOGO跳出，“壮志凌云Ⅳ：重返帝国坟场”从群山中升起，像一簇一簇的激光弹爆在烟尘铺满的天空中。

过去的无数个时刻，这个画面总是会让皮特的肾上腺素疯狂地分泌，全身的肌肉都微微颤抖——除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指稳如磐石，比头脑更快地动起来，重复过一千次的操作在他意识到来之前已经在流畅地进行。

拉升、俯冲、集结、悬停。

然而此时，他却只是呆呆地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上的字样。他觉得自己像个破掉的皮袋，激情早已涓滴不剩，身躯软绵绵的，无力地耷拉下来，感受着无尽的茫然和空虚。

隐约中有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呼喊：你这个软蛋，为什么逃避战斗？

过去，这个声音总是能够轻易地覆盖一切，现在却变得有些遥远乏力。

以前他有多么期待這场战争，现在就有多么憎恨这场战争！

就算他赢了今天的这场战争又如何？他最爱的人，永不会回来了。

“皮特！”有人蹲到他面前来。

呼吸、心跳、手脚剧烈颤动的感觉逐一回来，皮特呆滞地望着面前这个金色卷发、碧绿眼瞳、猩红嘴唇的女子。

她穿着一件合体的蓝白条纹衬衫、牛仔长裤，蹲在皮特膝前，涂着指甲油的手轻扶着他的膝盖，牛仔裤包裹着她凹凸有致、充满活力的身体，这些都曾让皮特心荡神曳，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一台内存只有2GB的远古电脑，过了很久才识别出这张面孔——招募他的空军少校凯莉。

凯莉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她靠在椅子上，双手交握在胸前，这是她颇具说服力的姿态。几个月前，她打动皮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姿势。

“皮特，我们大家都很难过。”凯莉目光深邃，神情温存中带着一丝冷肃，“但是你知道，军队现在需要你。”

“军队……”皮特觉得自己被戳穿的那个孔撕扯得更厉害了，他迟钝地说，“可是尼克不在了……”

“我明白的，他是个好孩子。”凯莉轻轻地握着他颤抖不已的手，“我们都爱他，他只是有点儿软弱。”

“不！”皮特想嘶吼。你们根本不懂他，你们根本不知道他可以有多勇敢！

可是脑海深处的那个声音在冷冷地嘲讽。

——他没有说错，兄弟，尼克就是个软蛋，和他那个只会用嗑药来防止尿裤子的软蛋爹一样！

——老子要揍你！

来来往往的每一拳，都捶打在皮特的神经上，他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凯莉在他落地的瞬间用力抱住了他。

皮特被那双纤细却结实有力的胳膊紧紧抱住，他很愤怒，却又像漂泊的人得到了一个锚点。

“也许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让他加入。”凯莉的声音有了一丝哀恸，“皮特，不要忘了是你坚持让他参加的，我们都知道你有多不好受。”

——对，就是你干的蠢事，是你害死了他，别娘儿们似的伤感了，你敢面对现实吗？

“滚开！”皮特想踢开凯莉，但脑子里的斗争已经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只能任由自己像个玩偶一样被凯莉抱回椅子上，除了喘息，他做不了任何事。

“听着，皮特，尼克已经死了。”凯莉平铺直叙地说出这个事实，就好像在说一件一百年以前的事，“但战争还在继续。我知道你一直想证明你和你父亲不一样，现在你想承认你就是他那样的人吗？”

皮特激灵了一下，抬起头，凶狠地打量着她，一种冲动在他体内积聚，他想一拳揍在那张充满诱惑又高傲的脸上。

“看。”凯莉摁开了投影仪的遥控器，前方的墙壁变成了沸腾的街道。

一张张兴奋激动的面庞，手里拿着数不清的写满各种名字的灯牌、横幅、旗帜。

数万人，不，也许是数十万人拥挤在华盛顿、纽约和所有大城市的街头。

他们在呼喊着同一个名字：“皮特！”

这个名字带着“中亚征服者”或者“长空之王”的前缀被写在所有的灯牌、横幅、旗帜还有人们的脸和衣服上，年轻的男孩女孩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他们眼里的热情炽烈得像喷发的岩浆。

“他们知道我……”皮特激动起来。

“他们当然知道你。”凯莉蹲在他膝前，“每个人都在感激你为美国重新赢回这个世界做出的努力。我们在这个地下城堡战斗太久了，你付出了一切——自由、阳光和尼克……但你不是孤独的，从来都不是！”

皮特觉得脑海中那个分裂的声音消失了，他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整体。他用力站了起来。

“准备好了吗？皮特上尉，领导美国夺回中亚的天空。”凯莉眼中有隐约的泪花。

“我一生都在为此准备，我迫不及待！”皮特抬手，碰了碰那并不存在的帽檐。

凯莉拉开门，长长的甬道通向无人机操纵舱，他的队友，詹姆和乔站在甬道的入口，带着一点儿担忧地看着他。刚才皮特将他们赶走了。

皮特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点点头，习惯性地想看到队尾的另外一张面孔——那个替补队员。

尼克已经不在了。

皮特孤独地走在前方，向着终极之战的操纵台走去。

在走到那里之前，他还可以想念尼克。

我的兄弟，你是我生命中最可贵的存在，你将看到我获得最终的胜利，抹消那片永远笼罩在我们头顶的阴霾。兄弟，我带着你的那一份勇气走向我们的战场，我们不再仓皇逃走，不会再有犹豫和迷茫。

十年前，2021年7月1日那天，皮特十二岁，尼克三岁。

BBC播放新闻时，皮特从手机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声：“他妈的真是太丢人了。”

十二岁的美国孩子最关注的是什么呢？学校里的橄榄球赛，TikTok上新出的网红，手机上的寻宝游戏……

反正肯定不是政治新闻。

但只要妈妈艾莉在家，她一定会开着新闻频道，而且总是会在吃饭的时候跟他们讲起那个遥远的地方。

“谢天谢地，政府终于决定撤军了，爸爸要回家了。尼克还没有见过爸爸。皮特，你想念爸爸吗？”

皮特本来是想念爸爸的，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了，但他还记得那是个高大英俊爽朗的男人。然而他毕竟已经十二岁了，被迫看完了撤军前后的所有新闻。

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武器、最高额的军费，理论上也有着最强战斗力的美军，竟然就这样被一群荒野山沟里蹲着的“圣战者”撵走？甚至没能签一个像样的停战协议，让那些曾经协助过美军的可怜虫无法容身，攀爬在飞机起落架上试图逃离。多么可笑啊，他们只想逃离这个将要被恶魔统治的国家，但那个自诩为“自由世界保护者”的美国抛弃了他们，就像扔掉垃圾一样，没有一点儿体面。

皮特觉得自己并不能和艾莉一样欢欣鼓舞。

几个月以后，一个形容憔悴的男人出现在他们家门口。

皮特觉得自己并不認识这个人，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以为是个前来募捐的流浪汉，于是只想把在草坪上玩耍的尼克叫回来。

然后，皮特听到一声激动万分的哭喊，艾莉呼唤着一个名字，冲出来抱紧了那个男人。

皮特诧异地看着这一幕，就连手里的薯条包都掉到了地上。

他万分确信，那是一个陌生人。

后来艾莉也发现这一点了，只是她一直撑到半年以后才承认。

“安德鲁，我觉得我快不认识你了。”她在深夜哭泣。

退役回家以后，前空军上尉行尸走肉一样走进卧房，鞋也不脱地一头倒下。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在白天穿整齐衣服出现过。

艾莉幻想的那个拿着退役金回家、找个工作每周拿薪水补贴家用、帮助她照顾两个儿子的男人，变成了一团泡影。

不，更像是一个噩梦。

许多个夜晚，在那个男人的号叫声中，尼克会钻进皮特的房间，紧紧抱住皮特，湛蓝的双眼里满是惊惧。皮特其实也是害怕的，但尼克的拥抱给了他勇气，得以度过那些难眠的长夜。

这样的男人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丝毫荣耀，相反地，他还成了社区里无人不知的笑柄。

皮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他放学回来，看到尼克在家门口的草坪上趴着，几个浑小子将他压在地上，往他脸上抹狗屎。

怒火瞬间冲上脑门，皮特手里正好有一柄仿真枪，他一面挥舞着枪一面冲了上去，仿真枪发出嗒嗒嗒的模拟枪声。浑小子们虽然人多，但被皮特来势汹汹的气势压倒，一哄而散。

当皮特抱着尼克走回前厅时，那个男人正呆坐在台阶上。

就在皮特想质问他为什么任由别人欺负尼克时，那个男人像被抽掉筋骨一样软倒下来。

一股骚味从他身下流出。

他失禁了。

“他很难过。”尼克认真地说。尼克的胳膊和脸上臭烘烘的，而且有不少擦伤，但他纯净的眼中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的痛苦。

很多事情是皮特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在美军撤离阿富汗的那天，那个男人是最后起飞的战机上的飞行员。

在他目睹了起落架上的阿富汗人像垃圾一样散落在空中之后，他PTSD①了。

越战后的许多电影里都描述过这样的现象：军人从战场回来以后性格大变，为了平静下来开始滥用药物甚至吸毒。这次也一样。当那个男人一次次逼迫妻子将微薄的薪水拿出来供他吸毒后，艾莉提出了离婚；在那个男人拿着枪对着尼克胁迫她给钱的时候，她冲上去扭开了男人的手。

多么可笑，一个男子汉，一个曾经的战争英雄，人生最后拿起枪竟然是对着自己的幼子，又竟然孱弱到被妻子顺手夺下，还在一瞬间的争夺中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扣动了扳机。

总之，他就此死去了。

他的脑浆淋了尼克一头一脸，尼克没有哭，只是眼睛在那一刻失去了颜色。

那个男人就这样极不光彩地死掉了。如果仅仅如此，对皮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但他附赠了两个糟糕极了的后果—— 一是尼克受到惊吓后行为变得不太正常，最终被诊断为智力发育障碍；第二个就是艾莉实质上也死去了，她再也没走出过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给兄弟俩做过一次饭。

如果邻居们发现了艾莉的异常，尼克和皮特都会被带走，也许会被分开辗转在多个寄养家庭。皮特下决心不让这一切发生，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要守护他的家。

他至今深感自豪的是，他做到了。

皮特不再参与学校的一切活动，放学就回家照顾艾莉和尼克。他渐渐被看作怪人，被同学和老师排挤，但是他并不觉得后悔，毕竟橄榄球和棒球无法让他获得家庭。他庆幸艾莉活到了自己成年的那天。

中学毕业以后，皮特一直没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不论左翼还是右翼入主白宫，各项政策公布时都信誓旦旦要重振经济，但那些许诺永远也没能见到成效。

有人在推特上发问：“阿富汗是美国最后一次在海外展现军事力量吗？”

不论左翼还是右翼，那几年唯一共同的决定就是在无比狼狈中完成了这次撤军。从那以后，世界上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但再也没有一个美国总统敢于签发增加海外驻军的命令。随着经济萧条的日益加深，军费开支日益缩减，而缩减的开支似乎也在日益削减战爭意志。

大家闭着眼睛不愿讨论的是，从那以后，经济萧条似乎已经恶化成经济危机，再也没有离开这片土地。

社交网络上持续着对过往好时光的怀念，而那个强大兴旺、充满希望的美国好像一去不复返了。失去希望的人们日益被越来越新鲜刺激光怪陆离的网络世界吸引，竞技游戏更是成为牵动所有青少年心弦的最火热话题。

在漫长的失业的日子里，皮特等到了《壮志凌云》的发售。

空战题材的FPS①游戏并不稀有，但这款游戏还是迅速超过了它的那些前辈——比如曾经被美军购入作为常规训练手段的《虚拟战场》——成为最热门的欧美军事类游戏。

《壮志凌云》与前辈们不太相同的一点是：在它的战斗框架里面，无人机群是一个非常重要，甚至可以称为战斗核心的部分。

玩家可以给无人机编队，设置某些AI程序，让无人机群脱离自己的直接指挥进行“自主”战斗。玩家由此可以统率多个无人机群，实现庞大复杂的空域战斗，同时又能随时切换到任意一架无人机上，接管它的操作系统进行关键性的打击。

可以说它既是一款射击游戏，也是一款战略游戏。

随着呼啸的战机飞上天空，按下发射钮，几百枚蜂群无人机向大地弹射，皮特感受着人生中从不曾有过的战栗。仿佛他天生就应该在那里，飞掠长空，穿过夕阳，在枪林弹雨的世界里放声尖叫。

更令他惊喜的是，尼克也有了尝试的兴趣。

皮特把鼠标递给尼克说：“你要玩吗？”

在指挥那些飞机和其他战机捉迷藏时，尼克脸颊红得发烫，双眼亮晶晶的，皮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快乐。

皮特可以细致地照料尼克的衣食住行，但尼克的智商和行为逻辑一直停留在六七岁的样子，可以自己进食、便溺、更衣，进行简单的阅读，看动画片……除此以外，似乎再也不能要求他更多了。

自己为了维持家庭“完整”将他留在身边是正确的吗？对他来说是更好的选择吗？这些年以来，他真的快乐吗？自己是不是为了自私地寻求他的陪伴让他失去了更好的成长机会呢？这些问题一直纠缠着皮特。

现在，皮特终于发现了可以让尼克享受快乐和成就感的事。

皮特开始教尼克玩这个游戏。几周以后，他发现尼克在这个游戏上是有天分的，他甚至有些不爽地觉得，也许他和尼克确实继承了那个男人的某些特质。

皮特和尼克的账号排名像火箭一样蹿升，飞快地超越了大部分玩家。

游戏甚至给他们带来了久违的友情，从随机匹配到的队友那里得到的赞美比他们一生中任何时候都多。他们在平台上留言，想知道皮特和尼克的推特、油管和TikTok，希望得到指教。

皮特让尼克在油管上更新玩游戏的视频，所有人看到他的时候都很惊讶，毕竟他的异常是无法掩饰的。在惊异之后他们会惊叹，一个残障少年也可以玩得这么好。

尼克结结巴巴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时常不自信地回头看皮特，皮特在镜头外为他挥拳鼓劲。尼克的回答得到了一大堆弹幕的赞美，他双颊红得发烫，狭长的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在憋着笑，又似乎在强忍着泪水。

总是被关在家里的尼克一直到十五岁这年，才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皮特暗暗发誓，他一定要让尼克永远地享受这份幸福。

詹姆和乔就是在这个时候和皮特兄弟俩认识，并渐渐成为固定队友的。

他们能成为密友当然是因为彼此游戏水平相差不大——当然他们都承认皮特才是他们中最强的，另外就是各种话题都聊得来。

因为皮特和尼克的名字，他们聊起过那部与游戏同名的上映于1986年的经典空战电影。

皮特当然知道自己和弟弟的名字是取自那部影片中的男主角和他的好兄弟。汤姆·克鲁斯英俊非常桀骜不驯的形象，就像是那个还有着进取精神的国家的余晖。

那个男人一定很爱那部影片，他也许是深受感染才应征入伍，并怀着光荣和梦想成了一名战斗机飞行员。

然而那个年代以后，不知不觉地，影片中占据主角位置的那些有“深度”的角色，变成了总被战争深深伤害的倒霉蛋。

这是事实吗？或许仅仅只是某种政治理念投射下故意塑造出的新世纪记忆？

但在2031年，开始有一些像皮特、詹姆和乔这样的年轻人艳羡起20世纪80年代。

那个年代的美国人享用着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他们以为那是自己永远应得的。随后他们唾弃英雄，拥抱和赞美逃离战场的软蛋并且给他们荣誉。

也许正是因此，他们日益沦为一个平庸的国家。皮特们觉得自己是被迫承担后果的一代人。除了在游戏中挥霍青春，他们看不到光荣何在。

直到有一天，北美最大的电竞赛事公司发布了《壮志凌云》的比赛消息。皮特在报名表上填上了他们四个人的名字，他们组建的战队就叫作“光荣”。

这是他们走上职业电竞选手生涯的第一步。

开始的时候，胜利总是令人心旷神怡，在这块刚刚吸引了众多目光的领域，他们一路高歌猛进。

与胜利同来的，有比赛奖金，有直播收益。有生以来，账户上从不曾有这么多的钱，他们欣喜若狂，每天都像活在云巅一样。

皮特曾经一度觉得，这是上帝给他和尼克的补偿。

甬道走到了尽头，皮特和队友们击掌后坐下，操纵台的电脑屏幕上，《壮志凌云》的图标已经亮起。

他似乎再次听到了那些欢呼声。排山倒海，疯狂炽热。但是凝神倾听时，又似乎消失了。

只是幻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他。

他们身在几百米的地下，在可以防止核打击的机密基地中，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地面的太阳了。现在，尼克应该被带出了这里，也许在最终获得胜利之后，他还可以在阳光下看到他羞怯温柔的面庞。

皮特渴望那些欢呼，却又痛恨它们。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些欢呼声的背后是什么——

在你成为所有人的英雄的同时，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随着《壮志凌云》系列的逐一发布，游戏玩家数量从几百万上升到几千万直到几億，赛事渐渐变得残酷起来。

第三年，游戏官方开始筹备世界级联赛，“光荣”顺利入围。

一场小组赛，他们对上了老熟人“沙丘”战队。

这个战队的队长绰号“冰人”，是那部电影里面男主角皮特的主要对手——这并不奇怪，很多战队或者玩家都用那部老电影的角色给自己取名。

作为同样在纽约州的优秀战队，“沙丘”和“光荣”经常被粉丝们相提并论，因为队长的名字，颇有点儿宿命对决的味道。而在早先的各种对局中，“光荣”胜面七成，皮特并没将冰人当成一个主要的对手看待。

显然，绝大部分人都这样看。开赛那天早上，“光荣”的粉丝来了数百人。他们准备了各种写有战队和成员名字的道具，坐在观众席上声势浩大。

与他们相对的，是另一边只有稀稀拉拉十来个人的“沙丘”粉丝，其中唯一在用力呐喊的是一个长得很像《哈利·波特》里的赫敏那样的女孩。

她也许并不是那种最受欢迎的啦啦队队长类型，但有着明亮的双眸和精致的脸庞，衣着简约时尚，是个气质高贵的美人儿。她应该是那种抱着厚厚书籍走在藤校中的精英女孩，在电竞比赛场里显得格格不入。

热衷于八卦的詹姆在他耳边说：“嗨，看到‘沙丘的那个妞儿了吗？她叫安娜，是名校硕士，冰人的死忠粉，从他开始打职业起就一直跟着他看每一场比赛。大家都传说他们已经在约会了，冰人在推特上说，如果小组赛出线就会公布一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大家纷纷猜测就是公布恋爱的消息。”

皮特耸耸肩，“那就祝他好运吧。不过，他别想从我们手里拿走三分。”

但这次比赛他输得猝不及防。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他们连续击溃了“沙丘”战队的侧翼，逼迫冰人与皮特单挑。

尼克在两千米高的全球观测者上制造了信息屏蔽，将冰人和他的无人机集群分割开。

皮特有十足的把握。有了信息优势，这一拨一定可以干净利落地击杀冰人，他甚至对场外那个精致的美人儿产生了一丝怜意。

但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被阻断了无线信号的无人机群连续击中了皮特。

自主攻击的机群在游戏战术中有重要的位置，可是游戏提供的AI选项是有限的，皮特经常可以通过欺骗AI获得成功。然而冰人的蜂群却无法欺骗，不仅如此，它们还前所未有的灵活和准确。

那些蜂群是有意识的。

皮特在数次游走却依然被蜂群淹没的时候这样想，它们能根据他的每一次细微的轨迹变化灵活地变阵，恰到好处地封杀他每一次的逃生机会。

结束后，皮特瘫软在椅子上很久很久无法说出话。

皮特被叫起来去和“沙丘”战队握手的时候，他的手依然是颤抖的，满是汗水，而冰人的手稳定而冰凉。皮特凝视着冰人的双眼，他的眼珠像灰色的水银，泛着无机质一样的反光，无法被阅读，就像他那些神乎其神的操作一样。

当他们走下选手席的时候，穿着优雅长裙的女孩尖叫着挥舞着彩球，冰人跳过三排座椅将她高高抱起。

两人忘我地拥吻着，哄笑和口哨声四起。

看起来，冰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公布他的新恋情了吧。如果他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小组出线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在皮特沮丧之时，一只灯牌冲着尼克扔了过来，皮特下意识地抬手打掉，手腕顿时剧痛不已。他原本以为是对手的粉丝干的，但是紧接着他就呆住了，那是“光荣”的应援灯牌。尼克吓坏了，抱着皮特的手不知所措。

保卫将那个竖中指的愤怒男孩拉出了会场。

皮特一面安慰尼克一面走出会场，打开手机却吓了一跳。

他们的推特下面多了上百条咒骂他们的留言，其中大部分指向了尼克。

“尼克真的成功地屏蔽了信号吗？我觉得冰人的无人机群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他妈的积分赛的时候皮特和冰人单挑三把全胜，今天冰人突然就厉害了？我不信！”

“我快疯了，转播的时候我看了，我觉得尼克的操作就是有问题！”

“见鬼，我在大屏幕上都看到了，尼克的手抖得像个白痴——哦，我忘了，他本来就是个白痴！”

皮特赶紧熄掉手机屏，但已经晚了。

尼克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皮特轻声呼唤他，他抬起头不知所措地微笑着，湛蓝的眼瞳已经失去了焦点。

皮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他很久没有见到尼克这个样子了。这一两年尼克的自信和热情，似乎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那天晚上皮特在推特和粉丝们争吵了很久，他坚持说那场比赛就是自己的失误。但这“失误”过于离奇，所以没有几个人相信，都认为他只是在努力掩饰尼克的无能而已。

另有人开始了阴谋论，说“光荣”和“沙丘”是约好了打假赛，因为就算是一场小组赛，黑市赌竞也有着可观的收益。

有人截图最大的地下赌竞网站作为证据，这场赔率1∶3的比赛，有人暗中下注“沙丘”数百万美元，最后成功拿到三倍收益退场。

皮特一直隐约听说过赌竞这种事，现在只觉得可笑极了，但他确实难以解释赛场上发生的一切，甚至连詹姆和乔都疑心难释。

原本以为下一场小组赛后一切会过去，但可能是上次比赛后的争吵和队内猜疑的气氛影响了大家的状态，这场比赛又一次失利了，他们只拿到了平局。

皮特拿走了尼克的手机，甚至不让尼克在训练时间以外开电脑。尼克安静地接受了他的安排，只是眼中的光彩始终没有再恢复。

这一季的小组赛，“光荣”打得极其艰难，这在赛前是无法想象的。随着赛程接近尾声，“光荣”从众望所归的小组第一沦落到出线前景渺茫，而对尼克的网暴也达到了白热化。

“我早就想说了，我不介意‘光荣战队留着尼克当个吉祥物，但现在这种水平的比赛他一个傻子在里面正常吗？”

“我支持你们，是希望看到你们赢比赛，不是想看你们被当猴耍！以后永远也不会去现场支持你们了！”

“皮特，我是从一开始就支持‘光荣的，但是我现在也得说，尼克不适合再出现在比赛场了。换个队友吧，求你了！”

“我真的受不了，他妈的比赛不是让你拿去哄孩子的工具！拿出点儿职业精神来，懂吗？”

几个月来，皮特每天都会以冰人为假想敌进行无数次的疯狂练习，直到他的双手痉挛到再也握不住鼠标。只有尼克知道他经历了多少崩溃又重新“拼接”起来的瞬间。

但一切都没有用，皮特知道，自己依然没能找到击溃冰人蜂群的方法。

输掉第六局的那天傍晚，是参加职业比赛以来，皮特记忆中最灰暗的日子。

小组赛两负一平三胜，积分第三无法出线几乎是个注定的结局。

除非明天“沙丘”的最后一场小组赛败北，但他们的对手是一支众所周知的弱队，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酒吧喧嚣，夕阳和彩灯绚丽，啤酒的香沫似乎无处不在，但坐在门口的四个人沉默着。

詹姆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你还记得查理吧，他玩得不错，我最近和他联系过，他可以来我们这里。”

“你要赶走尼克？”皮特将杯子重重地蹾在桌上。

“不，尼克可以做替补。”乔赶紧补充。

“你是队长，但是战队是大家的！”詹姆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皮特说话，他直视着皮特的眼睛说，“这些天你从来没有看到过尼克上场前的表情吗？他妈的我打赌，就算路易十六上断头台也不会比那更难看了！你以为只有你在乎尼克吗？”

“你他妈懂什么！”皮特烦躁极了，“尼克打得很好，他一直没有犯过错。”

“但是我觉得，”乔谨慎地插话，“增加一名新队员不是坏事。我们现在这种成绩，查理还愿意来和我们打，真是个不错的伙计，我们为什么要拒绝他呢？”

“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是吗？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皮特对他怒目而视。

乔叹气说：“好吧，我懂了，明天我会宣布离队。”

“不要，乔你不要离开——”尼克快要哭起来了。

“你不要等明天，现在就可以走。”皮特烦躁极了。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下个赛季会去‘飓风。”詹姆也站了起来。

皮特捏紧了拳头，一大堆脏话在他的舌尖上翻滚着，他知道如果把这些话和拳头一起倾泻到詹姆脸上，他和最好的朋友也就彻底完了。

但是谁在乎呢，反正他本来也总是被排斥的那一个。

就在这个时刻，鸣笛打破了男孩们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一辆闪闪发光的奔驰滑过来，停在酒吧门口。西装笔挺的司机拉开车门，金发女郎带着笑意走下车来。

白底蓝条纹的衬衫和紧致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窈窕的身躯，金色大波浪卷发，猩红嘴唇。

她走向他们，就像一位女王走向为自己效忠的骑士，那个瞬间他们都情不自禁地放下了杯子，屏住呼吸。

“大家好，我是凯莉。我想，”她碧绿的眼瞳看到了皮特，含着笑意，“你是皮特吧，我想和你聊聊。”

皮特感到自己有点儿紧张，尼克在吧台下悄悄地牵住了他的手，显然这个陌生人也让他感觉到了不适。凯莉是他们从不曾见过的那种人物，她的举手投足都写满了来自精英阶层的自信。

皮特自然无法拒绝“聊聊”，虽然他想不出来这位大人物和自己—— 一个面临出线窘境的小小电竞战队队长，有什么可聊的。

凯莉坐下来要了一杯麦酒。这是一家中下阶层男孩们聚集的酒吧，一切都充斥着廉价和凑合的味道，但她坐下来时并没有一点儿不适的表情，反而由于她的到来，这里好像突然就成了亮闪闪的酒店大厅一样。她点了支烟，烟雾升腾在她浓绿的双瞳前，一瞬间，整个酒吧所有男孩的眼睛都凝集在她身上。

“我有一个电竞俱乐部。”凯莉没有等麦酒端过来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想签下‘光荣战队。”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都远去了，四个人里面只有尼克还在小口小口地品尝着面前的橙汁。皮特他们要么打翻了手中的酒，要么大大地呛了一口。

“可是……我们刚刚输了……”詹姆脱口而出。

“那就赢回来。”凯莉无所谓地掸了掸烟灰。

她的麦酒来了。她昂头灌了一口，嘴唇上沾着些沫子，她喝得很野，但愈发显得高深莫测。

“我，我以为你需要在明天公布出线队伍后再决定。”皮特故作镇静。

“我直说吧，相信今天这张桌子上的各位都知道，明天不会有悬念。所以为什么不在今天决定呢？”凯莉笑得更加灿烂。

皮特被刺痛了。

“我承认我们的战绩不好，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们呢？”皮特说出了在凯莉到来之后唯一一句直率的话。

“因为我喜欢你的名字。”凯莉起身说，“我们换个地方吧，小伙子们。”

皮特茫然地跟着她站起来，坐上她的奔驰来到俱乐部的办公室。

俱乐部租下了这幢摩天大樓的顶层。从巨大的落地窗看过去，车流从跨海大桥上流淌而来，整个纽约都仿佛在他们脚下。如果签下合同，这层楼上就会有他们的训练基地，这是写在合同文件里的。

不得不说，那真是一份慷慨的合同。他们就算这个赛季进到前八，能拿到的也不过如此了。

皮特觉得现在的“光荣”战队根本配不上这份合同，但是合同能带来的一切实在不是他这样的穷小子能拒绝的，更何况詹姆和乔在旁边又跳又笑，让他没有多少犹豫的余地。如果他拒绝这份合同，可能战队就真的不会存在了。

皮特唯一担忧的是合同里是否有尼克的上场时间限制，所以在他们的吵闹和催促声中坚持看完了合同。

虽然并无这样的限制，但违约条款却写着“战队需要遵从俱乐部的技术指导，如果战队违反此条，需赔付俱乐部预付款之500%”。

皮特有了一刹那的犹豫。五倍的赔付，根本不是他们能支付的天文数字。

“哦，皮特，我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们还能找到一个比这更好的东家吗？”乔神经质一样饶舌，“说真的，就算我们没能实现合同要求的战绩，也只是退还预付薪水的30%而已。”

“天啦，皮特你就签了吧，尼克已经睡着了。”

尼克在他们身边坐着打盹，他显然没能明白这一切的意义，但是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还是飞快地抬起头来，露出温和的笑容。

“尼克，你想签下它吗？”皮特问。

“我只希望大家还能在一起。”尼克小声地说。

皮特终于在那份合同上签下了名字。

尽管那个时候，他内心里还有某种忐忑不安。

那天晚上他们兴奋了一整夜，几乎无法入睡。第二天时近中午，皮特昏头涨脑地起床后，发现手机里有无数条未读消息。

“冰人出事了，‘沙丘退赛了！皮特，你们小组出线了！”

皮特很快在推特上找到了“出事”的视频。

尼克好奇地探头过来看的时候，皮特捂住了屏幕。

选手休息区的出口，冰人将那个满头是血的女孩推了出去。她倒向人群，蓝汪汪的眼中满是痛苦和哀求，更多的或许是迷惑和绝望。

观众席上尖叫起来：“安娜！”

是安娜！

皮特呆住了，他根本无法把地上这个血肉模糊的身体和那个精致的美人儿联系起来。

保安们拥上前去，阻拦还要继续施暴的冰人。冰人疯了一样和他们扭打起来，现场一片混乱。

皮特觉得全身都是冰冷的，他的手抖得比和冰人比赛结束那天还要厉害。

尼克担忧地望着他，慢慢地靠在他身上。

“皮特，你生病了吗？”

“我……”

皮特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冰人跳过三排观众席奔向挥舞着彩球的安娜，他们疯狂拥吻……

凯莉在他们出线无望时坐到了他们面前，烟雾从猩红的唇间吐出，漫过她碧绿的双眼……

合同书上明确地写着“战队需要遵从俱乐部的技术指导，如果战队违反此条，需赔付俱乐部预付款之500%”……

皮特发消息给詹姆和乔，“伙计们，我们得找个地方谈谈。”

他们回到了昨天那个酒吧。

时间还早，酒吧里没什么人，几个人沉闷地喝着酒。

皮特喝完一杯啤酒后说：“我打算毁约。”

詹姆大惊，“皮特，你没疯吧？”

“我觉得‘沙丘之前也是和凯莉签的约，你们明白吗？”皮特冷冰冰地说。

乔像被抽打了一鞭子一样惊恐地跳起来，“你是说……”

皮特冷笑起来：“昨天凯莉坚持要签下我们，今天冰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你相信会有这样的意外吗？猪！她知道会出事的！我打赌她知道冰人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可是违约金……”詹姆痛苦地抱着头。

“你想有一天当众把你的爱尔兰红发女孩的头砸烂吗？”皮特一句话呛过去。

“就算凯莉确实是因为冰人的问题而签下我们，冰人的失控也不一定就和凯莉有关。”乔还在坚持，“哥们，你看，他们签下一个小组第一的战队，但是那个战队的队长脑子可能出了问题，于是她想找一个备选，第二的战队已经有人签了，她决定和排名第三的战队签约——这难道不是顺理成章吗？这能说明什么呢？”

“能说明他们违约条款里面为什么有那么多和‘战队技术指导相关的条款。”皮特冷笑，“你们从来没有觉得这个赛季‘沙丘的成绩来得很诡异吗？”

“确实是，但是……”乔一时没有完全明白皮特的意思，嘟囔着。

“我想，凯莉的‘战队技术指导就是冰人的技术突飞猛进的原因。”皮特说出了这个猜测。

“你是说——兴奋剂，还是其他的什么？我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詹姆很困惑。

“不管那是什么，反正，想也不用想。”皮特用力拍下桌子，吼道，“他妈的，就算打一辈子工来还这笔违约金，我也不会去了！”

皮特再次来到俱乐部办公室时，凯莉好像丝毫不惊讶，微笑着站起来和他握手，“恭喜你们出线了。”

皮特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也许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些慌乱和愧疚，但是他失望了。

“我们不签了。”皮特把合同扔到她的办公桌上，站起身，强撑着用平静的语气说，“你可以让律师起诉我们讨要违约金，但我们也会向组委会投诉你同时购买了两支战队。”

凯莉微笑，她没有反驳“两支战队”这件事，问：“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皮特沉默。

“我很失望。”凯莉摇了摇头，眼中满是伤感。

凯莉的神情对他依然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但这个时候，想到接下来无尽的官司和可能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债，皮特只剩下愤怒和困惑。

“为什么选中我们？”皮特攥紧拳头，很想扑过去砸烂凯莉那副眼镜。

“我告诉过你。”凯莉从容地说。

皮特愣住了。

“因為我喜欢你的名字，”凯莉微笑着站起来，“《壮志凌云》的主角，不是吗？”

“壮志凌云”的LOGO从界面上淡去。

系统载入后，皮特又回到了中亚腹地的延绵山脉之上，从一千米的高空俯瞰着这片既陌生又熟悉的土地。

灰褐色的山脉在东面延绵不绝，披着金色阳光的雪峰成列。西向的山谷里有一些隐约的绿色，那是适应了中亚腹地干燥高寒区域的松林。

就是在这个地方，那个给了他飞行基因的男人失去了军人最后的尊严，像一条落荒狗一样在自家的门厅里尿了裤子，最后用一颗可悲的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是皮特在凯莉的机密档案室看到的男人不是这样的。

训练视频中是一个英姿勃勃、意气风发的青年军官，在几十架战机同时起飞时，他的轨迹永远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其中最漂亮的。

皮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视频，这些是十几年前的保密试飞记录，当时男人可能会忍不住向家人炫耀一二，但那个时候皮特还太小了，留不下什么印象。

许多年以后，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当他变成皮特记忆中的“那个男人”的时候，飞行可能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噩梦。

“你是……空军的人？”皮特看着那些“绝密”的标记迟疑地问。

“我们可以再认识一下，凯莉·摩根少校，内华达州克里奇空军基地无人机虚拟训练项目负责人。”凯莉再次向他伸出手，皮特颤抖着握了上去。

空军投资电竞俱乐部的传闻一直在电竞圈子里流传，十几年前大名鼎鼎的cloud9战队就曾经被认为是受资助的一员。军队曾经收购一代经典《虚拟战场2》作为训练项目，还曾经宣布在电竞玩家里面征召无人机驾驶员——这一切皮特耳熟能详，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切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战栗再次从脚心升起，但与先前不同的是，在他身上流窜的是一股热浪，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脑子似乎随时都可能炸开。

“新的《壮志凌云》系列是空军开发的训练软件。对，它不是游戏，而是我开发的无人机操纵训练软件。”

“你們招募了冰人——”皮特又清醒了些，刚才的热潮从他脑子里退下了不少。

“我们招募了他，训练了他。实战训练当然会有一些区别，不过他学得很好，我们以为招募到了一名可以上战场的英雄……”凯莉的声音变得沙哑了。

皮特一个激灵，“他上战场了？”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此前看到的那些新闻画面。

美军艰难地重新清剿“圣战者”的巢穴，从夜色深处突然现身的无人机群，化为废墟的“圣战者”基地，群山簇拥下的尸体残骸。

“原本我以为，从美国本土驾驶无人机作战可以避免那种事的发生，然而他依然……”凯莉耸耸肩。

“PTSD了……”皮特喃喃。

这个词就像命运的诅咒一样，从十二岁起一直纠缠着皮特。

那个男人，艾莉，尼克，所有人的命运都因为这个词而改变。

“你害怕吗？”凯莉沉稳地说，“我在你和冰人之间做过选择，你的家庭让我迟疑了。我想，这个男孩，他和他的父亲多么相似，他们生来都是优秀的飞行者，他们注定要为美国空军效力，但是，他是否也继承了他父亲的脆弱……”

“住口！”皮特握紧双拳吼叫，但并没能打断凯莉那些残忍的话语。

“……他是否也终将沦为PTSD的牺牲者，从英雄到逃兵！”凯莉走近两步，微微躬身，碧绿的双眼流露着在这个时代变得稀有的坚毅和旺盛的斗志。

皮特艰难地说出：“不，不会！”

“那么证明给我看吧。”凯莉将双手合抱在胸前。

皮特带着合同重新回来时，詹姆和乔都很惊讶，但片刻后就只剩下纯粹的狂喜了。

至于尼克，他用柔软的小手轻触皮特的眼皮说：“皮特，你眼睛真亮。”

并不是我的眼睛亮起来了，我的弟弟，而是终于有一束光要将你和我从那间黑暗的屋子里解脱出来，将尿骚味从我们的门厅驱散出去。

我们将是真正的军人，将再一次把美利坚的光荣带向世界的每个角落。

他们坐上飞机，跟着凯莉飞往内华达。原先皮特还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但在走进贝里奇基地的虚拟训练室时，一切都消逝得无影无踪。

战斗前，凯莉让他们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场战斗视频中，脱离主机的蜂群在编制好攻击模式后离开主机团队作战，当遭遇敌机时，不同的无人机进行了完全不同的操作。

皮特的嗓子发干，这就是他面临冰人的蜂群攻击时的窒息感。

以操作员的视角，他们很容易看出来这些复杂的线路变幻绝非人力而为，然而游戏AI能进行这么繁复灵敏的变阵吗？

“这是什么？”詹姆脱口问出。

“接下来你们就会看到无人机驾驶的最大秘密。”凯莉挥了一下手说，“来认识一下吧，嗨，皮特！”

投影仪上出现了一个男子的形象。

皮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惊呼。

那张脸当然不是他。

那是张英俊非凡的面孔，坚毅中带着一丝桀骜不驯，深深凹下去的眼窝将一双灰蓝色的眼瞳藏得很深，吸引着所有人的注目，但又让所有人无法看清。

这是1986年的电影屏幕上的皮特！

“嗨，兄弟，欢迎来到无人机战队，我是皮特。相信我，在战场上，我会是你最信任的队友。”他意气风发地说出这句话，向他们伸出手。

啊，那是皮特最理想的自己，是全盛时期美军飞行员的象征。他从无畏惧，从不退缩，为着挑战自己的极限而战斗，就算死去也是坦然和壮烈的。

皮特带着一丝战栗坐进驾驶舱，眼前瞬间黑暗又瞬间明亮，紧接着，群山之中爆燃的画面出现在皮特面前——他握住了他的手。

从前一直残缺的自己，终于和理想中的形象合二为一了。

皮特无法描述那种感觉，一瞬间他化身千万，与每个蜂群无人机紧密相连；另外一个瞬间，他在极高空俯瞰整个战场，没有任何变化能逃出他的眼睛。

这就是上帝的感觉，真是太爽了！

一局单挑结束，皮特1VS2轻而易举地击败了詹姆和乔。

“天呢，这是什么魔法？”詹姆如痴如醉。在皮特走出操纵舱时，詹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他拉了出来，自己冲了进去。

尼克握着他的手说着什么，但是皮特好一会儿都没有听清。他感觉头脑一阵阵晕眩，太阳穴上甚至还有一点儿微微的刺痛。一定是太兴奋了，皮特告诉自己。他顾不上这点儿不适，只是感到与“皮特”脱离后的巨大失落。

“你在说什么？”他好容易摆脱恍惚，终于可以凝视眼前湛蓝的双眸。

“你还好吗？”尼克满脸担忧。

“我？”皮特喃喃说，“我很好，我好极了，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皮特向来憎恨软弱和放纵。在他成长的年代，纽约州已经实现了大麻合法化，各种合法或非法的药物更是在学校里满天飞，但他从来都坚定地拒绝，哪怕付出的代价是在整个中学时期都被排斥和孤立。他不抽烟，就连去酒吧也是全程只喝一杯啤酒。除了第一次在杯赛中夺冠的那天晚上，他一生从不曾喝醉过。

此时他手足发麻，感受到传说中那些令人魂不守舍的飞一样的快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觉那种震颤从身体里消逝。他顾不上回应尼克不解的目光，向凯莉求证。

“冰人是因为使用了这个才突然战绩起飞的吗？”

“是的。”

“可是他在赛场上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操纵舱……”

凯莉的长指甲轻按他的眼皮，那里传来轻微的刺痛。

“这里，做一个小手术，你就可以随时感受到‘他的存在。”

“皮特”是最成功的无人机集群AI。

无人机最初出现在战场的时候，通常承担的是侦察、标记和“定点清除”任务。大名鼎鼎的伊朗“圣城旅”指挥官苏莱曼尼就是死于MQ-9“死神”无人机发射的“地狱火”导弹。

但受制于载荷、航程尤其是遠程操纵的信息灵敏度问题，无人机在高强度的正面战场上一直是作为辅助单位，并没有得到单独的运用。

一直到2020年的叙利亚战争，大批量的小型无人机集群以独特优势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无人机集群相比单个的无人机拥有很大优势，在装载定向能激光武器后，它的载荷几乎无限，可以接受极高的战损率，而敌方的拦截则会变得异常困难。唯一增加的弱点是远程控制的信号极易被敌方干扰。

因此，空军中有一大批核心成员热爱上了无人机，着魔般不惜一切代价地研究这种新的战斗方式。

美国人早已失去了用生命来捍卫自己价值观的勇气，而直到21世纪上半叶，生命依然是战争机器动转的纽带上最有价值的消耗品。

因为目睹真实战场而PTSD的军人到底有多少，在军队中是一个讳莫如深的数字。

是远离本土战争让军人们感受不到战斗的意义？

是过度优越的生活环境让当代人失去了直面残酷的能力？

还是连续数年的各种用最精美的手段拍摄的战争大片一再地向他们展现失控的军人，新一代成长过程深受洗脑，在真正面临战争的时候有了强烈的心理暗示？

“9·11”事件引发的战争只是一次回光返照，到了阿富汗战争结束的时候，这点余绪也早已损耗殆尽。

军队高层对这样的现象束手无策，直到2020年，以无人机为主力的未来空战初现端倪。

也许，今后的飞行员只需要在几万千米外按动按键就能完成战斗，不需要亲临战场，不再有美国军人长期外驻面临死亡威胁，昂贵的军费会因此削减，PTSD也就不会再成为战争诅咒。

在众人期盼之中，凯莉领导了这个无人机集群开发小组，力图通过让无人机集群拥有更强大的自主AI来突破远程控制的瓶颈。

一开始似乎还算顺利，AI可以通过识别图形，再根据学习到的各种空战资料做出足够的战术变动。因为集群中的大部分无人机都可以损失，所以它们需要的战术也不像普通空战那么复杂，只要确定有一到两架无人机可以正确到达地点进行识别，就足以完成任务。

AI投入实战演练后，无人机一开始几乎可以完胜真人操控，但后来，当真人研究了AI的套路并改变战术时，AI开始频遭败绩。

他们求助各大科技公司的专家，进行了多次修改，依然很挫败：AI在复杂战场局势下的成长始终追不上真人。

凯莉认为这是AI学习到的集群式无人机战斗太少的原因——毕竟这种战斗在现实中确实还没有得到广泛应用。于是，她将《壮志凌云》投放到电竞平台，希望极度拟真的虚拟战斗环境可以提供足够多的战局供AI学习。

AI一开始确有提升，但是在平台上和真人玩家对战时依然不是那么理想。

后来，凯莉有了意外的发现——

任何玩家处理复杂战局的时候，都会有一段时间只是出于本能的反应，那可以称之为直觉。而在短暂的直觉过后，才是玩家进行复杂思考，全局决断的时候。

和优秀玩家相比，AI缺乏的正是这种“直觉”；玩家输给AI的，却是接受和识别战场信息的处理能力。

凯莉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把AI和玩家的意识结合呢？

在玩家和“皮特”对接的时候，“皮特”可以读取玩家的所有意识，同时进行自我无限拷贝。

相当于每一个蜂群无人机上，都承载着一名优秀的战机驾驶员。

在战况紧急时，AI可以代替玩家用几秒时间优先处理眼前的局面；在几秒的延迟过后，玩家能无缝对接到AI读取和反馈的所有信息。

在无人机上装载的量子干涉切换处理器处理速度达到一亿MIPS①的情况下，这种方案成为可能。

“冰人不是我们接触的第一批选手，”凯莉带有一丝郁闷地说，“但他确实是最成功的一个。”

“可是，”尼克在旁边突然认真地插话，“这不是作弊吗？皮特，你说呢？”

皮特差点儿忘了冰人在比赛中使用AI的问题，乔在旁边用力点头，詹姆还没从对接后的如痴如醉中醒来。

“就电竞比赛来说，确实不太公平。”凯莉逼视他们，“但是你们忘了吗，《壮志凌云》是训练系统！你们是在为美国重返中亚战场做出贡献。”

这句话太有说服力了，皮特毫无异议地接受了。

凯莉说因为冰人出事，军队担忧无人机驾驶员的心理状况。为了确保他们几个不出问题，从签下服役文件的这一刻起，他们将住在空军的秘密基地里面。接下来的联赛赛程，他们不会继续参与，只有到彻底击溃“圣战者”的那天，他们才可以重见天日。

皮特签署服役文件时依然有些疑惑，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为什么选择了冰人，又选择了我们？我们都不是现在战绩最优秀的战队。”

“我们选择的不是最优秀的玩家，而是最坚强的战士。”

在凯莉绿瞳的逼视下，皮特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正是她选择的那种人。

主机的发射孔打开，无数纤细的折叠蜂群无人机喷射出来。迎着风，它们颤抖着展开双翼，皮特感觉到无数个自我正在复苏。敌人的铠甲防空系统开始启动，防范蜂群而生的定向束激光漫天扫射过来。

无数个皮特在遮天蔽地的激光束中旋转、俯冲、拉升、怒吼。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拦截我！

意识深处，尼克温和的蓝眼睛又浮现了。

“皮特，你还好吗？”

不，弟弟，我爱你，但现在不能。现在请你离开。

这是最后的一战，我不能当逃兵，不能。

在眼瞳中植入AI是个很小的手术，他们甚至没有感觉到痛苦。但几天之后，先是尼克在训练中呕吐起来，紧接着其他人也开始出现晕眩头痛和幻觉。

基地的训练师说这是常见的副作用，给了他们一些治疗药片。

药片有效地缓解了痛苦，但随着训练越来越密集，和AI对接的时间越来越长，那种痛苦开始变得难以忍受。

终于有一天，尼克倒下了。他拒绝回到操作台前。

他全身剧烈地颤抖着，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皮特。他不再有湛蓝温和的眼瞳，取而代之的只是水银一样的反光。

“皮特，我好难受，我想回家。”尼克伸手轻触皮特的眼睛，“你的眼睛，我看不清了……”

皮特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镜中男人的形象一直在变幻。有一会儿还像过去的自己，另外一会儿，看起来更像是那个AI。

他伸出手用力撑住镜面，试图看清自己的眼睛。

灰色的眼瞳，像蒙了一层水银。

他感到了一阵熟悉，很快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它。

那是冰人的眼睛。

皮特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跟詹姆和乔打过照面了，许多天以来，他们虽然一直在同一个基地训练，但几乎不再见面，用餐的时候也是闷头吃完就急于新一轮的训练。

他们的人生乐趣好像只剩下了享受纵情飞翔的时刻。起初詹姆还抱怨，过长的封闭训练让他无法和红头发的爱尔兰女孩调情，但这些抱怨也好几天没有听到了。

皮特费了点儿劲堵他们两个，“我们得好好聊聊。”

远离了服务人员的视线，皮特盯着他们的眼睛，水银覆盖的眼瞳里满是饥渴和不耐烦。

“你想说什么，皮特？”乔好像听不懂他说的话。

“头痛？”詹姆好歹还算能接上话茬，“我也是有一些，不过不是吃药就好了吗？”

皮特一阵寒战，“你们还记得冰人的失控吗？”

他俩神情呆滞。不久前这还是他们天天提起的劲敌，现在却模糊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当然，此时他们还是努力想起了冰人那双令人不安的眼睛，还有尖叫的安娜……

“他不是PTSD吗？”詹姆还记得凯莉说过的话。

“也许并不是……”皮特说，“也许他只是和我们一样植入了AI，所以……他疯掉了……”

“怎么可能？”乔神经质地冷笑起来。

“也许我们应该退出。”皮特喃喃地说。

“不，皮特你疯了吗？”詹姆反应激烈，“我不会退出的！绝不会！”

乔说：“我也不会。是不是尼克说了什么？可怜的尼克，他的神經比较脆弱！”

从前乔每次这样说的时候，皮特都会勃然大怒，可这一次他只是艰难地说：“我要和凯莉谈谈。”

皮特很久没有见到凯莉了，他几次三番向基地的勤务人员提出要求，表示如果凯莉不来，他拒绝进行训练。

终于凯莉来了，金发女郎满脸严霜。

“你退缩了吗？”凯莉劈头就问。

不，我怎么可能退缩！我每天都在渴望着战斗，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里进行这种无聊的谈话，让我回到天空去！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引起太阳穴上一阵一阵的抽痛。皮特握拳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努力平静地问出来：“我只是想知道，冰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声音从耳朵里听到时可怕极了，丝毫也谈不上“平静”。

“皮特，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凯莉摁动遥控器，电视画面上各国政要唇枪舌剑，绝密的内部画面里，航母整装待发，一箱箱他熟悉无比的无人机正在装载上舰，那些在虚拟软件中读取过千万遍的土地，正等待着它们去征服。

皮特的喉咙哽住了，这幅景象他渴望已久，但在它将要来临时，却显得如此不真实。

“发生了什么……你还想追问吗？在决定美国人民将来一个世纪是否还能享有自由的时刻？”凯莉面无表情，“或者你失去了信念，像你的父亲一样？”

“不！”皮特将握紧的拳头用力砸在了桌面上。

皮特收回了自己所有的质问，只要即将来临的战争是真实的，其他的谎言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很快他们结束训练，走进了这个长长甬道尽头的操纵台，战争正式开始了。

真正的无人机驾驶界面和游戏界面几乎没有区别，也许是凯莉的虚拟训练软件实在太仿真了。最初的一两把他们还有些紧张，后来就觉得，这样的战争和游戏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每次战斗后的讲解中，凯莉都在地图上演示着他们拔除掉的“圣战者”据点，他们离全胜越来越近了。

与此同时，尼克的状态也越来越差，他几乎完全无法进食，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皮特，我们真的不能回家吗？”尼克在又一次昏厥苏醒后，喃喃地说。

“尼克，为了我再坚持一下好吗？”皮特心痛极了。但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战争的代价，如果不能坚持到胜利，我们将失去一切。

尼克似懂非懂地点头。

尼克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表情越来越呆滞，但他在战斗中的表现好极了。皮特总是心存侥幸地想，我们很快就要重新控制中亚的群山了，很快，也许只要一个月。

他知道尼克在忍受着越来越强烈的痛苦，而且不再向他倾诉，但他假装这一切都不存在。他沉浸在战争胜利的巨大喜悦中，无视了其余的一切。

直到有一次，尼克在战斗中途突然断开了与AI的对接，滚倒在地上尖叫，搞得他们猝不及防，输掉了那场战斗。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揍了尼克。

皮特脱口而出：“你个白痴！你个傻子！他妈的你就不应该出现在战场！我这辈子干过的最白痴的事就是让你来玩战机！你不配！你懂吗？你不配！”

话说出口的一刹那，皮特愣了一愣。那些话仿佛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他怎么会这样说尼克呢？

难道他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让尼克快乐？

难道他不是曾经顶着粉丝们每天几千条的咒骂坚决地维护尼克？

难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尼克可以守护他吗？

皮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乎在和另外一个人争夺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也许他没能成功。看着尼克呆滞的双眼，看着卑微和心碎一点点爬上他的面庞，皮特是想道歉的，但是终究没能说出来。

也许尼克确实不适合这里。等战争结束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在一起。

然而几个小时以后，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魔鬼上身了。他为什么会那样对尼克说话？他为什么会揍尼克？天啊，去他妈的战争，去他妈的美国空军的荣耀！我不能失去尼克！

当他冲进尼克的房间想抱住他乞求原谅时，他滑了一跤，半涸的血浆从一只纤细的手腕上流下来，淌了满地。

那双湛蓝羞怯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皮特麻木地按动键盘，无数个自我漫山遍野地飞过松林覆盖的山峦，飞过雪峰，飞过残破的城市。他在一切地方射击，和天上地下所有的敌人拼搏，不知道有多少个自我破碎了，但是他已经没有了痛觉。

攻破敌人的主基地在望。此前他已经干掉了几乎所有可以守护基地的无人机群，只剩下最后一架蜂群无人机来到主基地的正上方。但是只要有一架就足够了，皮特用力按下了发射键。

巨大的爆燃点出现在“圣战者”的主基地上方。

这狗屎一样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欢呼的声浪骤然响起来，沉浸在剧烈痛楚中的皮特依然听到了那些欢呼。

是幻觉更厉害了吗？他模糊地想着。

光线突然明亮起来，炫目的射光照得他视野一片模糊。他和队员们面面相觑，大家困惑地看着甬道的尽头，操作舱的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一扇大门。

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那里还有一扇门。

随着大门徐徐拉开，欢呼声骤然间响亮了几百倍、几千倍！

音响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但依然被欢呼声压了下去。

好一会儿他才能听出他们叫的是什么——

“皮特，冠军！”

“‘光荣，永远的‘光荣！”

“我要为你而死！‘光荣万岁！”

窈窕的身影从门口快步走入。与往日不同，凯莉穿上了露肩长礼服，满面笑容，胸口硕大的钻石闪闪发光，高跟鞋踩着轻快的步伐。她激动异常，紧紧地抱住了皮特。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皮特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一时还难以置信。

“你赢得了冠軍！皮特，《壮志凌云》第一届全球总联赛的冠军！”

“你说什么？”皮特大吼怒视，用力握紧了凯莉光裸的肩膀。

凯莉碧绿的眼睛里满是真诚的笑容，她在皮特的耳边说：“亲爱的皮特，你现在是美国身价最高的电竞选手，你的战队马上可以获得高达一亿美元的奖金，你还会有一份每周两百万美元薪水的合同，以及数不尽的代言和直播收入。皮特，恭喜你和你的队友！”

为什么在这样喧嚣的场合，这些话依然像撒旦的许诺一样字字清晰地钻入皮特的耳朵？

“你骗了我……”皮特艰难地说。他的手指深深地抠进凯莉光滑的皮肤里，仿佛掐着的是她的喉咙。

为什么要问这么傻的问题，战斗不就是你需要的吗？

“放轻松点儿，上面有无数个镜头对着你呢。”凯莉依然笑容满面，“是的，我骗了你，但我给了你一切！还是你想失去这一切？”

“你害死了尼克……”皮特咬牙切齿。

不要再想那个白痴了！阻止我们战斗的都应该去死！

“噢，尼克是被你伤害而决定自尽的，你自己明白。”

“你……你作弊！你毁了冰人，就为了奖金吗？也许还有……”皮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最后的环节，“……赌竞？”

凯莉的笑容僵了片刻，但她依然笃定地说：“你想说出一切吗？我劝你不要，你会失去你牺牲了尼克才得来的这些，你还会成为众人眼中的暴力杀人狂。没有人会感谢你，你失去的会比我失去的更多。亲爱的，我们说了太多话了，现在，请挽着我的手，跟着我走出去，迎接属于你的盛会吧！”

队员们也在茫然之后站起来，没有人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好像觉悟了。他们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描述的、有点儿庆幸又有点儿尴尬的喜色。

联赛的冠军啊……

一个月之前，那是离他们太过遥远的存在，他们甚至觉得小组赛的出线都需要拼尽全力。

皮特失去了挪动双腿的能力，但依然被凯莉拉着，一步一步地走出那扇封闭了他们一个月的大门，来到了巨大的舞台上。

这是足以容纳十万人的巨型场馆，空中密密麻麻地挂着闪闪发光的白云和飞机气球。

他们站在高达二十米的飞机形状的舞台上，就好像正在穿过云海。

满目的旗帜、灯牌、横幅都写着他的名字，每一张面孔都在为他疯狂。

我是他们的英雄。

皮特嘴角扭出了一丝笑容。

尼克，你看到了吗？我成了他们的英雄。

主持人是个身材火辣的墨西哥裔大美妞，是乔的梦中情人。他和大美妞拥抱的时候激动得差点儿摔了一跤。

那么多只在电视上见过的熟悉面孔，冲到他的面前来恭维他、赞美他、祝贺他，就好像他真的拯救了整个美国。

那只奖杯被塞进他的怀里，水晶制成的奖杯，沉甸甸的，是经典的F35的形状。

这一切都很美妙，他就算在梦里也没有幻想过。

尼克，你看到了吗？我们拿到了这个！

观众席上的大屏幕正在回放刚才的画面，凯莉紧紧地抱住他。他看上去还沉浸在战事的紧张中，怒瞪双眼，在凯莉的安抚下，他似乎知道胜利到来了，绽放出迟疑的笑容。

那扇门是块单向玻璃，这么久以来，他以为的黑暗甬道，其实是几千万人目光的焦点。

全场安静了下来，主持人将麦克风递给他。

“皮特，因为你们的封闭训练，大家很久没能采访到你了，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你说点儿什么。你快说点儿吧，得奖的感觉如何？”

得奖的感觉如何？

皮特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地开口。他战栗的声音回荡在巨大场馆的每个角落。

“没有语言可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就在几分钟前，我还以为我不会赢得这个冠军，我心中只有战斗，只有军人的荣耀，只渴望着美利坚曾经的光荣。”

掌声如雷。

皮特注视着那些疯狂的眼睛，他想放声大笑，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转头看向凯莉。

“我最想感谢的是我们的战队经理，凯莉。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找到了我。我想，这个奖杯应该属于她。”

皮特微笑着走向凯莉，凯莉志得意满，正要从他手上接过奖杯。

突然间，皮特扔掉麦克风，重重地举起奖杯砸了下去。

凯莉高挺的鼻梁变成了一团血肉，她瞬间就晕了过去。皮特在全场的惊叫声中揪着她戴着钻石项链的脖子，把她拖到了舞台边缘。

舞台上的所有人都处在呆滞中，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没人冲上来阻止他。

凯莉突然醒过来了，她用力抓住领奖台边沿的护栏，碧绿的眼中满是血，第一次表现出恐慌。

“放过我，放过我……我给你每月一千万美元……不，两千万美元……求……”

她没得到继续加价的机会，皮特恶狠狠地拽著她，纵身跃下了二十米高的舞台。

闪闪发亮的白云和飞机从他身侧飞快地掠过。

坠落中，皮特觉得自己在飞翔，而尼克就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穿梭翻滚在云巅之上。

在虚拟的世界里飞过几千个小时后，皮特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在真实世界中飞翔的唯一时刻。

【责任编辑：尾 巴】

①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英文缩写，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涉及自身或他人的躯体完整性或死亡威胁、严重伤残或他人实际死亡等所导致的精神障碍。

①第一人称射击游戏，First-person Shooting Game的英文缩写，是以玩家的主观视角来进行射击的电子游戏。

①单字长定点指令平均执行速度， Million Instructions Per Second的英文缩写。每秒处理的百万级的机器语言指令数，是衡量CPU速度的一个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