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筱爽
【摘要】张艺谋导演是一个热衷于改编现当代文学作品的导演,他的作品极具个人特色,开拓了文学影视化的道路。以《红高粱》《活着》等五部改编的作品为例,张艺谋主要从主题、情节、人物形象等方面对原作进行了改编,与原作相比风格迥异,改变后文学更加适合以图像的方式呈现。五部作品都呈现出与传统文化的紧密契合,并对时代中沉浮的小人物表现出特有的关怀,且对特定历史进行了深入反思。通过分析解读张艺谋导演的文学改编作品,可以更清楚地认识到文学改编电影的优缺点,能够更理性地看待电影文学改编和电影对文学传播的影响。
【关键词】张艺谋;小说;电影;文学影视化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1-007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1.025
一、张艺谋电影与原著的比较
本文所选的五部作品均由现当代文学改编而来,为了适应电影的大银幕,剧本大多对原著进行了大量的改编。通过对比,更能够理解电影对小说改编的目的,同时也能够更深层次的认识到小说独具的魅力。
(一)主题改编
由于电影常常与小说所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价值观念不同,受众的文化水平、消费市场不同,在原著改编成电影剧本的过程中,主题意蕴的改编是必不可少的。
《红高粱》改编自莫言作品《红高粱家族》,比起原著来讲,张艺谋将舞台的背景由高密东北乡搬到了陕北黄土高原上,同时“红高粱”这一意象也并未像电影中表现得如此重要,反而居于一个次要的位置。故事舞台的转变,使得电影同小说的主题也同样发生了改变。在电影中, “我爷爷,我奶奶”在战乱年代,血性且充满激情的生命,电影用绚烂的色彩,简洁明了的对白书写了那个时代中人们生命带来的绚烂色彩。而在小说中,作者使用了大量倒叙、插叙的手法,从两条线对故事进行叙述,第三人称视角以及第一人称视角的融合,同样是歌颂生命的绚烂,但小说更多的是将侧重点放在了歌颂在乱世中正义而有骨气的土匪们的事迹,整本书给人酣畅淋漓的感觉。
《活着》改编自余华的同名小说。小说中,最终活着的只有富贵和叫作富贵的老牛相依为命,将他一生的故事娓娓道来,小说中饱含苦难中的亲情、友情、爱情,这些共同组成了富贵的生活。在电影的改编过程中,似乎是为了照顾观影者情绪,更改了人物的死亡原因,让人们更能够接受。同时也表明了,电影不再如小说一般将主题着眼于“苦难”和“苦难中的活着”,而是给予了一个更向上的主题“在苦难中,充满希望地活着”。电影虽缺少小说中主题的深刻性,但是对于电影这一大众媒介本身的性质来说,浅显易懂、积极向上的主题更容易被观众接受。
《大红灯笼高高挂》改编自苏童的小说《妻妾成群》。电影在表现时,延续《菊豆》的风格,通过大面积的色彩和意象化的人物形象和行动,将“点灯”变成这座江南小宅中女人权利的象征,将造型、意念发挥极致。这些改编大多脱离了小说本身,同小说不同的是,电影在表现深宅大院中的权利斗争的同时,对角色给予了很大程度的怜悯,将老爷、宠爱等形象化为点灯、锤脚等具体的视听语言符号,对颂莲的命运感到同情和怜惜。
《金陵十三钗》属于张艺谋导演由传统艺术电影导演向商业导演转型后的作品,改编自严歌苓的同名小说。小说和电影一样,都以揭露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杀时的罪行为主题。电影对情节、人物大量改编,使得矛盾冲突更加激烈,有一种把美好打碎给观众看的悲剧感。而小说在这一点上便表现得极为克制,更像是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归来》作为张导成功转型为商业导演后的作品,改编自严歌苓小说《陆犯焉识》后段。这部电影相较于原著改编幅度较大,原著小说中主要着眼于陆焉识在痛苦中挣扎的爱情。而电影更多的是将主题着眼于困难时期的爱情这一主题进行叙述,对人物、情节进行了大范围的改动。
从整体而言这五部作品在情节均有删减,导演更倾向于在大众理解的角度,对小说原作的主题进行精简明确的处理。《红高粱》中导演将抗日战争的部分缩减到影片后半,《活着》中减少了主要人物死亡的悲惨命运,《大红灯笼高高挂》模糊化了时代背景,《金陵十三钗》中删减了军官不够光鲜的死亡以及与玉墨的爱情,《归来》则大量删减了陆焉识在劳改时期的经历。
主题改编令原本复杂的主题简单化,减少了观众理解的壁垒,让繁杂的小说线路整理为单线条故事,简化得以突出主题。
(二)情节改编
1.故事情节改编分析。电影和小说均作为记录方式,但由于电影相比小说篇幅也具有限制,所以如何在兩小时左右的时间内表现主题的同时,还要讲好一个故事就成了改编剧本的重要目标。
在电影《活着》改编过程中,编剧首先考虑到了观众对人物命运的接受程度。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中国观众更加喜爱团圆之美,太过残忍的结局会令大众不适,所以电影在改编时将多个主角的结局都改为活着,而少年时为给春生夫人献血被活活抽干鲜血的有庆也改为了春生开车撞塌了小学的墙压死了在墙下的有庆。这样的情节改编,让这些鲜活人物的死更能接受,或许这样的改编缺少了原著的思想深度,但其改写更加给人以心灵的慰藉。
《金陵十三钗》改编过程中,首先,电影加入了假神父约翰这一形象。假神父身上既有英格曼神父的使命感,又有着法比的世俗味,是多个人物集于一身的形象。这个人物的加入,明确了导演的拍摄偏向,即不愿意一味描述战争的残酷,将重点放在描述一个教堂中发生的不同寻常的故事。其次,在小说中军人戴少校来到教堂是寻求保护的,而电影却改为:戴少校知道教堂里有学生,通过高超的枪法将敌军引至二层楼上与日本兵同归于尽。这一改动将原本那个闷声死在日本人枪下的少校塑造成了一个勇于献身的英雄,那群真正痛苦的女人们光芒却被这一改动显得暗淡了一些。
电影《红高粱》删减了原著小说大量的倒叙、插叙等叙述手法,只保留了颠轿、遭遇土匪、野合、酿酒、被打劫、剥皮等重要情节。同时删减了“奶奶”与其他男人的感情戏,以及“爷爷”和恋儿的戏份,目的是为了简化故事情节,树立两人的正面形象。
《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用红灯笼增强了视觉效果,使得老爷的宠爱变成了具体的红灯笼形象。丫鬟雁儿的死也有所不同,在原著中是由于颂莲发现了雁儿诅咒其的草纸,强迫雁儿吃下,最终病死;而在电影中则是颂莲发现雁儿私自点灯,被告发后罚跪,最终病死于医院。
《归来》改编自《陆犯焉识》后段,小说中的丹钰和电影中的丹丹都做了较大改动,小说中丹钰是一名大学教授却嫁给了刘亮,被刘亮分了陆家财产却无还手之力。而电影中丹丹的政治性消散了许多,成为被文革扭曲了对亲情看法的青年。
2.情节改编原因。首先,小说家与剧作家虽同样在用文字的方式编写故事,但在写作目的却有较大差异。小说家更加青睐在众多故事结局中找到一个“最可信结局”,这一结局必须更加符合实际,也许会形成令读者无法接受的结局,却会是在那种情况下最可信的故事发展。剧作家更加青睐在众多故事中找到一个“最合理结局”,这一结局兴许经不起推敲,却是在事件发展过程中观众最想看到的结局,往往跌宕起伏容易给人戏剧感。
其次,从表现媒介上看,小说通过文字表述事件相对自由,而对于电影这种综合艺术来说,其表现是通过物体一瞬间的静止来记录事件的发展。所以对于《活着》这样的作品来说,它不再需要“我”作为第三人称叙述故事,而是改为第一人称直接描述故事,让故事不再需要疏离感增加真实性,通过影像的方式让故事呈现在观看者面前。
(三)人物形象改编
人物形象在故事中尤为重要,通过精心设计的人物形象,我们可以窥见时代、身份、社会的不同。在小说向电影改编的过程中,人物形象不免出现改动。
通过改编,《活着》中的富贵从农民变成了城镇小居民,家珍不再是农村妇女而是送水工,龙二也不再是身份不明的外乡人而是皮影戏班主,春生也变成了一个对汽车有着独特热爱的年轻人,为后面的故事埋下了伏笔。这些改编,有的是为了丰富人物形象在银幕上的表现力,有的是为了增强故事可信度,还有的是为了给观众一个交代埋下的伏笔。
《归来》中故事前半陆焉识一身傲气的读书人形象被老年深情的形象所替代,原本世俗的儿子和女儿被改为自私任性的独生女丹丹。这些重要角色的改动,让观看者将注意力转移向陆焉识和冯婉喻的爱情。
《金陵十三钗》将英格曼神父改为了假神父约翰,从他站出来保护學生到最后开车接学生们离开,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化为一个保护弱小的英雄,这种改编遵循制造好莱坞“英雄”的打造方式,让作为普通人的观众更易于接受。
《大红灯笼高高挂》则是将陈佐千的形象虚化,在整部电影中,陈佐千更像是一种代表压抑的符号,给观众一种压抑、恐怖的情绪。
《红高粱》将“我爷爷,我奶奶”和其他人的感情戏大幅度删减,只保留二人之间的感情片段,简化人物活动,人物形象也更明确。
通过电影在改编过程中与原作主题、情节、人物形象的比较,我们发现这些改编主要以简化原著小说复杂的设定,降低故事主题理解难度来进行的。这些改编优点在于,在简化修改的过程中让文学更加适合用图像展现出来,突出主题,让情节紧凑,人物性格更加鲜明。改编后的作品更加适合展现在银幕上,在对原作进行改编的同时呈现出鲜明的艺术特点。
二、张艺谋电影改编艺术特点
(一)与传统文化的紧密契合
张艺谋的任何一部作品,都离不开传统民俗歌曲的加入。《红高粱》中的“我爷爷”在广袤的高粱地里唱给九儿的陕北民歌,充满着生命粗狂和对九儿疯狂的爱恋,沙哑的声响显得无比自然。《活着》中哀婉的二胡声一响起,仿佛昭示着富贵一家的命运,每当二胡声进入观众的耳朵时,每个人都在为这浓浓的中国味消散哀伤。《大红灯笼高高挂》中,三姨太一身红衣,在如同坟墓中起舞的蝴蝶一般,一曲《花田错》灵动的眼神在那个如同死灰的院子里显得尤为可贵,她的唱段唱着自己,又唱着颂莲的命运。《金陵十三钗》一曲苏州评弹《秦淮景》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唱段,联想到她们即将迎来的命运令人倍感辛酸。《归来》中温柔的《渔光曲》在陆焉识手中一次次弹响,却换不回爱人失去的记忆,他们的爱情在这里被升华。
在张艺谋电影中经常出现的还有民间的传统艺术。《活着》中富贵从小说中普通的农民变成了一个皮影艺术者,当刺刀穿破帷幕时,富贵的命运如“傀儡”般就此改变。传统文化的渗透,让观众引起心灵上的共鸣,传统民俗歌曲一般都插入在影片重要的桥段,让情感有了爆发口。电影将小众的中国传统文化搬上了国际的大银幕,向世界宣传了中国特有的民俗文化。
(二)特定的历史反思
特定的历史反思令张艺谋的作品具有时代的厚重感。《红高粱》的故事后段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抗日情节的表现为人物死亡的命运营造了英雄感,“我奶奶”的死,引起人们对侵略者的愤慨和对普通人受到战争迫害的怜悯。《活着》展现富贵一家人在各个时代中沉浮,主人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引人深思,反映了导演对时代的思考,为影片带来了时代的厚重感。《大红灯笼高高挂》中颂莲是五四新青年,却嫁入了迂腐的陈府,新青年最终没能战胜旧势力,变成了被封建礼教迫害的可怜人之一,五姨太地来到就像故事归到了原点,颂莲口中念叨的“杀人”成了最后的控诉。《金陵十三钗》整个故事都发生在南京遭到日本人侵略的大环境下,英勇善战的军人,纯白无瑕的学生,善良勇敢的妓女像拼图一般组成了对抗敌人的中华民族的形象,对战争中遭到伤害的百姓给予关怀。《归来》则发生于文革这一特殊年代,政治使得青年对亲情理解扭曲,政治至上的年代,让真情流露变得困难。一切尘埃落定时,这份珍贵的爱情却因婉瑜的失忆前路艰辛,最终陆焉识只能陪着失忆的婉瑜一遍又一遍的去车站接她即将归来的丈夫。
导演用影像表达着对每个时代的反思,对这些在时代中沉浮的小人物给予了关怀与同情,对他们的遭遇与时代相联系进行思考。
(三)独特的女性视角
纵观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她们大多是面容姣好,性格独立、坚韧、有主见,她们每个人都有着一股“冲”劲,她们对现实生活不满拼命反抗,却无一摆脱悲剧的命运。这些女性形象性格鲜明,她们的精神值得赞扬,但是时代、环境的变换和她们自身的努力争取并没有改变她们的悲剧结局。这些女性都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形象,她们勇敢、善良且坚韧,她们都是在大时代中沉浮的小个体,是黑暗岁月中的一束光,打在观众心上。
三、理性看待文学影视化改编问题
电影对文学改编的过程如换一个时代的“当下重读”,其中必然存在不同时代的烙印。电影为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舞台,两者终归是不同的艺术形式,文学限制了电影的发展,而电影也会损害文学的艺术性。所以改编的过程中出现问题,重要的是能够理性地看待这些问题。张艺谋导演一直沿用文学改编的方式,创造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但是近年来张艺谋电影改编却陷入了困境。
首先,过度注重形式主义之美令作品失去了该有的文化内涵。《金陵十三钗》中震撼人心的战争场面,赚足了观众眼泪,却无法掩盖改编造成的空洞感。没有原著中凸显边缘人物在面临国破家亡时的无奈、愤怒、对命运和时代的反思,过分地注重形式美,剧本成为故事片的次要品,画面成了电影的中心。
其次,人物形象类型化使张艺谋电影难以突破自我。在情节和故事结构上,大多采用单线叙事,从头至尾只讲述一个故事。在人物形象上出现标签化和趋同化。
电影对小说的改编会限制文学想象空间。电影中编剧将所有的想象空间弥补,直截了当的呈现在画面上,使想象空间缺乏延展性。如看过《活着》,葛优的形象就变成福贵的代名词;看过《大红灯笼高高挂》,巩俐便成为人们心中的颂莲。
小说与电影是两种不同艺术形式,电影对小说想象空间的限制不可避免。让故事舞台与角色形象更加贴合原作才能达到与原著环境一致的效果,在张艺谋电影中,对原著舞台的改动容易与读者的想象不符,电影风评受损。如《红高粱》中,小說原来的背景是在高密东北乡,而电影则改为了黄土高原,这一改变并没有实际意义,同时还限制了观众对故事背景的想象。
电影对文学创作造成了负面影响。电影为文学传播提供广阔舞台,一些急功近利的作家看到其中的商机,对电影情节进行模仿套用,令作品票房成为衡量文学质量的标准,让情节支配角色,缺少文学的灵魂。文学要追求艺术价值,抒发作家对社会、人生的体悟,而不能沦为影视的附庸。
所以,在电影对文学的改编过程中,如何充分发挥电影这一媒介的积极作用,同时又能保留文学作品自身的艺术性,应是我们深入探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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