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被身体欲望充斥的所谓身体写作中,女性的其他身体体验被忽略。而小川洋子的《妊娠日历》便是书写女性怀孕体验的佳作,小说中的身体写作体现出了女性的主体地位,颠覆了传统的男权文化中心。作者不是通过怀孕主体来直接言说,而是通过同为女性的妹妹的视角来书写女性的怀孕过程,同时也表现了一个旁观女性者对怀孕的感受。除此之外,小说中采用的语言与男性理性化的语言不同,这是一种身体写作所提倡的女性化语言,同时也成为专属于女性的表达方式。
【关键词】身体写作;《妊娠日历》;女性化语言;小川洋子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1-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1.006
小川洋子,生于1962年,是日本当代著名女作家。1990年,小川洋子凭借《妊娠日历》获得芥川文学奖。2003年发表的《博士的爱情算式》获得巨大成功,在日本国内荣获多个奖项。小川洋子被认为是继村上春树和大江健三郎之后,在欧美文坛最成功的日本作家。她的主要著作有《妊娠日历》《沉默博物馆》等。
《妊娠日历》是从妹妹的视角来观察姐姐怀孕过程中身体和心理的变化。姐姐怀孕从什么味道也不能闻的妊娠反应初期,到食欲大增的中期,再到身体臃肿的临盆期,状况百出,全家也跟着心惊胆战,如临大敌。小说通过“妊娠”这种只有女性才能够体验的生活现象,描写了两位女性对妊娠的主体感知。它作为女性作家新的题材拓展,为女性“身体写作”打开了更广阔的天地。本文将尝试结合“身体写作”理论分析小说中通过妊娠过程的描写反映出的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
“身体写作”出自《美杜莎的微笑》,是埃莱娜·西苏提出的。西苏在文章中重点讲述了“身体”的重要意义,强调通过身体写作来突破男性对女性的统治和压迫。她认为,文化主要是通过身体实行对女性的压制,即无视女性对自己身体的主体感知。面对女性的身体被压抑的现象,女性主义者们力倡妇女进行写作,写出自己的感受,“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声音”。①
一、对怀孕体验的双重书写
从古至今,作为“第二性”的女性就被迫处于被动和边缘地带,她们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她们的身体被物化丑化,失去了尊严,以至于她们自己可能都忽略了深藏在内心的真实的女性体验。随着时代的发展,女性渐渐独立,而写作成为一个好的方式,她们通过写作说出自己的感受,深挖自己的心灵,让那些有关自身的真正问题,也即隐晦的神秘之物,浮出历史地表。这篇小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通过妹妹的视角来书写姐姐的怀孕过程,展现了两位女性对怀孕的体验。
(一)妹妹的旁观视角
小说是以妹妹的视角来描写姐姐妊娠时身体的反应。妹妹以一个尚未成熟的眼光,初次观察姐姐的怀孕经历,用日记的形式向人们言说了这段妊娠中她自己以及姐姐的体验。从妹妹的视角的描写突破了女性在文学书写中的附属地位,从而使女性自身的感受展现出来。这种描写虽不是直接写自己的身体感受,但是通过对姐姐的观察,形成了这样一种女性对女性的解读。
妹妹是大學生,她处在一个尚未经历世事的阶段,懵懂、对一切充满了好奇。但同时又有了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很日常的对话,因为太过日常,所以不曾在我的心里留下太多波动,以至于我连‘恭喜你这句话都忘说了。不过,姐姐和姐夫之间有了小孩这件事,真的值得恭喜吗?” ②妹妹对往常既定社会规则提出了质疑和反思。“她昨天去了妇产科医院,意味着她已经正式成为孕妇,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这让我有些意外,原以为她会更亢奋一些——不管是高兴还是担忧。” ③初次得知怀孕,不仅没有引起妹妹的兴奋,就连姐姐也若无其事。“小川洋子这样阐释:‘我想要在小说中创造出在现实的社会或家庭的场合,人们认为是正常或异常、正确或不正确等等价值标准被全部推翻的新的现实。” ④在几乎所有人的认知里,怀孕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为什么呢?因为能为男性传宗接代,在传统父权制文化的渗透下,认知被僵化,女性的真实感受被男权文化所淹没。关于女性怀孕这件事,从来都很少有对女性身体和心灵的关注。在小川的这篇小说中,透过妹妹稚嫩的眼光,也让人们看到了女性的真实感受,女性的主体性得以显现。
在面对姐姐妊娠反应时,妹妹感到无奈和不解。姐姐的妊娠反应突然降临。从一开始觉得勺子有一种怪味、奶油酱像内脏的消化液、通心粉像消化管,到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姐姐妊娠反应越来越厉害,甚至所有的食物味道都让她无法呼吸。妹妹感到很悲哀,也很无奈,只能尽量把所有食物收起来。除了妊娠反应,妹妹对姐姐的身体充满了好奇,兴趣盎然地观察了起来。“姐姐的身体从胸部以下开始变形,一直到下腹大胆地鼓了出来。我用手摸了摸,比想象的要硬,不由得吃了一惊。” ⑤,妹妹将胎儿想象成染色体,而不是具有生命现象的人类,她把更多的关注点放在姐姐身上,从而确立了姐姐的女性主体地位。
妹妹深切地吐露出她对怀孕过程的迷惑和不解,以及逐渐增加的认知和思考,从而认识了生活。她提出了很多看似不正常却令人深思的问题,这种发自于女性生命深处的智慧让人们看到了女性的光辉。
(二)姐姐的主体体验
怀孕对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蕾切尔·卡斯克这样写道:“我常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持续不断的绝望……怀孕的这几个月里,我放弃了独处的状态,变成了一座桥,一条连接线,一种媒介……现在,仿佛有个间谍就安插在我身体里,受到他的监视,我觉得既愧疚又不自在。” ⑥从这里可以看出,怀孕使女性处于被支配地位,她们不仅身体受到约束,甚至丧失了作为生命的主体性,成为孕育生命的工具。女性的感受被忽略,她们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所有的焦点都转移到孩子身上。
姐姐的怀孕感受真正体现了女性身体所展现的自我意识。小说中描写的姐姐怀孕过程的生理和心理体验,深刻地反映出了在怀孕这个过程中应该给予女性关注的问题,并且应该承认女性是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存在,而不仅仅把她们当作一个生产工具。
由于妹妹的好奇和询问,姐姐的身体体验得以展现。当被问到自己的身体被拍成照片是什么感觉时,姐姐感到有点害羞,有点兴奋,还有点害怕。这是她初次认识自己身体的感受。面对妊娠反应,姐姐不仅身体暴瘦,心情也更加抑郁了。她的神经、荷尔蒙还有情感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她其实什么都想吃,她很怀念过去能够香甜地吃东西的时光,这让她悲伤,也让她很无奈。她担心自己难产,担心阵痛。“最近,我思考过各种各样的疼痛。曾经感到最痛的,是哪一次?……想象疼痛的感觉是非常困难的,也是恐怖的。” ⑦而此时的她是应该得到尊重的。妹妹看似冷漠,实则是对姐姐的包容。任由她如何任性,妹妹从来没有阻止或表达不满。这不仅让人们看到了女性的主体地位,同时也使她们身体那些被隐匿的角落见到光明,通过身体言说着属于她们自己的人生。
而最令她害怕的,是面对自己孩子。“我怎么也理解不了,在这里头不管不顾,不停长大的生物是我的孩子。它的存在抽象而模糊……我自己心里明白,其实我是害怕见到这个孩子。” ⑧这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但女性在面对刚出生的孩子时的感受是什么样的?人们几乎无从得知,女性感觉被压抑的历史如此之长,而小川向人们描写出了女性最本真的状态。“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样美好的。只要从我的肚子里生出来,他便注定是我的孩子了,根本没有选择的自由。” ⑨姐姐所说的“选择孩子”是从她自己出发的主观选择,也即母亲选择孩子的权利。长期以来,家庭的分工造成了男主外女主內的固定模式,社会的劳动价值都由男性来创造,而女性常常处于附庸地位,生活的经济来源都依靠男性给予,生育便成了她们唯一的价值,她们的身体变得不由自己掌控,只能成为沦为生育工具。但小说中的姐姐开始反思自己的孩子,反思自己的身体,她的反常行为表现出了一种女性自由支配身体的渴望。
二、女性化语言
“身体写作”采用的是一种女性化语言。这种语言是以女性的思考为基础,融入女性自身对世界的感知创造出来的具有私人化特征的语言。女性化语言为女性解放提供了文本工具,使女性从失语状态中逐渐走出来。“身体写作”的提出为女性化语言的形成提供了契机。女性主义者们提出,“身体写作”既要解放、书写女性的身体,也要创造女性自己的语言体系,用具有女性特点的语言来书写女性自己的生命体验。西苏曾在《美杜莎的笑声》中提出要创造这种女性化语言,让女性通过身体写作的语言实现自由地飞翔。
女性化语言与男性宏大记叙的表达方式不同,它具有细腻的特点。“我抬头朝姐姐的房间看去,她的窗户透出暗淡的光。一边想着被气体紧紧缠绕,蜷缩在床上的姐姐,一边张开嘴,我把肉汤连同夜色一起喝了下去。” ⑩小说中的语言独特而带有身体节奏,细腻地表现生活中的细微之处,通过自身的独特感知和思考,女性创造出了独具特色的细腻、生动的表达方式。
女性化语言也不同于男性理性化的表达而具有情感性与韵味性。女性作家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细微之处,发现生活中美好的瞬间,关注大自然的每一次呼吸,敏感于自己的每一次心跳,并且能够以一种富有韵味的、诗意的方式呈现出来。“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望着夜空吃饭,感到心情宁静怡然。初春的晚上,夜色朦胧,微风轻柔,感觉不到寒意。” ?作者将自己置身于广大的自然当中,全身心地感受着自己与自然同在的本真状态,表现出了女性对大自然的钟情。自然在她们笔下不再是借来表现人的他者,而是拥有生命的主体,与她们一样有自己的情感和喜怒哀乐。
“身体写作”这种私人化、情感化、诗意化的语言打破了传统的语言模式。相较于男性理性化与宏大记叙的表达方式,女性化语言形成了专属于女性的独特的语言言说方式。她们于细微处发现美好,以身边之事,眼前之物作为描写对象,融入自身的生命感受,表现日常生活中的生命体验,充分展现出了女性的独特魅力与她们对生命的热爱之情。
从《妊娠日历》小说文本可以看出,“身体写作”的语言没有按照既定的语言模式来写作,而是以怀孕的身体体验和私密的内心感受为基础,围绕怀孕后的身体变化来言说妊娠之后的女性个体“姐姐”的独特生命体验,塑造出了独特、真实的孕期女性形象。因此,《妊娠日历》为女性化语言提供了范本,这种对语言诗意化的追求也成了女性写作的特色。
三、传统性别角色的颠覆
在长期以来的男权文化中,女性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她们的形象一直是被男性创造,而这些女性形象大都是虚假的,只是男性借来抒发自己情感的“物”,女性没有自己的发言权。即使写作也是在男权文化的统摄下,遵循着父权制中心文化的制约,同样也无法表达内心真实的情感。小川洋子的《妊娠日历》不再是以这种仰望的写作态度与伪装的写作风格,而是站在女性的立场上,写女性真实的想法。
《妊娠日历》中以妹妹“我”的视角表达了她对于男性的看法。“姐夫”是文中唯一的男性主角。在“妹妹”眼中,“姐夫”是个没有主见的男人,“姐夫仍旧每天提心吊胆地看着姐姐。姐姐的心情变得恶劣的时候,他总是神经质地眨着眼睛,结结巴巴地不断发出‘啊‘嗯之类毫无意义的声音。” ?姐夫也总是表现出谁也不得罪的态度。当姐姐提出要去家附近的医疗设施不太好的医院时,他也只是迎合姐姐,不会唱反调。姐夫代表着一个碌碌无为、家庭地位被削弱的男性形象,与女性形成了对照,凸显出了两位女性的主体地位。
作为叙述者的“我”是一个敏感、善于思考的女大学生。她没有温婉的性格,也不是心肠狠辣之人,她不再被男性塑造,成了文本中审视男性的主角。
由此可以看出,小说中女性成为话语权的掌握者,男性不再是叙述中心,也不再是强健的、对女性实施压迫的形象,他们或温柔,或无能,或柔弱,颠覆了传统社会中男性本该有的特质。这是对一种父权制社会的反抗,也是对女性体验的坚持。女性不再以附庸地位而存在,小说既维护了女性立场,又能够挖掘出更纯粹的女性体验。
四、结语
《妊娠日历》运用具有女性特质的语言打破了男性的话语逻辑,小说中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和独特的女性语言表达,都表现出了女性“身体写作”的特色。同时,小说通过对现实世界的悬置,改变了男性文化中心中固有的宏大记叙,使女性脱离了“他者”身份,从而显现出更加真实的女性体验。在如今的社会中,女性的责任和经历与男性类似,然而,生孩子和做母亲似乎成为男女不平等的陷阱,女性变了,但她们的生理条件一直没变,女性在这样矛盾的现状中到底该如何生存,也值得人们进一步去思考。
注释:
①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4页。
②(日)小川洋子著、竺家荣译:《妊娠日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9页。
③(日)小川洋子著、竺家荣译:《妊娠日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页。
④赵昉:《同一经验的两种言说——关于〈妊娠日历〉与〈太阳出世〉的解读》,《许昌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第68页。
⑤(日)小川洋子著、竺家荣译:《妊娠日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52页。
⑥(英)蕾切尔·卡斯克著、黄建树译:《成为母亲》,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2页。
⑦(日)小川洋子著、竺家荣译:《妊娠日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61页。
⑧(日)小川洋子著、竺家荣译:《妊娠日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62页。
⑨(日)小川洋子著、竺家荣译:《妊娠日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62页。
⑩(日)小川洋子著、竺家荣译:《妊娠日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34页。
?(日)小川洋子著、竺家荣译:《妊娠日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34页。
?(日)小川洋子著、竺家荣译:《妊娠日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8页。
作者简介:
郭珍宇,女,山西晋中人,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