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楠 邱奇豪
摘要: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贾樟柯近几年耕耘故乡的阶段总结。贾樟柯以电影镜头为“探照灯”,借由文学家们的还乡,回到中国当代文学最初发生的场域,照亮那些民族历史和当下的幽微之处。首先,影片潜入作家真正的内心世界,让那些不为普通读者所熟知的人生细节浮出水面。而这些人生细节所反映的新中国建设时期的乐观精神风貌、六七十年代的灾难与创伤、八九十年代的自由与理想、千禧年之后高速城市化之下退隐的乡土,向人們清晰地呈现了中国当代社会的发展脉络。影片用镜头回溯我们“来时的路”。其次,影片试图打亮主流语境下被忽视的面庞和情绪,多元客观地展现当下社会时代的风气和风貌。它们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向观众展示了时代和社会的变迁,呈现着我们“复杂的当下”。最后,从马烽、贾平凹到余华、梁鸿,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写作动机如何不同,乡村始终作为中国当代作家共同的根基,甚至是写作直接的原点。但无论是贾樟柯还是上述作家,如今都不得不面对一个急剧衰退的乡村。许多作家写作的“根据地”,正在被加速蚕食。影片以“从乡村出发”的写作为契机,思考当代文学、电影和乡村的互动与发展,寄望于一个“开放包容的未来”。基于此,文章主要探究贾樟柯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以供参考。
关键词:《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文学;作家;面孔;时代
中图分类号:J9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0-0-03
2020年2月21日,贾樟柯的新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在第7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全球首映。在片方公布的影片主海报中(见图1),设计师黄海沿用了《黄金时代》系列海报中的钢笔意象,并将其拟形为一座灯塔,照亮了深蓝远海的一隅,取“过去是照亮今天的灯塔,指引前路”之意[1]。
沃尔特·李普曼曾有一个著名的比喻——传统媒体就像“一道躁动不安的探照灯光束,把一个事件从暗处摆到了明处再去照另一个”[2]。贾樟柯在柏林国际电影节映后交流中也提到文学有电影达不到的地方,电影也有文学表达不出的东西。而影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恰如灯塔高台之上探照灯投向黑夜里的光束。贾樟柯用电影最初的形式——纪录片,借由文学家们的还乡,回到中国当代文学最初发生的场域,照亮那些被主流“镁光灯”忽略的幽微之处。用“文学达不到”的方式,思考民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1 潜入作家隐秘的角落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成型,得益于贾樟柯自己发起创立的“吕梁文学季”。以文学之邀,贾樟柯得以将中国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汇集到故乡贾家庄,用电影的视角介入作家的私人经验,最终串联起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和社会的发展历程。
首先出场的已故作家马烽,正是活跃于20世纪50年代的重要作家。纪录片通过与马烽生前共事过的村民和马烽女儿的讲述,还原了他作为革命者、地方干部和作家的三重身份。其中,最不为人知的,便是他作为干部,组织带领贾家庄村民治理碱荒滩,解决吃饭问题的往事。土地是马烽文学创作的根,放弃优渥的条件离开北京,返回故乡,投入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中,不仅使他的作品“活了起来”,还充分诠释了当时文艺工作者的责任担当与艺术追求。
而出生于1952年的贾平凹,面对镜头,更多吐露的则是生命创伤。他谈及儿时的饥饿、父亲因为“定性”问题被革除公职、自己受牵连找工作屡屡受挫、因为针头污染而身患顽疾等个人经历。因为层层苦难,贾平凹曾一度对故乡充满抗拒和对立。
而作为活跃在改革开放新时期的作家,之后出场的余华和梁鸿的写作更多链接的则是个人经验。1960年出生的余华,在成为作家之前,是家乡县城的一名牙医。纪录片中,余华尽情展现自己幽默自由的性格以及拔牙、太平间纳凉等奇幻迷人的人生经历。在市场化浪潮下,他以“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决心,坚守着文学理想。出生于1973年的梁鸿,则以女性的细腻,动情地讲述自己“在梁庄”的童年往事,对母亲的怀念、对父亲的疑惑、对姐姐的愧疚、对下一代的责任,让她在北京生活向好之时,决心“重返梁庄”。
如果说马烽的《吕梁英雄传》、贾平凹的《秦腔》、余华的《活着》、梁鸿的《出梁庄记》等,是他们作为写作者被普通读者、社会照亮的人生“A面”,那么纪录片中这些丰富鲜活却隐秘的个人经历,则是他们人生的“B面”。贾樟柯试图用这样一部纪录片潜入作家的内心世界,让那些不为普通读者所熟知的人生细节浮出水面。而这些人生细节所反映的新中国建设时期的乐观精神风貌、六七十年代的灾难与创伤、八九十年代的自由与理想、千禧年之后高速城市化之下退隐的乡土,也向人们清晰地呈现了中国当代社会的发展脉络。影片用镜头回溯我们“来时的路”。
2 打亮时代多元的面孔
20世纪20年代,爱森斯坦发现了普通农民和产业工人特有的一种属于无名大众的脸,以及存在于这类人脸上的真实表情,并将其作为电影题材加以展现,如《战舰波将金号》中惊声尖叫的护士的脸。爱森斯坦通过这种方式将一个“由新兴社会阶层里的不同人物类型组成的画廊”搬进了影院,意在保留集体记忆图像,并借此反映一个新时代的来临。100年后的今天,我们早已被所谓的“明星脸”“媒介脸”“后媒介脸”团团围困[3]。汉斯·贝尔廷认为,媒体社会中的脸屈从于政治与广告逻辑,大众媒体提供的是一种作为商品和武器的脸[4]。但在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贾樟柯仍秉持纪实美学,对媒体社会中的脸充满警惕。除了贾平凹、余华、梁鸿三张半“明星脸”之外,镜头游弋之中,贾樟柯努力打亮时代多元的面孔。
2.1 三张半“明星脸”
尽管以上三位作家属于当代中国文坛的杰出代表,但在文学式微的当下,他们的影响力远不及流量明星,因此,他们的面庞可称为半“明星脸”。贾樟柯一方面避免了三位作家就文学谈文学,而是将他们曾经的生活摆在观众面前,打破普通读者、观众的设想,引导他们自由思考生活与文学的关系;另一方面,将三位作家素颜的脸庞置于家庭饭桌、街巷餐馆、田间地头等寻常之地,舍去繁复的置景与修饰。在去“明星脸”形象的同时,悄然完成了精神与外在形象的双重“返乡”。
2.2 无名的“朗读者”们
影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共分为吃饭、恋爱等18个章节。在章节之间,穿插了5个无名的“朗读者”朗诵诗文的特写。在第一首诗朗诵中,一个农妇手持农具,伫立田间,用充满乡音的普通话念出了于坚的诗——“劳动使他高于地面,但工具比他更高,高举着锄头,犹如高举着劳动的旗帜”[5]。与节目《朗读者》和纪录片《文学的故乡》不同,贾樟柯没有让诗歌的原作者本色出演朗诵,而是将诗歌交给在大地上耕耘的劳动者去演绎,让一张张普通的劳动者面孔出现在大荧幕上,用影像诠释他们与文学的联系,展现出一种别样的精神满足与底气,揭示出“文艺栖居于大地”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
2.3 迷茫的社会群像
贾樟柯在电影创作中一直保持着强烈的社会瞭望者的使命感,站在电影的灯塔之上,将“探照灯”的光束敏锐地投向一个个引发社会裂变的征兆。在柏林映后,他曾说:“我临初的时候是想(通过本片)表达出中国的现实跟历史之外,我觉得最起码带来了一种声音吧。如果说2003年的SARS是我们第一次摔倒,那么今年我们是第二次摔倒。所以我们必须再次反省,人们要再次站立起来。”[6]《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对社会群像的捕捉与照亮,也因此具备了某种预言性。
养老院食堂里,一个个略显孤独的面孔掠过镜头,嘴角微微颤动着;坐在公交车上的中年人、老年人,漠然地望着窗外迅速变化的世界;西安火车站前,迷茫的青年坐在广场石墩上,前途未卜……在诗歌的高亢、余华的幽默之下,贾樟柯用镜头捕捉这些常常被主流忽略的面庞,通过面庞浮现的忧郁,传达出某种清醒的隐忧。这样的情绪随后得到了集中爆发,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让全世界的人们都陷入不安和迷茫中。疫情之下,人们纷纷戴起了口罩,面孔被遮蔽,我们再也无法轻易地捕捉到人们脸上多变的情绪和丰富的细节。从这个角度来说,贾樟柯对疫情之前这些各色人物面庞的捕捉,便具备了作为“民族志”的珍贵价值。
贾樟柯用纪录片的方式,打亮主流语境下被忽视的面庞和情绪,多元客观地展现当下社会时代的风气和风貌。它们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向观众展示了时代和社会的变迁,呈现了我们“复杂的当下”。
3 聚焦当代文学、电影与乡村的未来
纪录片拍摄的背景是2019年的“吕梁文学季”,这一季的主题是“从乡村出发的写作”。作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指引下成长起来的中国作家的一位杰出代表,如铁凝所说,“从他的文学历程中,我们清晰地感受着时代前进的步伐,感受着人民生活的广大生动”[7]。
从《吕梁英雄传》到《刘胡兰传》,马烽始终和吕梁山区的人民共同战斗和生活,乡村是他写作牢不可破的“根据地”。
贾平凹形容自己大学毕业后的写作像“流寇”一样,逮到什么写什么,没有立足点。这种状态的最终打破,则是由于他重返故乡,遍游商洛各地,因此才陆续写出《商州三录》《鸡窝洼的人家》等早期代表作,确立了自己的写作阵地。在之后的《秦腔》等作品中,贾平凹又敏锐觉察并不断书写乡村衰颓的种种细节,乡村始终是他写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而余华在纪录片中更多讲述的是自己在小镇的生活经历。这种小镇经验累积的局限与枯燥,一方面,促使他不断“远行”,去北京、游世界;另一方面,通过小镇的窗口,余华又时时眺望不远处连接的乡村田野——回忆8岁时曾陪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农村孩子去看他刚刚死去的外祖父,“这是余华第一次看到什么是葬礼,看到死去的老人脸上涂抹着劣质的颜料,被一根绳子固定在两根竹竿上,面向耀眼的天空”[8]。乡村经验使余华对温情、死亡、暴力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并对其精准呈现。
最后出场的梁鸿曾在谈及《中国在梁庄》的写作缘起时说:“即使在我离开故乡的这十几年中,我也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它。它是我生命中最深沉又最痛苦的情感,我无法不注视它,无法不关心它,尤其是,当它,及千千万万个它,越来越被看成是中国的病灶,越来越成为中国的悲伤时。”[9]从梁庄出发,通过乡土中个体的生存境遇观照乡村的疼痛、迷茫与困惑[10],梁鸿试图追问乡村何以成了“民族的累赘”“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从而清晰地看到中国的形象。
与这些作家“从乡村出发”的写作相似,贾樟柯第一次看到拍电影,是作家马烽以贾家庄为背景创作并编剧的《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故乡、文学和变换的时代共同构成贾樟柯电影“写作”的原点。但无论是贾樟柯还是上述在世的作家,如今都不得不面对一个急剧衰退的乡村。他们创作的“根据地”,正在被加速蚕食。而贾樟柯创办“吕梁文学季”,拍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也是希望与中国当代优秀作家共绘乡村新蓝图。
纪录片中,格非曾引用一句西方谚语: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言外之意,城市回到最初的形态就是乡村,乡村是城市“来时的路”。我们只有弄清楚自己来自哪里,才能更好地知道自己将走向何方。因此,在纪录片结尾,梁鸿带自己的儿子一点点拾起乡音时,纪录片之前所有铺垫的情绪都有了一个清晰的归宿。在矛盾丛生的复杂当下,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意义在于给予我们每个人希望与期待。作为文艺创作者,无论书写何种题材,都应该有一个乡村经验的“底子”去辅助进行价值判断,并努力在作品中发掘乡村优秀的民俗、文化资源,通过提炼传播,吸引人们“文化归乡”。近些年,如徐磊的《平原上的夏洛克》、霍猛的《过昭关》等影片,在一段段奇遇中,展现乡村优美的风景和忠厚善良的温暖人心,都是在这一方面的成功探索。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揭示的就是一代一代人往前走,一代人解决一代人的问题,有的问题好几代人在解决,有的问题还在解决中,但是我们总是往前走,这是一种韧劲。游就是游泳,游泳就是往前走,海水变蓝就是一个更加理想更加开放的社会”[11]。影片最终聚焦和指向一个更加开放包容的未来。
4 结语
贾樟柯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尽量避免讨论深刻的文学命题,而是把文学置于吃饭、恋爱、亲情等之中。影片不是用创作去提供某个问题的终极答案,而是像一束探照灯灯光那样,照亮某些被主流忽略的局部,在舒緩的节奏之中为我们焦躁的当下提供一个思考的场域、一种求真的氛围。就像贾樟柯通过“吕梁文学季”聚集中国当代文学中坚力量共议乡村发展那样,纪录片旨在汇聚和引导荧幕前的人们,沿着那些照亮的方向不断求索,回应时代真正的关切。
参考文献:
[1]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国际版海报[J].电影,2020(Z1):123.
[2] 沃尔特·李普曼.公众舆论[M].阎克文,江红,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259.
[3] 战迪.如何塑造我们的面孔:“脸性社会”的媒介文化批判[J].文艺研究,2019(12):115-124.
[4] 汉斯·贝尔廷.脸的历史[M].史竟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243.
[5] 于坚.想象中的锄地者[J].诗刊,1997(4):43.
[6] 捕娱.贾樟柯,文学有电影达不到的地方,与四位作家重述中国往事[EB/OL].腾讯网,https://new.qq.com/omn/20210902/20210902A07U9800.html,2021-09-02.
[7] 张恩杰.马烽是一个有自己“根据地”的作家[N].北京青年报,2022-06-17(A10).
[8] 李立超.小世界与出门远行:新发现余华小说、散文考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8):105.
[9] 梁鸿.中国在梁庄[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1.
[10] 吴雪丽.“非虚构”女性书写:性别经验与乡村图景的重构:以梁鸿、孙惠芬、郑小琼的写作为考察对象[J].学术论坛,2018,41(3):113.
[11] 贾樟柯.贾樟柯:游向一个更理想更开放的社会[EB/OL].网易号,https://www.163.com/dy/article/GKBODFVS0517VC4C.html,2021-09-20.
作者简介:曹楠(2004—),女,江苏邳州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邱奇豪(1997—),男,江西赣州人,硕士在读,系本文通讯作者,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