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余日的浮浪

2023-05-30 17:25人邻
西部 2023年2期

人邻

凌晨三点半,大阪夜空望下去,是明明灭灭的尘世灯火。初次来这里,文字里已经读了那么多,松尾芭蕉、良宽、种田山头火、小林一茶、川端康成,那么多心仪的人都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我却奇怪地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七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想起笨重的美利坚飞机也是这样飞临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踏上关西机场,这异域的土地,跟故乡一样平坦坚实。忽然想起前几天写下的一个句子,“假若没有大地,人类又将如何?”

机场,一尘不染,穿过涂着白色灰色的狭长通道,通道墙壁和经过的一些门上不时有汉字或类似的汉字,黑体宋体的,标着“到着”“关系者使用”等,大约的意思可以猜测。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三三两两,散落行进,夜深的缘故,加之异常安静,人的行走仿若梦中,在陌生的世界漂浮、游弋。

过海关比想象的简单。关员微笑着,举着印了许多物品的牌子,示意有这样的东西不能带入。

大巴车在门外等着。十几分钟后,到了住处。一幢白色二层小楼,楼梯狭窄,仅容一人上下。拐弯处,是熟悉的浮世绘,从脸到脖颈一律粉白的女子,拧着身子回头往下探看,似乎她裸着的脚踝给什么绊住了。

房间的门,不用卡,还是老式样的钥匙,叫人恍惚回到几十年前。

门里,幽暗的灯光下,摆放着两双皮质拖鞋,似乎早早就在等着。灯影下皮质拖鞋的大红色,叫人觉得暧昧、神秘,有着女性的妖娆甚至妖冶气息,似乎摆放稍稍斜一些,就可以是某部日本推理小说的案发现场。不想穿这拖鞋,可这边的习俗,换了拖鞋才能进屋,无奈只能穿上。皮质的拖鞋,初冬里有几分冰凉滑腻。看着有几分修长的红拖鞋,似乎自己是一个要偷偷假扮了女人的男人。

房间,有一阵无人住过了,暗淡,冷漠,缺少人的气息。也许,有一丝丝隐隐漂浮,若隐若现,离开了很久的陌生男人女人的气息。

京都的平安神宫是焚毁后重建的。纵火者加藤三郎,他的焚毁,因由竟然是两千年前的“神武天皇侵略虾夷”。北海道旧称虾夷,居住在那里的阿伊努族人,古时以鸟羽、兽皮、鱼皮制衣,居住于独特的木架茅屋,擅长制作独木舟。妇女多于嘴边、手腕和手背文身。加藤三郎的祖上是阿伊努人,不知因何记起两千年前的旧仇。加藤三郎焚毁神宫时,会身着阿伊努人的服饰吗?估计不会。有意思的是,加藤三郎被捕后很快就释放了,并没受到处罚。也许,那段历史背后有着难掩的血腥,现下的政府替古人忏悔,而容忍了。

重建的神宫,依照旧存的图纸,还是老样子。但知道曾经焚毁,给人的感觉,它似乎总是要掩盖一些什么。其实焚毁后的焦黑痕迹是应该保存下来一些的。那焦黑的保留,不是要记住什么,只是时间在那一个点上曾经稍稍逗留。为了什么,也不为什么,稍稍逗留了一下。叫经过的人,心理上稍稍一顿,稍稍“咯噔”一下,听见,也几乎听不见那样“咯噔”一下。

进入庭院,庭院的地面却奇怪,有意不让人好好走那样,铺了半尺厚的白色碎石,因石子的下陷,如何行走,也不能迅疾。日本庭院有枯山水的讲究,匠人看石头也会看出石头是“活着”的还是“死了”。匠人们以石代山,以沙代水,以沙的不同形状抑或是波纹,让人去感悟生命和时空。白色碎石平铺在这里,漫漫一地,自然不会是这意思。

神宫的中庭,高出三尺。台阶边上,有实木的栏杆,漆色殷红逼人,更夺目的是栏杆头上精心包裹着镂花的黄铜。铜是抛光精铜,亦是有人耐心地擦拭,灼灼如金。这如金的奢侈,却因镂花的精致而无声地消解,让人沉浸于它宛如盛夏的庄严的美。

趋近大殿,门口是一块牌子“谢绝入内”。殿外窥觑内室,里面的装饰一律素朴,本色木头的地面,廊柱也是,只是淡色纸帘的屏风遮挡住些什么,还有褐色的一些不可辨识的什么物件。进深很深的地方有灯,灯影间不时有人过来过去,不知忙些什么。那些人身着古老的服饰,白色浅褐的居多,因距离的远,面目的模糊,像是在另一时空。这样的地方生活久了,他们的时空会倒回到几百年前吧。

“瞧!天皇陛下出来了!”

低头忙着什么的他们,也许谁会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而忽然惊慌地叫出声来。

不再窥探了,离开大殿,返身铺着碎石的庭院,却又回头看一眼,毕竟是要离去了,且這一离去,大约也就不再来。天各一方,古人说得好。天各一方,也是天隔一方。这世界太大,隔着太远,渺茫山海,人如蚁。

出神宫,闲逛之际,有人说,铺就碎石的用意,原是为了防御当年的杀手忍者。更深夜静,即便是最高明的草上飞的忍者杀手,脚步踩在碎石上,也难免要发出“沙沙”声。于今,忍者已消失,成为神秘的传说。

忍者的样子,和《史记·刺客列传》里的聂政和荆轲并不相仿。他们是独自在自己的幽暗时光里修炼刀光剑影,一日间轰然亮相,举世震惊,而忍者却是师徒秘密授受,在漫长的时间里,隐姓埋名苦修。饮食上,忍者亦有严格约束,形成了“忍者食”,食以糙米、小麦、番薯和少量的特定鱼肉,配菜不过是豆腐,而会加重体味的食物韭菜、葱蒜、姜等都绝止。忍者,是不成功则成仁的一类,执命的夜行,在新月或阴天,穿深蓝或深紫色的衣服隐身,月明星稀,则换成灰色、茶色。他们矫捷如燕,也许可以避开白色的碎石地,行走攀缘于高墙屋脊。谨慎的内卫则会在这些高处布放砂石,脚步稍有不慎,震动到砂石,它们就会流动、滚落,发出声响。

近三四百年,这一古老职业式微,古老的“忍术”也渐渐失传。因忍者,我想,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以秘密刺杀为业的修行人。也许,有些人就是如许命运,似乎由得他们自己,根子里却由不得他们自己。韩大夫严仲子“献巨金为其(聂政)母庆寿”, 荆轲数度延迟,索“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以至到最后,聂政和荆轲的执刀一瞬,也不过是看似的英雄,其背后细细究来,却是他们人生的无奈踉跄。聂政一屠户,荆轲亦不过是齐国大夫庆封的沦落后人,哪里值得权贵看重,不过是欲以其死换得他们意欲万世的齐天富贵。

忍者,也是这样的吧。

掀起深蓝色绘着白色卷草花纹的布帘,屈身进入茶室。遗憾不是那种临湖依山、茅草覆顶、土壁为墙的茶室。

传统的茶室,以“四叠半”(约合九平方米)大的茶室居多,小于四叠半的称“小间”,大于四叠半的则称“广间”。茶室的构造与陈设,中间设有陶制炭炉和茶釜,炉前摆放着茶碗和各种用具,周围设主、宾席位以及供主人小憩用的床等。这些朴素至极、清冷寂寥的茶室,被日本的思想家冈仓天心称之为“艺术性不输于古希腊的巴特农神殿”。茶圣千利休亦曾如此形容茶室之约:“与你如此相见的时间,是此生绝无二巡的相遇,因此要珍惜这一瞬间”。可见茶事庄重。

这间茶室大约是四叠半的,入口是有意的狭小低矮,无论何人,如何尊贵,都要谦卑躬身,甚至是正跪,膝手的爬行才能恭敬入内。那躬身或是跪下挪移之时,人方能体味到众生平等和天道之高。众生平等,即能互敬。守天道,是对自然人事的敬畏。

入座,知道是跪坐。跪坐下来,知道人是低微的,并不比别的什么高贵。矮矮的茶桌上铺着粗制的棉布,上面一个黑漆盘子,放置着竹制的茶刷和茶碗。茶碗边,是一块小巧的茶点。茶碗里是嫩绿的茶粉。茶师点燃炭火,一会儿,铁壶里水滚了。很少听见“噗噜噜”的水滚声,尤其是近在咫尺,感觉那滚沸的水,是热乎乎的,活的,生气十足的。茶碗冲入滚水后,茶道师示范如何用茶刷转圈击打。从日本文学的若干文字里已经知道这些,遂模仿着用茶刷转圈击打,直到嫩绿的浮沫泛起。茶刷放在黑漆的盘子里,双手捧住茶碗,一饮而下,似乎那并不是茶汤,而是某种要虔敬以待的什么“物”。这样的茶汤,也只能很浅一点,不能痛快饮的。只是一两口,仪式一样,意思到了就是。茶间无语,那肃穆气息也并不适合说话。据说,这样的茶道间,偶尔的话语也只能是与山水花木、日月星辰相关,绝无杂言。

茶室出来,心想,人生是需要一些仪式的。《诗·周颂·我将》里有“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朱熹更将之解释为“仪、式、刑,皆法也”。人无敬畏,刍狗无异。只能一叹息。

去八坂神社。穿过一座类似寺院山门样的建筑,日本人称为“鸟居”,说是仿照鸟的翅膀,代表着神域的入口。山门是为了提醒入寺的人,山门之内是禁地,一切要恭谨;鸟居则是为了提醒来访者,踏入鸟居即意味着进入神域,离开俗界,行为举止应有禁忌。

经过鸟居,迎面是一座二层阁楼,似乎人寻常是不上去的。四面廊檐下缀满了白纸的灯笼,挤挤挨挨,不容再挂上去一个。灯笼样式相仿,该是一家的制作,新旧也相仿,大约是不久前因什么节日一起挂上去的。第二年,该会统一更换下来吧。不然,后面的灯笼如何再挂上去呢?灯笼上有墨黑的约略隶书那样的字迹,笔画很粗,藤田家、松下家、渡边家,远远就能看见。这该是各家留在这里禳灾祈福的。

阁楼一边有大殿,挑檐正面,悬垂着很粗的一根麻绳,要两只手抱着才能抓住。麻绳上端系着一个固定的铁环。人摇动麻绳,铁环就碰响了挑檐上系着的铜铃。绳子粗笨,两丈多下来,分量不轻,须用双手抱着,亦必须仰着头,全身心,不容懈怠那样,祈祷一樣身心投入才能碰响那铜铃。

我过去,双手抱着,仰脸看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摇晃,那个铜铃终于给碰响。我闭上眼睛,祈祷,祈祷我心里惦念的,会一切安好。

大殿一边空地上,有一人高的木头架子,上面缀满了飘飘的白纸条。问人,说是在神社得了厄签,将其缀在这里,即是将这厄运弃掷了。想去求一签,想想,还是算了。上上签,我不敢求。若是下下签,也许我会带走。带着下下签,有如带着锋利的刀,明知这刀可以伤人,亦可以伤己,可还是要带着走的。带着刀,人就要用心行走,告诉自己,人生如逆旅,如山间夜行,得万分小心。也如同日本俳人种田山头火的自由俳句,“一行又一行,蚁亦山中行”,“脱斗笠,雨湿透”,自家得坚持下去,没有回头的。

阁楼那边,有亭子,木质的栏杆围着石槽,里面是清清流水。围着的男女,有人以竹子的长柄水勺舀了清水,淋在手上,我遂想起外婆的话,“以水为净”。不知道洗手的男女想了些什么。屈原的《渔父》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日本人对这几句是知晓的。从男女身边经过,不过是看看他们,并没过去,舀一点洗洗手。水之净,可以洗,却是难以洗心,既然洗不去,还是就这样,带着尘世的心走吧。也许,要一直到能够从心里洗去的时候,才可以去洗。可真到了那时候,已不必了。

往下走,小路亦是往下慢坡的,是嘈杂的街市。人间烟火,熙熙攘攘,复还于尘世了。

京都老茶馆万亭西侧,一条南北小街,是风闻的花见小路。欲过马路转去,却忽然在这边看到一家店铺有北大路鲁山人(1883—1959)陶艺展。转身进去,时间紧,粗看几眼,朴素自然,算是有味,可那样的盛名,还是疑惑。也读过他的美食文字,语言抑制,话如白水,有些枯涩无味,人得耐心,且须阅历才能品味。记得南京画家朱新建去日本,说去看了所谓的“四大名山”,以为不过如此。一些人的所谓盛名,可能仅仅是因为政府竭力的文化推举,其实难副。日本老一代艺术家的长处,是在绝对的痴情,可以把性命投进去。

“花见”小路,名字真好,花,见,花一见,就开了,也就见到了。花见,也叫人想起花开见佛,花开了,佛即现了真身,抑或花即是佛,佛亦是花。

正是午后,知道不会有匆匆而过、目不斜视的艺伎。也许可以说,艺伎属于夜晚,至少是属于沉沉暮色以后。晴朗白日,尤其是午后,阳光斜射,万物圭角毕露,黑白分明,刀刻一般,花枝一样颤动的艺伎出现是不合宜的。而暮色或夜晚出现的艺伎,如幽幽的花,那脸庞会叫人想起庞德的《地铁车站》吧:

人群中的脸庞幽灵般隐现,

湿漉漉,黑色树枝的花瓣。

无缘等到晚上,顺着小道走过去,两边是挂着半截垂帘的各样居酒屋、茶屋,半截的垂帘上写有“笑门”“春子”“小西”“不老庵”“花乡”等字样。门闭着,等黄昏时候,谁的手指叩响。

知道艺伎,是读《雪国》,喜欢驹子那样温热又显得青涩、未完全成熟的小野果那样的女孩子。川端康成对驹子有这样的描写:“笔挺的小鼻子虽然单薄一些,但下面纤巧而抿紧的双唇,如同水蛭美丽的轮环,伸缩自如,柔滑细腻”,“姑娘映在雪色上的头发,也随之黑中带紫,鲜明透亮”。那样的乡间女子,淳朴的,早就没了。在大街小巷,我见到的是着短短的黑皮裤、裸露着长腿的不能称之为少女的少女,可我亦无能用何样词语命名青春的她们。

后来知道的艺伎,是电影,是图片,是脂粉厚厚遮掩,举手投足仪式一样,甚或近乎祭神那样的肃穆,人要正襟危坐,才可以面对。我亦看到艺伎老了以后的照片,有如假面,厚厚的白粉遮不住的满脸皱纹的纵横,比寻常老人更其悲哀,而她们曾经那么美,美得不像是真的。

因艺伎想起柳如是。陈寅恪晚年目盲,双腿残断,却顽强口述,由人记录,历经十一年磨难,而成《柳如是别传》八十万言。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缘起有诗:“平生所学惟余骨。晚岁为诗欠砍头。幸得梅花同一笑,岭南已是八年留。”记录人亦感慨:“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钧稽沉隐,以成此稿。其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陈寅恪的苦心,自有其道心在,不可以随意猜测。日本艺妓,古来有无类似角色,仿佛是没有的。所谓舞台上的提起裙裾涉水,也不过一点婉约的色情。哪里会有柳如是这般人物,虽然其亦有《南乡子·落花》“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这样的悲秋缠绵,却也可以凛然决绝,为大义而不惜舍身成道。

日本当下的艺伎,也早已没落了。这一古老的职业,也许用不了多少年,会跟忍者一样悄然消失。

富士山,这山亦有其他名字,诸如“不二的高岭”,才有意思。日本没高山,也就显得很高,平路上远远就看见了。有趣甚至是有些滑稽的是,山顶一直有一朵云,斗笠一樣,虚虚罩着。这斗笠一样的云,其实是山顶的火山口冒出的热气凝成。

已是雪季,山顶去不了,说是可以上到五合目。要到十合目才是山顶。所谓的十合目,指的是古人用了十盏油灯燃尽的时间,才登上了山顶。山顶积雪甚厚,也只有每年的七八月谓之“开山”时候,才能登顶。山顶对日本人来说,是圣地。据说山顶很多地方已经为诸多宗教派系占据。若有机会上去,看到教派林立,旗帜割据,各样的神秘,该是惶然不知所措的吧。

神圣之地,也是绝望或者是愿意超脱者的赴死安歇之地。半山一处,是原始森林的青木原,大木苍苍,遮天蔽日,似乎幽冥世界,可以引人离去尘世苦海那样。据说每年在林海里自尽的不下数十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离去,也是一种回头吧。在日本人的观念中,生命如樱花,“刹那芳华更为绚烂”。他们赞赏樱花的刹那芳华的瞬间寂灭,以为短暂的缤纷最为绚烂。

为了劝阻,政府在通向青木原林海的小道上,每隔一段竖一块木牌:

你想好了吗?

你真的想好了吗?

你确定想好了吗?

看过这三块牌子依旧坚持的人,神也无奈,只能慈悲目送。

没想到的是,上山的头天晚上,山上大雪,只允许上到二合目。二合目多松树,罕见的密集,不加节制的野性繁衍那样。松林里试着走几步,寒气凛冽。没有路,脚下是让人不时趔趄一下的、覆盖着雪的看不见的石头。

到不了山顶,只能想象,想着那个周围是白雪覆盖,而中间蒸腾着水汽的巨大的火山口。也因这遗憾,想起某年的河西走廊之行,古阳关就要到了的时候,一位先生却停下来不肯往前。后来我想,先生的停驻,大约是为了保留唐诗给予他的想象,他怕真的见到了,万一,万一,他失望了。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可是王维的诗句啊!万一失望了,以后又如何再读?也许,这不能的登山,正好,留下不曾流连的山顶,而可以有无穷尽的想象。

同行的人说,富士山是活火山,有两百年没有喷发了。这座圣山,一旦喷发,也是灾难之山。有意味的是,火山喷发出的泯灭生灵的火山灰竟然也是山下土地的肥沃之源。

山下的村民,已然忘了两百年前的灾难,一片安然,遍地是农田,屋宇,是耕作的男女,是长者和孩子。科学家预言,这座圣山,每隔三百年左右就会爆发。下一次,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返回路上,有人说,富士山上的一部分,竟然不是国有的,而是属于某个古老的家族,后来这个家族将其产权转送给了浅间大社,浅间大社再租给了当地政府。

并没有这样的计划,是无意间在山中湖村这边的坡地上见到“文学森林”的标识。

沿着山坡上去,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俳句馆:

元旦寂寥,不止我是只无巢鸟。

西山啊!哪朵云霞乘了我?

这终老住居地,哦,雪五尺!

撒把米也是罪过啊!让鸡斗起来。

到我这里来玩哟!没有爹娘的麻雀。

这是小林一茶的俳句,最后一首据说是他六岁时的吟句。

沿着小路行走,忽然看到三岛由纪夫文学馆的指示牌。我看书偏狭,以三岛的煌煌大名,多年来也只看过他的《金阁寺》,那是奇异甚至奇怪的感受。

三岛早慧,却是身体孱弱的人。也许是物极必反,三岛后来有着近乎疯狂的锻炼,执着于生的欲求和男性肉体美的展现。他写道:“我们汲汲以求生之美的同时,倘若过于倔强于生,反而恰可能背离我们的生之大美。”他的作品在充溢生命力的同时,也回荡着死亡的阴影。对三岛来说,死不代表恐惧,而是使人向往的美。他最终的自杀,就是他以为的美的极致,是完美的男性肉体被毁灭的瞬间美。

三岛切腹后,不少作家赶到,却只有川端康成获准进入。这样的场景,在同样身体孱弱的川端康成内心必然会留下很深的阴影。十七个月后,对于三岛来说亦师亦友的川端康成自杀,未留下只言片语,而他生前写过的“老丑”的话,亦是近于周作人的那方印章“寿多必辱”。

文学馆,是灰白色的建筑。门口墙壁上镶嵌着的牌子,记忆里隐约觉得字是白色或黑色。查阅当时拍摄的照片,才发现是白底红字。也许是三岛的阴郁气息,因为他的死,似乎只能是白色和黑色。三岛若看见,该不满意的吧。

到了门口,却有点不想进去了。面对那含裹着武士道戾气的阴郁,犹豫进去还是不进。可还是进去了。目光穿过去,大厅对面的玻璃幕墙外面是草地,草地上立着三岛的雕像。不想过去,看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变成生硬布满了凿痕的石头。展厅的墙上罩着玻璃,里面是三岛的著作,日文和数十种翻译的文本。书已经很旧了,有些可能是珍贵的初版本。几个玻璃柜子里还有三岛的遗物,他学生时候的登记册,奖状,因为毕业成绩优秀天皇奖励给他的银质怀表,还有手稿。俯身在玻璃柜子上,看着那些已经变了色竖写着的钢笔墨迹,黯淡的,有些因墨水的化学反应,黯淡的蓝色里泛着微微的锈红,有如褪色的血迹。

三岛自杀的那一天,比平日起床稍早,入浴后穿上了盾会的制服,拿出了名刀“关孙六”,在纸上写下了感慨万千的两句话——“生命诚有限,但愿能永生”,然后,他将套了三层信封的遗稿,放在门厅桌上显眼的位置,出门了。等着他的,是他选择的玫瑰和鲜血交融的死亡。

这之前,三岛由纪夫还给他恩师清水文雄写信:“《丰饶之海》即将终结了,这终结之后,对我来讲,也是世界的终结。”

《丰饶之海》的最后一部作品《天人五衰》的最后一章结尾,他写道:“庭院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中,一派寂静……”。

从文学馆出来,小路两边,是茂盛的松树,还有一处是不知名的红色花朵,相伴着花朵的,是一块硕大粗粝的黑石头。我斜倚在石头一边,请人拍了照片。

静冈的滨名湖是安静、愉悦的。刚下车,就飘起了牛毛细雨。“斜风细雨不须归”,多好。带着伞,却觉得在细雨中打伞是愚蠢的。细雨微风一样丝丝抚在脸上,像是恋人深情的手指。

沿著石阶下去,临近湖水。湖畔捡到白色的不知什么鸟的羽毛,衬以黑色的背景,拍了下来。照片放大后,白色的鸟羽,丝丝缕缕,这上苍的造物精微玄妙到令人惊讶。

雨蒙蒙的湖,看不到对面。所谓的“空”,就是这样吧。一切不像是尘世。

沿一处台阶上去,两边是草地,偶尔的几株树木。正走间,感觉什么一闪而过,抬头看,是一只黑色近乎一尺的大鸟。黑鸟在树上落下。仔细看,似乌鸦,但比乌鸦要大许多。也许是另一品种的乌鸦吧。微雨中,落在树上的黑鸟一动不动,映着天空,宛如剪影。我拿出手机拍摄的时候,黑鸟将原本埋着似乎避雨的头转了过来,似乎在问:“拍好了吗?”

湖边高处有餐厅。透过巨大的玻璃,看见一位面对着湖水独自安坐的面容清癯的老者。

餐厅,玻璃窗内有观湖的老人

简单,就是一碟,一盏,幽静

偶尔一动的是老人的优雅手指

缓慢、深邃的眼神

日子,就是这样,这样来这样去

老人观湖,从容端坐

举杯饮茶之际

湖面荡漾,这并不是来自他的谦谦邀请

傍晚回酒店,我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从居民区到这儿,该有一段距离,老人是经常还是偶尔到这儿,闲来走走,还是因为什么?老人的眼神似乎是在怀念一个人。老人怀念的那个人,是谁呢?

在日本,政府的大门显得随意,与可以随意进出的博物馆、图书馆一样。上午去位于新宿的东京都厅,也就是东京都的行政中心,并没有人站岗。我看见有老人,给人用轮椅推着进入,大约是办理什么事情。也有外国人进入,遇到着深色制服的办事员,询问什么。这里的职员像是仆人,回复了询问,办事员鞠躬后才转身走开。

一行人因要上顶楼看新宿的全貌,为安全起见,乘电梯上去之前,安检的人只是要求将携带的包打开,也并不翻动,他俯身看一眼就微笑着示意通过。

无人拥堵在电梯口,人都在一边等着。电梯下来,里面的人出来,那个面对电梯迎送客人的中年人,转身示意我们进电梯。人上满了,他转身鞠躬,请余下的人再次等待。电梯门正关闭的时候,他面对电梯鞠躬送行,那鞠躬还是旧时的九十度。

四十五层的顶层封闭着巨大的环周玻璃,可以俯视新宿全貌。因为地质板块的因由,日本常地震,很少有高楼,四十五层已经是最高的建筑了。这座楼和紧邻着的几座三十几层建筑,端然矗立在低层的楼房中间,显得格外孤单。

新宿稍稍靠边上一处,环绕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掩映间有一些样式古老的建筑,据说那儿是天皇的居所。

下来时,我注意到迎送的服务人员已经换了一个年轻人,他的鞠躬不过微微一俯身,意思一下就是。也许,再过几十年,再换一两代人,那样的旧式鞠躬可能就没有了。即便有,也一定是少了一些真诚。

返回时,经过一处,是隐蔽在厚厚的石墙、古老的树木和护城河内天皇的居所。无缘趋近,而内心其实亦是有些不想,甚至拒斥,毕竟有过一场残暴发生过,虽未亲历,每每心里剧痛。有人说,新年和天皇生日时,百姓可经由二重桥进入,接受天皇的遥遥致意。想象那个场景,亦觉演出一样,看似欢愉,毕竟是彬彬有礼客气隔着。据说也有日本议员建议取消天皇制度,认为每年两亿美元的纳税消耗实在是无谓的浪费。

神奈川,似乎熟悉的地名,却想不起来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酒店在路边,也是村子边上。早餐时,应该是女主人站在门口拿着消毒液,示意我张开双手。我用动作表示,洗过了手。她摇头微笑,执意举着消毒液,只好由着她。她在我的两只手心喷一下,示意我对着搓一下,然后鞠躬一笑,请我进去。

几天下来,已经习惯了日本鸡蛋壳的坚固。煮熟的鸡蛋,不用力就磕不破。也喜欢上了酱汤,咸淡适口,配米饭正好。回来后可以仿作,用东北的大酱,味道相近,还可以加入煮熟的花生米和牛肉丁。

用完早餐,还有时间,想在村子里走走。从昨晚就下着的小雨依旧下着,不过很小了。感受一下,不需要打伞。何况,我也没带伞。

跟国内不同,这里的人家一律没有围墙。多是二层小楼,人字顶,墙面是灰色、白色,个别有褐色的。家门口停着小汽车。看不到国内农村习见的农具。我知道不能靠近,日本的法律,随意地进入,哪怕是接近,都算是私闯民宅,很麻烦的。没有邀请,人家会报警。不像国内的村庄,院门开着,抑或虚掩,可以随意推门进去,跟那家的人说几句闲话,甚至口渴了讨一碗茶喝。

将近八点了,这时候,国内许多地方的农村,人已经早早在田里劳作了,可这儿却安静,田里一个人也没有。小路上铺了沥青,湿漉漉的,没有一丝尘土。一家的房子外面,斜倚着推运杂物的独轮小推车。小路两边的田里有一些蔬菜。靠近路边的是甘蓝,俗称莲花菜、包菜的那种。我惊异的是,那些甘蓝一行行一排排种得那么整齐,几何图形一样。在国内也见过这样的种植,也不过是整齐,而这里却似乎是一株株一排排的精心安排,绘画一样,绝不允许某一处偏斜了笔画。

依旧没有人出来,细雨中的乡村,除了田地、散落的房子、树木,就是几条穿插的小路。没有杏花,若有的话,就仿若细雨中的江南了。好久不去南方,“杏花春雨江南”,已经久违了。

这儿的农民什么样,心想,若是见到的话,一定是身着整齐的工装,面目安详,从容地劳作着,有着属于他自己的尊严。普通劳动者的尊严,在接送我们的大巴车司机那里可以见到。约略六十岁的老司机,穿着整洁,头发一丝不苟,深色西装、白衬衣,白手套,脚上是擦得铮亮的黑皮鞋。每一个人上车,他都要问好,下车时,他一一说着“再见”。这里的农民,该是面无劬劳焦虑,自由自在,《击壤歌》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那样的。

雨还下着,已经走了好远,正待转身返回,忽然后面有脚步声,却是飞奔着的十四五岁少年,黑帽子,黑制服,叫人想起当年中国少年留学日本时候的照片。鲁迅当年,也是这样的穿着。

十一

春日大社,是奈良的一座神社,古老到一千三百年了。这神社是当年能势压皇朝的藤原家族为自己的守护神建造的。藤原家的势力上升后,因此被赐姓“藤原”。也因“藤原”,神社也以藤著名。小道两边,到处是古藤。不知藤的寿命,它看似安然、与世无争的样子,却有着决绝的暗中较量,这藤也许可以活到上百年,甚至更长吧。

触摸那些藤,看似驯顺的藤却坚韧得如同扭曲的钢筋,用力拉扯亦纹丝不动。中国写意画家喜欢画紫藤,不是为藤花,而是感慨于藤的韧性和曲线的变化。藤,也是验证画家洒脱劲健笔力的试金石。善画藤的白石老人一生只去过越南,若生前有机缘见到春日大社的古藤,该有绝妙的画作留下。

一千三百年的建筑,会因为岁月、战乱、灾难诸多因由损毁、衰败,许多地方自然是修复再造的,但穿行其间,依旧会见到若干古老的遗迹。那些残存的楼阁,多数的门紧紧闭着,拒斥人那样,若是猛然推开,见到多年前的旧物,嗅到多年前古物缓缓散发的气息,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物是人非,真的物是人非了。也有些门,外面悬垂着半旧的布帘。这些布帘风吹日晒,几年就朽坏了,一次次更换了新的,它所遮挡的那扇门,却是目睹了岁月变幻的旧物。那些进出的人呢?一代代故去了。现时门前行经的游人呢?也不过是再有几十年,影子一样,一晃就过去了。

小道两边,立着难以尽数的石灯。两三尺高到七八尺不等的石灯,燃灯的石笼,外面一律用白纸糊住。趋近了看,那纸上写着各家的姓氏,应该是人去神社里求了什么,让人写了自家的姓氏,糊在这里的。刚糊上的时候,里面是有点燃了的蜡烛的。到了夜晚,神社里到处是这样的石灯笼,朦胧的亮,朦胧的温暖,满世界都在祈福那样。走过的人,看见这些灯,双手合十,那柔和的亮光温暖的人要低伏下去,感恩一样,落下泪来。

春日大社里,路上和草坪,到处是鹿。传说有一年,春日大社祭祀的神祇曾骑着一头白鹿来到春日大社,后來这头鹿就留下,繁衍至今,已经有上千头了。

为担心有人乱喂食物,影响鹿的健康,这里售卖一种用青草和少量面粉制作的鹿饼。我尝了一口,几乎无味,只是一点微微的青草和麦粉混合的味道。离开自然界的鹿,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万事皆无,优哉游哉,或卧或站,享受着“鹿生”。可我还是习惯野生的鹿,远远站着,竖着耳朵,机警地听着,稍有不祥的响动,迅疾就逃了。跑远了,站住,再仔细听听。它站着静静听着的时候,有一种静静的美。

还是喜欢国人关于鹿的传说,猎人拎着猎枪,紧追不舍,终于将一头鹿堵在悬崖边上。勇武的猎人看着鹿,就在即将开枪之际,那鹿忽然化身为美丽的少女。

十二

古代似乎总是在战乱,诸多城池一次次毁灭。为什么要毁灭而不是直接利用呢?记得古时中原某小国在战败前的一刻,以免为敌国拥有而陷于耻辱,将祭祀祖先的鼎一律毁坏。许多的毁坏,也许先是从战败者开始的。

大阪城亦是几毁几建。五百年前,织田信长水军以铁甲船截断了石山本愿寺唯一的海上粮道,被围困许久的本愿寺不得不降伏。即便是降伏了,入城的织田信长还是一把火将石山本愿寺焚毁。一座土木之寺,比肉身并不坚固多少,若不焚毁,会是后患么?也许,所谓的物的信念,才是要紧的吧。信念,信就在那物里存着,哪怕那物奄奄一息,也存着。睹物,即有思,不是没道理的。有这思,那一脉息就不绝。

若干年后,大阪城的门主显如借助丰臣秀吉的力量,重建了京都本愿寺。几年之后,德川家康率大军包围大阪城,双方讲和之时,德川家提出要拆毁部分城楼,填平外围的水堀,使大阪城成为一座裸城,丰臣家无奈,屈辱接受了。但后来丰臣秀吉毁约,重新开挖水堀,德川家康燃起战火,大阪城再次化为灰烬。十数年后,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开始重建大阪城,将丰臣家所建的大阪城石墙和水堀全部毁坏,覆以厚土,将大阪城的遗迹全部深埋地下。明治时期,旧幕府军反抗维新政府的鸟羽伏见之战中,大阪城再次毁灭了。

现在的大阪城,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民间集资再建的。那些石头从各地拣选后送到这里,每一块都颇为沉重,目力的估算小的有数吨,十数吨,大的可能数十吨不止。匪夷所思的是,每块石头都是不规则的几何体,或看似正方而另一面是斜的或是梯形。这些石头拼合在一起,却奇异地合丝严缝。这样的凿制,是为了可以类似卯榫那样结合,可以更加稳固坚实。也许,再造这座城的时候,是依据设计的图纸,分解到每一块石头,交由各地凿制好了,再运过来组装的吧。

城里,最显赫的是天守阁,远远看去,造型有点像是白石老人笔下的《藏书阁》。天守阁的颜色,据说是按照丰臣秀吉时期的样子涂饰的,白色、黑色、金色和粉绿。尤其是在黑色底子上的虎形金饰,尤为醒目。屋檐的粉绿可能另有用意,若是深绿,很容易与树木的绿参差一处,不分明。这粉绿略显浮泛,却又因着山墙的粉白而合宜。

丰臣秀吉时期的天守阁是奢侈的。当年他要在里面建一个茶室,请茶圣千利休主持。“千般利刃皆休息”的千利休,无奈之下,也只能屈服于他的威慑,将本应朴素清寂的茶室建造的金碧辉煌。不仅是茶器,甚至是天花板、立柱、墙壁、榻榻米都使用了大量的黄金。现在看到的“黄金茶屋”,是九年前依据资料重新装饰的。

若干年后,千利休去世,丰臣秀吉方醒悟过来,临终前留下了怀念的文字:“怀着崇敬的心情建造利休喜欢的房子吧!”争狠斗强的他还留下了人生虚无的《绝命诗》:“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

杀人如麻的一代枭雄丰臣秀吉,居然也会有温情,甚至是人生虚无的一面。

十三

去神户北野异人馆。汉字的“异人”,自然是理解的。日语里的“异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大约的意思知道,是外人、外族人。可这个“异”,总是觉得有些排斥、嘲讽、以为怪异的意思在里面。

一百多年前,神户大门不得不打开,成为日本最初的通商口岸。各国商人漂洋过海,也有一些中国的商人,因各样缘由留了下来,一代代繁衍生息而成为不归人。

“异人”们留下的各样的房屋,多已改为咖啡馆、酒吧、餐馆,也有几家改造为美术馆。无意进去,也就随意流连,遇美术馆亦是如此。

上坡的小道,两边是那些百多年的建筑。转过一处,一家门前,跟一个通晓汉语的老人搭话,却原来祖籍是福建。七十多岁的老人已经是来神户的第三代,家族繁衍已经有了第四代、第五代。

回过福建老家么?

没有。

为什么?

已经没有人了。

想吗?

不想,没什么想的。老人淡然。

老人的房子是买了地皮自建的,靠着给游客卖一些包包、小件的摆设谋生。没见到老人的老伴,似乎是不在了。

一百多年过去,祖脉的根早已杳然。再过几代人,他们究竟是哪里的人呢?

他的祖父、父亲都已埋葬在这里,他呢,一样会埋在这里。

老人的生活是安逸的,可我总觉出他有着莫名的哀伤。这哀伤是因着什么?我不知道。“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老人的心里,也许不管怎么样,都是客居的漂泊。尽管那漂泊,他已不觉得了。

十四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在大阪。出去找地方吃晚饭,语言不通,尽管手机下载了翻译软件,但还是很难。最想找的是小酒馆,小津安二郎电影里那样的,几样小菜,一壶一杯,好好喝上半晚。几天来总是匆忙,一直没有安心坐下来。

沿酒店外面小街一路过去,有许多餐馆。有的店门外,有菜式的牌子,但不是我想要的。一家的菜牌似乎还可以,推门进去,女主人却急忙过来,手臂打着交叉,一再鞠躬,请我出去。里面的几桌客人是日本人,也转过头来看着我,冰冷眼神,有拒绝的意思。我拿出手机,想用翻译软件跟她交流,她却执意拒绝。出去,方看见门上贴一张纸,上面是汉字:因语言难以沟通,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本店不接待不懂日語者。

也许店家之前遇到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还是不悦,因那张白纸上只是汉语,欧美的人来了,他们要怎么办呢?也许,他们只是跟中国人发生过不愉快。

无奈往前走,用翻译软件问一个经过的日本少女。不知该问什么,干脆简单,直接用手机软件问:我想吃荞麦面,哪里有?

少女带着我走了几步,指着一个方向,然后手腕往左拐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意思,可顺着她的手势走过去,左拐,依旧没有看到。

无奈再走,经过一家店,隔着玻璃,见有人在吃面条。算了,不找了。可以去便利店买酒带回酒店喝。推开这家门进去,里面是在日本电影中常见的那种小店,狭窄的一溜餐台,客人一排坐下,店主在里面操作,跟客人面对面。主人是三十出头男子,一言不发,他知道我是中国人,递过一张硬纸片,上面的日语式的汉字,一行行写得分明,有几种面,也有饺子。

我要了饺子,一份六只,吃完,觉得不够,又要了六只。

一边的几个人是日本人,几个年轻男女。他们很快吃完出去,小店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时间稍有些晚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

第二份饺子吃完的时候,我知道我一会儿出去,街上也就是我一个人了。

出门,一个人走着。想起两百多年前的日本僧人良宽,他的出行,因为人生的无常,万事不可知,行前他甚至将自己栖身的草舍送给了别人,只带了简单的行囊。

良宽那一次的行脚,回去了没有,我忘了。

我呢,是要回去的,就在明天。

在日本电影《只为了你》里,北野武和高仓健扮演的两个角色之间。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北野武:“你知道旅行和浮浪,有何不同吗?”

高仓健摇头。

北野武说:“他们的区别就在于没有目的地,旅行有,而浮浪没有。”

日本的俳句僧人种田山头火有这样的吟诵:

行不尽,行不尽,一路青山。

停落斗笠上,倾听伴我行。

默然的芒鞋,又一天。

什么时候,我才可能去浮浪呢?

那边,便利店灯亮着,我要买的酒,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