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

2023-05-30 05:23:44荆歌
滇池 2023年1期
关键词:红珊瑚蜜蜡黄花梨

荆歌

虎之魂魄

其实老外是不分琥珀和蜜蜡的,一概称为琥珀,无论是英语还是西班牙语,都没有“蜜蜡”这一说。这是对的,什么千年琥珀万年蜜蜡,这种说法显然是不靠谱的,无非都是松脂的化石而已,而且石化的时间都远不止千年万年。咱们玩琥珀蜜蜡是以透明和不透明来定义琥珀蜜蜡,透的为琥珀,不透的是蜜蜡。不过蜜蜡这个名字,倒确实是个好名字,在琥珀中,其实具有蜡质的那一类看上去更有意味,如蜜似蜡,醇厚的样子。

人类利用琥珀,历史可谓悠久。出土证明汉代肯定是已经有了。而我在维也纳历史博物馆里则看到两个史前的琥珀环,和咱们红山、齐家的玉环形制仿佛。而我本人则买到过一串辽代的琥珀珠串,那种老旧沧桑,看上去就像大型动物粗粝的皮肤。

现在中国人玩琥珀蜜蜡,大致是这几类:一是中原文化的明清雕刻件,传世量比较少,雕工好的就更少,因此昂贵。顺便要说的是,汉代以前的那些高古琥珀,从经济价值看,并不见得高。我一直认为,在生产力相对低下的年代,珍贵的东西它的硬度一定是很高的。只有硬,才有加工的难度,才是高成本产品。比如玛瑙、水晶、玉,这些精致的作品,可能一位工匠要付出穷其一生的时间和精力,当然平头百姓不能拥有。琥珀硬度太低,自然不能达到美玉的档次。另外出土的琥珀,松脆得几乎不能把玩了,所具备的,只有文物价值了。在玩家看来,最高端的就是藏蜡,也就是西藏地区流传使用的那些有几百上千年历史的东西。它们常常蜡质浓酽,尤其是呈鸡油黄色的,看上去很是甜蜜。而且它们的形状也通常质朴厚重,有美丽的表面风化和自然磨损的孔道。说藏蜡是为了区别于西亚古代广泛使用的琥珀币。西亚和欧洲,有以琥珀作为货币的历史,一个个圆圆的、扁扁的,就像咱们的钱串,或者碎银。许多琥珀币和藏蜡,对普通人来说其实也不好区分。事实上当然是不同,此处不赘。可是青藏高原,并不出产琥珀,而藏传佛教把琥珀定为“佛家七宝”普遍使用,它的来源也就与西亚和欧洲的琥珀自然不难混淆了。

以上说的都是老琥珀,也就是说,是指那些在很多年前就被人加工利用了的东西。其实今天对琥珀蜜蜡的追逐,才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它的生成起码都要上亿年,是有限的不可再生的资源,加上它的玲珑剔透美艳轻盈,受到欢迎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是为什么许多人只玩老琥珀,那是因为在利益的驱动下,造假已经登峰造极了。如果没有相当的经验,如果没有专业的途径,想要买到一件纯粹的琥珀或者蜜蜡,可能性非常之小。尽管老琥珀其实也有造假,不,确切地说并非故意造假,而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用赛璐璐作为琥珀的替代品了。而烤色优化也实在不是只今天才有。但是相对来说,老东西还是要靠谱得多。今天的所谓“优化”,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骇人听闻的!你花了大钱,买到的琥珀,也许只是一块塑料!当然运气好一点,那就是所谓的“二代蜜蜡”,也就是用琥珀碎料加上一些现代化工原料合成的。地摊上还出现了几十元买一大堆的“原矿”琥珀,买回家还可以自己磨制。这样的琥珀,知道了真相以后,你还会玩吗?

我玩的琥珀蜜蜡,通常都是在行家手上买。在世界各地闲逛,看到老琥珀,只要价格不离谱,也总是收而藏之。年初在昆明古玩市场,淘到几颗老的琥珀纽扣,正圆的珠子,镶了好看的白银,冰裂纹自然而深入,真是悦目。上月在布达佩斯一家古玩店里,遇见一块琥珀挂件,落落大方,甚至有些霸气!看它的包浆和表面磨损,应该是一件有年纪的东西。店员却说它是新的。于是买下。回酒店用放大镜看,看到了银钩上那颗五星里面,竟是镰刀斧头的图案,是苏联时期的东西无疑了。用沪上玩家沈嘉禄的话来说,这是一件“红色收藏”。

当然新東西也不是不能玩,关键要挑选未经优化烤色的琥珀,不要“二代蜜蜡”,更不要塑料。我在西班牙认识了一位朋友达尼,他是个琥珀工艺师,他设计的琥珀饰品,有着独到的审美。而所采用的原料,都是从波兰买过来的,决不做任何的优化。他的理念是,没有必要“优化”,天然的琥珀就是有天然的美,设计师所要做的,就是好好利用它,彰显其美。而所谓的毛病,也就是瑕疵,那是可以通过巧妙的设计去除的,这也是设计的乐趣所在,也是最考验设计师才华和能力的。我喜欢达尼设计制作的东西,几乎每一件,都是得体的、恰如其分的,而且是有个体风貌的。因此每次去他工作室玩,都会控制不了手贱,买下几件。

你的名字叫红

我在欧洲到处闲逛,古玩店、跳蚤市场,还有一些拍卖会,总体觉得欧洲的文物杂项好像普遍没有中国的贵,即使偶见中国古董,好像比国内还要便宜。唯独稍有档次的红珊瑚,价格都高得惊人。比如中国明清时期的发簪,簪头是粉红珊瑚简单雕了龙或凤的,若在中国国内,最多也就是几百上千,但是在马德里的一家古玩店,这样的东西,只是一个簪头,却要价1000欧元。老外是认真的,他们通常不会乱开价,可见他是真觉得此物值这个钱。我就纳闷,喜欢红,似乎是中国人的传统,红红火火喜气洋洋,老外不是连婚礼都爱一身素白吗!为什么这种红色的有机宝石会得到他们如此重视呢?

其实地中海出产的沙丁珊瑚,品质是远不及日本海和台湾海峡的。日本海的阿卡红,有的深红如牛血,密度高,有瓷器一样的光亮,像红宝石一样纯净艳丽,甚至比起红宝石,更有一种凝重的浓艳之美。老玩家把它的红作了好多比喻,什么牛血红、鸽血红、辣椒红、蜡烛红,还有人说什么姨妈红的,无非都是想生动描述出它与众不同的红色。MOMO级的则粉得柔和靓丽,艳若桃花,中国古称“孩儿面”,就是说它的细腻光亮和粉嫩。当然也有人说它是桃花一般的粉红。在台湾和大陆市场,如果买到的是地中海沙丁红珊瑚,那就是眼力不济被以次充好了一把。沙丁有时候和阿卡几乎难分彼此,区别就在于日本台湾的红珊瑚更多白芯。有白芯不是瑕疵吗?但它瓷实细密,质坚色美,非同一物也!就像再好的俄罗斯白玉,也不能获得和田籽料的地位。其中道理,不是三言两语所能道明。

物以稀为贵,一定是这样的。但是,稀罕物还得漂亮,得与人类或者说某些民族的审美相契合。红珊瑚的漂亮自不待言,它生长的不易,使人寿显得渺小。首先是生长环境,常在深海,百年都未见得能长一寸。珊瑚枝布满了白芯虫孔,可取之材不多,珠宝级的部分更是少之又少了。

红珊瑚造假古已有之,将海竹染红是杀伤力最强的,因为两者都有相似的纹路。所不同者,海竹的纹理不像红珊瑚那么细密隐约若指纹。以颜色论,染色的当然呆滞,没有真正的红珊瑚鲜活亮丽。但是若非有专业的眼光,辨别起来也绝非易事啊!

红珊瑚不只是女人的饰物,虽然它较多地被加工成项链、手链、戒指、耳饰,据说宋美龄还用它做纽扣。红珊瑚雕件自明清以来一直都是摆设珍玩,清宫还会将造型优美的红珊瑚枝做成宝石盆景置之案头。藏传佛教把它视为佛家七宝之一,与青金石、绿松石、砗磲、蜜蜡等组合搭配,呈现出五光十色的高原气象。

我曾在伊斯坦布尔的一家古玩店看到两件红珊瑚仕女雕件,一件阿卡,一件MOMO,不是地中海沙丁,都是中国清代的旧物,她们是怎么来到遥远而美丽的伊斯坦布尔,里面恐怕有永远无解的故事。因为开价太高,没舍得掏钱买。没想到大胡子老板看见我手上盘玩的一枚核雕,竟主动提出以桃红珊瑚仕女交换。核雕雕的是萧何月下追韩信,人物和马都细致入微,这个老外有眼光的。但是我要换他的阿卡红,他却死活不肯,只肯以粉红的MOMO仕女相易。最后,我要把与核雕串在一起的一个明清小玉圈解下来,他又坚决不答应。莫非他看中的其实不是核雕,而是这个又润又白的玉圈儿?

在欧洲,则极少遇见中国雕件,更多的是他们过去制作的红珊瑚饰品,胸针、项链、耳坠等等。那无疑都是沙丁珊瑚,但是他们丝毫不因此而愿意贱卖。也许在他们的概念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地中海和日本海之分,只要是深海珊瑚,只要质密如瓷,只要红得鲜艳热烈,就是珍贵的有机宝石,就应该是价格昂贵的。

刚才已经说过,红珊瑚的造假古已有之,于今尤烈,但凡值点钱的,无不有假。不说商店里的红珊瑚所从何来,到底是根正苗红还是科技红,究竟是阿卡红还是沙丁红,就是藏民身上戴的,也未必都是真的红珊瑚,染色的、塑料的,肯定远远多于纯正的吧!其实欧洲也是,我经常在街头或地铁上看到洋婆子脖子上挂着很夸张的红珊瑚,其实都是染色。真的红珊瑚,不管是艳若桃花还是深红如血,你常常躲藏在哪里?你红得就像西天的晚霞,是否只是一道迷人的幻影?

越黄越贵

写下这个标题,我首先想到的是黄花梨,这种木头,早已经比黄金还贵了。其实黄花梨和紫檀、红酸枝、金丝楠木等在古代就是昂贵木料,明清时期为宫廷大量使用。到了今天,海南黄花梨则绝对是木料里的头牌花旦,知名度高到几乎妇孺皆知。我曾在书法家华人德家里看到一块黄花梨木头,没有任何雕工,只是一块方方的,打磨得光溜溜,是喜欢他书法的朋友送给他的。华人德用它来当枕头,放在罗汉床上。我说你是枕着一个黄金枕啊,要做黄金梦啊!

作家海岩据说绰号就叫“海黄花”,有钱的时候拼命買,缺钱的时候就变卖,这不是比黄金还要硬的硬通货嘛!我的一个朋友也是个黄花梨发烧友,公司仓库里早年就屯了很多料,还去民间四处收罗黄花梨老家具。做工精良的明式家具当然收不到,不过也就是冲着木料去,像样点的桌椅板凳,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留着,否则就干脆拆得七零八落捆起来入库,或者老料新工,重新做成家具。反正不管怎样折腾,都是大赚了,这种木头的行情一路看涨,和人民币奔跑的方向相反,各自马蹄得得,绝尘而去。搞得公司的保安也垂涎欲滴,终于忍不住来了个监守自盗,悄悄扛了一根回去。结果闹得既报警又上报纸,金额巨大的盗窃案啊!

黄花梨好在哪里,当然一个是质地紧密、木纹漂亮,更重要的是生长特别缓慢,是绝对的稀缺资源。如果像韭菜一样割了就长,又怎么能这么值钱!明清两朝,宫廷里喜欢用它做家具,各路达官贵人,府上也以有黄花梨家具为荣。王世襄的明清家具书一出,藏品最后又收归上海博物馆,人民群众也都知道了黄花梨,买不起黄花梨家具,就弄串珠子腕上戴着,也算奔了小康。

黄花梨其实名堂挺多,海南有,越南有,过去有,现在也有。心脏器官都能在实验室里造出来,栽树又有什么难!在我看来,世间是有很多树长得很像黄花梨,它们在海南、越南之外的地方郁郁葱葱,就像外星人一定是在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繁衍生息呢!外星人咱们还没办法跟他们见面,类黄花梨却总有人发现,取来鱼目混珠,赚钱没商量。

第二想到的黄,就是田黄。玩印章的、刻印章的人都知道它,一两田黄十两金,以斤两计,田黄肯定比黄花梨还要贵很多。这东西以前就贵,好像是吴昌硕说的,他就不爱在田黄上篆刻,因为几乎所有的田黄印,最后都是“侏儒印”,原因是凡是得到田黄印章的人,大抵都会把上头别人的名字磨去,再刻上自己的名字。一次次磨,一次次刻,一次次转手,印章就越来越矮了。

贵的都是稀缺资源,田黄自然也不例外。寿山石里,就数它贵,是因为现在不管哪个田里都摸不到这宝贝了。软糯温润,黄如蒸栗,有独特的萝卜纹。当年末代皇帝溥仪逃命,身上就揣着田黄三连印,此套印两方一圆,彼此链连,是整块硕大田黄雕成。那是清高宗乾隆皇帝当太上皇时雕刻的,到了溥仪手上,已不代表权力,而只是值钱东西,真正价值连城的宝贝。最后溥仪把它掏出来贿赂苏联红军,以求活命,人家竟然还不要!那个不识货的家伙要是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宝贝,一定会悔断肠子。

古人因为珍爱田黄,舍不得大刀阔斧的雕刻,于是创出了“薄意”,也就是尽量不剔除太多,只是极薄极薄的浮雕,做表面文章,而不忍伤及内里。

就像许多人都幻想坐一把黄花梨交椅,做田黄梦的人肯定不在少数。我有好几个玩印章的朋友,都声称自己拥有田黄。但他们彼此,却都认为别人是在做梦,只有自己的田黄才是真正的田黄。

其实天下长得像田黄的石头多的是,不是有的地方早就宣布他们那里也出产田黄吗!山里挖出来的黄,还叫田黄吗?人家田黄就是水田里的宝贝,上田中田下田还都不一样,怎么你那山旮旯里也出田黄呢?曾有个哥们,为人特好,特大方,有天见面高兴了,硬要把他戴着的一条田黄原石手串送我。谢绝再三,他才收了回去。我不能欠他那么大情呀,无权无色,拿什么来回报?

第三要说的黄,是翻黄。这个比较冷僻,不像黄花梨和田黄那么深入人心。许多书上、拍卖图录上,都把翻黄写成“翻簧”。虽然翻黄确实是竹子,好像有竹字头也是天经地义。但是此处的黄,就是黄色的黄,而不是弹簧的簧或者“独坐幽篁里”的篁。许多时候确实看上去对的反倒是错的,就像成语明日黄花,就是常有人看它不顺眼,要改作“昨日黄花”,说是明天还没到,你咋晓得花红花黄?那是看上去有理而其实大谬矣!“明日”说的是第二日,又不是明天。

竹子有竹青和竹黄之分,皮是青,内里是黄。把竹子的内里翻过来,就是翻黄。这是一种中国特有的工艺,是要利用竹子另一面的独特肌理和颜色,让你看到竹青之外的另外的美。翻黄可以做成很多工艺品,团扇、文具盒、纸镇、香筒,等等。在翻黄上施以雕刻,或者烙画,其效果完全不同于其他竹刻。留青、透雕、浅刻、浮雕、薄地阳文、陷地,都是在竹子的正面做文章。如果竹青是阳,那么竹黄就是阴,它是竹子曾经的黑暗,是竹子的秘密和竹子的心事。翻黄让我们看到了本来看不到的风景,一行大自然隐秘的诗句。

本来还想说黄金,但是觉得黄金并不好说。黄金当然是值钱的,它本身就是钱。但是它的值钱,更多的又是世俗意义上的。如果局限在文物收藏这个范畴来说它,就会比较复杂。比方说,夏商周三代的青铜器,其价值那是黄金远不能比的。还有宣德铜炉,炼铜的时候那风磨铜里掺了黄金,铸出来的炉子却大抵比黄金更贵。黄金是一种特别神秘的东西,它既是最贵的,又常常被其他贵重品超越。但这依然不能撼动它尊贵的地位,它似乎是标杆,是尺度,是古往今来世间一切物品贵贱优劣的评判员。

黑白两道

我收藏过一些北方夏家店文化期的珠饰,管珠、扁珠、双孔珠都有。有白色的,俗称鸡骨白,就是玉珠在地下钙化后的样子。它原来是什么颜色,可能已经无从知晓了,因为它已经从里到外彻底钙化为白色了。这种珠、管也有黑色的,那是煤晶。煤晶又称煤精,硬度低于玉石,明清以降它成为印材的一种,因为刻得动,石性也温和。煤晶和煤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它只是一种黑色的石头。在夏家店文化期的珠子里头,这黑白两色珠子往往被加工成一样的形状,既有清一色的白,又有清一色的黑,也有黑白珠子间隔编在一起的。那些双孔扁珠,黑白相间,看上去有点像蛇或蜈蚣。很多年前我收到一条宽度达到1.1厘米的,没敢往脖子里套,就一直束之高阁。

黑色珠宝里,黑曜石是我近年才听说的东西。大概是五年前,上海的朋友寄过来一个手串,说是绳子断了,还缺了一颗珠子,让我帮他补起来。我打开一看,是一些银制的珠子,其他珠子,则是黑玻璃一样。我就觉得奇怪,这位朋友是个CEO,超级时尚人士,怎么玩这个?他反唇相讥:这个你奥特了吧,这是克罗星,不比你手上那些珠子便宜的。于是我开始关注起黑曜石,也就是那黑玻璃一样的石头。原来它在很早的时候就被人视若珍宝了,尤其是西方人。果然后来,我在欧洲的许多古董店发现了它们的踪迹。有一串十八世纪的手串,就是用金子将一颗颗黑曜石串起来。石头虽小,却加工成钻石的形状,看上去黑得发亮,黑里闪着耀眼的白光。出于好奇我将它买下,后来一位美女说黑曜石是她的幸运石,便转让了给她。

就像一个人,素不相识的时候,当然咫尺天涯;但是一旦认识了,就总是能够不期而遇。自从知道了黑曜石,我就频频与它相遇。一个古董级的香奈儿挂件,半个括弧是细小的天然珍珠镶成,而另一半括弧,是以同样细小的黑曜石镶嵌起来的。依然是每一颗都切割成钻石的形状,黑得浓重,却熠熠生辉。

和田玉也有黑色的,那就是墨玉。我要说一说和田玉里面的“青花”,这个青花,跟瓷器没关系,不是瓷器上的苏麻离青,而是指一种黑白共生的玉。墨玉和白玉混在一起,是白的赢了呢,还是黑的胜出?顺便说一下我长期以来的困惑,有一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不是我黑的近了赤然后让它变得像我一样黑?或者我是红的我近了墨却让它随了我的颜色,为什么不?墨玉和白玉混杂,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灰不溜秋星星点点,那就不是好料。好的青花料,应该黑是黑白是白,黑白分明,黑的很黑白的很白。如果是这样的料,那是比纯白的籽料更加珍贵。玉雕大师杨曦就有一件作品,名叫“相见欢”,雕的是在苏州老房子顶上耳鬓厮磨轻声呢喃的一对鸽子。自然鸽子很白,老屋顶很黑。这样黑白分明的好料,给玉雕师进行巧雕施展技艺以极好的舞台。

白玉之外,有一种东西叫砗磲。其实它也就是海里的一种贝类,只是个头大,样貌一层层一道道的纹路就像古代的车辙。因为它质地坚密,就像石头,所以古人又给车渠加了石字偏旁。砗磲生活于深海,得之不易。佛家七宝里有它,据说它是世界上最白的宝石。我是很喜欢砗磲的,当然是那些很古老的砗磲制品。曾经在曼谷买到过一大堆砗磲珠子,都是一两千年前的东西,苍老里泛着白,那就是苍白是不是?

成都有美女送我两根砗磲长管,那是古羌族的遗物。高古珠子最难的难题就是打孔,因为原始工具实在太原始。所以越老的珠子,当然是指坚硬的材质,越老,珠子越扁,因为打孔难。如果是孔对孔直径稍大一点,洞就要对打,能不能打准,是不是确保不打歪,两头往中间打,结果能不能合龙,能不能胜利会师相见欢,还真不好说。所以这对古老的砗磲管,实在是宝贝!

藏地砗磲饰品是最多的,我在德格淘到一片,瓷密有光,自然磨损非常漂亮,只是不知道它的用途。状若纽扣,卻只有中间一孔。后来才知道,它原来是转经筒上的一个垫片。无数次的旋转摩擦,造就了它今天的形状,光亮、油润、细密、神秘,它浸透了念诵经文的分分秒秒,它伴随着虔诚的清晨日暮,在铺满冰雪和晚霞的荒凉长路转啊转,磨啊磨,它的白色质地上,最终磨出了金黄的纹路,一如雪山半腰的一道灵光。

珍珠是白色的吗?好像也有粉色的,还有黑珍珠。当然是白色的居多。人老珠黄不值钱,这句俗话,很无情地把珍珠拖进来,陪绑可悲的人生,珍珠何其无辜啊!从前珍珠值钱,因为它少,天然生长的,要取到滚圆的珠子是多么不容易啊!现在谁还会把珍珠太当回事呢?你去一些珍珠养殖基地看看,就会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话:珍珠如土金如铁。因为有“人老珠黄”这个成语,玩老珠子的一般都不会染指老珍珠吧?珍珠何其冤,珍珠何其怨!这是为什么?

再说几句白玉作为本文结尾吧。一般人都觉得玉是白的好,好像看美女,一白遮百丑。动不动就要羊脂白。其实真正玩玉的行家,更追求玉的密度和油润度。为什么白玉的最高境界是羊脂白,而不是石灰白,或者雪白?白墙和白雪肯定比羊脂更白呀!羊脂是羊的脂肪,那软软糯糯的一坨油,油,你明白了吧,它是油润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你听说过这句话没有:十白九松!说的是大部分很白的玉,它们的质地往往不够紧密,所以油性不足,也不是好玉。

你的眼睛

“蜻蜓眼”这个名字,我想应该是和“天珠”“天铁”“药师”“南红”等一样,都是咱们现在的人起的名字吧,而且多半是台湾同胞想出来的。它们本来可能并不叫这个名字,比如天铁,它原来的名字是什么?音译过来就是“托甲”。天珠呢,则是“瑟瑟”,南红则古名“赤琼”。

蜻蜓眼是一种琉璃珠,琉璃也可以说是玻璃,但和今天的玻璃不是一回事,也不同于明清时期的“料”。虽然都是广义的玻璃,但是高古时候的琉璃,它是一种低温玻璃,化学成分也大不一样的。琉璃的出现非常早,不了解相关知识的人是会大为惊愕的,难道几千年前就有玻璃了?没错,古埃及的玻璃可能有五千年到七千年的历史了。那种还带有很多陶的性质的玻璃,今天学界和藏界叫它费昂斯,它在中国西周是非常时尚流行的饰品。

蜻蜓眼和费昂斯不同,它出现得肯定要晚一些。它是有图案的一种珠子,图案当然是以“眼”为主。有单眼,也有双眼、三眼乃至更多眼。还有眼中眼,还有所谓“角眼”,亦即眼珠凸在外面的。质地也不一样,有陶胎蜻蜓眼和玻璃胎蜻蜓眼之分。若从市场价格论,玻璃胎蜻蜓眼要贵很多,想来是因为工艺较之陶胎的要先进一些,质地也紧密很多,漂亮程度也是玻璃胎高。所以卖售蜻蜓眼的都会给你一张打灯的图片,灯光从侧面打在这古老的珠子上,它呈现出来的透明的蓝色,确实像宝石一样高贵美丽。

蜻蜓眼也和所有的琉璃珠一样,最早都是舶来品,所有的玻璃最早都是舶来品,即使是现代概念的玻璃工艺,也是舶来的。但是据说,西周以后,包括西周,中国就有了自己的琉璃珠,也有了自己的蜻蜓眼。但是,直到今天,谁又能明确区分,哪些珠子是中国的,哪些又是西亚、中东过来的?古代的贸易,珠子是很重要的一路,可以交换一切货物,珍贵如香料、黄金,乃至奴隶。直到十五世纪,这种交易更显活跃。威尼斯人制作了许多五彩缤纷的琉璃珠,去非洲换取他们想要的。

古丝绸之路的商业流动是很繁荣的,游牧部落很容易随身携带这样的珍宝,各种珠子在这条通道上来来往往,因而非常广大的范围内,珠子的地域特征并不是那么的明显和明确。蜻蜓眼也是这样。虽然说,楚国的蜻蜓眼已经珍贵到价值连城,所谓“随侯珠”,指的就是此物,与和氏璧并为绝代双骄。在当时,如果有这样的一颗珠子,可以换来想要的任何东西,田地、美女,房子当然也不成问题!今天一些博物馆所藏楚珠,也许确实是有一些是国产的,但是,更多的珠子,和波斯的、和拜占庭帝国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在马德里的一家古玩店,买到过一串古珠,其中有十来颗蜻蜓眼,尤其是那颗角眼珠,我真的看不出它到底是楚珠还是拜占庭的珠子。古董店老板确定它是拜占庭时期的。因为看出来我非常想要,所以他开出了很高的价。别以为老外傻,做生意一样精明的。我砍不下价,就只能假装离去。但他并没有如我所期待的那样把我叫住。等我一夜难受,第二天再去他店里的时候,他居然喊出了比昨天高出很多的价。他这样做,如果是在中国,可能会招来拳脚。但我哪里敢对他动手,连骂他都觉得力不从心,因为我的西班牙语实在不够用来吵架。后来因为对这串珠子不能割舍,所以只能掏钱买了。

我想耶路撒冷应该有拜占庭帝国的珠子,但是去那里左寻右觅,竟未见其踪影。倒是在特拉维夫雅法古城,看见了几家像样的古董店,然而也没有蜻蜓眼。只淘到一颗红玉瓍蚀花羊眼板珠,聊胜于无,过了一把淘珠小瘾。

羊眼珠肯定是外国珠子,藏区那些珠子,和天珠、药师一样,也都是舶来品,印度和两河流域过来的,但是这些珠子也在中国住下来了,并没有被排斥。

玩珠子的玩到最高级别,就是西周玛瑙珠、齐国水晶珠和楚国蜻蜓眼了,当然也有很多人珍视辽珠,认为它的材质和工艺是登峰造极的。蜻蜓眼在远古时候应该是加工工艺非常困难的东西,它不仅技术上难度高,还因为其中蕴含着审美和世界观的大内容大境界。因为易碎,上面的眼睛也容易脱落,硬度和坚固程度远不能和西周玛瑙珠、齐国水晶珠、天珠(镶蚀玛瑙)、药师(一线缠丝玛瑙)相提并论,所以好品相、图案特别的蜻蜓眼珠,不要说价格昂贵,要遇见它都很不容易呢!

今天要来生产制造这样的珠子,当然是太容易了!即使是清代的琉璃珠,也完全呈现出了现代工艺风范。因此造假既容易又难。容易的是,完全可以做到要什么有什么,难的是,现代技术毕竟不是古老的工艺,材料、工具尚可以替代模仿,但心思和情怀,就差之千里了。更难的是时光之手,它不会轻易向你伸过来,它抚摸搓揉一件东西,达到的效果和气息,那是短时间无法复制的。

对蜻蜓眼的迷恋,有点非同寻常,它和其他古珠不同,它是隐秘的、脆弱得叫人心疼的,它不像其他珠子,可以心安理得地戴在手上,它是要珍藏起来的,在灯下欣赏的时候,唯恐呼出来的气太重,它就会化了,或者像一片羽毛那樣飞走了。它是一只远古的蜻蜓,有着透明的时光的薄翼。它是幽深的历史深处的眼睛,你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看过了几千年的云水,包括你的惊诧,都已经不足为奇。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看到新闻说,有个英国人捡到了一个“瓶盖”,其实是1500年前的黄金吊坠,上有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的头像。

这是白捡,不叫“捡漏”。捡漏是古玩行的一个专用术语,意思是花很少的钱买到了很贵的东西。更精确的表述是:所花的钱,和它的实际价值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的。而他的反义词,则是“打眼”和“吃药”。

捡漏当然要靠运气,但是如果没有眼力,没有充足的知识储备,恐怕很难遇到好事。

有一种捡漏,是因为卖家见识短,好东西在手上而不自知。比如黄金吊坠,有可能就当瓶盖买了。那就是漏了。小漏还可以自我调节,大漏则可能伤心,可能要了命。而且古玩这个江湖很有意思,你吃了药,漏了东西,没有人会同情你,反倒是鄙视瞧不起。所以往往都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尤其是江湖上有一定地位的人,打眼吃药或者漏了东西,会毁一世英名。

而捡到漏,则是一件无上荣耀的事,不仅赚到了,利于身心健康,而且会给自己的元气和名气加分。和升了官娶了美艳老婆一样的光宗耀祖。

我有个哥们,地摊上几百元淘到个紫砂小玩意,仿生的,塑的是瓜果。只是觉得好看,所以买了。后来送朋友,朋友也没要,嫌它不值钱。谁知是大名鼎鼎陈鸣远的作品,落款是真的,不是托款。上拍几十万落槌,买家还觉得是捡了漏。

多年前传得沸沸扬扬的大漏,是一枚乾隆南红印章,那时候西泠1.8萬元成交的,后来保利拍了380万。

其实每个玩古的人,都有捡漏的经历,虽然打眼吃药的惨痛记忆要比“吃仙丹”多得多。关键是多大的漏,更关键的是,到底是不是漏。是不是漏,往往自己说了不算,那些国宝帮,天天都在“捡漏”,自我陶醉,其实不是漏,而是毒药。市场检验是很重要的,你认为便宜买到了东西,得很贵卖出去才算。我淘到过一个火柴盒大小的清代官帽耳铜炉,两千元买的,让许多人眼馋。自己喜欢,所以一直没卖。后来有人转辗托人来求购,出价三万,我还是不舍。又后来,他出了五万,实在抵挡不住诱惑,竟然出了!至今后悔不已啊!

还有一种捡漏,就是看到别人暂时还看不到的价值。比如浙江嘉兴许明农制作的黑陶印,那时候百把块一个,可以买到精品。我一路买,从一百一个,到三百、五百。前年我竟出了五千元买下一个许先生的黑陶璧。买的人多了,它的价值渐渐彰显,价格自然也就高了。

捡漏确实令人愉快。这里面不仅有经济上的成功,还是人生中知识、能力、运气等综合价值的体现。但是漏不可能经常有,特别是现在信息高度共享的时代,好东西不会轻易漏掉的。反之,倒是把破烂东西当作国宝的情况非常普遍。小镇居民家里的一只旧盘旧碗,虽说真是清代的东西,甚至明代,但是其实并不值钱,一两百三四百有人要还得挑剔品相。但是物主不这么想,把它看作稀世之宝,总希望有朝一日被专家鉴定为重器,价值连城。这都是电视寻宝鉴宝这些节目给闹的,把胃口吊起来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天上,比馅饼还要多。

所以过度宣扬捡漏的传奇故事,常常也是误人。文章误我,我误爹娘。梦想捡漏,常常反被漏捡了去。赔了夫人又折兵,人财两空,悲剧啊!

古玩这一行,真的很难。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不仅如此,还需识人、识时务,闭门造车、刚愎自用、想当然,老是做梦捡漏,那是不行的。捡漏,那是建立在扎实的学习、经验之上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人无数,千帆过尽,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才是捡漏的境界啊!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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