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般
关于第52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举办城市的公投(剩余:164h32min)
关于修改营养师资格认证考试流程的公投(剩余:76h11min)
关于基准利率本年度第二次下调的公投(剩余:33h29min)
关于开放主要城区犯罪率及潜在罪犯信息查询的公投(剩余:5h59min)
关于空中轨道交通14号线延长线站点选择的公投(剩余:6h02min)
关于禁止博纳沿湖公园露营和夜宿的公投(剩余:12h14min)
等3项
志雄的手指在拉巴特、布加勒斯特和多哈这三个陌生的城市名字间徘徊了好一阵,最终点击了多哈下方的确认按钮。只要轻轻滑动几下,每个城市的详细介绍、电影明星入镜的宣传片和大量有关举办奥运会的承诺书及项目文件就会依次出现,但志雄实在没有查看的兴趣,凭直觉把票投给了字数更少的多哈。
至少念起来方便些,志雄这样想,反正这是个全球范围的投票,自己这一票并不会改变什么。接着,他依次点开其他公投,都是看了看标题,就在手机屏幕上做出了选择。他不是没有自己的思考,但通常,那更像是一段段经不起推敲的牢骚:同意,反正我也不会考这个;反对,怎么总是调来调去的;同意,我早就怀疑邻居是个拉皮条的;选大阪街站和南斯维斯公园站吧,去吃鳗鱼饭和金枪鱼比萨都会方便些;同意,那公园的座椅都快变成快捷酒店了……
九个投票,九下确定,看着公投列表上“暂无需要您参与的投票”提醒,志雄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办完了一件大事。他把头歪靠在地铁的车窗玻璃上,看着车厢里其他埋头盯着手机的乘客,那些亮起的屏幕上,多半也是和他一样的界面。
投票,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每天都得做的事。志雄在学生时代便不是老实巴交读书的孩子,但近代史课本还算翻过几页。最早是21世纪中叶的几场技术革命,网络隐私条例修改、AI参政、智能化司法,直到某个AI系统成为社会化管理的基础设施,越来越多公共事务开始以之为基础进行“全民公投”,就如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标语所言:全民参政,高度平权。差不多又过了十多年,当人们习惯了这种社会运行模式,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开始通过投票来解决大部分公共事务了。再后来,这套被称为GRC的公投系统覆盖了全球。
虽说“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主人”之类的话听起来拗口又虚伪,但现在总归是太平年代,这套系统倒也算是个好东西,除了一点—— 一个人从成年开始,便要没完没了地投票。
所有事都得所有人来决定,大到需要全球五十亿成年人共同投票的法律制定、奥运会城市选举和太空探索计划,全市人投票的公共设施建设和环境管理,小到整栋公寓楼住户参与的设备维护和物业公司招标。总之,任何机构、组织甚至个人都可以发起公投,只要公投系统GRC审核通过,便会生成填满内容和选项的页面,发送给每个GRC认定且能和这件事扯上哪怕一丁点儿关系的人。
这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志雄不止一次对着屏幕这样想过,但他从没真的问过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在做的事,常常是不需要原因的。来到这座城市后,志雄也曾在街上见过高举着“我们在为谁投票”牌子的人,他们的身影遍布城市乃至世界的每个角落,虽然不算多,但冷不丁地总能看到。GRC的人在新闻里说过,那些是反对全民参政的暴徒,言下之意显而易见:谁若是不参与投票,便是背叛这个社会。如此说来,只要偶尔抽空做几道无关痛痒的选择题,就不用担着叛徒的名声,这样志雄便不觉得是多么苦恼的事了。
自他记事起,公投便是和骨骼生长、口鼻呼吸一般自然的事。
想着这些时,窗外的景致从炫目的灯箱广告变成沉静的城市夜色。地铁钻出隧道,行驶在城市的外环线上,周围都是鳞次栉比的低矮公寓,那些规格相同的窗户亮着颜色各异的灯火,组成无数忽明忽暗的方格,堆叠在眼前,像是铺陈在他与世界之间的马赛克,或者一部正在快进的漫长电影。志雄起身走向车厢的中隙,那扇显示着线路和各个站点的车门旁边,“下城东站”的红点规律地闪烁起来,志雄要到家了。
车门即将打开,而每每到了此刻,还有另一件事发生。
志雄的手机如常亮了起来,即时通信软件上,跳动着一个女孩儿的头像。
年年:结束了,胜利!
志雄:十千米?
年年:嗯,两个月了,6的配速总算达到了。
志雄:下次可以试试环博纳湖跑,要比跑步机上难一些。
年年:健身教练都是这样吗?学员完成目标就会立刻制定更难的目标,连句恭喜都不说。
志雄:啊,恭喜呀!
年年:没诚意。你到家了吗?
志雄:嗯,正在出地铁站。
年年:好,那我也回家了,但愿电梯不用排队。
志雄:都这个点了,不至于吧?
年年:这里可是GRC大厦啊,这里多的是二十四小时不休息的人。
所以老板才选择在这儿开健身房啊,志雄想着,不禁笑了笑。
最近,他和年年總在聊天,志雄也不清楚具体是哪天开始的。她每晚九点准时出现,上志雄一天的最后一节课,之后会留下来自己跑一阵,志雄则会为了赶末班地铁先行离开。出于责任心,他时常估摸着她跑完的时间问上几句,结束了吗、有几分累、配速多少,诸如此类的问题,久而久之,便有了这样固定的聊天。
今天,年年顺利完成了配速六分钟的十千米,这是她开始跑步时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如今实现了,确实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或许是心情不错,今天的话题也多了一些。
年年:你投了哪个城市?
志雄:你说奥运会的那个?
年年:不是,选友好城市的那个,好像是利物浦、贝尔格莱德和萨尔瓦多。投贝尔格莱德吧,我看详情里说,贝尔格莱德给的互惠条件里有往来机票打折呢。
志雄:啊,我都忘了有这个投票,可能随便选了一个吧。
年年:哦,其实也没什么啦!公投说明也强调了,选友好城市纯粹是秉行传统,现在哪里还分什么友好和敌对,全世界每个城市都是友好的城市吧。
志雄:嗯……不过,你还真的会认真看那些呢,说明啊、详情啊、参投范围什么的。
年年:这是我的工作嘛。
志雄:也对。
年年:那奥运会的举办城市,你投了谁?说起来,这个才扯吧?所有运动员只代表自己参赛,怎么看都完全是场大型选秀。
二人的聊天一直都很琐碎,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有时候年年会突然十几分钟不回话,然后又冷不丁地冒出一个新的问题,可没聊几句,又不再接话了。
大概是在开车吧,难不成是因为害羞和矜持吗?志雄对着镜子里正在刷牙的自己,偶尔也会产生一些暧昧的思绪。她有着志雄偏爱的利落短马尾,瘦窄的脸颊上能挤出两个狭长的酒窝,笑的时候,或者训练吃力的时候,都会由内而外地透出浅浅的红,在志雄眼中绝对算得上好看。至于年纪,按学员登记表上的资料,年年比自己大六岁,这样的差距是最尴尬的,虽不至于完全磨平爱意,但又像隐秘的阻碍横亘在这对男女之间。不太合适吧?合适吗?志雄一边想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挥动牙刷,泡沫沿着牙床落在舌苔上,几番搅动后,整张嘴里满是薄荷的辛辣,迫人清醒。
“你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为什么会去当健身教练啊?”
志雄躺在公寓的床上,再次回想起年年问的这个问题。他的耳畔有从头顶的空调隔栅中吹来的风。已经是秋天了,但他依旧贪凉,只穿着短裤,盖着薄薄的凉被,冷气落在他缓慢起伏的胸膛上,像寒夜里徐徐降下的霜。
“啊,因为我觉得健身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非常公平的事情。不管是亿万富豪,还是普通民众,你都只能靠自己的努力,花自己的时间,一点点把肌肉练出来。”
有没有别的更好的答案呢?比如,像爱情电影里那样表达:“因为这样就可以遇到你啊。”通常主角们都是这样相识的吧。
一想到这样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志雄便不由得哆嗦了一阵。
“真冷啊。”他摇了摇头,下意识瞥向放在床头書柜上的手机。漆黑的屏幕许久没有亮起,连带着手机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关于宋志雄先生是否应和徐年女士达成恋人关系的公投(剩余:23h15min)
关于10月12日苏腊巴亚8.2级地震紧急事态的公投(剩余:23h15min)
关于GRC大厦增设自动化安检系统的公投(剩余:43h17min)
关于社区路灯更换光伏照明系统的公投(剩余:127h01min)
“这是怎么回事?”
志雄对着手机愣了很久,重新抬起头时,发现周围所有人都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早晨的健身房本就空荡,此刻更是笼罩着令人窒息的安静。
“会不会是搞错了?”
最先开口的是正在清点器械的值班经理。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虽然大腹便便,却是志雄和其他教练的头儿。“这个徐年,就是你学员里的那个年年吗?没什么印象啊,应该不是我拉来的客户,是在这栋楼里工作吗?”
“好像是吧。”
一旦有能答上来的问题,健身房便开始出现其他的声音。和毫不避讳地投向志雄的目光不同,搅动的舌头懂得必要的安分。志雄能听到四下响起的讨论,却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人们刻意压低的声音窸窸窣窣,像一阵阵打在玻璃上零乱的雨。
“那女孩,就在GRC工作啊,每天晚上都来,还是主动找老宋上课的呢。”
“这个公投难道是她自己弄的,是在表白吗?”
“会不会是系统出错了?”
“这种系统也会出错吗?”
“之前不是有过吗?黑客入侵什么的。”
“这个投票里的人也不见得就是他们吧,同名同姓的人也有很多。”
是我吗?志雄重新看向手中的屏幕,光读这个标题,他便能确定这件事。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有其他宋志雄,但认识徐年的,应该只有他了。
将文件下拉至第二页,志雄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它被放在名字、出生年月和居住地的右侧,再往下是一个个更具体的项目:教育经历、工作经历、家庭结构、犯罪经历、获得荣誉、社会关系和综合评估。那些自己无比熟悉的人名和地名按照时间顺序,填在一个个细分好的方格内,成为他被量化和精炼的一生。
接着是年年的资料。正当志雄想要翻到下一页时,年年已然站在了自己面前。
“别看了,就是我们没错。”
这还是志雄第一次看到穿着正式工作制服的年年,往常她都是在更衣室换上运动服才出现在自己面前。依旧是这样的距离,依旧扎着马尾,依旧是狭窄的脸,但或许是缺失了那抹会令酒窝下陷的笑意,又或许是身后跟着好几个穿着相同制服、神情严肃的员工,胸前佩戴着有她名字、头像以及GRC标志工牌的她,整个人都透着令志雄难以捉摸的陌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志雄重复了方才的问题,这次,他的目光明显在寻找答案。
“有人发起了一个关于我们的、全球范围内的公投。”
“全球范围?”
“是,”年年点了点头,“而且触发了紧急事件程序。按照这条公投的规则,二十四小时内,全球范围内所有年龄超过十六周岁的公民都必须参与此次投票。”
不知不觉间,健身房拥入了许多人,有些熟面孔是在这层工作的上班族,但更多的应该是纯粹出于好奇赶来看热闹的。全球范围,如果真的是这样,方才那段提示音就并非只在这个健身房响起,而是同一时间,在这颗湛蓝色星球的每个角落响起。
“为、为什么会这样?”
两人同时说出了这句话,眼神里透着相同的无助。
从事情发生的第一刻起,从GRC的办公室到电梯,再到志雄的健身房,那些注视着她的目光和排山倒海袭来的问题便从未消散。和志雄不同,她是GRC数据管理部的一员,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应该知道这一切缘由的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去调查,找寻答案。
而显然,志雄这里并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年年沉默了片刻,看着志雄,“我下来找你,就是想确认……或许是你……”
“我怎么了?”
“没事了。”年年叹了口气,“就算你想,你也办不到。”
“那……”或许是感受到了年年的为难,志雄停顿片刻,语气也温和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可以删掉它吗?”
“在来找你之前,我已经让数据中心查看了这个公投的运行后台和审核程序,到目前为止,这是一个完全合法合规的公投。”年年深吸了一口气,右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比她更希望这个公投消失,但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有多艰难。“GRC无权中止任何一个合法合规发起并在系统内正常运行的公投,也无法对公投的结果做出任何修改。”
“可是,这样的公投怎么可能合法?”
年年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依然是最开始的那个回答:“我暂时还不知道。”
“不知道?投票都开始了,总得有个说法吧?”接过话头的,是站在志雄身旁的值班经理,他从来都是这种不嫌事大的性子,只要占理,便会抑制不住地想讨教几句。眼下,他更是直接指着年年胸前佩戴的工牌,一副捍卫正义的英雄模样,“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投票结果出来的话,难道你们真的要……”
“喂!”志雄打断了经理,眼下他最不愿去想的,便是结果出来后的事。
“跟我走吧,”年年同样没有理会经理的盘问,而是继续注视着志雄,“二十四小时内,或许我们能找到解决它的办法。”
关于取消GRC-ECH38RD65号公投的公投(剩余:7h59min)
关于宋志雄先生是否应和徐年女士达成恋人关系的公投(剩余:22h35min)
关于10月12日苏腊巴亚8.2级地震紧急事件的公投(剩余:22h35min)
关于GRC大厦增设自动化安检系统的公投(剩余:42h37min)
关于社区路灯更换光伏照明系统的公投(剩余:126h21min)
GRC-ECH38RD65,志雄眼前的大屏幕上映着这串字母和数字的组合,这是在GRC系统里,那条自己和年年的公投被标记的代号。
这里就是GRC的总部。Global Referendum Committee,全球公投委员会,支撑着这个坚不可摧的世界,以及被人们称为“人类有史以来最美好光荣”的时代。
在被年年带到这里的半小时里,他一直都待在这个被称为数据中心的地方,这是年年负责的部门。梯形排布的数百个隔间几乎都坐了人,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刺目的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不停变换和跳转的数据。所有人面前,是一块通天到地覆盖着整面墙、接近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屏幕,上面无比清晰地放映着自己的照片。他能做的,只是坐在他们为自己安排的座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放大了数十倍的自己。
直到那个取消GRC-ECH38RD65的公投出现。
“只能先这样了。”
年年推开屏幕右侧会议室的大门,从里面走了出来。方才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那个只有一张圆桌的会议室里,偶尔急匆匆地从里面蹿出来,冲到某个隔间交谈几句,很快又回到会议室。透过磨砂玻璃的缝隙,志雄只能看到年年在会议桌的一侧斜倚着,拼命用手在空中比画着什么。
“只要大家都赞成取消,就行了吗?”
志雄看着凑到自己身旁的年年,她的脸上泛起了晶莹的汗粒,连带还未梳齐的刘海也粘在额头上。虽然凌亂,反倒令他感到一阵熟悉,大概这更接近平日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的那个年年。
“虽然还是很欠妥当,但这是目前最快的取消公投的办法。我们在GRC平台发起了针对这个公投的倡议通告,希望大家尽快参与公投。世界上所有位于白昼时区且设备在线的公民,都会收到这条消息,但能否顺利通过这个公投,还得看最终的结果。”
“我一直以为取消投票,只需要……”
“对着屏幕点几下就行,是吗?”
“啊。”志雄点了点头。如今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但他从前确实是这样以为的,“难道不应该简单点儿才对吗?”
“如果GRC可以这样操纵公投,就违背了公投体系的精神。这些投票,代表的都是世界上一部分甚至全体公民的意志,我们能做的只有监管、维护和发布公投的结果。一旦我们以某种理由自由更改甚至删除它们,我们的权利就大于公民的权利了。”年年似乎经常说类似的话,语序连贯得像是在背诵一篇烂熟于心的课文。但很快,她又叹了口气,扭头看向身后的屏幕,看向那些公投代号下飞速流转的数据,那些她捍卫的东西,“尽管,它看起来如此荒唐,但我们也没办法……”
“那现在,我们只要等着就行了吗?”
“对你来说是这样。虽然我们没有留你的权利,但我还是建议你待在这里,至少在我们查清这个公投到底为什么会出现之前。”
“啊,已经在查了?”志雄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是。这条公投属于紧急事件触发。发生战争、人道主义危机和自然灾害时,GRC会针对这些公共危机自动生成公投,一旦通过就会正式移交给对应的部门处理,比如募资、医疗救援和军事介入。我们怀疑,有人利用这个机制的执行漏洞,在其他紧急事件公投触发时,嵌入了这条公投。”
“所以……”志雄愣了一阵,慌忙举起紧握在手中的手机,端详了几秒亮起的屏幕,这才重新抬起头,一脸惊恐地看着年年,“苏腊巴亚8.2级地震。”
“是,它和我们的那个公投连截止时间都是一样的。简单来说,他们应该是看到了地震的新闻,知道GRC系统会自动触发相应的公投,提前在触发的代码上捆绑了一个完全雷同的序列。”年年对着志雄点了点头,说道。明白了事情的起因也无法令她的神情有片刻的缓和,“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公投结束之前,我们无权查看和修改这些信息,因为这也会影响投票的公正性。而且,贸然关闭公投,可能会导致真正的紧急事件公投出现错误,那可是关乎人命的事。”
“这样……”
“很抱歉,这一切实在是……”
志雄感到女孩的失落,这突如其来的致歉,反倒令他产生了某种无法形容的内疚。他无法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你应该也被骚扰得不轻吧?”年年突然问道。
志雄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机屏幕,因为数量过多,堆叠在一起的未接电话通知只剩下红色的圆点。最开始只是朋友、同事和家人的关切,渐渐地出现了越来越多不认识的号码,虽然一个都没接,但也能想到,和这屏幕下的幽暗不同,门外的世界大概已经喧闹得不成体统。
“啊,还好。”志雄反倒笑了笑,沉思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年年,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看到那几个跟在年年身后从会议室里快步走出的人,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从他们焦虑的神情来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已经查到了。”领头的人说罢,朝年年伸出胳膊,像是想即刻将她拽回那间會议室。
回过身的年年明显紧张起来,似乎在害怕那个即将听到的结果,“是我以为的那个吗?”
那人先朝志雄打量了一眼,这才点了点头,“应该就是那个叫‘角马的黑客组织所为。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从发布的路径来看十分相似。”
“果然是这样。”年年听到那个名字后,语气不由得一沉。预料之中的结果如同重石落在心头,此刻的闷痛像是经过排演般熟悉又刻骨,知道是这样,终于是这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看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志雄。
“真是抱歉。”年年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眼里带着悔恨,“连累了你。”
“到底怎么了?”
“‘角马他们是冲我来的。”
主持人:徐年女士,刚才看完您在南美参与社会调查的回顾,我想问一下,您从大学开始就一直积极参与GRC制度的推广,是受到您父亲的影响吗?可能屏幕前的观众还不知道,这位即将到任的、我市最年轻的GRC数据管理部负责人徐女士,她的父亲正是GRC全球数据中心的总工程师徐正言先生。
徐年:我在GRC数据中心长大,要说受到父亲的影响,那便是他一直告诉我,世界刚刚从纷争中复苏,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力捍卫和保全眼下珍贵的和平,而捍卫它的基石之一,就是参与GRC公投。我选择做这些事,并不是因为我的父亲也在做,而是因为在我看来,这是正确且有意义的事。
主持人:访谈中徐女士一直反复用到“捍卫”这个词,是因为最近引起舆论广泛讨论的那件事吗?徐女士如何看待那个黑客组织的行为?
徐年:我个人认为那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但这仅代表我个人的看法。
主持人:可您即将就任GRC数据管理部,这是否意味着,您的个人态度很快就会变成GRC的态度?您知道其实有很多人认为那群黑客是正义的吗?
徐年:正义是个司法概念,GRC要维护的是民主,而不是是非对错。
主持人:看来,徐女士领导下的GRC,是不会放过这群黑客的。
徐年:我只能说,GRC不会干预任何合法合规的公投,也不会允许任何干预公投结果的行为。
“原来是这样。”
志雄倚靠在会议室的墙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年年所说的“角马”,就是近一年前出现的神秘黑客组织的名字。其实也不算是名字,根据年年的说法,GRC只是在当年嵌入的代码中发现了一个命名为“角马”但毫无意义的空白文档,所以姑且如此称呼这个黑客组织。
“那个主持人,怎么看都像是在故意挑起你和‘角马的矛盾啊!”志雄对节目并没有太多印象,但他不太喜欢那个主持人油绿色的卷发,更受不了他那自以为是张嘴就来的胡扯,“所以,你认为是那个‘角马把你说的话视为宣战,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事?”
“目前只能这样解释。不管怎么看,这个公投都完全是针对我个人的人身攻击,他们在报复我,因为我批判了他们的所作所为。”
志雄看着年年紧蹙的眉头,半张着嘴似乎打算安慰几句,但僵了好一会儿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年年提到的黑客的所作所为,其实是更改了一个公投的标题,他们把“关于修建塞伦盖蒂天文中心的公投”改成了“关于修建塞伦盖蒂天文中心并杀死260万只野生动物的公投”。这让这条原本无人问津的公投变得人尽皆知,媒体刨根问底,才知道天文中心建设项目包含设置大量射线捕捉器和定位装置,必须阻断马拉河的一小截才能完成。这些改变必将扰乱塞伦盖蒂平原野生动物的迁徙,若是动物们无法在九月前迁徙到北部,它们面临的便只有死亡甚至灭绝。公投结束后的数据显示,当时只有不到20%的有效计票,其中大部分人投了赞成;在他们更改标题后不到十二个小时,剩余80%的人都参与了投票,且全部都是反对。也是因为这件事,“角马”成为拯救了数百万野生动物的英雄。
他们是英雄吗?如果没有他们,大部分人只会和志雄一样,在下班回家的地铁上,对着这条事不关己的公投胡乱琢磨一通,随便做出一个选择;如果没有他们,很多人应该会投赞成吧,毕竟天文中心这种高级项目,有的话总归是件好事。一旦这样想,任何人便能得出有惊无险的结论——好在有这群黑客,不然自己差点儿杀死了非洲大草原上几百万只的动物。
“GRC并没有做错什么,国际天文中心提交的所有材料都合乎公投程序,GRC有义务也有责任受理和发起这项公投。”年年对志雄说起这些时,语气严肃得像大学里正在上课的教授。她几乎没有给志雄插话的机会,但专注地看着志雄的目光却又亟待志雄能理解,“事后,国际天文中心的负责人就此道歉,他们没有展开更详尽的调查,这是他们的错。”
终于,在年年歇停的间隙,志雄才有了开口的机会。
“可那群天文学家,他们应该也没料想到,只是在地上建造天文中心,却会影响野生动物迁徙,对吧?”志雄说完这番话后,自顾自地愣了几秒。他诧异于自己居然会说出这些,虽然完全是自然而然想到的,怎么听都像是在和年年对着干。于是,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最后的半句变成了几乎难以辨别的嘀咕,“他们是天文学家啊,又不是动物学家。”
“你也认为,‘角马是正义的吗?”年年看着志雄,突然认真地问道。连带着会议室里其他几个正在忙碌的人,也纷纷抬起头看着矗立在墙角的志雄。这个正在公投系统里被全世界审判的人,此时此刻似乎正在面临另一场更加急迫且更加难以抉择的审判。
“是吗?”年年再次问道。但她低沉的语气在志雄听来与其说是逼迫,倒不如说是哀求,她在祈祷眼前的这个人可以站在自己那一边,志雄能感觉到。
“至少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是啊,结果是好的。”年年沉默了一会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至今依旧记得接受访谈的那晚,她的回答虽然得到了父亲、GRC乃至许多观众的认可,但只有她清楚,如果不是代表GRC,自己或许和志雄想的一样。困扰她的,并不是“角马”是否正义,而是另一个潜藏在心底的甚至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志雄却在下一刻突然问:“那你觉得GRC是正义的吗?”
时间在二人的对望中凝固。那一刻,时光之河似乎被这个问题拦腰截断,像游戏里通往下一关前的门卡、考试中翻阅下一卷前的必答题。这无处可躲的感觉被一再放大,最终变成了无论如何都逃不出的监牢。
只是还没等到年年的答案,会议室的门便被暴力地推开了。有那么一刻,志雄觉得那人的力气只要再大哪怕一丁点儿,这面巨大的玻璃便会应声破裂。
冲进来的,是方才在健身房里站在年年身后几人中的一个。特莱恩,他胸口的工牌上写着名字。
“怎么了?”年年转过头问道,表情透着几分解脱。这番打断来得及时,但光从特莱恩惊慌的表情来看,他带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是取消的公投有结果了嗎?”
“不,不是。”特莱恩迟疑了一阵,或许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述,他索性直接将手中的屏幕对准了自己的上司。
关于展开宋志雄先生和徐年女士背景调查的公投(剩余:3h)
关于取证宋志雄先生与徐年女士社交关系的公投(剩余:3h)
关于暂停徐年女士GRC数据管理权限的公投(剩余:3h)
关于取消GRC-ECH38RD65号公投的公投(剩余:7h)
关于宋志雄先生是否应和徐年女士达成恋人关系的公投(剩余:21h36min)
关于10月12日苏腊巴亚8.2级地震紧急事件的公投(剩余:21h36min)
等7项
“这不合法!”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年年向每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人重复着这句话,数据管理部、公共关系部、内监部和姗姗来迟的大楼保安部队长,年年的周围聚集起越来越多以各式各样的名义前来的人。同样被人潮围拢的志雄,反而无人问津。自从年年的推测被证实,“角马”再次入侵了GRC系统,身边的人就不怎么关心这个男主角了——他只是“角马”用来整徐年和GRC的工具而已,人们大都这样以为。
于是,志雄被安排坐在靠近年年的一张会议桌旁,就像站在一个近乎停滞的风眼中,周围是汹涌的云团和震天的雷鸣。
“不能因为我提交了撤销公投的申请,就认定我涉嫌妨碍GRC的公正。”年年双手紧捏成拳,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必须立刻撤销这些公投!”
年年的命令很快便被更加鼓噪的议论声盖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说一句话,周围的声音就会跟着变得更大,人也变得更多。她已经无法分辨自己到底在给谁解释,而谁又在回答自己,入耳的皆是无以复加的嘈杂。
“这些公投来自多个警察局、检察机构和监管部门,我们就算要撤销,也需要提请这些部门同意。”
“你可能还不明白,现在是公众怀疑你的个人行为引发了这起威胁GRC公正的事件。”
“监察会十五分钟前已经致函,他们认为今早的事件极度妨碍了公投体制在我市的执行。”
“而且,关于暂停你职能的公投已经通过了,你现在没有权利代表GRC发起提请。”
“你只能先等待这些公投的结果。”
“如果你经得起调查,那这些公投就算通过了也没什么吧。”
“我再说一遍,这根本不合法!不合法!!”年年用尽全力喊道,最后几个音节近乎是在尖叫。在志雄看来,此刻的年年不是在企图解释什么,她只是单纯地想让这些声音停下来,但从特莱恩冲进会议室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就好像不再受控。那些公布个人信息、暂停职能的公投,甚至都没有出现在年年和志雄的手机上,按照GRC的逻辑,那都是和他们无关的公投。
人群如愿在年年的惊吼中安静了几秒,而终结这一切的,是站在年年身旁的特莱恩。作为父亲指派来辅助自己的副手,他几乎算得上是年年在这里最信任和熟悉的人。
“我觉得你目前的状态可能并不适合继续待在GRC内部。”
“你的意思是,要赶我走?”
“警察局那边也收到了监察会的委托,希望在等待公投结果的这段时间对你执行临时看护。你知道的,这也是……”
“我知道,总而言之就是先抓起来,等到结果出来再说,对吗?”年年看着特莱恩。或许是知道面前的男人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她沉默片刻,冷笑了一声,“没想到你和父亲给我上课时教授的内容,还有实践的机会。”
特莱恩重新抬起头,先是看了一眼周围,才大声又肯定地答道:“这是监察会内部公投的结果。”
“来了!已经来了!”方才迟来的保安队长像是突然得到召唤,好不容易才挤入人群中央,扯着嗓子喊出了这句话。等到众人将目光移向他,这个顶着肚子的男人又受惊一般地愣住了,过了一阵才缓缓朝众人敬了个礼,指着特莱恩缓缓解释道:“那个……他刚才说的警察,已经到楼下了。他们说,警察进入数据中心需要走额外的程序,所以希望徐女士可以配合他们自己下去。”
人们很快将目光投向了年年,他们默契地保持着安静,耐心等待着她的下一步行动。
“走吧。”特莱恩向徐年伸出手,想为她拉开座位,“你清楚的,服从安排,这是目前对你来说最有利的态度。”
“我的态度……”年年没再说下去,而是径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卸下了贴在胸口的工牌,脱下一直穿在身上的白色制服,宽松的米色亚麻衬衫内,依稀透出颜色鲜亮的运动内衣。这是为今晚的有氧课提前穿好的,志雄立刻便明白过来。
随着人们藏不住的异样目光,年年也很快发现了从衬衫领口透出来的那抹亮色,但她并没有流露出尴尬,反倒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望向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志雄。
直到他们再次相望,志雄才急不可耐地站起来。他知道,年年已经决定要离开了。
“他们只申请了我的临时看护?”
“是,你的身份比较特殊。”虽然年年看着志雄发问,但特莱恩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只有自己能回答的问题,“而且,他们针对的不是最开始的那个公投,而是你试图取消公投的行为。其实,我早就建议过你的……”
“不用解释,我知道了。”年年回过头,看着特莱恩,“照顾好他。”
“当然,我会确保妥善安置宋先生的。”
年年点了点头,将制服挂在身后的椅背上,径直走向电梯的方向。围拢的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了道,就这样安静地目送着她离开。
“一旦我走出这栋大楼——”年年停在被保安队长按住的电梯门前,转过身,看着重新聚拢的人们以及站在人群中央的志雄,第一次显露出了近乎绝望的哀伤,像一个身心俱疲的旅人面向永远无法抵达的终点,“不管发起公投的是谁、最终想得到什么,他们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主持人:特莱恩先生,我们非常感谢您愿意接受我们的电话访问。刚才您说的启动调查程序,是打算承认您的上司徐年女士确实蔑视GRC乃至整个公投体制吗?
特莱恩:我没有这样说过。
主持人:可是依照刚刚通过的公投,我们看到徐年女士和宋志雄先生的聊天中确实存在违背GRC员工精神的行为,比如她试图左右宋先生在友好城市公投中的选择,而且公开表示公投选择奥运会举办城市是……我引用一下徐女士的用词,这是非常“扯”的事情。
特莱恩:我必须要说,监察会决定调查她和宋先生,纯粹是为了评定她取消公投行为的合理和合法性。我们在此需要讨论的,并不是徐女士对GRC的态度。
主持人:可公众现在热议的正是这个。还是说,特莱恩先生目前作为代理执掌GRC的人,并不打算回应徐女士的这一系列行为?
特莱恩:我不认为徐女士在任职期间存在对GRC的不当行为或态度。事实上,我认为她非常尽职。
主持人:证据显示,她可是真实地向她的恋人抱怨过,GRC的公投非常“扯”。您认为监察会的人会完全无视这些公然挑衅GRC的聊天内容吗?
特莱恩:首先,那是她的健身教练,不是恋人;其次——喂,你干什么?!喂!我正在……
宋志雄:那个公投才扯吧?什么要决定我和她是否成为恋人,你们真的会为这种无聊的东西投票吗?你们看不出来吗?这就是他们对她的报复,那就是——喂,放开我!
主持人:宋先生?是宋先生吗?
特莱恩:……快点儿带走!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主持人:喂!宋先生,是您吗?您刚才提到的“他们”,指的是黑客组织“角马”吗?宋先生?我们非常希望邀请您参加今晚的访谈节目!宋先生,您在听吗?
宋志雄:放开我——
特莱恩:给我看好他!
主持人:宋先生,您在吗?我们非常希望他参加……
特莱恩:很抱歉,我必须结束采访了,非常抱歉。
“你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在那种节目上胡说,亏你想得出来!”
特萊恩重重地关上会议室的门。自他一把扯掉连接电视的数据线后,周遭的员工立刻识相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特莱恩除了在志雄进门时大喊了这一声外,也不再有任何愤怒的情绪,甚至脸色很快恢复了平静,就像那声呵斥完全是为了驱赶身旁这些人一般。
“我们只是怀疑黑客入侵,并没有完全确定,难道‘角马亲口向你承认了吗?”
“可是……”
“是否真是‘角马,需要GRC提请警方审理才能得出明确的结果。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在误导大众。”
他看着志雄,摇了摇头,径直坐在年年之前的位置上,而志雄则依旧靠在原本的墙角,自始至终都不曾落座。二人正好位于会议室的两端,却又正好相对。他们没有看向彼此,而是各自瞥向别处,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后果会怎样?”志雄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将双手环抱在胸前,“我问的是那个公投的结果,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投票,赞成我和她相爱,我们就必须相爱吗?”
“你人生中哪怕一次认真地看过公投的详情说明吗,宋先生?”特莱恩看向志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好一阵,突然冷笑起来,“那个公投,根本没有要求你们相爱或者不相爱。”
“可是,那个公投的内容不是……”志雄努力回忆了一番,或许是忍不住看了太多遍,他竟能完整背出公投的内容,“‘关于宋志雄先生是否应和徐年女士达成恋人关系的公投。”
“所有公投都必须使用GRC系统公审过的标准词汇生成,再修改为更容易为大众理解的说法。‘关于宋志雄先生是否应和徐年女士达成恋人关系的公投,如果把这句话拆解成系统内的语言,‘关于何事的公投是最常见的固定组合,你和徐年的名字都能在后台对应到公民信息,也属于标准词汇。除此之外,地点、物品、职位都必须对应唯一的标准词汇。”
“所以恋人关系指的是?”
“这个词在GRC后台对应的标准词汇,是‘存在长期同居事实的男女。这个词最早是因为一起特殊的离婚诉讼,由陪审团主要成员率先申请录入的。‘角马只是从海量的标准词汇里选择了这个词,用你看到的恋人关系来指代它。”看着志雄愈发着急的神情,特莱恩再次笑了笑,“所以,如果你问我那条公投通过的后果是什么,那就是不管你们是否相爱,都必须长期同居在一起。你应该高兴才对,据我所知,徐年可是住在市中心的顶层豪华公寓里,比你那个只有四十平方米的小单间强多了。不过,赚钱养家的事可能就要麻烦你了,毕竟她离丢掉这份工作也不远了。”
“为什么?”
“你可能真的还不理解,监察会的临时看护对我们这种职业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特莱恩环顾了一眼四周,不禁叹了一口气,“简单来说,她能顺利回到这里的概率已经很小了。”
“就因为发布了公投?”
“我提醒过她的,这样会妨害GRC的公正,但她不听呢。”特莱恩的脸上透着难以捉摸的得意,“她一心只想着……噢,她怎么说的来着,‘不想给宋先生添更多麻烦。”
“她……她是这样说的?”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按照公投结果和她达成恋人关系,也还是挺值的?”
“可是,我们……”志雄的双唇嚅动了许久,他有无数的问题,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问起。终于,他不再设想那些荒唐到极点的他和年年未来的处境,不让这一切发生,才是最终的目标,不是吗?一旦这样想,志雄心中便立刻浮现出那个明确无比、最重要的问题。
“难道你们真的会接受这样莫名其妙的公投吗?如果他们公投希望我死呢,公投希望世界末日呢,你们也会这样照着放上去吗?”
“这是一个完全合法合规的公投。我想,你今天应该已经从徐年那里聽到过这句话很多遍了。恕我直言,GRC遇到过更荒唐、更难以理解的内容,最好看的树、上帝是否是金发、防身的枪究竟应该放在床的哪一边,类似种种。”
“可我和年年的事,与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是吗?宋先生,你每天拿着手机看那些公投的时候,脑海中的声音不一样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特莱恩似乎非常满意志雄这副恼怒又无奈的样子,把胳膊放在会议桌上,双手交叉撑起下巴,完全是在静静地欣赏眼前这一幕,“GRC的职责不是评判一个公投看起来是否正常,就算有一天有人公投希望地球毁灭,只要上传的对象符合要求、内容符合标准,它就会被GRC认定为合法。但遗憾的是,据我所知,并没有机构和个人具有营造末日的资质。”
“可如果是‘角马呢?你们不是研究过吗,嵌入紧急事件的手法完全一模一样。”志雄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可以篡改天文中心公投的标题,可以在那个地震的公投上加进我和年年的公投,那么,他们同样可以发布更荒唐、更可怕的公投!难道你们也会跟着发布吗?我们也要跟着投票吗?他们要投票毁灭世界,我们也要照着把地球点燃吗?就算那个公投本身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们也要假装看不到吗?”
“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特莱恩的神情依旧沉静,完全没有被志雄一连串的反问扰动,只是稍稍侧开身子,将那张冷静到有些不自然的脸完全对准志雄,“宋先生,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如果有办法证明,这就是‘角马做的——”志雄完全站直了身体,在墙角的阴影中握紧了拳头,“如果我可以证明,年年就会没事吗?这个公投就可以取消吗?”
“理论上讲是这样。就像刚才我在新闻里说的那样,监察会调查徐年的原因是她执意提请取消公投,这涉及非常严重的职权滥用,因为在她采取行动时,这项公投依旧是合法合规的。但如果有明确的证据表明,这一切是黑客蓄意入侵,那她的行为就可以理解为正当的指挥防御,虽然也会面临一些审查,但还不至于真的怎么样。”特莱恩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脑海中回忆着什么,想了想后又继续说道,“不过,如果是‘角马的话,怎么可能留下入侵的证据呢?你可能不知道吧,之前他们篡改了那个建设天文中心的公投标题,当地GRC的负责人也企图紧急叫停,但就算明确知道是黑客所为,GRC依旧没有找到任何真正构成入侵的证据,甚至连黑客的名字都不知道。至于那个负责人……五年有期徒刑,到现在还在牢里呢,所以……”
“不,我可以证明。”志雄打断了特莱恩。必须做些什么,必须马上去做。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声音便在志雄的心底回荡,“我可以证明这一切是‘角马所为,我会向所有人证明。”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现在吗?”志雄说罢,一只手拉开会议室的大门,“当然是离开这里。”
“我说过,你现在最好待在这里。”
“不,你只能建议我待在这里。年年说过,你们没有留我的权利。”
主持人:你的意思是,你就是那个黑客“角马”?
宋志雄:没错。
主持人:宋先生,据我所知,你只是一个健身教练啊。调查你们社会背景的公投已经通过了,就结果来看,你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黑客呢,该不会是临时起意吧?
宋志雄:什么意思?
主持人:恕我直言,宋先生真的很喜欢徐年女士吧?你们的聊天内容在网络上已经有超过十四亿次的浏览和点击,很多人都认为你们绝对是互相有好感的。
宋志雄:这……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主持人:其实呢,我也听过一种说法。GRC对于维护公投的公正和权威极为看重,针对那些对公投系统有实际控制权的员工,监管通常极为严格,绝不容忍任何修改、删除和操控公投的行为。徐年女士好像就是为了尽快平息这个与你们有关的公投,触犯了GRC的大忌。你急着承认自己是那个“角马”,该不会是为了给她开罪吧?如果是这样,我还真应该为你们那个恋人关系的公投支持一票。
宋志雄:我承认自己是“角马”,只是为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不应该为此受到惩罚。
主持人:哦,这样啊……看来“角马”先生,真的很喜欢徐女士呢。可是,不知道黑客先生是否还记得,不久之前,也是在这档节目里,徐女士发表过一系列针对你的言论。当年那么多人支持你的善举,认为你拯救了数百万只野生动物,而徐女士却代表GRC将你的所作所为认定为严重的过错。
宋志雄:我……我记得。
主持人:说来真是巧呢,她如今面临刑拘的理由,和她当年斥责你的理由一样,都是妨碍公投体制的公正和公平。所以,如果你真的是“角马”,处心积虑地接近她,成为她的教练,时隔近一年再次入侵GRC系统拟造这个公投让她受罚,这才是更加合理的解释吧?
宋志雄:我一开始只是想设计一个自动投票的程序,在这个过程中意外发现了那个漏洞,但也从未想过真的用它来做些什么。第一次篡改公投的标题,是因为在论坛上看到一个动物学家的帖子,他发现了建造天文中心会带来的问题,并且一直倡导大家抵制这项计划,但帖子几乎无人问津。我想,或许应该让大家知道这一切,于是利用那个漏洞修改了标题。除了修改标题,我还将那个动物学家帖子里的内容粘貼进了公投的详情页。后来被GRC发现的那个空白文档“角马”不是我的名字,是动物的名字,是那个动物学家研究角马大迁徙的报告。我没想过要做什么,只想让大家知道这件事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徐女士在节目里说的那些,我不认为是挑衅,我的行为本身就是个错误,所以之后,我没有再用这个漏洞做过什么。
主持人:那这一次呢?
宋志雄:这一次……我只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会主动找到我,成为我的学员。她不知道我就是那个被她骂了无数遍的黑客,可我却知道,她就是徐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她,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奇怪的缘分,我一直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意。我想,或许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引起她的注意。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但请你们相信我,年年她对GRC、对自己的工作一直都非常负责任,是我贪心,是我的胡闹导致了这一切,和她真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主持人: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们依旧无法证明你就是“角马”,除非你能提供那个漏洞——
宋志雄:我可以证明,现在就可以证明我是“角马”,年年的行为完全是为了维护GRC系统。
主持人:你是说,现在?
宋志雄:是,现在。
主持人:那到底要如何证明呢?
宋志雄:等。
主持人:等?等什么?
宋志雄:等那个正确的时间。
年年靠在深褐色的麂皮沙发上,面前的电视荧幕里,是一同焦急等待的主持人和志雄。
装潢简单的休息室紧锁着大门,除却那张双人沙发,只有一台电视和一张矮小的日式茶几。茶几上的水杯里是姜色的红茶,挂在杯沿的茶包已经干瘪,尽管茶水凉透,却一口未饮。
“快了,就快了!”电视里的志雄一边喊着,一边焦急地盯着前方。他的双眼是那样浑浊,和平日里那个精力充沛的教练如此不一样。那是孤注一掷的表情,是倾尽所有的表情。
“志雄……”年年从沙发上站起来,强烈的不安令她本能地拿起放在茶杯旁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复古造型的时钟,纤细的秒钟正匀速滑向它在这一分钟的终点。
56,57,58,59……
下一秒,公投提醒的蜂鸣声响了起来,而且一阵接着一阵没有停歇。年年点开了不断出现在屏幕中央的通知,积蓄在心中的不安,也终于在那一刻彻底引爆。
她想也没想,拉开休息室的大门冲了出去。持续不断的蜂鸣声从走廊扩散到楼道,再到更远的地方,整个灯火不熄的城市,瞬间跌入了一场枪响炮鸣、烽烟不绝的战争。
关于宋志雄是角马的公投(剩余:2100h)
关于宋志雄是角马的公投(剩余:2100h)
关于宋志雄是角马的公投(剩余:2100h)
关于宋志雄是角马的公投(剩余:2100h)
等2100项公投
“这样就可以了,对吗?!”志雄拉着主持人,激动地喊道。
偌大的演播厅内早已被嘈杂的蜂鸣声覆盖,他只能扯着嗓子,更大声地喊:“年年会没事的,是这样吗?!”
坐在志雄身旁的主持人早已愣在原地,一句话也接不上来。可越是这样,志雄反而更加激动,他急迫地想知道结果,一刻也等不下去。
“那个……”主持人的额头冒出了冷汗,茫然地看向直播室的镜头,准确地说,应该是镜头之外那些同样错愕不已的人,“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证明了,我就是‘角马。”
“可是,这都是……”主持人战战兢兢地看着志雄,想解释却欲言又止,转而站起来朝着镜头外攒动的人群喊道,“喂!喂,现在这个情况要怎么办啊?!你们倒是说话啊!徐年,徐年呢?”
演播厅内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着,无人应答。
“喂!”志雄大声喊道,主持人突然的站立在他眼中成了某种“临阵脱逃”的信号,“年年,年年她怎么了?”
下一秒,他也站了起来,扑向主持人,烧红的双眼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
主持人的喉咙几乎被志雄勒在手中,他哆嗦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难以分辨的音节,“放……放……开我!”
“你们把她怎么了?”
“她……她没事……放开……”
“我都告诉你们了!我才是‘角马,我就是‘角马!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志雄正欲问下去,演播厅的大门却突然被推开,年年和特莱恩一同出现。他们身后,是一排穿着防爆服、持枪对着志雄的警察。
“放开他!”年年大声说道,“你要找的是我。”
“年、年年……”志雄扭过头,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瞬间松开了勒住主持人的手。下一瞬间,泪水从志雄的眼角渗了出来,他的整张脸都止不住地抽搐着,连话都不能说清楚,“是你……你怎么会……”
“我一直都在这儿,从离开GRC大楼开始,我就一直待在演播厅隔壁的休息室里。”年年小心地走上前,“志雄,结束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不!不是这样!”
“监察会没有真的拘禁徐女士,这也不是真的在直播节目。”特莱恩一边解释着,一边示意身后的警察开始行动。他们缓缓靠近只剩志雄一人的演播台,刺眼的射灯打在他狰狞扭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上。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抓到你,‘角马。”
年年:其实,我们很早就锁定了你的身份,因为我们能找到的,唯一一条疑似黑客的线索,就是那条修改标题的代码是通过健身房的网络接入GRC中心的。你学的计算机,大学时搞过编程项目,甚至还改造了公寓的人工智能……确实如你所说,你不再犯案了。
志雄:所以,就算我已经不再犯了,你们也不放过我。
年年:因为被你坑害入狱的,是我父亲最爱的学生,是父亲花近十年时间培养的接班人,也是我秘密交往了五年的爱人,是我的未婚夫,因为你……因为你篡改标题的行为,他被彻底毁掉了。
志雄:就是为了这个?
年年:是,没错。我接近你最初的目的,其实只是想找到你是“角马”的证据,但我……我也没想到,你的生活那样简单,我根本一无所获。根据网络犯罪的审讯协定,再过不到一个月,就算我们抓到你,也无法给你定罪,所以我才想出了这个办法。那条我们达成恋人关系的公投,从一开始就不是黑客入侵的结果,它是特莱恩模仿你的手法发布的公投。
志雄:你们为了抓到我,做了这么荒唐的事。
年年:我向父亲承诺会确保这条公投最后绝对不会真的达成任何结果,并且,如果最终不能赖到你的头上,我就必须主动承担这一切。
志雄:所以才有了后来那些……
年年:对,才有了那些压根儿没有出现在你手机上的公投,才有了我被带走、特莱恩当着你的面在节目上胡言乱语、主持人的邀请,这一切逼得你必须当面承认你就是“角马”。
志雄:呵呵,你们,计划得很周详嘛。
年年:在觉察到你对我有好感后,特莱恩就改变了计划,为了让你亲口承认这些,我们设计了很久。
志雄:刚刚……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年年:电视节目没有真的播出,那是主持人配合我们演的戏而已。但你说的那些话,都会被记录下来当作证词,从始至终,我们只希望你交出漏洞,希望你认罪而已……你甚至不会被警察带走,你会被交给我父亲,只要你配合调查,或许下场也不会太惨。可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志雄:你说的,是那些新的公投?
年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刚才对主持人说的都是真的,你从未用那个漏洞做过真正的坏事。不管你相不相信,有些话我还是必须要亲口告诉你。我曾经告诉过父亲,你根本就不是那种追名逐利的黑客,我也曾经怀疑过,我们这样做,是不是真的正义。我时常觉得,我们在费尽心思把一个好人变成坏人。
志雄:呵,好人已经是坏人了,你现在觉得正义吗?
年年:我不知道,我依旧不知道。我从小到大唯一坚信的便是GRC是神圣的,它不能存在漏洞,它不能是错的。
志雄:可它就是错的。
年年:它不是!
志雄:我们为什么投票?年年,你看到过那些偶尔在街头举着牌子高喊的人吗?“我们究竟在为谁投票?”牌子上都写着这样的话。
年年:我……从没见过。
志雄:你撒谎!
年年:你不明白,不管是对是错,我只能选择捍卫它,因为那是我们仅有的东西。就像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必须亲自把你……把你……
志雄:如果这个你们仅有的东西,也被摧毁了呢?
年年:你发起的那两千多项公投是无法摧毁GRC的,总部此刻已经在紧急重启系统了。你的行为虽然是为了救我,但依旧是不可原谅的。志雄,请你务必配合他们,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免除不必要的刑罚,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
志雄:不,你们不可能重启系统,这两千多项公投,都是合法合规的公投,没有人有权利删除它们。重启系统,其他所有公投都会作废,人们是不会同意的,至少那些有希望举办奥运会的城市就不会同意……你来找我,只是想让我交出那个漏洞。
年年:我拜托你,只有这样,才可以挽救GRC。
志雄:真可惜啊,年年,你有过这样的机会的,只是现在,你已经把好人变成坏人了,坏人只能再变成疯子。
年年:你到底想做什么?
志雄:问问你自己,我们究竟在为谁投票。年年,我们究竟在为谁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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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458792条公投
10月16日12时29分 今日公投
因技术原因,GRC系统将无限期关停,感谢您的支持。
GRC强烈谴责传播系统漏洞和恶意攻击公用网络的行为。维护GRC公投体制,维护全民参政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责任编辑:汪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