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克疾
印度首都新德里街头拥挤的人群。
近日,印度是否将超过中国成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的话题引起国内外舆论的高度关注。4月19日,联合国人口基金会发布《2023年世界人口状况报告》,预估印度人口将在2023年年中超过中国,达到14.286亿。而在年初,一系列国际人口统计研究预测,印度人口将在今年4月中旬超过中国。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全球产业链与供应链加速重塑的背景下,中印人口大国地位即将来临的历史性互换引发国内外高度关注,原因在于印度超大人口规模背后的地缘战略意义和政治经济发展潜力。毕竟,印度是未来全球发展过程中最可能带来“变数”的国家之一。在这种背景下,看待印度人口问题需要进行更加深入的分析,既不能“危言耸听”,也不可“目中无人”。
当前,印度人口到底是什么情况?从人口总规模看,根据联合国的估算,2022年印度人口总量就已超过14亿,基本与中国处于同一数量级。但是,目前印度2%的出生率使其人口自然增长率高达1.47%,而相较之下中国的出生率仅为约0.67%,自然增长率更是仅有-0.06%。从人口年龄结构看,当前印度0~14岁人口占其总人口的比例为26.62%,老龄化率(65岁及以上年龄人口占总人口比重)为6.38%,年龄中位数仅为28.4岁,人口年龄结构呈类金字塔型,均优于中国的17.95%、13.50%和38.8岁。
尽管印度的总和生育率在2018/19财年降至2.0,首次低于2.1的世代更替水平,但从历史经验来看,中国受独生子女政策的影响,自1991年总和生育率首次跌至2以下到2023年出现人口负增长,用了超过30年的时间。这意味着印度如果保持现有生育条件,仍可能至少保持30年的人口增长窗口期。印度和中国是当前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人口超十亿的国家,两国都高出全球第三人口大国即美国(约3.34亿)约10亿人口,较其他国家则领先更大。在这种背景下,未来印度很可能将长期占据全球人口第一大国的地位。
然而,如此规模的人口对印度而言是否真正意味着“红利”?当前,“缺乏就业的增长”是印度经济发展最显著的特征之一,这意味着印度最不缺的恰恰是劳动力。印度畸形的产业结构造成劳动力市场供需错配,这在很大程度上阻碍着既有劳动力大军成为推动印度经济增长的“人口红利”。从人力成本上看,当前印度从事制造业人员的平均时薪为0.8美元,是越南和菲律宾的1/2,马来西亚的1/6,并仅为我国相似岗位薪资的1/9。人力成本低廉是印度的主要优势之一,尤其有助于推动劳动密集型产业发展。但尽管如此,企业家受制于印度本土的基础设施建设瓶颈、用工制度限制,仍更热衷于投资见效快、回报率高、易于形成垄断的资本密集型行业,不愿投资劳动密集型产业,尤其是纺织、鞋帽、电子装配等涉及大规模用工和复杂供应链协同的行业。因此,印度这样一个劳动力丰富、资本稀缺的国家,居然长期出现“服务业比制造业更发达、资本密集型制造业比劳动密集型制造业更发达”的畸形繁荣。
在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的问题上,印度现任总理莫迪及其政府其实已投入不少政策资源,不仅在2014年上台伊始就推出“印度制造”倡议,2020年又推出“自力更生印度”倡议。虽然莫迪政府一边推进改革,试图冲破长期困扰劳动密集型产业发展的劳工、土地、农业问题,一边优化营商环境、加大补贴力度,试图吸引外资加速对印产业转移,但遗憾的是这些改革目前为止并没有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例如,2014~2018年间,流入印度的外资超过半数投向以信息产业为代表的现代服务业,而非莫迪政府更希望发展的制造业。再如,即使在莫迪政府重点强调的13个“生产挂钩激励计划”(PLI)支持的产业中,仅有纺织和食品加工业带有明显劳动密集型特征。这表明尽管莫迪政府看似大张旗鼓支持制造业发展,但仍没有跳脱出“抛弃劳动力、青睐资本优势”的桎梏。受此影响,2021年印度制造业增加值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重仅为约14%,较2011年的16%有所下滑;而从事制造业的工人数量则从2017年的5100万人大幅下降至2021年的2730万人。可以说,当前莫迪政府的制造业政策并未成功扭转印度无法充分利用人力资源优势的弱点,其大部分政策到目前为止都遭遇不同程度的失败。
2023年4月18日,印度首家苹果旗舰店在孟买开业。
此外,一個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当前印度人口受教育程度和技能水平仍较低,难以满足本国产业发展要求,同时高级技术人才尤其匮乏,这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其规模优势。据世界银行数据,2018年印15岁以上人口识字率仅为74%,与我国上世纪80年代水平相近。同时,仅具备基础技能或无技能的人口占总人口的82%,而拥有高级技能和极高技能人口仅占印总人口的8.3%。尽管近几十年来,印度的人口素质正在稳步提高,但是这种提高主要是无技能劳动力向基础技能劳动力转变,而拥有更高级别技能水平的劳动力占总人口比重仍然较低。
印度人口内生问题复杂,各类矛盾叠加也削弱了该国在人口规模上的优势。一是性别歧视严重。在宗教思想及高额嫁妆制度等的影响下,印度家庭普遍在不同程度上存在重男轻女思想,“杀女婴”等恶劣事件时有发生。据2021年的调查数据,印度男女比例为1000∶949,在农村地区这一比例更加失衡。更严重的是,从就业角度看,性别歧视正严重束缚生产力发展。2021年,印劳动参与率仅为41.6%,远低于中国的68.0%和美国的61%,除统计口径造成的误差外,印劳动参与率仍较低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女性就业率极低,目前仅为9.4%,远低于男性的67.4%,这使印度人力资源浪费甚巨。
二是印度国内各地区人口结构严重失衡。北方地区人口出生率较高但经济较落后,而南方地区经济相对发达但人口增长率较低。例如,位于北方的北方邦、比哈尔邦、中央邦是人口最多的三个邦,其人口相加占全国总人口的1/3,但同时这三邦的发展水平也在全印处于末位。在“以人口规模划定选区”的政治制度影响下,若南北地区经济发展水平与政治影响力长期倒挂,将可能产生极大的社会矛盾与政治冲突,甚至带来极高的地区分离主义风险。
三是印度社会内部宗教、种姓矛盾剧烈。莫迪政府当前大力推行印度教民族主义,这常常表现为扶植占人口约85%的印度教信众群体,同时打压占人口近15%的穆斯林群体。这类歧视性政策恐进一步激化本已紧张的社会矛盾。考虑到印当前仍无能力为其超大规模基础技能或无技能人口提供优质就业机会,如果人口规模继续快速上涨,恐进一步加剧国内分配“稀缺资源”的复杂性与困难程度。在这个过程中,围绕民族、种姓、性别产生的矛盾也会被顺势激化,极大提高印度政治运行、经济发展与社会治理的综合成本。
然而,虽然印度的经济结构和人口属性都决定其在短期内很难完全利用人口规模优势,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轻视印度的体量优势。尽管目前看来,莫迪政府“印度制造”倡议的宣传作用大于实际成效,但依托庞大的人口数量,印度仍能形成体量可观的市场和产业规模。据估算,2021年印年均收入在5萬~30万卢比(约为0.42万~2.53万人民币)的中产阶级人数已达总人口的31%。虽然中国相对印度仍保有明显市场规模优势,但印度中产群体规模稳步扩大仍可有力推动汽车、家电和其他中高端消费品需求的不断增长。
此外,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希望以“中国+1”策略重塑全球产业链、供应链,与美国针对中国推出“印太战略”的背景下,印度承接制造业由外向内转移面临利好环境。若莫迪政府能扎实推进经济改革,或将真正推动印劳动密集型制造业的发展,缓解劳动力供给和就业岗位需求之间的矛盾,并推动印度成为全球承接产业转移之地的热门选择。尽管印当前的产业政策无助于充分解放劳动力优势、进而实现跨越式发展,但其诱导部分跨国企业离华赴印,仍能在特定领域对我国产业链的安全与完整构成挑战。例如,在手机制造领域,莫迪政府试图通过阶梯关税劝诱中国手机品牌推动其零配件供应商集体向印转产,继而助其构建手机产业链体系。考虑到当前中美经贸摩擦的大背景,在美国施加贸易壁垒的影响下,一些原本计划向中国内陆地区转移的位于中国沿海的制造业跨国企业也选择赴印转产。例如,美国苹果公司计划自2022年底开始将约5%的iPhone 14手机生产转移到印,预计到2025年在印生产其约1/4的iPhone手机。苹果公司此举或将引发示范作用,加快外企自中国的产业迁出速度。随着印度生产条件不断改善、生产效率不断提升,印度在中长期内仍有潜力成为全球新兴的制造业中心之一,而这将大概率挤压中国工业制成品的全球市场份额。
从总体上看,尽管印度国内仍有多重因素制约其收获真正的“人口红利”,但这无法遮盖印度人口在规模和年龄结构等方面具有的基础性优势。未来,我们应该更加关注印度政府的经济改革步伐,尤其是该国涉及用工制度与征地制度的改革进展,以准确识别印度社会经济发展态势,密切跟踪其人口红利释放进程,更好评估印度的真实地缘政经潜力及其可能造成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