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原 刘文莉
摘 要:自由是政治哲学和伦理学永恒的研究主题,也是柏拉图哲学的重要范畴之一。柏拉图在理想国家的构建过程中潜藏着对理想自由的向往,需要从《理想国》不同语境中把握自由之基本内涵。柏拉图以对雅典人欲望式自由的批判为逻辑起点,将雅典衰落的矛头指向民主制度下的自由,从中可以窥知他对原始自由概念进行修正的倾向;进而从善、理性的维度审视自由概念,把“善”作为建构原则对自由进行重新界定,开辟了一条以理性求知求善通往自由的路向。这种超时空的自由理论以教育为手段,把道德、善理念与理性统一起来,为现代人化解自由困境提供一定的价值指引,彰显了柏拉图自由思想的哲学内涵和独特气质。
关键词:自由;欲望;善;理性;教育
中图分类号:B502.233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1573(2023)01-0011-06
收稿日期:2022-11-05
作者简介:
王青原(1972-),男,河北怀来人,河北经贸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
自由作为普世的核心价值观之一,似乎对人类有着永恒的魅力。“从古代的柏拉图主义和斯多亚学派,到近现代的洛克、卢梭、康德、黑格尔、马克思、萨特、罗尔斯等人,都对自由问题进行过深入细致的探讨”[1]3。然而,没有历史感和哲学气质的自由概念是没有生命力的,我们需要将目光转向古希腊哲学与政治分殊的最开端来考察这一概念。柏拉图以自由问题为切入点,对有关国家的道德问题即政治伦理学的问题进行审视,如何评价一个政体为“好”(善),又为何抨击一个政体为“恶”?这些无不是道德的、价值的问题,为了寻得真正好(善)的政体,柏拉图将问题如抽丝剥茧般地一一考察,即使几千年后的今天看来,也依旧发人深思。本文试图从《理想国》不同语境中自由的基本内涵入手,并从欲望、善、理性三个维度对其进行梳理,从而达至对柏拉图自由观有一个较为深入的探讨和理解。
一、《理想国》中“自由”的预备讨论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对自由进行探讨并非偶然,而是古希腊人对自由的执着使然。雅典城邦民主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和评价城邦或国家层次上道德意义的很好参考对象。人们通常将这种国家政体的道德内涵概括为“公民本位”,这种民主制是雅典经历了公元前六世纪到公元前五世纪的一系列改革完成的。所谓“公民本位”,包括两重意义:一是公民在政治地位上完全平等,共同自主决定社会共同体的方针大策,二是公民参与行政管理工作。随着对雅典民主制分析的展开,不难看出这个概念不仅指称一种政体(的道德),而且标志着一种全新的生存形式,一种占据古希腊人生活的生存方式,即“政治人”生活。[2]91-92这样的“公民本位”的古典政治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展现了人之为人的本质。“政治人”生活则由于它是人的自由自主的公共活动而被视为合乎人的本性。
一个好的政体在伦理史上之所以值得肯定,是因为在道德上当得起“好”(善)之评价,在柏拉图看来,雅典民主政治并非称得上一个好的政体。雅典民主制伦理生活的一个不可分割现象是所谓“智者文化”,这一现象使个人自由无限放大,公民的个体自由正大光明地侵入到政治中。智者们纷纷诉诸常识,借助修辞术把坏的说成是好的,哲学不再试图从混乱的意见中找到真理,而是只满足于似是而非的意见以及在公民大会和法庭辩论中取得胜利。阿里斯托芬对雅典民主政治生活有过戏谑化的描写,他将其说成“在市场上生活气”。柏拉图对智者们始终持否定态度,在他看来,智者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哲人”,与哲学家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苏格拉底是对柏拉图一生影响最深刻的人,柏拉图在老师那里获得了他所希冀得到的智慧与指导。苏格拉底认为雅典这匹良种马在财富和虚荣的腐蚀下已经变得臃肿不堪,而他本人就像一只马虻,受到灵异的指示不断叮咬这匹良种马,提醒它注意德行,不要沉溺于物欲的享乐和虚荣之中。[3]受苏格拉底的影响,柏拉图逐渐意识到了包括雅典民主政治在内的现存政体都存在严重的缺陷。后来苏格拉底被处死这一具有讽刺性的现实彻底打消了他对民主政治以及继续投身于政治的幻想,他深刻意识到仅靠改变政体无力拯救这个病态的国家。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以“自由”作为雅典城邦民主制探讨的切入点,一针见血地将雅典政制的衰败指向了“自由”,并试图在理想国家中对自由进行修正,继而引发了对自由的哲学讨论。对于雅典,他认为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批判此时的所谓民主制,坚决抵制僭主统治,建立贵族制。柏拉图的《理想国》以突出的方式展现了不同于现代精神的希腊精神,那就是个体对整体的服从,国家对个体自由的限制,这实际上是希腊人道德生活的实质。[4]这一讨论使柏拉图成为最早将自由提出来并系统论述的哲学家,后世对自由的探討几乎都是循着他这样一条道路推进的,为自由的原始意义奠定了基础。
二、《理想国》中“自由”之内涵
由于现代人所持有的种种观念只是各种概念构架的诸片段,已然丧失使其具有意义所必要的特殊语境,因此追索自由的历史语境显得尤为重要。《理想国》并没有直接为“自由”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因此需从文本中对自由的内涵进行把握。通过梳理和分析,自由的内涵大致可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理解。
第一,作为生存状态的“自由”。《理想国》第一卷中,年老的克法洛斯就欲望发言:“我就像从一个又疯又狠的奴隶主手里挣脱出来了似的……使人心平气和,宁静寡欲”(329c-d)[5]3-4。除此之外,“城邦不确确实实充满了行动自由与言论自由吗?不是每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557b)[5]334,“一个自由人不应该被强迫地学习”(536e)[5]308。由此可见,自由直接关涉人的生存状态。就人的心灵状态而言,自由的人,他们的心灵是宁静的、满足的、幸福的,而不自由的人的心灵处于一种束缚和奴役的状态。就人的行为状态而言,自由又包含着积极和消极两面:积极的一面是指人能够如其所愿的生活;消极的一面是指人能够摆脱“他者”的控制和束缚,自由地行动。从此意义上说,自由就是不受压力所迫,做自己喜欢的事。
第二,作为崇高价值理念的“自由”。首先,对于个人而言,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将“自由”与勇敢、节制、虔诚等视为同等的正向价值,“如果他们要模仿的话,应该从小模仿与他们专业有正当关系的人物——模仿那些勇敢、节制、虔诚、自由的一类人物”(395c)[5]100。在柏拉图眼中,“自由”是人应当欲求的价值理念,这种价值与勇敢、节制一样重要。其次,对于城邦而言,“这里允许广泛的自由”(557d)[5]335,“一个民主的城邦渴望自由”(562d)[5]343。在某种程度上,民主意味着自由。因而可知,“自由”这一价值不仅作为个人价值的体现,还作为国家政治制度之“善”的体现。不管是个人还是城邦,“自由”都作为一种崇高的价值追求。从此意义上说,自由就是满足人们对“好”和“善”的追求。
第三,作为政治意义上的“自由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经常提及“自由人”一词,“不管是自由人,还是奴隶,不正义会使他们彼此仇恨”(351d)[5]38。自由引申而来的“自由人”,特指雅典公民,这部分人可以脱离物质生产劳动探讨哲学和艺术,是奴隶社会的一种名位和权利的象征。需要注意的是,雅典时期“普爱层”道德并没有出现。尽管雅典已经冲破了氏族部落的局限,但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把道德主体(及客体)的范围局限在几万公民之内。有无“公民身份”显得至关重要,是当时人们争论与采取立法调控的一个主题。[2]105由此可知,雅典人的自由只是少数人的自由,而非人人自由,具有严重的历史局限性。用法国自由主义作家邦雅曼·贡斯当的话说“古代人的自由意味着参与集体决策的权力”[6]35。从此意义上说,自由便是公民依据自己的意志和偏好参与集体决策的权力。
从《理想国》文本具体语境分析,可以窥知“自由”之基本内涵,即“不受任何压力所迫”“做自己喜欢的事”“满足人们对‘好和‘善的追求”“依据自己的意志和偏好进行选择和决定”。概言之,自由就是不受任何压力所迫,按照自己的意志自主行动和选择,以满足对善的追求。柏拉图对自由的这一言说是他对自由哲学分析的起点,后世康德的自主性自由概念①直接得益于柏拉图关于自由的阐述。
三、《理想国》中“自由”之多维解读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虽未将自由作为重点进行正面探讨,但是在对欲望、善和理性的表达中无不潜藏着对理想自由的向往和追求。前面已从《理想国》文本语境中对自由的基本内涵进行了初步把握,但《理想国》的着眼点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国家形态,而是“理想国家”背后所具有的实质性的永恒原则,政体是否良好取决于个人善和城邦善是否一致。这样一个逐渐趋向“善”的过程需要动用灵魂的理性功能,以理性追寻本质自我才能得以实现。也正是在对欲望、善和理性三个维度的探讨中,才使自由从一般意义上升到了更高的哲学层面。
(一)欲望之维度:感性欲望之下的虚假自由
柏拉图语境中自由的第一层涵义是:自由就是不受压力所迫,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在第八卷中对雅典式民主下“自由”的这层涵义进行了集中式的探讨。“在这样自由的政体下,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方式”(558b)[5]336。柏拉图称充满行动自由和言论自由的城邦看上去五彩缤纷,他甚至用了很多“最美的”“最合适的”“妙不可言的”字眼来形容这种自由。然而,细细品读不难发现,柏拉图对雅典人向往的自由这番描述充满了讽刺意味,对此他给出了充分的理由。
首先,雅典人对自由的理解含糊不清。所谓“做自己的主人”的观点尤为含糊。“一个人是自己的主人也就当然是自己的奴隶,一个人是自己的奴隶也就当然是自己的主人,这两种说法都是说的同一个人”(431a)[5]152。换言之,主人和奴隶是相互关联的,二者不能独立存在,主人要想意识到自己作为主人的存在,需要通过“他者”——奴隶——为自己而存在。然而,“做自己的主人”意味着要集“自我”“他者”“奴役”“被奴役”于一体,这种观点是互相矛盾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这一内在的矛盾性,对于当时的大多数人而言随心所欲就是自由,反之不能随心所欲就是一种奴役。柏拉图认为雅典人追求的随心所欲背离了自由之真义,因为不加以区分的人的欲求是善恶相交的,大多数人是“隨欲所欲”,实际上依然是被奴役的,这种奴役并不是指外在的制度或环境,而是指内在“欲望”对自身的奴役。
其次,雅典人把自由建立在不加以区分的平等欲望之上。他明确指出“极端的自由会导致极端的奴役”(564a)[5]345,究其原因“这种制度不加区别地把一种平等给予一切人,不管他们是不是平等者”(558b)[5]336。就欲望而言,并不是所有欲望都是平等的。他把欲望划分为“必要的欲望”和“不必要的欲望”两种,这一划分规定了欲望的尺度。具体来说,“必要的欲望是合法的、不可避免的”[6]14,这一类欲望我们可以称之为善的,不管是身体的健康还是灵魂的理智,皆可通过这类欲望进行塑造。
而不必要的欲望是指超越了必要的尺度,会对身体或心灵产生伤害的欲望。但是雅典人却没有进一步去规范“欲望”本身的内涵,把一切欲望都视为平等的。在柏拉图看来,他们崇尚的这种自由完全建立在不加区分的欲望之上,抹除了必要欲望和不必要欲望的界限,而不受节制的欲望恰恰会使人陷入奴隶的境地。柏拉图对雅典人自由的批判常常误以为他反对自由,实际上,柏拉图并不反对自由,他诟病的是屈服于感性欲望之上的极端自由,在他眼中,雅典人普遍追求的自由是一种虚假的自由。
从柏拉图关于“欲望”的论述来看,不必要的欲望不仅有害于身体,还会阻碍灵魂求善。柏拉图正是看到了雅典人亟需对自由概念进行修正的事实,首当其冲地为自由建构了一个根本原则——真善。柏拉图在《美诺篇》中表明“无人会想要得到恶的东西”[7],有学者由此引申出一条命题,即“人皆求善”[1]28。也就是说,人追求自由相当于追求善,只有从真正的“善”出发,人才可以享受到真正的自由。
(二)善之维度:满足人求善本性的理性自由
柏拉图语境中自由的第二层涵义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自主行动和选择,以满足对善的追求。何为善?善(good)是伦理学的一个基本概念,基本含义是好。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则分别从个人善和国家善两个层次来定义善。个人所谓的善是指每个人从事最适合自己品质和教养的工作,并且服从灵魂理性部分的主宰,具体体现在对个体正义以及德性的寻求上。国家所谓的善在于整体维持一种合适的均衡,阶级中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也就是说,国家的善不应该建立在个人或特定阶层对权力的追逐之上,而应致力于对公民善的教育上。
因此“理想国”是受善的理念所支配的。
依照“自己的意志”意味着人是善的判断者,由于人对于善的把握具有随意性和主观性,结果必定会造成真理和善的混乱。柏拉图准确地掌握了这一点,即雅典人在善的错误认知中混淆了真假自由。正如苏格拉底所言“无知即恶”,当一个人处于“无知”状态下,通常以恶为善、以假为真。对于“自由”的判断亦是如此,一个无知的人追求的自由并非真正的自由。而“人皆求善”这一预设表明人在现实生活中总是朝向善的,自由就是满足对善的追求。判断自由之真假的关键在于是否拥有真正善的知识。这样一来,自由从实践问题转化成了认识论问题。柏拉图在善的原则下对自由进行了新界定:自由就是依靠自己追求善的知识,把握并服从作为知识形态的真理,并落实自己向善的欲求。
柏拉图依据灵魂的能力将其划分为三个部分,即理性、激情和欲望。人的灵魂最好的形式是在理性的主宰下有序、和谐地运动着。在柏拉图看来,自由并不是自我放纵,也不是随心所欲,而是根据知识形态的真理(自由),在众多选择中落实自己向善的欲求。选择意味着动用灵魂的理性功能“纯粹理性的灵魂才能使其处于圆融无碍的自由自在的境界”[8]。进言之,这里涉及的选择问题实质上是一个伦理问题,既然“人皆求善”,“无人自愿做恶”,那么当一个人面临众多选项时,往往倾向选择好的,经由这样一个有意识的理性选择和反思,人自然會在自己身上看到普遍适用的善理念。
对于柏拉图而言,理性的自我就是灵魂本身,身体是暂时的,灵魂是不朽的,当灵魂拥有理智并发挥主导作用,以理性追寻本质自我,从而达到的境界就是通达真正自由的境界。现代人常说,自律的人生更自由。自律实质上就是以理性管理自己,从而实现内心想要达到的目标。而真正意义上的“随心所欲”,是指随本心主动地去欲求好的事物,并非希腊人追求的不受控制任由欲望驱使的“随心所欲”。从以上的分析可以得知,柏拉图的善理念不仅仅是伦理道德意义上的善,还上升至整个世界的最高实体和终极根据。
总之,理性被视为灵魂中最高贵的部分,是人整体灵魂的向导,是否自由是由灵魂中的理性进行判断的,判断自由的标准就是看它是否符合“善”。“自由”不是随心所欲,恰恰是自己为自己立法,自己遵守。只有具有判断能力和达到最高善的理解,才能把握真正的自由,并落实向善的欲求。
(三)理性之维度:居于理性之下的政治自由
柏拉图语境中自由的第三层涵义是:作为政治意义上的“自由人”参与政治生活。自由的实现就是人本质的实现,人追求什么样的自由,取决于人的本性。柏拉图对“好公民”和“好人”做了清晰的界定,又一次体现了个体自由和政治自由之间的区别。由此映射出两个不同层次的自由观,即政治意义上的集体自由和哲学意义上的灵魂自由,这两个层次的自由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公民自由和自然人自由的区别。
若以国家属性考察“人”,个人属于城邦共同体的一部分,自由的对象以“集体”的形式呈现,“公民”的自由则是政治意义上的集体自由。这也是柏拉图致力于修正的自由观,即自由观念天然地适用于城邦共同体,一如它天然地适用于个人。只有在正义的城邦中才能最大程度地实现公民自由。公民共同向往的善,亦称之为共善。共善理念适用于城邦,指城邦始终处于和谐秩序的状态之下:“任何事物的好都要归结为秩序和安排”,“出现在每个事物中并与之相适应的秩序是使一切事物成为好事物的原因”(506e)[9]。对城邦的认识就是对共善的认识。共善具有政治意味,恰恰能为公民在城邦生活中追求集体自由提供价值指引。
若以自然属性——“类”的角度考察“人”,人类属于自然的一部分,自由的依托者——自然人——从一切特殊的民族性和地域性中解放出来,并且和最高的善结合,成为超民族、超政治的存在,从而达到纯粹意义上的自由人。柏拉图明确指出只有哲学家才能到达这个层次。这是普罗大众望尘莫及的境界,在柏拉图看来,苏格拉底已然成为一个纯粹的自由人,他不惧死亡,不惧权贵,始终凭借灵魂中的“善理念”行事,理念世界的巅峰就是至善,而至善可以理解为“人之善与宇宙之善”(64a)[10]的统一。苏格拉底的灵魂超越了包含政治的一切世俗标准,他力图在现世摆脱身体的恶对灵魂之善的束缚,从而获得纯粹的自由。
由于“我们每一个人不能单靠自己达到哲学家那般境界的自足”(369b)[5]58,这就意味着只有真正的哲学家才能真正获得灵魂上的自由。然则城邦是由特殊而独立的个体组成,每个主体都有自己的意愿和需要,个体并不是自足的,个人拥有的只是单方面的能力,需要在联合中互帮互助。当个体自由放置在城邦共同体中考虑时,个体随心所欲的欲望自由需要有所限制。政治自由和个体自由二者之间的张力表达了对某种价值——善——正当性的内在诉求,单纯的世俗以及欲望之善是没有什么实质性价值的,只有上升世界的善理念才是真实纯粹的。善理念作为一种普遍适用的原则理应为雅典人所追崇,这正是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所要强调和证明的。就理性而言,欲望本不应该为理性立法,相反,理性应该统治欲望,自由地表达需要遵循同样的原则。城邦中的个体自由只有在哲学家的带领下才能实现最大程度的自由。这也是柏拉图所推崇的“哲人王”的政治思想,这一思想也是理想城邦得以建立的关键。
四、《理想国》中“自由”之实现
按照柏拉图修正后的自由概念重新审视雅典人的自由,政治生活需要不断从哲学中获得理性的支持和滋养,所以政治意义上的自由仍应该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国家的阶层划分为三个等级,即平民阶级、护卫者阶级和统治者阶级,“自然”本身为每个人提供了适合的阶层。作为非统治者的公民个体虽有自由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但由于每个人的理性都是有限的,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完全正确地认识所有事物。所以真正的“国家”得以出现的基本前提是哲学家的统治,“除非哲人能成为统治者,或者统治者真正彻底地从事哲学;除非政治权力和哲学落到同一个人身上,否则国家与人类就不能脱离苦难”(473b)[5]217这段话是理解柏拉图整个政治哲学以及自由的关键。
单从理论层面来说,自由的等级由低到高的是“公民个体自由—政治集体自由—哲人灵魂自由”进行排序的,但从现实的实践层面来说,必须先由这小部分人——哲人王——先达到理念层面的灵魂自由,再由他们带领个体更好地实现政治自由,根本原因在于人不能脱离集体而存在,当国家整体维持均衡时公民的个体才能最大程度地实现。
卢梭曾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11]。走出现实中处于的“自由困境”,实现心灵解放成为每个人的奋斗目标。那么,如何实现这种自由?柏拉图的回答是教育。教育的目的就是实现“善理念”,教育的手段和任务就是引导人们去认识这个善,教育的内容就是如何在最大程度上去实现善。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七卷中讲述了“洞穴囚徒”的故事,开篇提到的“受过教育的人和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的本质”(514a)[5]275,实则是向我们揭露具有自由意识的人与没有自由意识的人的区别,回答了人如何在束缚中解放自己通达自由的境界,这为现代人如何摆脱心灵的自由困境寻求了一条出路。“受过教育的人在善的理念之光芒永恒的关照下,灵魂中理性的力量就能够被唤醒,人依靠这种理性力量去掉蒙蔽在灵魂上的污垢,摆脱自己的无知和稚嫩,理性因此也就能够去直观真理并使自己获得自由”[12]。一言蔽之,真正的自由体现在灵魂对善的追求之中,灵魂达到了至善就是达到了自由,达到了自由就是达到了至善。这样一來,“实现自由”的问题就转化为“认识和把握善”的问题。
公民自由的实现重在培养公民的节制美德。公民的教育主要针对生产阶级,对应的是灵魂中的欲望部分,这部分需要培养的德性是节制,年轻人从小就需要培养自我克制的美德。“对于一般人来讲(普通公民),最重要的克制是服从统治者”(389e)[5]90。因为对于城邦中的公民而言,自由不是个人的自由,而是整体城邦的自由。“我们建立国家的目标不是为了某一阶级的单独突出的幸福,而是为了全体公民的最大幸福”(420b)[5]135。也就是说,城邦中的公民需要以理性适当地调节个人的欲望,使其自愿地服从哲人王的统治。柏拉图从个体灵魂出发,设计了培养灵魂理性的教育思想,目的是通过个体理性使身体和灵魂达到和谐秩序的状态。只有基于外在社会与内在灵魂均和谐的环境下,自由才得以更好地实现。这些理性灵魂发出的声音再一次向我们表明人的生存是向善的,本性也是向善的,教育的目的在于强化人“求善”的本性,重在培养人的理性能力。
统治者的自由重在培养哲人般的智慧美德。护卫者和哲人王对应的灵魂分别是激情和理智部分,这两个部分需要培养勇敢和智慧两种德性。《理想国》所涉及的教育问题主要是针对这两个阶层来说的,这也是后人把柏拉图的教育思想称为政治精英教育的原因。护卫者和哲学家的教育是整体教育前后关联的两个阶段,护卫者主要是以美育和体育为主,哲人王是在这两种教育的基础上上升到智育。对护卫者来说,从孩子一出生起,就应该根据成长的阶段特点,针对性地设置学习科目,最终目的是使灵魂转向,使灵魂朝向永恒的“善”。对哲人王来说,通过不同成长阶段必要科目的积淀,就到了真正教育的阶段,即辩证法的教育。辩证法是最高级的教育与训练,它使人能够凭借理性,把握最高的哲学理念。至此,教育也就完成了灵魂转向的关键性一步。这样,一个合格的哲人王就诞生了,激情和智慧二者相得益彰。对于哲学家来说,最重要的是智慧,柏拉图认为,智慧就是对理念和“至善”的认识。“哲人是热爱和追求不受产生与灭亡影响的永恒实体的知识的人”(485b)[5]231。 那么,对这种永恒不变的实体的认识有什么意义呢?在古典哲学看来,对本体的认识可以使人超越一切感官现象的束缚和迷惑,然后按照真理、知识去生活,就可以达到自由无碍的境界。一般人都是被现象和欲望所迷惑,他们不是自由的,即使他们自以为拥有了自由,那种自由也不是纯粹的自由。哲人因为超越了现象和欲望,依据永恒的真理和知识过上了自由的生活。单纯从实现自由来看,尽管那位走出洞穴的哲人最终还是返还洞内,和俗人一样生活在政治社会中,但是哲学家的心灵已经远远超出了有限的现象世界或者政治世界,而达到了无限的、绝对的自由境界。
五、结论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清晰看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对欲望、善以及理性的探讨中勾勒出其“理想的自由”。与其说柏拉图将雅典衰落的矛头指向“自由”,从而主张追寻理念世界的自由与至善,不如说是以“自由”为突破口,站在更高维度上对其所处时代的最高价值的反思。柏拉图通过对自由和善二者之间张力的深刻见解,为城邦和城邦的人开辟了一条求善之路。换言之,也正是因为这种存在论意义上的求善原则,才驱使柏拉图之后的思想家们纷纷投身于寻找至善及至善之法。基于此,后世哲学家对自由的探讨同样遵循着这一思想框架,加深了对自由与至善的关系性理解,进而从“理性的自由”的至善到“道德的自由”的至善乃至“绝对精神”的不断发展。
当然,柏拉图关于自由思想的历史局限性有待进一步探讨,而对于《理想国》中的自由观本身需要我们予以更多的关注和研究。
注释:
①自主性自由概念在康德的自由概念里得到了完整的表达。他在《道德形而上学基础》里提出了三条道德的基本原则作为自主性自由概念的基础,即普遍性原则、人是目的原则、自主性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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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艾 岚
Multidimensional Interpretation of Plato's View of "Freedom"
——Thoughts Based on The Republic
Wang Qingyuan,Liu Wenli
(Institute of Social Governance, Hebei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Business, Shijiazhuang Hebei 050061, China)
Abstract:Freedom is the eternal research theme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and ethics, and it is also one of the important categories of Plato's philosophy. Plato's yearning for ideal freedom lurks in the process of building an ideal country, and it is necessary to grasp the basic connotation of freedom from different contexts of The Republic. Taking the criticism of Athenians' desire freedom as the logical starting point, Plato pointed the decline of Athens at the freedom under the democratic system, from which we can see his tendency to revise the original concept of freedom. Then, we examine the concept of freedom from the dimensions of goodness and rationality, redefine freedom with "goodness" as the construction principle, and open up a road to freedom by seeking knowledge and goodness rationally. This theory of freedom beyond time and space takes education as a means, unifies morality, the idea of goodness and rationality, provides certain value guidance for modern people to resolve the dilemma of freedom, and highlights the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 and unique temperament of Plato's freedom thought.
Key words:freedom; desire; goodness; rationality; edu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