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权话语下被书写的潘金莲形象

2023-05-30 10:48许东东
今古文创 2023年17期
关键词:女性主义书写

【摘要】 潘金莲,一个文学史上著名的淫妇形象,她始终处于男权话语的书写之下。王腊梅与计庆奴的故事或许影响了潘金莲,在男性的选择下,融汇成潘金莲形象。潘金莲形象处于被书写的地位,男性作家通过多种方式来书写潘金莲形象。最终,在传统文学中,潘金莲形象没有自身的话语权,始终处于男权话语的书写之下。

【关键词】 潘金莲形象;男权话语;女性主义;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7-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7.001

潘金莲形象是男权话语下被书写的存在。潘金莲形象自诞生以来,已经成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符号,男性作家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可忽视。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已经揭示了话语的权力和力量,从女性主义出发,男权话语在中国传统文本世界中的表现尤为强烈,女性处于被书写的历史地位得以揭示。为此,本文借用女性主义视角,追溯潘金莲形象的诞生,分析其被书写的方式,进而探讨潘金莲形象在中国传统文学中的话语地位。

一、男权话语下潘金莲形象的诞生

按照目前学界的研究,一般认为潘金莲形象诞生于《水浒传》。本文在中国知网中以“潘金莲”为搜索对象,相关文章达2653条之多。其中专门研究潘金莲形象演变的硕士论文有7篇,他们无一例外在探讨潘金莲形象时都以《水浒传》为开端。如陈竞所写的《拯救模式:潘金莲形象的演进轨迹及其反思》、廖玉的《历史语境下的潘金莲形象阐释》、王开平的《1980年代以来潘金莲母题流变研究》等,廖玉所说可作为代表性言论:“成书于元末明初的长篇著作《水浒传》,最先刻画了潘金莲形象并使其妇孺皆知。”[1]粗看之下,所说不错,但他们在研究潘金莲形象时,囿于小说史范畴,在小说史内追寻潘金莲形象,能找到最早的非《水浒传》莫属,而一旦跳出小说史范畴,进入俗文学领域,潘金莲形象的诞生就应更早一些,可追溯到此前的“水浒戏”和话本当中。

众所周知,《水浒传》在成书的过程中吸纳了很多俗文学的东西,尤其是“水浒戏”。王平在研究“水浒戏”和《水浒传》的关系时曾说:“早在长篇小说《水浒传》成书之前,‘水浒戏已经成为元杂剧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一些内容后来被小说所采用。”[2]而这其中被采用的内容当包括《燕青搏鱼》中王腊梅的故事。

《燕青搏鱼》为元杂剧作家李文蔚所作,刘邵基考证其创作当于至元九年到至元二十五年之间,《元曲选》《酹江集》中均存。此剧主要讲述了燕和妻王腊梅与高衙内通奸,在燕青的帮助下铲除奸夫淫妇的故事。郑子运在《“武松杀嫂”故事探源》中曾论及王腊梅对潘金莲的影响,认为“武松杀嫂”故事的主干来源于《燕青搏鱼》,并且得出王腊梅演化为潘金莲的结论,其主要依据是剧中王腊梅在被发现奸情后的一段独白:

燕大,你既要拿奸。如今还我奸夫来便罢:若没奸夫,怎把这样好小事赃诬着我?我是个拳头上站的人,胳膊上走的马,不带头巾男子汉,丁丁当当响的老婆。燕大,我与你要见一个明白![3]

這段独白与《水浒传》类似,只是次序上有所调整,文字略有差异。二者间独白的相似性和故事的相似性,使得王腊梅演化为潘金莲的结论值得关注,但当人们转换一下重点关照的对象,从“武松杀嫂”的故事转到“潘金莲杀夫”的故事中,那么另一则话本故事同样应当得到重视,这就是《计押番金鳗产祸》。

《计押番金鳗产祸》又名《金鳗记》,胡士莹在《话本小说概论》中考证其为宋人话本。《金鳗记》原话本今未存世流传,仅《晁氏宝文堂书目》子杂部分著录有《金鳗记》,但冯梦龙应见过原本故事,他在编刊《警世通言》时将《金鳗记》三字题目改为较为对仗的七言题目《计押番金鳗产祸》,并题注:“旧名《金鳗记》。”

《计押番金鳗产祸》中,计庆奴先后与四个男人相好,正是在与这些男人的纠葛中,计庆奴完成了“杀夫”情节,与“潘金莲杀夫”有相似性。请看下文对比:

当时两个同到店中,甚是说得着。当初兀自赎药煮粥,去看那张彬。次后有了周三,便不管他。有一顿,没一顿。张彬又见他两个公然在家干颗,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口气,死了。[4](《计押番金鳗产祸》)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得,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又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人来睬着。[5](《水浒全传》)

通过对比,可以看到二者间的暗合之处。《计押番金鳗产祸》中,计庆奴偶遇前夫,便抛却病重在床的张彬,与周三在跟前日日享乐,甚至一度中断药物与食物,由是害死了张彬;潘金莲则和西门庆勾搭在一处,不管不顾病重在床的武大,两个人自是快活,也是要汤不得,要水不见,最终杀害了武大。同时,两人在“杀夫”之后,其状态也类似:

两个正是推门入拍。免不得买具棺木盛殓,把去烧了。周三搬来店中,两个依旧做夫妻。[4](《计押番金鳗产祸》)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桶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缯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5](《水浒全传》)

计庆奴和潘金莲在“杀夫”之后,都一把火烧了,入殓之后肆意取乐:周三搬来店中与计庆奴做夫妻;西门庆公然与潘金莲肆意停眠。由此,《水浒传》中“杀夫”前后的细节和《计押番金鳗产祸》具有相似性,“计庆奴杀夫”有可能影响了“潘金莲杀夫”。

至此,潘金莲形象的诞生,有可能是在融汇了王腊梅故事和计庆奴故事的基础上加以创作的结果。在男权话语下,《燕青搏鱼》中与人偷情的王腊梅和《金鳗记》中杀夫的计押番共同融汇成淫妇潘金莲的形象。

二、男权话语下潘金莲形象的书写方式

潘金莲形象主要在《水浒传》与《金瓶梅》中完成。《水浒传》和《金瓶梅》的作者,共同完成了潘金莲形象的书写,正如马瑞芳所说:“潘金莲是水浒第一淫妇,因为《金瓶梅》的推波助澜,她还成了古代小说第一淫妇。”[6]在这两部作品中,潘金莲形象把男权话语的书写体现得淋漓尽致,作者通过多种方式,对潘金莲进行大肆书写,潘金莲形象被任意打扮,充分体现了男权话语的权力和力量。

首先是按照男性的喜好,对潘金莲的美色进行大书特书,作者借助西门庆的视角,在行文中极力铺排夸饰潘金莲的美貌:

但见他黑鬓鬓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清泠泠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正不知是甚么东西。[7](《金瓶梅》)

这段文字站在男性角度对潘金莲进行书写,西门庆眼中的潘金莲实际是男性心中所幻想的女性:美艳而淫荡。据周钧韬考证,这段文字移植于《水浒传》第四十四回描写潘巧云的文字,从文本蹈袭的角度来说这是作者缺乏创新的表现,同时人们也得以揭示这是作者刻意从男性的角度去书写潘金莲的结果。

其次是以直接评语的方式,对潘金莲进行定性。作者特别喜欢在故事的叙述过程中突然中断,然后插入自己的评论,对潘金莲进行点评式的定性。如《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在对潘金莲的来历进行简单介绍之后,话锋一转,说她“为头的爱偷汉子”并插入对潘金莲的判词: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5]

这首七言四句诗直接揭示潘金莲淫荡的本性以及将来故事的走向。在作者的认知和预设中,潘金莲作为一个貌美的女性,伴随着她的美貌而生的是其淫荡的本性,所以只待遇着风流子弟,潘金莲必将云雨偷期。类似的判词还有很多,在这些“有诗为证”的判词中,潘金莲成为一个十足的淫妇。

最后则是对潘金莲形象的改写。《水浒传》中,潘金莲面对大户的纠缠,不肯屈服,也未曾被大户得逞;到《金瓶梅》,大户不仅得逞,而且将她嫁给武大后,二人勾连不断:

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家婆,意下不肯依从。那大户以此记恨在于心,却倒赔些妆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5](《水浒全传》)

自有了这几件病症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分钱,白白嫁与他为妻。[7](《金瓶梅》)

抗拒大户的潘金莲变成了与大户偷情的潘金莲。作者为了更加凸显潘金莲的淫荡,将抗拒大户的细节悉数删去,并添加婚后与大户勾连的情节,从而大大加强了潘金莲淫荡的一面。

在潘金莲形象的改写过程中,有时过于被男权话语所支配,出现了与自身形象违和的现象,这体现在潘金莲的死亡结局中。在作者的改写中,经历了大风大浪的潘金莲,在面对武松的谎言时,表现出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妇人便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他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7]

此时,经历了世俗人情磨炼的潘金莲,置武松为兄报仇的可能性于不顾,再次幻想与武松喜结连理。同样,武松为报杀兄之仇,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潘金莲竟然谎称要娶她,同样不符合他武艺高强、恪守礼法的人物形象。

周钧韬先生对此有过清醒的认识,他认为这样的改写明显有悖于武松、潘金莲两人的性格特征,是极其不合理的。实际上这二者间的不合理,正是男权话语下要求潘金莲必死之结局与潘金莲形象中“奸诈”一面发生冲突的结果。在作者的改写中,潘金莲在男权话语下并没有自身的意志,她最终的结局就是要被武松手刃。毕竟,在男权社会中,一个不忠于男性的淫妇最终很难有善终的结局,所以潘金莲不得不突然变得愚蠢。

总之,在男权话语统治的文本世界当中,女性是被书写的存在,很难有独立自主的意志。男性通过多种方式来书写自己笔下的女性,而潘金莲则始终是被男权话语操控的存在,正如倪志娟所说:“男性的世界不可能真的无视女人的存在,只是女人的存在是通过男人的书写来显现的。”[8]

三、潘金莲形象在传统文学中的话语地位

自《水浒传》与《金瓶梅》之后,有关潘金莲故事的小说、戏曲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然而,潘金莲基本一直以一个淫妇的形象出现,这也构成潘金莲形象的主流发展趋势。

首先就小说部分,有关潘金莲故事的作品主要有三部,分别是《玉娇李》《续金瓶梅》和《三续金瓶梅》。《玉娇李》这部小说未能流传下来,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记载:

中郎又云:“尚有名《玉娇李》者,亦出此名士手,与前书各设报应因果。武大后世化为淫夫,上烝下报;潘金莲亦作河间妇,终以极刑;西门庆则一騃憨男子,坐视妻妾外遇,以见轮回不爽。”[9]

通过沈德符的记载,人们得以了解《玉娇李》的故事梗概,虽然故事的具体细节人们不得而知,但潘金莲在转世之后仍旧是一个淫妇,并被处以极刑,这与之前的人物形象并未有太大差别。

《续金瓶梅》中,吴月娘信佛向善,最终得以善终;庞春梅转世为孔梅玉,因贪图富贵付出了代价,后悔过出家;李瓶儿转世为银瓶,终被情人抛弃;而潘金莲转世为黎金桂,仍旧淫邪无度,最终受到闭阴的惩罚。同样,在《三续金瓶梅》中,吴月娘终被封诰,庞春梅也终得善终,只有潘金莲仍旧淫心未改,在转世投胎的路上遇到了何千户,一搂之下唬死了他。

总之,在这三部小說中,潘金莲仍旧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淫妇,她始终是被鞭挞、谴责的对象,同样的情况在戏曲中也得到体现。

有关潘金莲的戏曲,最早的当属沈璟的《义侠计》。《义侠计》中潘金莲主要是为了衬托武松而存在,以发扬伦理道德之不渝,然而在舞台上,潘金莲“淫妇”的形象喧宾夺主,广受观众欢迎,正如张漱梅所说:

明清时期《义侠记》在舞台上很少演出全本,经常上演的是和潘金莲故事有关的折子戏,所以武松的豪侠仗义虽然感人,但并没有得到广泛流传,反倒是“淫妇”潘金莲经常出现在观众的视野中。[10]

《义侠计》中和潘金莲有关的曲目广受欢迎,她的美艳与风情受到观众的喜爱。在这之后,出现了许多有关潘金莲的独立曲目。如《白雪遗音》卷一中记载的有《挑帘》《裁衣》;《霓裳续谱》卷六杂曲部分有潘金莲思念西门庆和与武松辩白的曲目,以及后世大热的《五花洞》等曲目。

其实,无论是《义侠记》,还是后世受欢迎的《挑帘》《裁衣》《五花洞》等戏曲,潘金莲形象毫无自身的主体性可言,观众喜欢的是一个符号化的潘金莲,她代表的是一个美丽而淫荡的女性,当这个女性出现在舞台上时,男性可以通过审视和观赏来获得情欲的满足。于是,出现了潘金莲形象在道德层面上受到严厉批判,在戏曲舞台上却大受欢迎的景象。拿《五花洞》来说,剧中出现两个潘金莲,一真一假在舞台上争奇斗艳,到后来两个潘金莲都满足不了观众的需求,为了迎合观众,又诞生出了《四五花洞》甚至《八五花洞》,出现了同一个舞台上有八个貌美的潘金莲共同表演的热闹景象。

可以说,在整个传统文学中,潘金莲形象从诞生到顶峰,再到后世的各种演绎,潘金莲的淫妇形象都未曾改变,潘金莲形象在传统文学中的话语地位始终处于男权话语之下。

四、结语

综上所述,潘金莲形象从诞生到辉煌再到后世的各种演绎,始终处于男权话语的书写之下,正如倪志娟所强调:“在不同时代的不同社会结构中,性别的不平等形式使男性拥有凌驾于女性之上的强者地位,使男性理所当然地成为话语和权力的拥有者,他们可以恣意地表达自己,也可以将这种表达自我的文本当作真理的范本,确立其至上的权威。整个书写史遂成为男性的书写史。”[8]在男性的书写史中,潘金莲形象始终处于男权话语的书写之下,成为一个符号化的存在,成为一个典型的淫妇形象。

参考文献:

[1]廖玉.历史语境下的潘金莲形象阐释[D].江西师范大学,2017:5.

[2]王平. “水浒戏”与《水浒传》的传播[J].东岳论丛, 2005,(06):113-118.

[3](明)藏晋叔编.元曲选[M].北京:中华书局,1958: 241.

[4]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270,271.

[5]施耐庵.水浒全传[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202,207,181.

[6]马瑞芳.中国古代小说构思学[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5:384.

[7]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27,11-12,1325.

[8]倪志娟.女性主义知识考古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43.

[9]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80.

[10]張筱梅.论明清戏曲舞台上的潘金莲[J].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2,29(02):18-21.

作者简介:

许东东,男,河南周口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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