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临行前读奈保尔关于他母国的书，听印度歌曲和音乐，自己动手做几顿咖喱美食，看各种旅行图片，我管这叫做出发前的“沉浸”式体验。

一

终于等来了太阳。

我现在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一个充满仪式感的形式，比如为了等一个让人心安的好天气，用来讲述一段关系到印度的故事。我像在自己身上磨来蹭去的大猫一样，在撒满阳光的窗台边坐下，椅子似乎不太适合，我只喜欢席地而坐，把自己窝在先生从巴基斯坦背回来的丝麻混织面料的地毯上。仿佛只有降低自己的高度，才能用客观的态度去思考、去审视，继而使之成为我的一个重要的焦点！

德里人自有德里人的福气，毕竟它是印度首都，一个国家再脏乱，首都大都被装扮成贵妇范儿。工业新区、地铁交通、国际机场里那一排翘起的兰花指，似是想在第一时间告诉刚刚落地印度的旅客——欢迎大家来到这个神奇的国度！

而此刻，我正混迹于德里最大、最好的购物中心，大概是因为临近新年的缘故，穿着便服和漂亮沙丽的人纷纷从私家车上、出租车里、从四处透风的tutu车上钻下来。人们拖家带口或是三五好友聚集着，节日到来之前人的情绪总是那么高亢，就像在一顿普通的餐食上扔了一把印度咖喱，混合香料的作用下，总会让人精神振奋！站在出出进进的人群中，那些天经历过的尴尬与路途中的一波三折竟然在慢慢淡忘。人啊！太容易忘事了！

如此这般地写着我的感受，不是我不明白“务实”的文章会更精彩，而是想表达，想吐槽的事情有点多，多到我面前坐了一排又一排听故事的人，我却一时不知道从何处开口。所以我只好采用“务虚”的手段，谈心情，谈感受，用以当作故事的开篇，请允许我用这种方式展开我对印度的讲述。

“好吧，印度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国家。”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而是甘地。我突然要笑了，是那种不出声嘤嘤嘤的坏笑，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它让我想起了德里购物广场角落里一幅硕大的甘地像，秃头、收敛的下巴上没有牙齿笑着的嘴，狡黠的“小眼神儿”藏在一副圆镜片的后面。这句话如此生动，这幅画像散发着印度特有的喜感。我想甘地是在一种无奈的状态下说的，而我则给乱七八糟这四个字加上了引号。它是一個矛盾重重的地方，是一个自然万物皆为神的地方，是一个被浓郁的宗教色彩包裹起来的地方，是一个贫富差距巨大的地方，更是一个被局外人道听“图”说恶搞坏了的地方……是一个有感动、有欢乐、有强烈家族意识，也是一个因贫穷、局部落后充满忧伤、认命的地方！

在加尔各答的马路边，我看到了一处处没有门的公厕，这样的厕所只为男人提供，内急的男人只需面冲墙壁、背冲街道，即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也怪不得印度政府把推广公厕建设当成一项重要任务来抓了。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自己的头绪，低头看一眼正在被蜡烛烘烤的埃及香精，我需要在一种特定的味道中被唤醒：开往瓦拉纳西的火车严重延误，因为感冒在火车上发烧，一路颠簸后终于看到恒河夜祭；两班内陆航空因天气原因取消；在茫茫夜雾中的大巴上坐了二十来个小时，当车到达阿格拉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印度人为什么见面要摸脚；女人出嫁的嫁妆问题；泰戈尔、特蕾莎修女的世界，等等，当然少不了朋友们送上的温情提示：印度没有卫生纸！只能喝瓶装水！印度街头食物不能吃！大多人都逃不开拉肚子的噩梦！对了，还有为什么有的地方允许带相机而不允许手机进入，这么多要说的话，要讲的事儿，真有点儿像奈保尔初从英国回印度，船到孟买前后发生的忙乱又戏剧化的场景。只在表面上看，是不可能了解真实的印度的，同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印度必将有值得我们认真对待的地方。

二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到，到达加尔各答后第一个清晨，我不是睡到自然醒，也不是酒店morning call，竟然是被室友为自己录音的声音惊醒的！睡眼朦胧中只听见：“现在是加尔各答早上五点，窗外传来了一阵一阵的唱经声……”我彻底从酣梦中醒来，有点儿像一个正在大快朵颐中的人，吃得正陶醉的时候被人毫无征兆地抢了盘子一样。这似乎预示着未来十几天里，我都被狼狈以及印式喜剧情节所包围……

觉是睡不成了，干脆起来，简单收拾一下走出酒店，陈旧的一切是酒店周边的风景，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垃圾。晨雾中，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拉鱼的商贩和小工坐在一路狂奔的车斗里。按说冬季是去印度旅行的最佳季节，在做了大量前期准备的情况下，站在清霾宠幸中的加尔各答，寒意袭来让我不由得捂住了身上的披肩。当地人的打扮着实有意思，身上、头上捂了厚衣服和围巾，再看脚上基本清一色的凉鞋加持。以至于我看在眼里，替他们冷在心里。其实这场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想当初第一次去卡塔尔探亲，落地多哈时进入视线的也是醉人的拖鞋。我还曾因为这个，寻求微信上一位当地人士的解释，没成想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成了一道难以解开的谜团。

奶茶店是城市中最温暖、活络的地方，当地人习惯了在冬天喝一杯热茶来温暖身子，我先是站在外围盯着一个人手上的杯子，茶是咖啡色的，那人看我好奇，端茶示意我：tea。挤在清一色购买热茶的男人堆里，心里多多少少提高了警惕，说实话，这些人看上去温和又安静，只是因为来印度前接受了一些道听途说不好的信息，而人又会先入为主地去偏听偏信！

这里应该是在机场附近，因为机场大多修建在郊区农村，为什么我要给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加尔各答作为印度的第三大城市，英国殖民时期印度首都，不应该这样脏乱不堪吧。可现实从来不会给你假想的空间，现实永远是冷酷的，当我们的大巴车穿行于闹市之中，我见到了经典的印式厕所，男人们解决内急的天堂！印度电影还是很敢表达的，比如说《厕所英雄》，在我们看来完全不是问题的事情，在这竟然成了政府大力推动、宣传、鼓励，甚至邀请了印度著名的电影明星扮演其中角色，不外乎也是想要推动一场厕所革命。厕所革命貌似解决的是“屁股”问题，实则是重树观念，打破陋习，向文明迈进的重要途径。

这样的加尔各答，杂乱无章却有着约定俗成的秩序，看着他们如此随意，真是不敢相信这座城拥有三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泰戈尔，拉曼，特蕾莎。泰戈尔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应该听说过，他的诗风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过重大影响，启迪了郭沫若、徐志摩、谢婉莹等一代文学家，其中许多作品多次被译成中文。泰戈尔的《飞鸟集》影响冰心，使她写出了《繁星·春水》。他说：“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磨砺，才能练就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响。”泰戈尔的作品影响了中国作家，而我们又是在那些中国作家的作品影响下成长的，用数学的方式推理，等于我也受到了泰戈尔的影响，有些牵强吗？我并不这样认为。伟大人物的人生态度是会穿越的，在空气中释放出来强大的能量与当下社会、当下的人发生呼应。

泰戈尔故居，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如果拍照要花50卢比买一张票贴在手机背面，时不时有人过来检查。脱了鞋子光脚参观他的居所，在前院的草坪上，看可爱的孩子们在我身边奔跑。这是我最爱的画面，阳光，飞鸟，欢喜的儿童，葱葱郁郁的大树，而我就坐在草地上，静享平凡祥美的时刻……

另一位诺奖得主特蕾莎修女，是一个个头矮小、其貌不扬的小老太太。她的一生都在帮助加尔各答的穷人、儿童、患有疾病的人，有些时候，我会惊讶于她们的行为、思想，或许只有拥有坚定信念、博爱之心和持之以恒的精神，才能成为后世眼中有价值的人！特蕾莎说：“我们以为贫穷就是饥饿、衣不蔽体和没有房屋；然而最大的贫穷却是不被需要、没有爱和不被关心，末后的时代，物质的丰富，无法掩盖精神的贫穷；光鲜的外表，无法隐藏心灵的虚空；社会的进步，无法修饰爱心的冷漠。”爱自己，爱他人，爱生命里一切需要爱的事物，不要任何理由。哪怕生命微小到只是一根细小的灯芯，燃烧了，就能照亮自己，也能照亮他人。甚至，你还可以尝试去照亮一个世界。

我们微不足道，但是我们可以汇集一点一滴的爱与温暖，这应该就是我们常常提及的“正能量”吧！如果你是光，必定会照亮来路，并且吸引追光者向你身边靠拢！

三

结束了加尔各答的行程，按照既有计划一干人马呼呼啦啦来到火车站，今晚我们将搭乘七点十分的火车前往瓦拉纳西。身体的疲惫难掩心头激动，中国唐朝高僧玄奘当年历经千辛万苦，最终要到的地方就是瓦拉纳西。大概因为我们的先人曾有过取经不易的先例，作为后来者的我们想一睹它的容颜哪里有这么顺利，一个坏消息传来，开往瓦拉纳西的火车因为大雾晚点，现在没人敢说它会几点开动载着我们一路向西！等待是唯一的选择，火车站边上的KFC成了休息、补充能量的驿站。

那天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冬至。如果换是在家中，我定会应景地准备上北方人爱吃的饺子，朋友们都知道我爱包饺子，也有不少人尝过我的手艺，至于为什么爱饺子，一是因为好吃，二是捏面皮的手感很好，三是一套活下来，小有成就感。而这个冬至，我正在加尔各答的KFC里啃着炸鸡和汉堡。时间正在慢慢流逝，我放缓咀嚼食物的速度，像印度神牛一样，慢慢地、悠闲地消磨等待的时光。

时间越来越晚，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浓浓的焦虑情绪，随着气温下降人们都呈现出疲态，我的身上俄罗斯套娃似的裹着左一件右一件衣服，即便是这样，鼻涕还是凑着热闹蜂拥而出。此时，火车开动的时间也已经确定，我们的火车将在晚点七个小时后的凌晨两点开动。这真是一个非常悲催的事情，考验人的接受力和忍耐性。时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我的鼻涕陪着时间一块儿流，一晚没有让我安静下来。凌晨一点有人来叫：快快，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了。凌晨的加尔各答死一样沉寂，我背着硕大的背包，手里推着箱子同样地沉寂，对于热爱摄影的我来说，这节骨眼儿真是提不起精神，只是扫了一眼站台空地上席地而睡的人们就匆匆地离开了！

迷迷糊糊上了火车被扔进全是印度人的车厢里，谢天谢地我的票是下铺，可以让我出入更方便一点儿。对铺坐着个印度妇人，年龄看上去五六十岁的样子，眼睛沉陷，隐藏在高挺鼻梁的后面，被她盯着看的感觉真有点瘆得慌，当时她脑子里一定全是对我这个外来人的疑惑。其实坐火车是我兴趣很大的体验，来之前有人问，印度火车上是不是挂了好多人呢？现在我有发言权了，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们，印度火车虽说在时间上有点不靠谱，但是绝对没有传说中的外挂、人在车厢顶上簇拥的风景。

不争气的感冒随车轮的转动愈发严重，鼻子透不过气，只好换成嘴巴呼吸，用手摸了摸额头，我竟然在一个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里发烧了。我的心开始发毛，落地的头一天才刚刚过去，印度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似乎想要告诉我，印度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由天不由我的地方。火车就这样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我把自己埋在毛毯里，毛毯上又盖了衣服和披肩，恍惚像一只吐丝作茧的虫子，在异国他乡的火车上担心又无助。

天蒙蒙亮的时候，车厢里颓然热闹起来，叫卖奶茶和早点的小贩在车厢之间高声吆喝，小本生意让他们不得不窜来窜去，一宿没睡的我虽然眼皮沉重，可还是被这穿行叫卖的一幕吸引。据我判断他们不是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哪儿跑上来的。对铺的妇人起来要了杯奶茶，又買了一个未知的食物，转身背对着我吃了起来，而我因为身体不适，除了喝水之外，对什么吃食都不感兴趣。现在大概是早上七点多的样子，离开车已经过去了5个小时，听说印度火车常常因为天气停开，甚至会停在半路上，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我在心里嘀咕着：不求多快，只求能慢慢不停止地晃下去。只要走着，就有到达的希望！如此这般，在车上度过煎熬的十四个小时后，火车终于在23号下午四点左右停靠在瓦拉纳西车站。

如果按照行程安排乘车前往，这个时候堵车严重肯定会来不及，从智源那传来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我们将坐船走水路直接去进行恒河夜祭的码头。这时，瓦拉纳西上空的太阳正一点一点西垂，红色霞光铺满整个天际，夜雾早就退去，鸥鸟在近处翱翔，我们从一个坏的模式开始，现在，直接进入到圣城，享受着它用斑斓的色彩带来恩宠。我在心里欢呼，我们真是有福之人！

小木船行驶在恒河上，岸边灯光开始点亮，前边不远处燃烧着一堆木火，我知道小船到了恒河焚尸的地方。印度教徒一般都认为能在瓦拉纳西死去就能够超脱生死轮回的厄运，而他们相信在瓦拉纳西的恒河畔沐浴后，即可洗涤污浊的灵魂；另外，在瓦拉纳西的恒河畔火化并将骨灰撒入河中也能超脱生前的痛苦。每天清晨，成千上万的印度教徒，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既有本地人也有外乡人，来到恒河边，怀着虔诚的心情走进恒河，以求用圣水冲刷掉自己身上的污浊或罪孽，达到人生超脱凡尘、死后到天国永生的愿望。

登上木船的第一时间，我就把相机拿在手里，一手捧着相机，一手捏着手机，左右开弓上下翻飞。这时候在药物的作用下，在我不得闲的忙碌中身上汗如雨下。我全然顾不上这些了，瓦拉纳西！在经历了19个小时的辛苦波折后，我终于看到你的真颜。我们的船离岸边越来越近，最终停靠在最下面的一阶台阶前，人们鱼贯而下，近处远处的台阶上、恒河渡船上，黑压压全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这里面有虔诚的信徒，也有类似于我这样对新奇未知充满极大兴趣的人。在这里，你会发现生与死模糊了边界，宗教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可以在极度肮脏的环境下感受到纯洁，在无限嘈杂的环境下寻找心灵的宁静。

四

我们在夜祭开始前到达，仿佛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这一刻在恒河边，虔诚祷告的，买花祈福的，看热闹的在同一块狭小的空间里挤挤攘攘。我搂着相机在人群中游走，试图找一个最理想的位置，无奈人山人海里想要靠近祭台，真不是件容易事儿，我一会儿立、一会蹲、一会儿身体前倾、一会儿又身体后仰，努力在摄影人互相碰撞中稳住自己的阵脚。我的汗顺着额头往下跳，就像祭祀者手里撒出来的恒河水，它们是那么的欢脱，在无比庄严的时刻投入到瓦拉纳西的土地上。

一场神秘又神圣的祭奠顺利结束，而我们则沿台阶一路上坡一头扎进摩托车、电动三轮车、人力三轮车、牛、狗、人、垃圾、牛屎，等等，又杂乱，又喧闹，又相安无事的街道上。我们在热闹的人群里穿梭，四周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刺鼻的气味，于是，用围巾捂住口鼻，尽量一点点儿去呼吸。脚步匆匆像急行军，当三轮车出现在身边，我们纷纷跳了上去，在寒冷的夜风里三轮车夫仿佛吃了熊心豹子胆，载着人们左突右冲，永往直前……

重雾下，想在恒河上看日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从木船到昨晚上看夜祭的地方，有的人在脱衣服准备下河，河里也早有沐浴之人在水中起伏。如此寒凉的早上，他们不惧不怕，这种虔诚由衷地让人感慨！我站在台阶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看着一部生动鲜活的纪录片，我虽在这里，手捧花灯，却又像在很遥远的地方张望，生命与死亡，现实与梦境，宗教与科学，脏乱与秩序，在瓦拉纳西，用一种有趣的方式结合。

回过头来想，如果不是因为火车延误，我们也不会看到太阳落进恒河的怀抱，如果不是因为火车延误，我们也不会改为乘船前往祭台，故也不会看见恒河边上的焚尸台。

人生如旅途啊，也许我们会因为突发事件耽误了一些行程，但是我们又拥有了在正常情况下不能遇见的风景……一切都值得感念。

周童

天津作家协会会员、文学院第八届签约作家。文字见于《福建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获第二十三届东丽杯全国鲁藜诗歌单篇一等奖，出版有散文集《打在春天的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