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如花始盛开(短篇小说)

2023-05-30 10:48王华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1期
关键词:冬子

飞机开始缓缓滑行,燕齐忍不住后悔起来,心里也空落落的,她不知道旅程的另一头,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而此刻离开的这一头,她的心里尽管还充满些许得意,却总摆脱不了那几缕隐隐的不安。

从三月二十六号开始,她就不是单位的人了。三月二十六号,那就是个分水岭,从今往后,她就算是迈入了退休大军的队伍。不知怎么,多日不愿去想、去回味的酸酸的感觉重新又爬上了心头。

不要看好多在岗的人天天喊退休,真正到退休的时候,没有几个人心里是不带点失落感的。虽说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铁路女工,在上班的前二十多年围着火车头干整备工作,到退休前的这几年又当了班组的工长,可一路上干下来,也觉得是无怨无悔。那可是全车间唯一的一名女工长,就算是放到全机务段,女工长也是凤毛麟角。想想这个,就足够让她暗自骄傲的了。眼看着退休的日子开始倒计时,她忽然对机务段早已看惯了的办公楼、厂房、铁道,春天变得生动而可爱的小花园,夏季没完没了次第开放的牡丹、芍药、月季,段内铁道上每天轰隆隆出去又进来的、震得地面似乎也在动的内燃机车、电力机车,秋天似乎总也扫不完的卫生区的落叶,冬天一下雪大家一起在车间外面扫雪等感到留恋。那些隐匿在最平常不过的细碎日子里的影像突然就清晰起来,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跳出来,跳得她心慌,跳得她眼酸。看似长长的三十年,却一下子就来到了结尾。明明是一分一秒、一天一天过的,却怎么感觉薄薄的,都好像是眼前的事情呢?从铁路技校分配到机务段第一天报到,第一次到材料室领工作服劳保,第一次跟着师父去给机车上砂时的不知所措,第一次站在段机关五楼会议室接受表彰,第一次担任工长、生怕干不好工作的不安……所有关于机务段的回忆浪花一样一层一层涌上来,本以为就是单位而已,离开了就离开了,没什么的,可是,真正退了的时候,怎么说呢,除了不舍,还有几分伤感。从二十岁上班到退休,整整三十年,她交付的不仅仅是认认真真的劳动,还有三十年如水一样逝去的青春年华。那点点滴滴,一朝一夕,早就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鬓角渐渐露头的白发,眼角悄悄刻得越来越深的皱纹,都是永不复返的岁月所留下的印记。

“站好最后一班岗”,是扎扎实实的具体行动。工作还如同从前一样干,丝毫不走样,对班组里的人一如既往要求严格,都习惯了,性格使然,突然之间也改变不了。上班多少年了,她始终记得当时师父给她说的,别看我们只是整个安全链条中的一个小环节,却也至关重要,稍有松懈,就会惹大祸。越到最后,就越不能松劲。

最开始闲下来的时候,燕齐觉得生活简直太美好了,多年来渴望睡到自然醒的梦想实现了。每天再不必像过去那样,早早强打精神起床,匆匆忙忙吃口饭就去挤公交,中午再去吃食堂,下午又在人流高峰时挤公交回家。可是有个问题,就是全身的关节,尤其是肩膀胳膊和颈椎总是莫名地疼痛,侧躺、平躺,蜷着腿、伸开腿,胳膊放在胸前,放在头上边,各种睡姿似乎都变得不舒服起来。上大学的女儿笑然假期回来看她那样,在手机上搜索了一阵子,说,“妈,您不要担心,更年期就是全身到处疼。”

“啊,更年期?”这个词就这么尖锐这么突兀这么无情地像支箭一样,以她根本无暇细想和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呼啸着迎面而来,她一时有些愣怔。虽然一直知道这支箭就在前方不远处,可是一旦与它正面遭遇,她内心还是有点震撼和惊愕,有点猝不及防。

一生很短,一晃就老了。当退休、当更年期一起来临时,燕齐的心里,还是有了“夕阳”和“暮年”的感觉,对于好像忽然堆积起来的年龄的重重山峦,实在有点不好接受。人生怎么这么快?这就老了吗?可是明明心里还住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啊!

睡了几天,燕齐就觉得无聊了,魏辉一上班,家里就显得空荡荡的,打开电视,看不了几眼,就没了耐性,觉得闹哄哄的。还是手机好,互联网时代的世界七彩缤纷,看着看着,她就迷上了卖货直播,所有的主播似乎都是巧舌如簧。开始时她告诉自己不要买,可是直播好像有一种看不见的魔力,“鬼抓手”般,让人忍不住想買,虽然明知道商家搞的把戏,但就是忍不住。眼膜、面膜、面霜、精华,风衣、羊毛大衣、羽绒服、春秋裙子、夏日裙子,燕齐基本上抢了一遍,都是冲动消费,需要不需要的,先抢了再说。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关注的主播上线了没有,准退休生活被这些占得满当当的,天天收快递,细算了一下账,吓了一大跳,零零碎碎的,看着一个东西几十块、一百多块,挺便宜的,但架不住东西多,加在一起就是一笔不小的消费。

“必须悬崖勒马!”这么想着,就忍住不去看,别的不说,光眼睛就很费,现在眼睛前面老是出现小飞虫,医院也去了,眼科女大夫给她做了检查,说是视网膜裂了个口需要激光“焊”一下,否则视网膜会脱落。好吧,她就“焊”了,“焊”后的一段时间,眼睛感觉肿胀不适,魏辉便不让她看手机,也好,算是给没有计划没有目的的网购日子划上一个短暂的句号。

闲得冒烟时,忽然有一日刷到一个在夜间直播赶海的名叫“冬子”的视频,冬子说自己在海南的临高,白天上班,晚上赶海,抓来的螃蟹和海货都卖给民宿。这样的主播都是头顶照明灯,有点像矿工。这个短视频平台很奇怪,你看个什么,就给你推送类似的视频。因为看了冬子的直播,她每打开手机,一个接一个赶海的视频就来了。女儿笑然告诉她:“大数据时代就是这样,你喜欢看啥,人家就给你推送啥。”

兴许是生在西宁、长在西宁的缘故,她对大海的喜欢是毫无来由和无以复加的,可惜常年身处干燥的西北,很难有机会去亲近一下大海。如今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就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赶海的乐趣,她不知不觉迷恋上了。

原来赶海还有假的,有的人为了直播,事先放好螃蟹、虾什么的,然后一边“惊喜”地捡一边叨叨。只有冬子比较真,他给大家看远处漆黑的大海,看远处赶海的灯光,冬子说他不是海南人,是陕西人,是在海南打工。冬子就一个人,他说他找的是野滩,很少有人去。也是看了冬子的直播,让燕齐知道了那种被称为“抽水机”的元宝蟹及面包蟹、兰花蟹、青蟹;有海星,紫色的、蓝色的、红色的,真漂亮;有海参,黑紫紫的一截,像极了茄子;还有牛眼螺、猪仔螺。

冬子总是提着一个桶,快捡满的时候扔进去一个青蟹,青蟹就往外爬,“抽水机”最老实,不过也最娇气,时不时要在水里放一会儿。冬子一般直播两到三场,一场基本捡满两桶。捡着捡着,冬子就喊累,一堆人就在直播间喊:“我给你拎桶去。”冬子就说:“免费可以,收费我可雇不起。”又有人逗他,说:“我们过来找你玩,跟你捡螃蟹,捡了全归你。”冬子说:“来吧,你们要是真来,我还真带你们来赶海,不过本地的我可不欢迎,本地的来了,我就捡不着了。”

可惜冬子只晚上直播,白天没有可看的直播,燕齐就去逛早市,原来上班时一周逛一次,拉个购物小车买够一星期吃的水果蔬菜,现在每天都有时间逛。就这样,转了几次,燕齐就不愿意转了,只觉得天底下就自己一个闲人,整个人也没精神,从前高兴了还描描眉、涂涂口红,出门前穿哪套衣服还费点心思,现在可简单了,一双女儿淘汰的旅游鞋,一身灰土土的休闲运动装,过年烫过的头发也懒得打理。只有一天好好收拾了下,那是要去单位拿退休令。她不想让别人看见退休后邋里邋遢的自己。

取令前,她特地在段内走了一大圈,尽量在人少的地方转。横穿段内的出入库,线上正好有一趟电力机车出去,机车的“触角”搭在接触网上,缓缓前行,轰隆隆的,仿佛地下某种沉睡的巨兽被唤醒了,巨兽舒展腰身,地震得通通的,一直传到足底。司机从车窗伸出头来,大声和燕齐打了个招呼。燕齐认得,便也笑着招招手。机车远去,燕齐的眼里忽然莫名一热。

通往检修车间和段机关的路两旁,草色已经渐渐绿了,洋槐树、丁香树、柳树的枝条像无数手臂一样,舒展着,鼓起无数个满含春意的小包。有心急的樱花、碧桃树已经吐出了数不清的红色、粉色的蓓蕾,那是春天的信使。

“再见了。”燕齐在心里悄悄说。

邻近设备车间锅炉房的几间平房是职工洗澡堂,已经有几个人端着脸盆提着塑料洗漱篮在排队了。有人远远看见她,喊着她的名字打招呼。她应着,笑着,心里却五味杂陈。他们不知道她是来拿退休令的。

路过门前立着一个火车头雕塑的大礼堂,蓦地,二十多岁刚上班时,自己总被抽到跳舞排练的时光扑面而来,现代舞、藏舞、蒙古舞、新疆舞,都跳过,那些热闹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那些美丽的舞蹈服饰和七彩的舞台灯光也犹在眼前。可是一细想,却已经很遥远了。拿到退休令,就相当于和单位彻底拜拜了,她感觉自己就像婴儿永远离开了温暖而又有安全感的母体。

魏辉提议说:“老婆,要不你也去练瑜伽吧,或者到公园里跳广场舞,再这么待下去,我怕你都快长毛了。”

燕齐说:“我不去,你闺女都说了,不希望她妈变成广场舞大妈。”

魏辉说:“管它呢,跳着高兴就成。要不,你去报老年大学,你不是喜欢摄影吗?我同学的媳妇现在动不动就跟着老师去采风。”

燕齐说:“我不去,还得买一堆东西,麻烦死了。万一坚持不下去,不浪费了?”

魏辉每天回家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惹燕齐翻脸,可是小心着小心着还是出事了。那天两人吃过饭,魏辉就拿出手机刷视频,燕齐洗碗收拾。魏辉看着视频笑得哈哈哈的,燕齐忽然就来气了。

燕齐越想越气,就说:“我洗碗,你能不能拖一下地啊。”

魏辉头都没抬说:“拖啥?你成天待家里也没有想着拖,这会儿倒想起来了。”

燕齐邪火就上来了,摔了筷子道:“我是你雇来的保姆啊,还是你花钱买来的女佣?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你拖个地怎么了?”

魏辉抬头圆睁双目,说:“我不拖,就不拖,你闹啥?拖地差这会儿吗?你看你,一整天弄得啥时候都跟刚睡醒一样,除了睡衣没衣服啊?”

燕齐一下子急眼了,“就是嫌了呗?就是我老了呗?看不上眼了呗?过不了不过了,我还真不过了,看不上了早说,嫌弃了早说。”说着,抓起刚洗的那两双筷子使劲摔了出去,四根筷子犹如迸溅的水花,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飞了出去。刚开始气其实没有那么大,可是发着发着,自己就把自己惹得更生气了。

魏辉站起来,道:“还真是到更年期了!”

燕齐听了,愈加激动起来,喊道:“咋了?这日子我也过得够够的了。”说着,就开始哭。

于是越吵越凶,两人心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已经势不可挡。

吵架是没有好话的。言来语去间已经没有了理智,只剩下冲动。最后燕齐哭着发狠道:“好,好,你太讓人寒心了,好,你等着。”

这种情况在两人的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只有过一两次。晚上燕齐就搬进了笑然的房间。转了一大圈的魏辉显然已经调整了情绪,但却丝毫没有和她和解的兆头。

这让燕齐更生气。她脑子设想了一百种接下来做什么的方案,思来想去,自然难以入眠。为了分散注意力,便打开手机看直播,冬子正好在播。她脑子灵光一闪,自己不是喜欢大海吗?在所有想去的地方里,她最向往的不就是大海吗?对,去海南,去临高,到海边去散散心,想到这儿,她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连夜查线路。感谢这个互联网时代,让说走就走的旅行变得又方便又快捷。只要你愿意,飞机加动车,快捷酒店和民宿,海南似乎就在眼前。动动手指一切都安排妥当。为了怕早上醒来意志和决心发生动摇,看好后,她立即下单。

听着魏辉早起翻了一阵子厨房,乒哩乒啷的,不知拿什么当早饭,然后关门上班去了。燕齐也为即将要实行的计划兴奋起来。

她想好了,到了目的地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魏辉放到黑名单里,不管是电话联系人还是微信。一想到魏辉那副焦急慌乱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窗外,万米高空之上,云朵雪一样洁白,层层叠叠,团团簇簇,一望无际,仿佛来到了一个白色棉花糖组成的童话世界,更像是晶莹剔透的冰雪天地,真是美轮美奂。这样看着,心情不觉大好,只是心头的那口“气”还在,随之而来的还有隐隐的后悔。自从认识以来,不管哪一次出来玩,两人都没有分开过。魏辉知道她喜欢户外,休息的时候总是开着车带她到处转,周边的县哪个没去过?还有孩子从小学到中学的假期,都是一家人一起出行。可是这次,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现在看来多少都有些欠考虑,她知道,相濡以沫的二十多年,他们就像两棵藤蔓植物,根根茎茎已经紧紧缠绕在地下,枝枝蔓蔓早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算是要厘清,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燕齐觉得每次生气的时候虽然都气得要命,仿佛只有扑上去咬他一口肉才解恨,可是真正发狠时才发现,其实吵架都是表面的虚张声势,对他们的婚姻来说,根本无法伤筋动骨,只是,冲上生气的巅峰,那股火当时怎么也灭不下去,鼓胀的气更是咽不下去,必须得摆开阵仗撑一撑,过后一想甚是无聊。这不,坐在飞机上,得意尽管得意,心平气静后,冲动之后的内疚感还是一点点慢慢弥散开来了。

飞机的轰鸣声中,许多人已经睡着了,燕齐却没有一点睡意。不知怎么,脑子里想的全是魏辉。他胃不好,早餐不能瞎糊弄,这几天不知道他怎么凑合的,看着一个高高壮壮的大男人,其实对她依赖很强,别看好像对等地和她甩脸子、耍脾气,牛哄哄不理她,可是一回家一直不见她,他就会慌乱得团团转。这么一想,心里就有点乱,那得意劲便逊色许多。

一下飞机,只觉一股热浪扑面,是和西宁截然不同的感觉。尽管有些心意凌乱,但既来之则安之。

感谢现在方便快捷的无缝连接的交通。从动车到出租车,一气呵成。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她才赶到了提前订好的那家叫“心依旧”的民宿。不过就是普通农家院子改建的。没有服务员,门是密码锁,密码房主已经发到了微信上。二层楼,房间和网上挂的图片一样,墙壁是果绿色,床单被罩枕巾沙发,都是一样的淡蓝色底子上面白云朵朵的图案;空间小,陈设紧凑有序,空调、电视、洗浴、洗衣机、小冰柜等一应俱全。关上门,洗完澡,换上睡衣,又铺上自己带的枕巾和床单,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之前加到黑名单里的魏辉拉回来。这会儿他应该早着急了吧?果不其然,拉回魏辉不过一分钟,魏辉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看不见她,他果真是着急了。

她看着,也不接,心里的怨愤加几丝嗔怪莫名又冒了出来。

魏辉还在打。她还是没有接,这就有点撒娇的意思了。

到第三次时,她才接了,却不说话。心里虽然已经先和解了大部分,但是态度还是要有的,架子也是要端一端的。

魏辉说:“老婆,你吓死我了,咋不接电话啊?还生气哪?你大人大量,别气了,在哪?我来接你!”

他总是这样,气头过去了,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她没说话。

魏辉语气急切,说:“在哪啊?怎么不回家啊?”

燕齊说:“在外面。”

“在哪儿?外面大了,到底在哪儿?”

“你别管了,反正今天我回不去。”

“哦,那别气了,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我接你去。”

燕齐没说话,心里却已经不气了。还能怎么样啊?家庭从来就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有理怎样,无理又怎样,闹闹嚷嚷的,都是些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就算争出个高低,争出个谁对谁错,有什么实际意义?谁还给你发个奖牌啊?水至清则无鱼,在家里非要讲出个道理,还真是纠缠不清。

挂了电话,她心绪已经平静下来,好像终于等到了一个结果,和以往任何一次都没有区别。吵完架的魏辉就是这样,男人是不是都这样没心没肺?环视周围,她忽然觉得无聊起来。自己跨越几千里,这是干什么来了?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房间,还有明天一睁开眼睛满眼的陌生人,行走其间的自己,多像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啊。如果是魏辉在身边,至少是两只小蚂蚁为伴,她也不会感到如此孤单得如同漂泊在无边无际大海上的一叶小舟。

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电视调来调去也没找到一个想看的节目,闹哄哄的综艺,没头没尾的电视剧,每换一个,都没有看够两分钟的,无来由就觉得烦乱,便摁了关机,又打开了手机。因为眼睛的缘故,她总是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看手机的频次和时间,可是又常常忍不住,手机仿佛一个有魔力的东西,无时无刻在某个地方、某个角落用无形的手指头在勾引着她。

打开视频,又刷到了冬子,他还在直播。屏幕上是一团光和光照耀下的桶、夹子、手、海水和海货。千篇一律,索然无味,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任何时间进去看,都不会觉得错过了什么。或许直播时代就是这样吧,播的人随意,看的人更随意。看着他拿着长钳子夹螃蟹,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他们一家三口那年到海南玩的情景,沙滩上无数指甲盖大小的螃蟹跑得十分欢实,女儿高兴地跑来跑去看它们往沙子里钻,魏辉也像个孩子似的跟着女儿跑来跑去。不知怎么,就走神了,冬子说的话虽然直往耳朵钻,却一点也没有听进去。看了几分钟,忽觉得没意思,之前在西宁十分向往的大海边,这不,已经到眼前了,既然来了,从手机里看也就不稀奇了。

不一会儿,燕齐的眼皮子开始打架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早上,她是在魏辉的电话铃声中醒来的。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

魏辉说:“老婆,晚上睡得好吗?在哪儿,下班我去接你。”

她“嗯”了一声,说:“你忙你的,我散两天心自己回去。”

魏辉说:“好,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没有将心比心。没事的,退休了也没啥,谁不退啊?再说,还年轻呢,慢慢调整吧,还有,你注意安全啊,到时我接你去。我忙去了啊,不和你说了。”

燕齐住的这家民宿不算很大,这样的房间上下两层大约有七八间,院子里拉着两根晾衣绳子,上面早就挂了些T恤短裤裙子的,每扇门紧闭着,院子一角是几种她叫不上名字的红色、白色、紫色的花在绚烂地开着,新鲜的空气中带着一丝潮潮的略微腥咸的味道,这是大海的气息吗?燕齐穿了在西宁夏天穿不了几天的淡蓝色真丝长裙,斜跨了随身包出门。走到门口才发现这家民宿位于一个很深的巷子里,那些安静地关着的或开的门楣上,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繁体的,简体的,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出了巷子竟然是一条小吃街,巷口是一个名叫“一口鲜”的海鲜美食店。门口一个骑摩托车穿着酱红色T恤的中年男人刚停好车,车把上各挂了两只塑料桶。里面是花螺和几种螃蟹。

这不就是直播里赶海的那种桶吗?燕齐刚站住脚,看到从里面走出一个穿蓝色背心的趿拉着拖鞋的络腮胡男人,他说:“怎么才来呢?”骑摩托车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拎着桶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今天起晚了。”燕齐想,这就是和冬子一样的赶海人吧?

反正已经来了,她决定先安慰一下肚子再去海边。她这趟不就是为了来看海吗?至于赶海什么的,再说。至于风景什么的,也再说。一个人,也没有多少逛头,不如就随便走走,看看算了。

大半天的工夫就这么过去了。黄昏,当她迈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住处,一进门就先倒在床上,才感觉到胳膊和脸上微微有针扎的感觉,防晒,伞,都用上了,可是还是被晒伤了,白天灌了几大瓶的矿泉水在烈日下早已经蒸发和循环得干干净净。再美的风景一个人逛着怎么那么没意思呢?明明就是自己喜欢和向往的大海呀,怎么一点也不激动呢?

正胡乱想着,魏辉的电话打了过来。“老婆,在哪儿?孙亮你还记得不?就原来我们班组那个大高个儿,打篮球特别厉害的,和我们一起老打比赛的,后来不是调车站了吗?”

燕齐说:“知道,我不是还看过你们打比赛吗?就他个儿最高,打得好,不是还到咱家吃过一次饭吗?”

魏辉语气低沉,说:“对,他昨晚走了……你说,这啥事儿啊,壮得和牛犊子一样,还老喜欢锻炼,你说,这病咋还找上他了?”

“啊?”燕齐惊叫道。

魏辉有些哽咽,说:“还不到五十岁呢。我下午才听说,你说,这生命咋这么脆弱呢?”

燕齐心里一阵难过,孙亮,那是多精神的一个人哪。人好,和气,爱说笑话,很热闹的一个人,还那么年轻。

最后,魏辉说:“对了,今天我见到工会老曹了,打听了一下照相机,你去学摄影吧,老曹说得对,退休了更要懂得生活,要找个爱好,不能闲着,咱不去干啥活儿了,都干一辈子了,还没干够啊?该玩玩了。我给老曹说好了,让他给指点着买一臺。你在哪儿,回不回来啊?我不接你去了。我一会儿得去孙亮家……”

挂了电话,她决定第二天就返回,虽没有玩什么,也觉得自己这趟无脑的决定让路费、住宿费花得有点不值和冤枉,但她却没有丝毫犹豫。孙亮的消息在她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总有这样的消息像命运突然亮出的獠牙和打开的无底黑洞,让人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噩梦般惊恐不已,却不是梦,是残酷的命运。

“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每有这样的事,便有这样的老生常“叹”。人生何其短暂,人又何其渺小,此刻不知下一刻要发生的事。此时,此刻,燕齐实在无法阻止自己头脑中各种胡思乱想,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是魏辉。不能待了,她要马上回去。面对匆匆逝去的年华,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她要立刻回去,在熟悉的世界里呼吸熟悉的空气,依靠最熟悉的那个人,她再也不和魏辉吵架,再也不胡乱发脾气,她要好好珍惜和魏辉在一起的时光。只有和魏辉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有安全感。

院子的门响了一下,她起身趴在窗户上往外看,见有几个人拉着行李背着包进来,显然是新来的客。片刻之后,那些人放下行李关上门又出去了。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她不知道名字的那些花儿们依然绚烂无比,焦热的日头也没有晒蔫它们盛开的激情。老曹说得对,退休了也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五十岁怎么了?五十岁就不能像花一样灿灿烂烂地开放了吗?这样想着,回家的念头更强烈了,仿佛来此匆匆一趟就是为了参悟此时、此刻。

回到屋子,她打开手机,和来时一样,机票空位不少,现在算是这里的淡季吗?订完机票,便无聊地翻看微信,还没看几眼,许是累了,一股浓浓的倦意潮水般席卷了她。

她做了噩梦,大叫着醒来,眼角还挂着泪。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她洗完澡,斜靠在床头,此时,魏辉在干什么呢?手机拨过去,接通的那一刻,隐隐约约约的,听见一哽一咽在哭泣的哀乐声。

魏辉说他们正在孙亮家那边帮忙。

她本来想给魏辉说对不起,说自己这会儿是多么多么想家,说自己在哪儿,可是话还没出口眼泪就涌了出来……

回家,马上就回——

作者简介:王华,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西宁市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中国铁路青藏集团有限公司。在《黄河文学》《飞天》《青海湖》《雪莲》《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青海日报》等省内外报纸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怎么和你说再见》和《向西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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