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
【摘要】 从古至今诗歌都在我国文学史上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唐诗,甚至在某些时候是中华文化的代名词,无论走到哪里,中国古典诗词都几乎是名片式的文化象征,在中华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中,产生了许多流芳千古的名人佳作,豪杰并起、文学竞妍的时代必定伴随着文学习俗的快速发展,且影响唐以后的封建社会乃至更加久远的新时期。本文试就“刻烛为诗”为切入点,探析中华传统文化的风韵及其影响,虽然管中窥豹,但也能够略微拾得千年来文化盛宴的余味。
【关键词】习俗;诗歌;刻烛;击钵吟;诗钟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0-005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0.017
“刻烛为诗”是古代文学游戏之一,即在蜡烛上标明刻度,限定时间作诗,后被用来比喻才思敏捷。研究上,有关“刻烛为诗”,多半是作为某一朝代、某一習俗的子题出现,如研究唐代饮食文化的刘朴兵所著《唐宋时期饮食文化的比较》一书中论及唐代宴饮习俗,就提到了“刻烛”,是作为宴会上的一种助兴方式;再者,作为某个知名诗人的相关研究出现,如孟浩然、白居易、陆游等,他们都在诗作中提到过“刻烛为诗”,在对他们具体的文学作品做研究的时候,必然要对诗中所涉及的习俗做出相应的解释;还有作为某地区民俗从而对其开展文化研究的,例如“诗钟”作为“刻烛为诗”的变体,在福建、台湾地区较为知名,如黄乃江《诗钟与台湾古典诗社的三次发展高潮》和陈未鹏《地域特色、文化传统与时代精神——福建当代旧体诗人创作成就与艺术特色论略》;还有值得重视的是从诗钟着眼探讨文人结社现象的研究,如李雯雯《清代京师文人结社研究》以及王新立的《近代文学社团研究》等。
关于“刻烛为诗”前人通常将其与“诗钟”合为一体,但是对该习俗的产生原因、历代演变情况包括它的兴盛、衰微是如何与“诗钟”词义合并的,缺乏全盘分析和充足的史料论据,专篇研究“刻烛为诗”习俗的文章并不多见,以此习俗写就的名篇佳作却有许多,研究作诗习俗对我们探寻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典故十分有益,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笔者发觉前人对相关概念的阐述和辨析不甚明确,是如何由分化到合并,诗钟作为后起的名称吸收了哪些其他习俗的影响等问题还不能够提供清晰有力的论证。针对前人论说的不足之处,在广泛查阅资料的基础上,试图从“刻烛为诗”的起源、在历代发展中的具有代表性的诗作典例、探析此习俗的发展趋势,探索该习俗产生、盛行、衰落的原因;并浅要辨析“诗钟”与“刻烛为诗”的不同,探讨二者是如何结合到一起的。
一、“刻烛为诗”之历史起源
根据目前所能查阅到的最早记载是《南史·王僧孺传》,南齐萧子良聚集群才,刻烛一寸,限时令学子们作四韵诗。“竟陵王子良尝夜集学士,刻烛为诗,四韵者则刻一寸,以此为率。萧文琰日:‘顿烧一寸烛,而成四韵诗,何难之有?乃与洪等共打铜钵立韵,响灭则诗成,皆可观览。”由此看,“刻烛”与“击钵”是在南朝同时成为限定时间作诗的形式,而且是结合来用,值得注意的是,萧文琰与王僧孺、沈约是同时期的人,“立韵”这一行为与著名的“永明体”的产生是相关的,“永明体”注重诗歌韵律,音调铿锵之美,是其理论的实践。[1]
作为皇室阶层倡导的一种文学游戏,不管是从政治上还是文学本身上,都势必引起士大夫阶层的争相效仿,通过表露文采获得才名乃至晋升,这在古代并非罕事。魏晋南北朝是文学开始自觉地时代,文体上、声律上、文学批评上都取得了震烁后世的成就,伴随着文学自身的发展,与之配套的文娱游戏也便流行开来,继萧子良夜集群士后,刻烛赋诗逐渐成为文学比武的方式,庾肩吾在《奉和春夜应令诗》中写道“春牖对芳洲,珠帘新上钩。烧香知夜漏,刻烛验更筹。”囿于文献不足征,南北朝时期的诗歌并没有查到太多相关作品,不过结合以后的时期可以明显发现,从唐代开始,这一习俗在文献中著录的频率开始增加,亦有可能是“刻烛为诗”开始从权贵阶级往下流传,士大夫到其他白衣书生。
唐朝在我国历史上地位非凡,对外交流、经济贸易等空前发达,文学在这一时期更是产生了巨大飞跃,律诗、绝句、传奇、小令等文体出现,给文坛带来新的生气,诗歌被提到了更加显要的地位,“诗赋取士”的人才选拔方式刺激了文人写作的热情,王勃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提到:“伏为铨擢之次,每以诗赋为先。”伴随着诗歌地位的跃升,“刻烛为诗”被运用的也愈加频繁。孟浩然在《寒夜张明府宅宴》中写道:“瑞雪初盈尺,寒宵始半更。列筵邀酒伴,刻烛限诗成。”白居易《会昌春连宴即事》里记载了刘禹锡的“掷卢夸使气,刻烛斗成篇。实艺皆三捷,虚名愧六联。”大历诗人李益《重阳夜集兰陵居与宣上人联句》有:“蟋蟀催寒服,茱萸滴露房。酒巡明烛刻,篱菊暗寻芳。”到了晚唐李商隐也记载了此俗,“刻烛当时忝,传杯此夕赊。”晚唐时局动荡,盛世王朝之将倾,大多诗篇充斥萧瑟离乱之感,“刻烛为诗”从开始便是在文人雅集的场合上举行,席间多热闹,竞相施展才学,可惜覆巢之下,乐景也不免尽显哀情。但诗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刻烛为诗”也并未就此断绝,《词衷》中记载了温庭筠的才气逼人也是通过“刻烛为诗”这一习俗来体现的,“少卿刻意填词,工于小令,持论极严。且以刻烛赓唱为奇,不无率露语。”五代末期,徐铉的诗作中还能见到此俗,《棋赌赋诗输刘起居(奂)》说道:“刻烛知无取,争先素未精;本图忘物我,何必计输赢。”这虽是徐铉对比文一事的不满,但反映的主要是背弃初心的“诗娱”,将其变为恶性竞争的批判,也证明了当时徐铉所处的时代仍然有此传统。
宋代文坛花开两朵,诗词都在发展,但在词中少见“刻烛”字眼,“刻烛为诗”许局限于“诗”,“刻烛为诗”在这一时期也相当流行,不论北宋或南宋都有此俗的身影。不仅是在奉诏,而且在应和酬唱场合也多有提及,西昆体的代表人物杨亿在《次韵和慎詹事述上元宵会之欢寄诸同舍之什》“峨冠屡舞人多醉,刻烛狂吟夜向阑。”在另一首《夜宴》中也写到:“巧笑倾城媚,雕章刻烛催。”大文豪苏轼曾在《和田仲宣见赠》中说:“好诗恶韵那容和,刻烛应须便置觥。”在苏门的秦观于《同子瞻端午日游诸寺赋得深字》中也曾写:“愧无刻烛敏,续此金玉音。”
曹邍《寄豫章诗社》“南浦看花春载酒,西园刻烛夜吟诗。”强至在《奉和龙兴灯夕》诗中写:“刻烛诗成传魏国,吐茵酒酽醉程乡。今年始彻清宵禁,倍觉都人乐意长。”南宋陆游有《冬暖颇有春意追忆成都昔游怅然有作》“刻烛赋诗空入梦,倾家酿酒不供愁。”同为中兴诗人的范成大亦有“余闲校笔阵,刻烛龙蛇扫。”虞俦《咏麦》中也叹“刻烛和新诗,此夕知何夕。”充满时局不稳时期的慨然怅惘之情。
与前代不同的是,宋代“刻烛为诗”应用的范围变大,在个人创作时,表达个体感情的成分增加,不仅是奉制之作、应答友人,还会提及对这一习俗的看法,顾逢在《和文本公先生赠许端甫》中写道写诗之难,“看来都说易,吟到苦方知。潭影三年句,蝉声一字师。古人如此癖,刻烛未为奇。”除此之外还有,赵汝鐩《泛洞庭》“刻烛验天明,狂势稍披靡。”罗公升的《看书有感》“开编十行下,刻烛五言成。”以及楼钥的《钱殿撰挽词》“哦诗频刻烛,点易细研朱。”等诗篇。“刻烛为诗”如此看来对文人的创造力、机敏度的要求是相当高,没有时间限制的情况下,炼字凿句尚且耗费诸多心力,又何况是在短暂的时间内创造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诗句呢?而且还有面对比较、争胜又是何等之难,陈造曾在《赏酴醾病不赴》中笑曰“缥缈瑶英雾为幄,敷腴玉面酒生鳞。蜚觞刻烛输公等,定指芳条笑恶宾。”所以“刻烛为诗”成功的人便是欢喜异常,曾巩有诗《送关彦远赴河北》云“诗作士林夸刻烛,赋成天路喜同时。”陆游的《遣兴》中也写到那种欢快之情,“新诗刻烛惊词客,骏马追风戏鞠场。”展现了一代文豪的激扬神采。
辽宋金元时期,还有耶律楚才所撰的《湛然居士文集》,其中有句“昔年平水便相寻,握手临风话素心。刻烛赋成无字句,按徽弹彻没弦琴。”元代陈栎在《玉楼春》提及“刻烛为诗”,“庭槐郁郁云屯绿。新霁彩移阶砌曲。丽词入手可弦歌,想是咄嗟成刻烛。”金元诗词对比前代而言又有新发展,体现在词这一文体中,可见到有关“刻烛为诗”的习俗,如许有孚的《摸鱼子》写道:“对梅浑是苏堤上,追和逋仙佳句。茶当醑。有佳客相过,刻烛论诗谱。因评近古。自昼锦归来,观鱼轩后,谁更问园圃。”
明清两代既继承了这一传统,又体现了自己时代的文学发展。明代“刻烛为诗”的特点是在其他文体如文稿中多有所著录,值得注意的是“刻烛”行为在这时期也有另外的意义,亦可用来指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的勤劳精神,多用于赞扬官员的勤恳,《明史·卢象升传》即如此,“居官勤劳倍下吏,夜刻烛,鸡鸣盥栉,得一机要,披衣起,立行之。”王世贞撰《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十九中“……得三年耳,休沐之夜……刻烛命题,赋就辄吟,吟罢辄饮,饮过辄醉,鼓掌……”田艺蘅《煮泉小品》“命予叙之,刻烛以俟。予惟赞皇公之鉴水,竞陵子之品茶,耽以成癖,罕有俪者。”《明文霱》卷三《袁文荣公文集》记载袁炜“刻烛为诗”轶事,“上数有所征问,夜分出片纸,禁中使中贵人刻烛受公对,对成以属其傍,侍使封题,记岁月而已。”不仅文稿类,明代是世情小说、艳情小说蜂起的时代,“刻烛为诗”作为从古传下来的习俗,在小说中也必定有著录,如桃源醉花主人编《别有香》第十四回 《黄小娥秋夜戏书生》“……毋得纵力摧残,令妾望风而靡。尝闻古有刻烛成诗,妾效此法。”此外,在诗歌中记载的更是繁多,解缙《除夕寄萧时徽》“刻烛有情同赋咏,颂椒无侣重徘徊。”林熙春的《林忠宣公全集·赐闲草上》“幸有剑光当夜月,可能刻烛续诗筹。”陈墀《寄林利瞻夏官》“枕边听雨心常碎,鸟外看云思欲悲。何日束装问津去,西窗刻烛共成诗。”等不胜繁多。而“刻烛为诗”在清代文学出场方式上更加多彩,兼及各类文体,在数量上、类别上,清朝也超出前代,影响了近代,许南英《鏖诗·刻烛夜鏖诗》“刻烛夜鏖诗,钩心斗角时。登坛谁主将,制胜有偏师。”词中亦有如《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梦凄声晚渺寒芜。仙客醉枫山路,竞分笺刻烛,记在西湖。”王韬的《淞隐漫录》在多篇故事中都有“刻烛为诗”的出场,《返生草》篇“……两人为闺中密友,斯可矣。一夕,生正与女刻烛联吟,限以险韵,互斗尖叉,忽家中遣急足……”《鞠媚秋》“君言良壮。然刻烛以期则太缓,击钵以催则太速”等,体现了“刻烛为诗”由传统文人墨客的游戏传入了寻常人家,呈现民间化趋势。
二、“刻烛为诗”之形式考辨
“刻烛为诗”在《南史·王僧孺传》中被提及的时候,就表明当时是和击钵是一起的,前文已述。有学者认为“击钵吟”和“诗钟”是由“刻烛为诗”演化而来的,关于前两者的区别,此前学者已有论述,可参见黄乃江《诗钟与击钵吟之辩》,笔者在统计历代关于“刻烛为诗”的记述中发现,除在南朝时期外,唐宋元明基本都把“刻烛”“击钵”分化开,同时使用的几率很少,这可能与古代计时方式的变迁有关,就作诗的限定性规定而言,三者实际上是同一性质,都是在固定且短暂的时长内创作,区别上主要分为体裁、产生时期、方式的不同,一刻烛,在蜡烛上用刀划出刻度,待蜡烛燃至记号处即为截止时间;二击钵,通过发出声响类似今天的打铃表明时间截止;三诗钟大约出现在嘉庆、道光年间的福建八闽地区。诗钟限一炷香工夫吟成一联或多联,香尽鸣钟,诗钟吟成,再作为核心联句各补缀成一首律诗,游戏结束。而且诗钟多半限定内容。
“击钵吟”与“诗钟”经常会被混淆,二者本同源,即都是由“刻烛为诗”发展而来,据黄乃江先生所总结,主要分为三种情形。第一,以诗钟为击钵吟,如民国时期,福州侯官人高嵩编著的《退补轩击钵吟》之集,收录作者与同人咏作及各地一些诗钟作品,包括分咏诗钟和嵌字诗钟两类,书前有民国十七年(1928年)自序和何雪楼、韩谦题签(署辛未仲夏,即1931年),铅印一册,见于国家图书馆。但该书中称诗钟为“击钵吟”,并把“击钵吟”作为其诗钟集著的名称。第二,以诗钟、律诗、绝句为击钵吟。第三,以律诗、绝句等为诗钟。前人在《诗钟与击钵吟之辩》一文中均举例说明。
谈及“击钵吟”在创作形式上前文已说到与“刻烛为诗”和“诗钟”都是限时而作,它的特点是内容有更严格的要求,除了限定时间、还会限定主题、限定押韵,绝句、律诗均需如此。黄先生特别指明,内地“击钵吟”更要求七言绝句,台湾地区则不限体裁。“诗钟与击钵吟不但同源,而且诗钟从词宗设置、命题、计时、纳资、构思到收卷、謄录、校阅、标取、唱卷、赏贺等一系列活动程式和创作机制,都是从击钵吟中搬用过来的。”如果认同此说,那么三者的关系就是“刻烛为诗”演化出“击钵吟”和“诗钟”,“诗钟”又吸收了“击钵吟”的艺术形式和创作方法,二者的发展源流几乎是同时,“诗钟经历咸丰、同治,由闽中传到北京,再由北京传到山东、浙江、江苏、上海、河南、湖北、四川等地,至光绪、民国时期而达于鼎盛;击钵吟由福建传到北京、湖北、江西、广东等地,从清道光癸未(1823年)开始兴盛,到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何刚德辑成《击钵吟赣集续编》,先后产生偶集、鄂集、赣集、京集、粤集等辑,历一百年不衰。在台湾,诗钟与击钵吟自光绪初年传入岛内,开斐亭钟声与竹梅钵韵之响,到日据中期达到极盛,全岛诗社林立,达三百个之多”。
三、“刻烛为诗”之发展趋势
清代是限时作诗习俗发展的巅峰,这一时期不仅在各类文体中有提及,在创作实践上也是作品频出,这种限时作诗的方式极大地激励了文人们的创作,锻炼他们的文学水平,更能传播中华文化典故。在经历清中叶的黄金期后,随着时局动荡,近代政治改革,白话文逐渐流行开来,不管是“击钵吟”还是“诗钟”都是用文言文写就,走的是传统格律诗路线,自然也就沉寂下来,“刻烛为诗”自然也就跟着衰落了。而“当台湾文学的发展进入现代文学的阶段,击钵吟”首当其冲地受到了台湾新文学倡导者的严厉批评。
1924年,張我军著专文指出:“现在台湾文坛上方在盛行的所谓击钵吟是‘诗界的妖魔和‘恶习惯恶风潮,其绝无仅有的意义在于养成文学的趣味和磨炼表现的工夫两项而已(《绝无仅有的击钵吟的意义》)。”[2]旨在批判限时作诗习俗的游戏本质,它本来产生的背景和初衷也是作为文娱游戏,但在时局敏感的特殊历史时期,便显得目光短浅、不务实事。
随着新文学的兴起,这一习俗逐渐被淡忘,格律诗的创作都面临着冷遇,与之息息相关的诗歌习俗又岂能幸免。况且这种限时作诗又花样百出的习俗对接受白话文和现代诗影响甚多的当代人而言,实践难度无疑是非常高的。要么经过简化要么在大部分时候都被遗忘了。文学游戏中,相对“飞花令”“行酒令”“拆字”,“刻烛为诗”在当下并不十分引人注意,但作为古代的作诗习俗之一,源远流长,南朝至近代,历代都有创作,而受其影响产生的“击钵吟”“诗钟”同样值得关注。对“刻烛作诗”传统的判断也应采取辩证的态度,它既是传统文化习俗的组成部分,对发扬中华古典文化有过贡献,但也不能因此忽视一些违背其本意,因争胜而极端疯狂的创作问题。总的来说,作为渊源深远的传统文化组成部分,“刻烛为诗”亦是一项鼓励文人作诗的趣味性活动。
参考文献:
[1]汪涌豪,骆玉明主编.中国诗学 卷四第3版[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8.
[2]汪毅夫.“击钵吟”:演变的历史和历史的功过——台湾近代文学史实丛考三[J].福建论坛(文史哲版),198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