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宪 郑敖天 冯群星 陈佳莉 田亮
2022年2月,“破冰之旅”50周年纪念活动在加利福尼亚州尼克松图书馆举行,99岁高龄的基辛格通过视频发表致辞。
2023年5月27日,基辛格博士将迎来他的百岁生日。
这位在20世纪留下深刻印记的外交家、国际问题专家,90岁以后依然用惊人的毅力与激情保持着工作状态——他存在听力障碍,经历了多次心脏手术,一只眼睛已经失明,但每天仍要工作15小时左右。
《环球人物》记者询问秘诀何在,他说:“基因。”他重复了两遍:“基因,基因。我的母亲活了98岁,父亲95岁。”
他的百岁人生,正好完整地经历了世界格局激烈震荡、屡经变迁的100年。“魏玛政权、德国纳粹、美国大萧条、二战、欧洲重建、冷战、越战以及水门事件,一次又一次惊涛骇浪,他都经历过了。尽管所有的风暴都会留下永恒的创伤,但他并没有被击垮。”美国得克萨斯大学教授、基辛格的传记作者之一杰里米·苏瑞如此形容道。
在美国成为超级大国和维系霸权的过程中,基辛格是最重要的见证者和参与者。20世纪70年代,他为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出谋划策、纵横捭阖,为延续美国的霸权地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和中国结下“破冰”之缘,此后80多次访问中国,成为中国人民最熟悉的美国面孔之一。
意大利知名记者法拉奇如此评价身处权力巅峰时的基辛格:“看似有矛盾的盟国他能撮合到一起,看似无法签署的协议他能签下来,他能让全世界屏住呼吸、安安静静,就好像所有国家都是他在哈佛教的学生……他可以随时面见毛泽东,随时造访克里姆林宫,只要他认为有必要,甚至可以深夜叫醒美国总统并到总统的卧室汇报。”
卸任美国国务卿后,基辛格以一种“在野”的身份活跃于美国和世界舞台上。正如一位美国学者所说,直到今天,世界来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基辛格“依然相当于政策领域的一位摇滚明星”。
基辛格百岁之际,《環球人物》记者采访了多位与基辛格有密切交往的人士,包括基辛格传记的作者、基辛格1971年秘密访华时的翻译、基辛格著作的中文校阅者……他们的讲述将基辛格的形象勾勒得更加立体,同时也解释了一个重要问题——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基辛格如何继续观察和影响世界。
“教授。”1968年底,基辛格走进白宫椭圆形办公室讨论政权交接工作时,即将离任的总统约翰逊这样称呼他。
“基辛格博士。”今天,大多数人习惯于这样称呼他。
作为美国“旋转门现象”的代表人物,基辛格在哈佛大学“面壁十年”后进入政界,在卸任后又回到学界——当时,他受邀到乔治城大学外交学院担任教授,成为美国媒体争相报道的新闻。在他的字里行间、话里话外,也能明显感受到,他以学术身份自矜。
现在,基辛格的名字与美国许多大学和学术机构联系在一起,它们的主题大多与国际事务相关:他担任阿斯彭学会研究员已有46年;伍德罗·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运行着基辛格中美关系研究所;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国际问题高级研究学院建立了基辛格全球事务中心。
在2014年的基辛格中美关系研究所新标识启用仪式上,时任中国驻美国大使崔天凯向基辛格赠送了他为新标识题写的汉字“基”——“基”字在中文里有“基础”“基本”“重要”等含义,这些形容用在基辛格身上恰好合适。
基辛格也在运营自己的商业机构。他创立的咨询公司基辛格事务所已经忙碌了整整41年。事务所基于对国际地缘政治的了解,帮助客户在全球寻找投资机会,并指引他们遵守各地政府的规则。
2014年,基辛格(左二)与中国驻美国大使崔天凯(右二)出席活动。
2008年,基辛格与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左)合影。
大量的学术与商业活动,让100岁的基辛格在华盛顿、纽约等地都拥有自己的办公室。
当然,最重要的咨询者,还是那些政治家们。基辛格如同他们的非正式顾问。这中间包括当代大多数美国总统。2012年,《环球人物》记者采访基辛格时,他中途起身回到里面的房间,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回来坐定后,他有些俏皮地盯着记者说:“这是白宫来的电话,你不会说出去吧。”
在许多关乎美国乃至世界命运的关键节点上,美国总统会向他寻求建议。2001年“9·11”事件发生后,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第一时间任命基辛格为调查委员会主席;2008年12月,奥巴马当选后,基辛格就像20世纪70年代那样,替新总统探路,在莫斯科郊外的别墅与时任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会面;2013年,英国媒体报道,在叙利亚危机和销毀化学武器的问题上,美国人积极与普京合作,这让人困惑,又受到欢迎,而幕后推手正是基辛格;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宫后,也邀请基辛格会面。
基辛格说:“奥巴马和特朗普在入主白宫时都没有太多处理地缘政治事务的经验,因此两人都必须在任职期间经历学习过程。”而基辛格恰好就是公认的地缘政治高手。
他忙碌的日程上还有一个关键词:中国。
2013年6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应邀访美并同奥巴马举行会晤,双方一致同意努力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不到一个月后,时年90岁的基辛格来到中国,在复旦大学的一场交流会上,他对这一关系的前景表示乐观:“如果中美两国成了敌对关系,那么世界上其他国家都会或多或少感受到压力。”
据唐闻生回忆,那一次来华,基辛格庆祝了他的90岁寿辰,其间还被邀请去看京剧折子戏——基辛格1971年秘密访华以及此后数次访华时,唐闻生曾为基辛格担任翻译。“他虽然不再担任公职,但依然非常关心国际形势,包括中美关系。他很愿意发表他的看法。”唐闻生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
也是在2013年,基辛格受邀参加美国的一档夜间脱口秀节目,推广他的新书《论中国》。他在现场与主持人谈笑风生:“我的孙子已能在国际象棋上打败我了,所以我已经不和他下棋了。”——在《论中国》一书中,基辛格借棋的意象解释中美两国战略思维的差异。他表示,西方喜欢玩国际象棋:“开局时,棋手手上有所有棋子。但最终,只有一个‘王能统治棋盘。”而中国的围棋是一个关于力量平衡的游戏:“如果国际象棋事关一场决定性战役,那么围棋就是一场持久战。国际象棋棋手的目标是全面胜利,而围棋棋手的目标是相对优势。”
2015年基辛格访华时,发生了一个颇有意思的小插曲。因舟车劳顿,92岁的基辛格在座谈会上当众打起瞌睡,助手见状只好打圆场说:“你们刚才提的问题太缓和,尖锐的问题才能刺激基辛格博士。”
身在现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教授金一南想了想,向基辛格发问:“1972年2月21日,您随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还记得你们的车队有多少辆车吗?”
2008年,时任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右)与基辛格会谈。
2010年,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左)与基辛格在白宫讨论美俄《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
2017年6月29日,時任俄罗斯总统普京(右)会见基辛格。
基辛格立马睁开了惺忪的双眼,答道:“大概30或40辆?”金一南回答:“不对,107辆。”因为那天,还是北京某厂学徒工的金一南,被尼克松的车队挡住了上班的去路,他在停下的公交车上与乘客们一起大声数出了车队的汽车数量。他打趣道:“我上班从未迟到,就那天迟到了。”全场哄堂大笑,基辛格也变得精神抖擞了。茶歇后,基辛格对着金一南的方向鞠了一躬,说:“现在,我为43年前那次耽误你上班,正式向你道歉。”
事实上,基辛格在公开场合打瞌睡的时刻并不多见。“别看他年纪大了,现在出行需要坐轮椅,但他思路清晰、精力旺盛,坐长途飞机到中国后,行程经常安排得满满当当。”唐闻生说。
2014年,基辛格出版了他的另一本重要著作《世界秩序》,以宏大的历史视野,梳理了近400年的世界历史和国际政治变迁,审视了欧洲、亚洲、中东和美国对“世界秩序”的不同认识。基辛格明确指出,从来不存在一个真正全球性的世界秩序,由西方一手建立并声称全球适用的秩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新秩序的建立,不是一个国家能够主导和完成的,美国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
《世界秩序》付梓前夕,国际局势风云突变:乌克兰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举行全民公投,多数投票者同意脱离乌克兰,加入俄罗斯。时任俄罗斯总统普京与克里米亚代表签署条约,允许克里米亚以联邦主体身份加入俄罗斯联邦。乌克兰不承认上述公投,此后西方对俄实施多轮经济制裁,美俄关系坠入冰点。
由于与普京私交甚笃,基辛格被俄罗斯媒体视为“将俄美关系从谷底中拽出来的最佳人选”。美国媒体也报道称,特朗普上台后有意委托基辛格充当美俄之间的“中间人”,协助重启两国关系。从公开资料上看,基辛格确实尝试通过多种方式,呼吁各方领导人“回到研究后果而非大摆竞争的姿态上来”。他提醒西方理解,对于俄罗斯来说,乌克兰从来不只是一个外国,俄乌历史交织在一起。
最近,基辛格对俄乌冲突做出了最新预测:“由于中国已经加入了谈判,我认为,到今年年底,谈判将进入关键阶段。我们将讨论谈判进程,甚至是真正的谈判。”
基辛格也关注最前沿的科技发展。或许得益于他的长寿基因,在大多数人无力学习最新技术的年龄,他仍然能把人工智能作为自己的关切方向。2021年,他与谷歌前CEO施密特、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学院院长胡腾洛赫合著出版了《人工智能时代和我们人类的未来》。他对人工智能的飞速崛起忧心忡忡。他认为,就像改变下棋一样,人工智能可以改变战争,因为它们能够做出人类意想不到但具有毁灭性效果的举动。在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在思考核武器的危险,但如今他觉得,人工智能一旦失控,其威胁将远超核武器。
“如何给机器立规矩?就在今天,我们的战斗机已可以在不受任何人工干预的情况下进行空战。但这只是这一进程的开始。50年后的发展进程将让人难以置信。”他呼吁美国和中国就如何对人工智能设置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展开紧急对话,想办法限制人工智能的潜在破坏力。
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专访时,范德比尔特大学历史教授、基辛格最新传记的作者托马斯·施瓦茨回忆起那个下午:在通过层层安全检查后,他进入了位于纽约公园大道的基辛格办公室,说明来意。基辛格问他想写一本什么样的书,他回答:“一本短小精悍的传记,用您的生涯折射出美国现代外交史。”基辛格听后好像有点困惑,用他那无人能够模仿的德国口音笑着“抗议”道:“但是这样写的话,你就会落下很多东西。”
最終,这本书确实比施瓦茨计划的长了许多。
施瓦茨近照。(受访者供图)
左图:1977年10月1日,基辛格(左)在更衣室与球王贝利拥抱告别。右图:2012年,基辛格在德国观看足球比赛。
和基辛格交谈并不容易。施瓦茨发现,基辛格绝不会谈他不想谈论的话题,并且会很明显地表现出那种抗拒。但足球是一个例外。每当两人谈起足球时,基辛格会激情四射、平易近人。
“我们聊起我女儿对足球的热爱,世界杯以及他对足球运动的见解。能够听到基辛格对一项体育运动发表专业而精到的见解,真是令人难忘的经历。”
基辛格以仲裁争端、推进对话而著称,这似乎也影响到他看待球场争端的视角。基辛格曾在一次采访中谈起1966年世界杯决赛上的争议判罚,并表示:“我曾经看了上百遍当时的现场录像,这件事正反双方都有道理。”
“基辛格是一位出色的仲裁者。他知道如何与谈判双方共情,并客观地了解谈判双方的诉求、立场以及处理事务的方式。”施瓦茨认为基辛格是他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他在处事上刚柔并济,擅长借助幽默和个人魅力与他人建立关系。”
基辛格的老师、国际关系学者汉斯·摩根索曾用一个希腊词语描述基辛格:Poloytropos,意为“多向度的人”。在施瓦茨看来,这个词很好地展现了基辛格性格的复杂性。他的多向度体现在外交事务上,可能既是“鸽派”,又是“鹰派”。这种复杂性让今天的美国社会对基辛格的评价是分化的:一些人对他迷惑不解甚至尖锐批评,一些人则对他肃然起敬。
“他热衷于收集各种历史文件,其中有很多是各国人士对他与他的政策的评价。”施瓦茨觉得这个习惯很有意思。基辛格年轻时就特别讨厌别人批评他的文章,经常和他人辩论;到了年近百岁时,依然对外界的批评耿耿于怀。5月7日,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派出数次采访基辛格的83岁资深记者泰德·科贝尔,对基辛格进行了大约15分钟的简短采访。在提及美国人批评他当年轰炸柬埔寨的决策时,年迈的基辛格立即变得精神了,面带愠色反击道:“这个采访是为了庆祝我100岁生日的,结果抓住60年前的事不放!如果他们动动脑子思考一下,就不会质疑我的决策!”
“基辛格的许多外交活动仍处于保密期,我们并不知道基辛格在重要外交事务上参与程度有多高。可以肯定的是,他在过去几十年里一直在美国外交事务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施瓦茨说:“但不幸的是,今天美国的外交政策处于极化状态。去年基辛格对解决乌克兰危机提出建议,很快遭到各方的抨击。在今天美国的政治环境下,我们很难像过去一样再看到基辛格的外交思想成为主导。”
一个佐证是:民主党总统拜登上台后,身为共和党人的基辛格似乎被边缘化了。基辛格公开表示:“历任总统都邀请我去白宫,而拜登没有。”
“从表面上看,今天美国政坛在外交政策上似乎有更多共识。以对华政策为例,美国两党似乎在对华的强硬态度上有共识。”施瓦茨说:“但这是一个消极的共识。政客们没能回答一些基本的问题:美国对华强硬的目标是什么?为什么要实现这些目标?我们应当思考外交政策的背景、后果,以及其是否真正符合美国利益。我们现在缺乏这样的思考。”
“基辛格在一段时间里,为美国人提供了这样的思考,以及一张如何让大国之间保持平衡的路线图。现在的美国政坛没有这样的路线图,只有一个‘西方的意识形态概念。它限制了我们与其他国家的外交和互动。今天的美国政坛也更加分裂,而基辛格深知国家利益应该超越党派之争,他能够同时与民主党、共和党保持良好关系。这在今天的美国也是难以实现的。”施瓦茨说。
基辛格在1969年担任尼克松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时,觉得“美国进入了这样一个世界,在这里我们不再处于支配地位,但仍然拥有巨大的影响”。
如今看来,基辛格这句话未免说得有点早了,它更适用于今天。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世界地缘经济与政治重心“东升西降”,国际体系主导权“南升北降”,中西互动趋向“平起平坐”,经济增长与科技创新的动能“新旧转换、新陈代谢”……国际格局正在发生百年以来最具革命性的变化。
2012年到2015年,《环球人物》记者在美国对基辛格进行了三次专访。这三次谈话,正好能看出基辛格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观察和思考。
2012年的专访发生在时任中国国家副主席习近平对美国进行正式访问的背景下。这一年还是尼克松访华和《上海公报》发表40周年,也是美国总统大选年。专访地点在基辛格位于华盛顿西北K街1800号302房间的办公室里。这里随处可见“中国元素”:大门把手处悬挂着红色的“中国结”;茶几上摆着厚厚的英文版图书《中国文化与文明》;办公桌左侧墙上悬挂着4幅已经有些发黄的老照片,分别是基辛格与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国老一辈领导人的合影。
《环球人物》:40年前与毛主席会见时,尼克松说,使两国走到一起的是变化的世界形势。现在又处于新的世界形势下,您如何界定前后40年的“新形势”?
基辛格:40年前,美中两国有着共同对手;40年后的新形势是,美中两国没有共同敌人,但我们有着共同问题,如环境、核扩散、金融危机,等等。40年前,美中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因而也没有由此产生的问题和需要讨论的日常事务,所以我们可以从最为基本的问题谈起;今天,美中两国在日常事务中面临着很多问题,现在我们更需要回到最为基本的问题。
2015年3月17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会见基辛格。
《环球人物》:回首这40年,您认为中美两国从双边关系历史中得到的最重要启迪是什么?
基辛格:在我看来,关键在于,美中两国都是伟大国家,有着不同的历史。美国人认为每一个问题都有解决办法,而中国人认为每一个解决办法都会引发新问题。这是看问题的不同角度,并在所有全球问题上都相互影响。
我们很清楚的一件事是,在此之前的历史时期,处于敌对状态的美中两国在一些问题上势必引发关系紧张,而这一紧张关系会使别人乘虚而入,并因此得利。了解这一点,我们就有责任努力合作。
《環球人物》:最近,很多人在谈论中美两国间的“战略信任”问题,还有人称中美间有“信任赤字”。您认为如何加强两国间的战略信任?
基辛格:战略信任问题之所以被提出来,是因为一些人认为,如果一个国家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就不应该依赖别的国家,就必须拥有支配优势。然而,美中两国没有任何一方处于可以支配对方的位置,也不应支配对方。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必须相互依赖。我们必须与对方坦率、经常地进行对话。我们必须避免发生采取某种行动但不向对方解释的情况。
《环球人物》:中美关系对于新的全球秩序和21世纪国际社会有着怎样的影响?
基辛格:进入2012年后,更为融合的世界面临着重建,也需要中国向前迈进。美中两国都面临着挑战,即如何联手构建新的全球秩序,这是一个重任。
第二次专访是在2015年9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应邀对美国进行国事访问之前进行的,地点在基辛格纽约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四面墙上有三面挂着、摆着的东西与中国有关。一进门左手墙上是巨幅的仙鹤中国画,对面墙上则挂着一排有奔马形象的中国画。书架上摆着不少有关中国的书籍,其中一些是中文原版书。一见面,基辛格就说,“我又胖了,最近长了20磅,因为吃了太多的中国美食”。
2015年10月7日,本刊记者温宪专访基辛格后合影。(何小燕 / 摄)
《环球人物》:您对这次的国事访问,有着什么样的期待?
基辛格:我与习近平主席有过多次交谈,他是一个很有决断力的人,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我认为他是最杰出的中国领导人之一。
美中两国最重要的是将政策的制定基于两国需要合作而非对抗的共识之上,并用这个结论去处理一些具体问题,我很希望双方在一些事务上的合作能有所进展。如果双方不合作,许多事情就无法做成。
一些问题单靠中国或者美国也是无法解决的,例如气候、环境、防核扩散、防止大规模武器扩散和网络安全问题等等。还有一些问题,例如网络安全问题,是美中面临的全新问题,在我当年第一次访问中国的时候这些问题还不存在。我很希望习主席的访美能推动双方解决这些问题的进程,通过会谈取得重要成果。
《环球人物》:习近平主席访美之际,中美关系中仍有不少棘手难题。在新的形势下如何管控分歧?
基辛格:我对每一位美国总统的对华政策建议都一样,就是坦诚地与中方交流,关注中方的关切,努力解决双边关系中出现的明显问题,这是我们需要做的事情。
《环球人物》:中美关系是否真的到了“临界点”?
基辛格:我经常读一些美国对中国崛起的争论。事实就是,不管美国接不接受,中国都会继续发展。我们应接受中国与其资源和人口规模等量齐观的发展。
至于有说法称美中关系到了“临界点”,我想美中若发生冲突,对双方都是不幸。在我观察美中关系发展的近50年中,有关“临界点”的说法出现过好多次,但事实上我所经历的8任美国总统、5任中国领导人都采取了同样的政策,我们必须合作。有关美国是否能接受中国发展的讨论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因为双方除了合作别无选择。
这次见面后不到一个月,《环球人物》记者对基辛格进行了第三次专访,向他呈递了新出版的《世界秩序》一书简体中文版。基辛格十分高兴:“太好了!非常感谢!”随即将书捧起翻看。
《环球人物》:您希望通过《世界秩序》向读者传达什么信息?
基辛格:这本书意在“教导”美国领导人和美国公众,美国在其建国历程中,与外部世界接触不多,对于外部世界有着一种解决麻烦本身的务实思维。中国有着数千年的历史,周边环境要复杂得多,因此必须致力于人类的努力和长远事态演变。中国人更关注演变,而美国人则更关心麻烦本身,双方进行真正的对话并不容易。所以我试图告诉美国领导人,你们不可能将一国主张的世界秩序强加于整个外部世界。美国必须理解不同的文化和历史经历,进而考虑建立何种世界秩序。这就是我这本书的最基本信息。另外,西方秩序正走向崩溃,美国已经失去领导者地位。新秩序的建立,不是一个国家能够主导和完成的,美国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随着中国融入世界秩序步伐的加快,它也正在重新塑造国际关系。
《环球人物》:您在书中说,评判每一代人时,要看他们是否正视了人类社会最宏大和最重要的问题。在我们所处的时代,这一问题是什么?
基辛格(沉默片刻):我们这一代人在这一历史时期最重要的经历便是学会如何使不同文明和平相处,以及如何通过不同文明间的共同努力将争端变为共识。但在当今世界中,不同文明间多多少少还是各行其是。如何创建一种将争端变为共识的新秩序,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大挑战。
基辛格著作《世界秩序》。
《环球人物》:中美两国具有不同文化和历史经历,面对一些困难与挑战,形成有共识的发展秩序的要旨何在?
基辛格:首先,我们必须学习各自的文化;其次,我们必须尊重对方的文化;第三,现代技术发展“强制”推动我们进行合作,否则的话,我们就会遭受技术带来的伤害,并极难得到恢复。因此,我们有机遇也有责任进行合作。这也是我从《习近平谈治国理政》一书中读到的思想。
《环球人物》:您读完了这本书?
基辛格:我逐字逐句地通讀了《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的英文版。有着十几亿人口的中国发展是人类社会的伟大实践活动。中国未来走向关乎整个世界。我亲眼看到中国已经做出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如果有人在1971年将北京现在的照片给我看,告诉我40多年后的北京将变成这样,我绝对不会相信。现在中国正在计划着又一次飞跃,这将是又一个有着深远意义的事件。中国的“两个一百年”计划将是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和平作出的伟大贡献。
《环球人物》:您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和创建亚投行举措怎么看?
基辛格:通过这些举措,中国可以利用自身的工业能力帮助相关地区经济发展。我认为这与美国的目标并不矛盾。我可以想象美国应在这些举措上与中国进行合作。同美国一样,在事关全球利益的问题上,不可避免地应有中国参与。
《环球人物》:从一个更为广阔的视野来看,我们仍然在叙利亚等世界各地看到战乱和冲突,您对于一个更好的世界秩序有什么解决办法?
基辛格:这是咱们下一次采访的话题。
基辛格相当机敏地避开了这个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变。作为亲历了这个世界百年跌宕的战略家,基辛格终于在2021年3月26日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的视频讲话中,部分地回应了《环球人物》记者6年前的这个提问。
“最终的问题是美国及其西方盟友能否与中国就全球新秩序达成谅解。如果我们不能就这一点与中国达成谅解,那么我们将犹如欧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状况,一个接一个的冲突需要马上解决,但总会有一个冲突在某个时点就失去控制了。”基辛格说,“现在比过去还要危险得多”,双方的高科技武器可能会导致非常激烈的冲突。美国可能会发现很难与中国这样的竞争对手谈判,因为中国很快就会变得更强大,在某些领域更先进。但“西方必须相信自己”,因为“这是我们的内部问题,而不是中国的问题”。
当反华的喧嚣在华盛顿政坛震天价响之时,百岁基辛格的这段理性呼吁更显难得。
2023年,唐闻生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刘俊杰/摄)
如何评价基辛格?
“他首先是一名美国的爱国者,然后才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金灿荣与基辛格相识多年,早在25年前就担任了基辛格《大外交》一书中文版的审校工作,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基辛格一贯主张美国应当与中国友好相处,这是因为他的战略眼光能够看到,跟中国友好,最符合美国的利益。他在许多场合讲过,中国崛起是冷战后最重要的国际事件,美国必须适应它。他是美国的爱国者,他的一切思维、行动,都是在维护美国利益。”
唐闻生说:“我多次听基辛格说过,‘我有很多中国朋友,我虽然对他们也怀有感情,但是我跟中国打交道,完全是出于美利坚合众国的利益。这是句实话。他是一位忠实地为美国的国家利益服务的外交家,他有历史的眼光和宽广的视野,有表达问题的技巧,所以当年能够很好地辅佐尼克松总统打开中美关系的新局面。他同时也有西方人看世界的一些偏见。比如,他在《论中国》里写道,‘中国传统上自视为中央帝国的传承者,根据其他国家与中国文化和政治形态的亲疏程度,将他们正式划分为不同层次的进贡国;在《世界秩序》里,他又说,‘中国拒绝承认自由民主的传播会有助于国际秩序,不认为国际社会有义务传播民主,特别是采取国际行动,实现人权。显然,他对中国的认识以及对自由、民主、人权的认识,是有偏颇的。他在2023年2月6日纪念里根诞辰112周年时发表的主旨演讲,把中国列为当前美国面临的四大挑战之一,也引发了一些争议。尽管如此,在基辛格博士以惊人的精力迎来百岁生日时,他的功绩应被铭记,愿我们发展共识,共谋未来。衷心祝他生日快乐!”
施瓦茨也认同中国学者的看法,“基辛格始终认为发展对华关系是美国的一个重要机遇”,而这样的人在今天的美国政坛越来越少。“依然有些人自认为是基辛格的‘学生,媒体上偶尔也能看到‘基辛格式的外交方案,但他们的建议似乎并未被美国政府采纳。今天,我们需要像基辛格这样具有历史视野的外交官。他知道在追求一个宏大目标的同时,也应该了解人类社会文化的多样性。”
“我没法预见一个新的基辛格是否能出现。”施瓦茨笑着说:“但我们也知道,在20世纪60年代时,人们也没能预见到基辛格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