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与史学:颐和园歌行里的“晚清”

2023-05-30 16:55潘静如
人文杂志 2023年2期
关键词:诗史晚清颐和园

潘静如

关键词 梅村体 颐和园 诗史 晚清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3)02-0047-12

晚清民国诞生了很多以颐和园为题材的歌行,这包含或体现了古代的诗史传统。但颐和园作为题材,还有其特殊性。表面上,唐元稹《连昌宫词》、清吴伟业《永和宫词》都是这类题材的典范。问题是,连昌宫、永和宫更像是承载人物、旁观史事的“媒介”,本身并不作为特别的“事件”介入历史。颐和园则不同,不论是皇室的挪用海军军费,还是维新党人的围园密谋,按照当时的朝野认知,都引发了足以改变王朝命运的连锁反应。因此,在近代诗人的书写中,颐和园既承担叙事上的某种媒介功能,又构成晚清史事的重要一环。这是其典型意义所在。

一、“佳题须有佳诗”:从圆明园到颐和园

古典诗学传统中包含历史维度,天地板荡之际,尤为显著。王甲荣《彩云曲》自序云:“彩云故苏台歌妓,侍郎薨后,不安于室,重隶教坊,乃更名赛金花云。予不禁为之感叹。爰仿长庆体,为赋斯篇。非但征尤物,间纬以时事,且谂来者尔。”①所谓“非但征尤物,间纬以时事”透露的是强烈的诗史意識。钱仲联先生也说:“民国以来,有一诗史中绝好资料,余久欲以长庆体写之而未就,……凤仙事何足道,然写凤仙,即可渲染松坡也。”②写小凤仙便是写蔡锷,便是写近代史事。近代诗人大都藏着相近的心眼,故海纳川《冷禅室诗话》有一段很具代表性的议论:“佳题须有佳诗,否则不如留之以俟能者。如梁任公《秋风断藤曲》之咏安重根,郑廷璧《津门柳》之咏杨翠喜,叶中冷《温则宫词》之咏维多利亚,皆不负此题。”①朝鲜刺客安重根、名妓杨翠喜、英国女皇维多利亚的身上都承载了一个时代的史事:他们像一个棱镜,折射出社会万象。

与“人物”不同,坐落在京城的皇家园林是作为“景观”而见证晚清的历史。圆明园被焚后,王运以诗性敏感捕捉了这个残破景观所具有的诗史价值,创作了倾倒一世的《圆明园词》。这是一首长庆体或梅村体歌行,影响深远。光绪三年(1887)毛澄的《西园引》②再次把目光投向圆明园的废墟,清末民初还有高祖同的《圆明园词》、③柳诒徵的《圆明园遗石歌》④与之遥遥呼应。不止圆明园,吴宓的《清华园词》⑤歌咏了始建于康熙年间的熙春园(“圆明五园”之一),圆明园被焚时熙春园的西半部分“近春园”同样被兵火殃及,咸丰赐名“清华园”,最后成了清华大学的一部分。这些园林景观的奢华、荒败及园林的最终归属都投射了近代史进程的侧影。

另一座皇家园林颐和园,则不仅作为“景观”而见证晚清的历史,还以一系列“事件”深度介入了晚清的历史。不论是皇室的挪用海军军费,还是维新党人的围园密谋,抑或光绪帝被囚于园中的玉澜堂,在很多清末民初士人的叙事中,都是足以改变王朝命运的大事。颐和园所在地,是金代君主完颜亮的金山行宫旧址。明武宗于此筑好山园,乾隆帝扩建为清漪园。张鹏一在其《颐和园诗》小序中叙述道:

清乾隆时于京西建圆明、畅春、清漪、宜春各园,水木清华,亭台幽邃,圆明尤为佳胜。咸丰庚申,英法入京,园毁于火,畅春、清漪相继荒废。同治中兴,朝旨议复圆明,赖大臣文祥、李棠阶谏阻中止。时通商事逼,议兴海军,沈葆桢督两江,奏定各省岁协南北洋二百万两,专储海军用,期以十年成南北粤三洋大军。未几,文宗孝贞后崩,孝钦后专政,太监李莲英纳贿窃权。孝钦厌内廷寂寞,复拟园居,工作既巨,乃移海军费二千余万,即清漪园旧址,改建颐和园……宣统三年八月十六日,余寓京师,同溧阳沈宗邰仲来游……出登排云殿,昔年万寿受贺之所,玉砌连陛,宫槐荫绿,而落叶荒苔,宫监寂静,不待台倾池平,已陨雍门之泪。未几湖北告变,晋秦湘赣,各省继之。十月初,同沈君出京归里。十二月传闻逊位,清祚告终,而颐和园之兴与有力焉。⑥

在叙述完颐和园修葺始末及颐和园内上演的一连串故事后,张鹏一总结清王朝的覆亡,“颐和园之兴与有力焉”。不过,张鹏一的叙述还有瑕疵,他把颐和园的修建仅仅归因于“孝钦后专政,太监李莲英纳贿窃权”“孝钦厌内廷寂寞”,却忽略了更重要的一点。郭则禨叙述兴建颐和园的缘起云:“德宗亲政有期,醇贤亲王以慈圣深居不乐,谋别拓园苑。”⑦含蓄而不失深刻。它暗示颐和园修葺这件事,还起源于或联结着慈禧、光绪的权力交接。在这些意义上,颐和园作为诗歌题材无疑具有极强的张力与戏剧性。

民国元年,《新纪元星期报》刊载了邓的《颐和园词》,编辑按语云:“颐和园为前清亡国史上一大纪念品。北京某报曾载饶智元君《颐和园词》,哀感顽艳,不减吴祭酒。今复得邓君此作,延平津两龙剑,犹未知谁为雄雌也。”⑧所谓“大纪念品”主要不是指颐和园作为人文景观而被保存下来、嘉惠后人,而是说它蕴含的历史与道德教训。① 这可以再一次追溯到王运的《圆明园词》:虽然“圆明园的历史细节由帝王实录、宫廷档案、帝国账簿等碎片串联起来”,但唯有废墟才真正复活了它自身的历史。② 废墟作为历史的痕迹,具有无与伦比的道德力量。这是王运《颐和园词》大获成功的秘诀之一。瞿宣颖曾盛赞曰:“自湘绮赋《圆明园词》叙述掌故,感慨兴衰,一时盛推诗史”,进而抱憾于“尔后颐和继兴,事变弥烈,而作者罕闻”。③ 颐和园作为“事变弥烈”的见证者,确实不该忽视。但瞿宣颖说“作者罕闻”,则并非事实。比如民初一位诗人创作《颐和园词》,就是希望“与王(运)词相终始”。④ 不但不是“作者罕闻”,整个晚清民国时期,除了世所熟知的王国维《颐和园词》而外,至少还有邓、饶智元、黄汉甫、刘咸荥、张怀奇、张鹏一、吴之英、李国瑜、姚德凤、成多禄、邹永修等十一人的作品。这些作品都是长庆体或梅村体,显示了诗人们的趣味或眼光。他们的政治背景、思想倾向并不相同,显然会影响到各自的书写。

二、“景观”与“事件”:书写颐和园的两个维度

前文已经指出,作为皇家园林,颐和园既承担叙事上的某种“媒介”功能,本身又构成了介入或影响晚清历史的“事件”。诗人笔下的事件并非外在于颐和园,通常会通过颐和园的“景观”加以映带。一种情况是景观的改变本身就是重大历史事件,比如咸丰末年颐和园的前身清漪园遭到英法联军的破坏,光绪年间皇室挪用军费“重修”颐和园;一种情况是事件发生在颐和园或与之密切相关,比如戊戌党人的围园密谋、光绪帝的被囚,这时景观就成了历史的见证者,必要时它的阴晴变化还会成为历史当事人情感或遭遇的镜像。景观与事件当然可以分而叙之。比如,在邹永修《颐和园词序》中,颐和园的景观、事件及其历史与道德教训都分别得到了清晰呈现;特别是对颐和园布局的描绘,几乎可以对照任一幅颐和园平面图来看。⑤但是,在诗歌正文中,景观、事件分途叙述始末的情况几乎不会发生,而是纷错交织在一起。这既是诗歌的特点,也是诗人的匠心所在。阅读颐和园歌行时,我们需要明了这一机制。

作为景观,诗人每于开篇处着力刻画颐和园(或其前身清漪园)的恢宏:

君不见汉家文物盛西都,芝房宝鼎呈珍符。尺地寸天四万里,离宫别馆三十余。⑥

朱甍天际集凤凰,九成避暑离宫凉。御龙河母升云上,王阶琼树凋秋霜。⑦

帝城秋净月如烟,西山高下奔眼前。出门海甸照鞭影,云辉玉宇色澄鲜。自昔兴亡如转毂,增城阆苑伤陵谷。山头宫殿锁千门,仙仗霓旌如在目。⑧

在昔魏阙望云物,虞衡率职驯万族。渐肆观游穷土木,天苑垂形星十六。⑨

飞帘挂观杨柳风,排花落处萧萧红。闻道算缗充海陆,那知畿甸起离宫。清漪旧址供游宴,傍水依山拓广殿。⑩

楼台罨秀明湖光,涵虚大地浑八荒。群山逶迤抱京邑,帝城凤阙遥相望。⑾

邓镕、张怀奇、张鹏一、吴之英、李国瑜、姚德凤六位诗人开头几句的拔起,给人一种蚁视宙合之感。这种手法见于早先王运的《圆明园词》。不同的是,圆明园当时已是一片废墟。所以,王运看到或者说想象到的只是夜色中的螢火与杨柳,一片衰败荒凉之景:“宜春苑中萤火飞,建章长乐柳十围。离宫从来奉游豫,皇居那复在郊圻?”①但紧接着,他就在想象中看到了圆明园当初的恢宏:“旧池澄绿流燕蓟,洗马高粱游牧地。北藩本镇故元都,西山自拥兴王气。”②在这一点上,诗人们是一致的。

空间的恢宏并非诗人所唯一瞩目的。王国维《颐和园词》开头写道:“汉家七叶钟阳九,贐洞风埃昏九有。南国潢池正弄兵,北沽门户仍飞牡。”③“七叶”“九有”并写时空两面,将历史及其意志的流转感乃至压迫感隐逗出来。空间也不再是园林或京畿的一隅之地,而是整个中国。这固然是写实———咸丰时期南有太平天国的叛乱,北有英法联军的进逼———但未尝不是受了起句“汉家七叶钟阳九”的影响。因为,如果以园林一隅之地的空间来对应“汉家七叶”,便有轻重失衡之嫌。后来陈天倪《浩园词》也深谙此理:“清叶七传王气薄,苍天诡死黄天作。猥逢上将文昌明,顿教千丈旄头落。”④陈天倪是以曾国藩的生平为线索,来书写西方列强、太平天国对清王朝的挑战的,故起头的“清叶七传”四字格外有力。正是这种手笔,营造了恢宏的史诗气质。这能最大限度地衬托起此后的悲凉。

从一个废弃或落寞的皇家园林写起,本身就利用了“废墟美学”,让人见证、面对历史的磨洗、沉默与空无。⑤ 这样建构起来的园林叙事———它的开场与收场、它的过去与现在,既质实可感,又带有某种普遍性、永恒性。王运《圆明园词》从废墟中的萤火、杨柳写起,就是带着这种氛围。成多禄也采用了类似的手法:“昆明湖边春草生,昆明湖上春波平,一波一草皆春梦,莫将桑海证昆明。昆明开凿当全盛,瀛寰涤荡清如镜,侧闻车驾骋清游,南巡归仿西湖胜。”⑥此诗创作于1917年。他从昆明湖的“春草”“春波”写起,看上去并不像圆明园废墟之上的萤火、杨柳那般荒凉。但是“三山五园”中颐和园是最先向市民开放的皇家园林;1914年当局颁布了《颐和园等处售券试办章程》,⑦规定游人可以购票游览。皇家园林的“降格”与“随俗”包含历史对权力的讽刺,“昆明湖边春草生,昆明湖上春波平”式的“沉默”便很容易触发前清旧臣成多禄一系列难以言状的感受。通过“劫灰谁与谈昆明。昆明开凿当全盛”这个顶针格的句式转换,成多禄追溯了颐和园的前身清漪园的建设:乾隆帝南巡归来,仿照西湖开凿了昆明湖。

但是,清漪园早在咸丰末年就被英法联军毁坏,晚清士人并无多少印象。他们的切身印象来自颐和园。颐和园虽是为“奉慈娱”而修,也是对慈禧听政时“天下宴安”下的一个注脚。这就是为什么诗人在歌咏颐和园时,总是把“同光中兴”放在一个突出的位置。张怀奇《颐和园词》“安知少子春秋富,但觉中兴日月长”、⑧王国维《颐和园词》“迅归飃抢回日月,八方重睹中兴年”,⑨都是从此着眼。对很多晚清士人而言,尽管充满危机,同光之交仍是记忆中的中兴时代。缘此,诗人就必须处理:同光如何中兴?又如何中衰?怎样去展示此中的张力?

按照官方叙事,慈禧太后与股肱之臣共同打造了同光朝的中兴光景。时人著述,大多翕然无间。光绪元年陈编刻《同治中兴京外奏议约编》,自序云:“穆宗毅皇帝冲龄嗣服,躬遘殷忧,上赖七庙眷佑之灵,入禀两宫思齐之教,用能削平僭伪,绥靖边陲。伟烈丰功,为书契以还所罕觏。”⑩名义上颂扬的是“穆宗”,实际上是慈安、慈禧“两宫”。慈禧撤帘归政,退养于颐和园。但紧接着的甲午海战,使北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就文学意味或戏剧性来讲,这两件事的纽带,甚至说整个晚清国运的纽带在于,建设北洋海军的军费被挪用来建设颐和园。所以,书写晚清政局,慈禧与颐和园就成为最关键的纽带。张鹏一、李国瑜、王国维三位诗人分别写道:

中兴财力念艰虞,老成硕画房杜俱。露台百金陈风谏,离宫十载停工输。①

先皇嗣统中兴时,方召联翩国步持。王阙风微飞燕雀,金田日暖静鲸鲵。②

联翩方召升朝右,北门独付西平手。因治楼船凿汉池,别营台沼追文囿。③

这些段落里的“房杜”“方召”“西平”指的是同光之际的中兴名臣,统治者的“圣明”正隐藏其中。“露台百金陈风谏,离宫十载停工输”写的是御史德泰等人建议重修圆明园,被臣僚弹劾,进而遭到了两宫的斥责、罢黜。④ 孙诒让《咸丰以来将帅别传序》云:“劭(勋)开中兴,虽仰藉文宗忧勤之心、穆宗神武之略,抑亦忠勚蔚兴,师武臣力之效与。”⑤君圣臣贤,由来一体。后来的重修颐和园与此形成了鲜明对比。

传统历史叙事中,统治者的淫逸或“倦勤”,是引发社会危机的缘由。但是,王国维对重修颐和园似乎没有特别的义愤,其“因治楼船凿汉池,别营台沼追文囿的“因”字仿佛在说,这是中兴时代该有的土木景观。王国维自称《颐和园词》“于觉罗氏一姓末路之事略具”,⑥但是对戊戌政变、光绪幽囚这两件晚清痛史却全未写及。表面上这是为尊者讳,而在深层次上,这契合于他对慈禧“五十年间天下母,后来无继前无偶”⑦的历史定位。与王国维不同,李国瑜则为快一吐:

大乱初平宜休息,莺花不数南朝迹。九重只愿颐太和,十家那更惜民力。拟奉瑶池壽万觞,扶桑乘隙忽侵疆。帅臣慷慨临山海,敌骑凭陵近沈阳。马关约定民疲困,有诏幡然更法令。才人难进济时艰,难别骐?与枭獍。消息传来恐未真,调和骨肉仗儒臣。谣传豕服趋黄服,已见銮舆入紫宸。⑧

正面拈出“九重只愿颐太和,十家那更惜民力”之后,诗的节奏异常迅快:颐和园祝寿、《马关条约》的签订、戊戌变法、帝后失和等情节纷至沓来。这有利于义愤的宣泄,却缺少节奏上的变化。张鹏一的处理更具匠心:

就中孝贞尤明圣,恭俭不曾忘初政。仪鸾晚驾辒凉出,龙满庭土木盛。海防万里来鲸波,连樯兵舰高峨峨。输舟一掷银百万,司农仰屋穷搜罗。计臣巧算积租税,潜艇鱼雷遍津卫。中使滥支水衡钱,东朝争复先朝制。星移物换年复年,流水如玉注瓮泉。清漪曾传题旧字,佳名新锡颐和园。颐和园挹西山秀,仙境七楹开乐寿。晴日艳放牡丹山,奇峰碧涌青芝岫。别制石舫依昆明,春风秋月潮痕生。偶携樵青拾晚翠,时传善见参禅灵。承平歌舞四时足,善影炉香映除玉。瑶池桃实八千岁,仙殿排云?鹭肃。疆臣争献羡余钱,翡翠珊瑚争后先。玉肴金脍赐欢宴,锦棚云幕相新鲜。惊天鼙鼓辽海起,王母筵开添筹止。鸭江野照烽火昏,琼岛烛烧燕支紫。输金割地议纷繁,朝论弹劾和战难。扶危甫定维新业,变法已失慈圣欢。飞语称兵围禁苑,仓卒西苑夺门返。碧血难招菜市魂,幽囚但望塔山騋。⑨铺叙颇为婉转细腻。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张鹏一只用“海防万里来鲸波,连樯兵舰高峨峨”一句暗示了中日交战的氛围或消息,而不像李国瑜“拟奉瑶池寿万觞,扶桑乘隙忽侵疆”那样箭在弦上,坐实了眼下的“侵疆”,使得笔触无法掉头,由此错过了婉转铺叙的机会。婉转铺叙是梅村体歌行的灵魂,可以为颐和园史事的风云突变和悲剧性收场设一个平和、从容的前戏。张鹏一用“输舟一掷银百万,司农仰屋穷搜罗”一联,将笔触拉回到了颐和园的修葺上。诗人由此对颐和园的奢侈、华丽及财政的赤字作了尽情铺叙。铺叙完之后,再回到甲午战争中来:“惊天鼙鼓辽海起,王母筵开添筹止。鸭江野照烽火昏,琼岛烛烧燕支紫。”连续两联的对比极有张力:辽海的战事已起,鸭绿江也烽火昏昏,而颐和园中的寿宴才刚刚摆好,璀璨的岛上红烛幢幢,腊汁犹如紫色的胭脂流了满地。“惊天鼙鼓辽海起,王母筵开添筹止”让我们想起白居易《长恨歌》里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①“鸭江野照烽火昏,琼岛烛烧燕支紫”又取法于高适《燕歌行》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② 这种冲突制造所具有的讽刺力量也就远非说教可比。由此,诗歌重新回到了历史的时间线上,进而依次写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帝后失和等历史事件。特别是,“飞语称兵围禁苑”一句还写到了戊戌政变前夕康、梁等人“围园劫后”乃至“杀后”的疑云。这草草带过的一笔疑云使颐和园作为“见证者”的戏剧张力被放大了。

在李国瑜、张鹏一等诗人的书写脉络中,颐和园的修建直接或间接导致了甲午海战的失败,甲午海战的失败引发了戊戌变法,继而引发了帝后失和。这一连串的事件以甲午海战的失败为高潮,以光绪帝被幽囚于颐和园的玉澜堂为收场。王国维完全略过这些,可能是出于他的人臣之礼。

三、叙事的视角与历史的面相:以邓镕为例

不难发现,颐和园叙事中,诗人通常采用全知全能的视角。这一视角中,诗人尽管有感情、认知、思想的各种发露或寄寓,却又在相当程度上隐没自己,从而影响了叙事的声音、逻辑或效果。仍以邹永修的《颐和园词》为例,此诗作于清亡后,通篇采用全能视角,依照时间顺序展开叙事。在这种叙事中,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逊政的进程一览无余。“专制未曾盈两载,义和团起波翻海”等句所寄托的历史认知是很常见的通行说法,而“事定回銮复驻园,园神凄切年华短。桑榆奉养意缠绵,鼎湖龙起共宾天。须臾义士横荆楚,五色旌旗遍国悬”③几联更是将清王朝最后十年一笔带过,这也许是因为诗人太了然于或太急着抛出“辛亥逊政”的结局。看上去,晚清的历史事件就好像走过场一样,缺乏历史本身所该有的那种细腻、迷离或诡谲。诗人的情感波澜虽然还可以约略窥及,全能视角所挟带的那种“历史必然性”却削弱了它。

当然,情况并非总是如此。1908年秋,邓从日本回国,就试都门。准备返回日本的前夕,友人柏鹤年邀他一道游玩颐和园。颐和园是皇家禁苑,邓又未奉特别诏令,能有此游,靠的是私人关系。邓解释道:“柏君尊人,故内务府三苑卿,园中守者,皆其隶属,故能九关虎豹,无所讥诃。元冬短景,游竟一日,时则十月二日也。”④当他返回日本之后,光绪、慈禧两宫相继“升遐”。闻此讯息,他便从游玩当日的“意拟为诗,蹉跎未就”,一变而为“枨触余怀,勉成初志”,⑤写成了这首《颐和园词》。近代诗人的《颐和园词》差不多都将海军军费被挪用而引发的甲午海战之败作为第一次高潮,而邓则仅用一句带过,完全没有刻意经营,按说这是失策的。邓以其出类拔萃的叙事技巧弥补了这个缺陷。推其原委,又不能不说是受惠于两宫升遐前夕他的颐和园一日游。为了便于论述,节引如下:

是时国力苦凋敝,大农仰屋愁无计。算缗榷酤治军储,余财那得供游戏。铨曹忽授斜封官,方镇争输进奉钱。别启望仙秦苑囿,更无横海汉楼船。五云深处楼台起,颐养天和称懿旨。未央长乐何足论,土木真堪被纨绮。西直门前更向西,倚虹桥下水琉璃。……渚莲漂落褪红衣,银床冰簟都非故。为道西师万马屯,胡雏倚啸上东门。至今窈窕纱窗绿,点点当年炮火痕。金銮旧事残灯烬,独自无言暗悲哽。陂陀倚伏上平冈,宫鸦历乱斜阳影。遥指先朝旧苑墙,故宫余恸感沧桑。白头阿监红鹦鹉,犹是逢人问显皇。后人不识何王殿,十二金仙泪如霰。开天遗事竟谁知?《西京杂记》无人撰。梵呗声来千佛堂,繁华世界换清凉。亲蚕别起绮华馆,观稼还开如意庄。瓜棚细雨畦塍润,土芕炊烟饼饵香。芜蒌豆粥滹沱饭,前事艰难定未忘。千门万户游难遍,移山回涧堪惊叹。万瓦粼粼金碧辉,高低无数闲宫馆。曼衍鱼龙百战多,回銮重听教坊歌。翦鹑一梦天长醉,怪鸟千啼帝奈何。宫禁由来事秘密,尧囚舜死纷传说。慈孝终全骨肉恩,种瓜莫向黄台摘。①

邓镕也写到了重修颐和园时的财力艰窘,但对于甲午海战之败,他只用了“更无橫海汉楼船”一句。甲午海战的叙事刚开始就已经结束,那么诗人只能承接这一联的上一句“别启望仙秦苑囿”来写重建的颐和园的奢华。这里有一个问题。甲午海战的失败已经先行托出,诗人不便再像张鹏一那样制造“惊天鼙鼓辽海起,王母筵开添筹止”式的戏剧性张力,所以只能在铺叙完颐和园的奢华之后,直接进入下一个历史事件:帝后失和(上述引文的最后三联)。这样的后果是,缺乏“惊天鼙鼓辽海起”的戏剧性冲突而变得有些平淡。但诗人通过追忆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清漪园(颐和园前身)的被摧残及此后孝贞、孝钦两后的励精图治,制造了新的对比、映照与冲突。上述引文省略号之前的内容就都是按照时间线在铺叙颐和园的奢华。省略号之后,经由“银床冰簟都非故”一句进入了追忆。“为道西师万马屯,胡雏倚啸上东门”将叙事引向咸丰十年(1860)的英法联军入侵,当时这座园林的名字还叫作“清漪园”;清漪园虽然不像圆明园那样被焚烧一尽,但也饱受摧残。之后的“至今窈窕纱窗绿”再次将叙事调整到“我”的视角,也就是邓游玩颐和园的戊申年(1908)。

现在需对一些问题做补充说明。上述引文的颐和园描写都是以邓游玩时的视角完成的,为什么省略号前面的内容不必特别强调是“我”的视角?这是因为整首诗基本上按照时间线来写,省略号前的内容,虽然是1908年“我”的视角,但同时,它也是诗人在游历时想象着颐和园重修告成之时的场景,没有脱离既定的时间线,“我”是消融、隐没在这一时间线里的。“我”此时更像是局外的全能全知的第三人称叙事者,而非历史事件的参与者或思考者。② 直到“闪回”之后,因为叙事的需要,“我”才显现。这时,“我”看到了“窈窕纱窗绿”周边的“点点当年炮火痕”。从“白头阿监红鹦鹉”开始,一方面是1908年“我”的视角,另一方面又不断提醒着我们去追忆“显皇”咸丰帝的往事。从“亲蚕别起绮华馆,观稼还开如意庄”开始基本上又重新回到慈禧与颐和园的时间线上来。经由这样的处理,虽然后面缺少甲午海战的戏剧冲突,但因为铺叙过程中两度“闪回”到咸丰时代,清漪园之悲与颐和园之“乐”之间形成了跨时代的对比。诗人一方面强调统治者不忘国耻,“白头阿监红鹦鹉,犹是逢人说显皇”“芜蒌豆粥滹沱饭,前事艰难定未忘”,另一方面又强调举国上下慢慢将国耻遗忘了,“开天遗事竟谁知?《西京杂记》无人撰”。这种自我矛盾的表述恰恰是这段铺叙的隐形力量所在:那种惨痛的教训实际上被遗忘在了历史里。就叙事来说,“插叙”或“闪回”中断、延阻了正常的时间线,像一种特权时刻。① 但之所以被赋予特权,是因为它总是以经验、记忆或历史的面目出现,暗示着当下命运的来由,②好像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诗人通过“插叙”,将读者引向咸丰帝东狩的往事,还有额外的妙处。后文写庚子事变时得以这样描述:“符咒妖书传米贼,戈船瀛海走惊涛。滦阳路与咸阳路,翠华两度仓皇去。”③“翠华两度仓皇去”一句,暗示历史仿佛“再现”了:当年慈禧跟随咸丰逃往热河,走上滦阳路;四十年后身罹庚子国变,慈禧挟持光绪逃往西安,踏上咸阳路。1908年游玩颐和园时,“繁星璀璨电灯明”照耀下的“炮火痕”不断将这两个场景带回诗人的记忆与想象中。这种联想并非邓所独有。溥仪的英文老师庄士敦在《紫禁城的黄昏》中写道:“1900年,‘老佛爷基本上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在这段岁月里,她的脑海里必定会出现1860年的场景。那一年,外国军队驱逐了她的丈夫咸丰皇帝,她也跟着一起逃到了热河。虽然时代不同了,可是场景却惊人地相似。那一年,圆明园被付之一炬,如今40年过去了,他们也要一把火把紫禁城与颐和园烧了吗?”④这种联想几乎是顺理成章的。颐和园虽然“幸不为圆明之续”,⑤但一些建筑、文物仍然遭到了八国联军的破坏。历史的这种重复、循环或映照使人欷,加深了讽刺力度与悲剧意味。

清亡前游玩颐和园的诗人,不止邓镕,至少还有姚德凤、成多禄。他们在诗中这样写道:

我今览此心目緖,觚棱旧梦怀当年。忆昔承明递封事,宫?夜半听传宣。森森禁御肃仪仗,沉沉紫阁浮炉烟。探春上苑有几时,繁华一曲悲桑田。白头宫监貌於邑,闻我此言重叹息。皇家富贵本浮云,开元何必从头说。君不见樊川作赋阿房宫,古来殷鉴千秋同!⑥

记得羽林仙仗外,曾从舅氏入园来。蓬瀛清浅呼仙吏,君早金銮留秘记。引见开元各一时,回头二十余年事。汉家歌舞召黄巾,鼓鼙惊破湖中春,秋词那忍谈庚子,国变无端又甲申。乘舆归后山河改,老锁离宫对三海,但见苍头小吏来,更无白发宫人在。……我亦茫茫百感增,何须松柏怨山陵。一天春水容消长,百代苍烟任废兴。⑦

姚德凤并未入园畅游,他是“服官京曹,时往园门听旨”,⑧ 因而他当时看到的只是“森森禁御肃仪仗,沉沉紫阁浮炉烟”。成多禄年少时“曾从舅氏入园来”,此“舅氏”即是伊犁将军荣全(?—1879),字润庭,满洲正黄旗人。成多禄随荣全游园的时候,颐和园尚未重修。因此,他们的颐和园之游,在时机、印象、体验上都与邓有异。更关键的是,姚、成的诗都写于民国时期,距他们当初的听旨、游玩隔了颇长时间。这固然使他们得以极寓兴亡之感,然而朝代兴亡的主题充斥在古代诗歌史里,更像是文学传统给诗人下的“圈套”。

邓镕不同。虽然邓入民国后曾任众议院议员、参政院参政,但1908年从日本归国后,其应试成绩仅仅“及格”,“内阁验看”后,清廷“钦赐举人”“调外城巡警总厅差遣”,⑨这使他颇为得意。两宫“相继升遐”,他有着相当复杂的情感体验:“悲风猎猎吹陵草,小臣泪落《通天表》。”⑩其颐和园叙事以1908年的游园为立足点,记忆与现实交错编织,虽有对清王朝未来的隐忧,但并无鼎革这一“后见之明”带来的目的论取向。由此,他眼中的晚清别是一番模样,叙事路径、情感支点也都有所不同。诗的结尾,邓镕写道:

富贵荣华全盛时,姒幄尧门春不老。千官剑履候传宣,万国梯航贡珍巧。率土惟闻母后尊,划江未觉朝廷小。南山一锢几千秋,黯黯金灯照昏晓。①

“南山”一联写光绪被幽囚到死的悲惨结局。“率土惟闻母后尊,划江未觉朝廷小”不论是出于担忧还是出于讽刺,都包含着某种“当代史”指涉:庚子事变后东南督抚的离心之势已成。虽然邓的感觉是如此敏锐,但细绎诗意,在他想象中,划江而治会是清王室的“悲惨”结局。也就是说,三年后清王室的骤然倾覆仍非他所能想象。作为已发生过的事实,晚清史理论上是定格的,但1908年这个节点邓的个人视角与后来大多数诗人的全知全能视角所看到的同一段历史之面相乃至走势是有差异的。

四、诠释晚清:诗人的伦理担当与历史认知

诗人咏史不只是记录,还拥有批判的权力,可能这才是“书写”的真正含义。反过来,诗人的书写也需要接受读者的检视。《圆圆曲》是吴伟业的代表作,也是梅村体的典范,一直备受争议。直到晚近,刘衍文的《雕虫诗话》还说:“‘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言燕两句,乃用吴三桂口气插入以语,诗中常有身份转换、或分或合、或两者综合以道者,由于此处标出不甚明显,故傅东华先生解为故为吴三桂开脱,未免牵强难通;近又有人以连下两句即共四句全系吴三桂口吻之言,则察之未审也。”②刘衍文在这个细节上较真,首先是带着求真的意图,希望还原吴伟业或《圆圆曲》的本意。但从立论的导向看,他是在预设诗人的立场:吴伟业怎么会为“为吴三桂开脱”?吴伟业的本意已难以取证,但《圆圆曲》的公案暗示,作品问世后,总会面对类似的检视。王运的《圆明园词》也是如此。姚大荣质疑王运既然“诗以纪事”,就不应该“虚诬颠倒”,③所以他要逐条批驳。这实际涉及诗人的伦理担当。

伦理担当不宜被理解为附加的东西,它本就伴随着书写。越是细微的地方,越能显出深度,显出历史进程的复杂与诡谲。瞿宣颖《西孙王孙草书墨竹歌》“叙论清末朝局,归罪于慈禧”④固然算得一种伦理担当,但这种大而化之的批判,未必能给读者带来智识上的增进。颐和园叙事中,诗人也热衷渲染这样的戏剧性一幕:挪用军饷修建颐和园导致了甲午海战的惨败。这种“教化”过于粗暴,其意义也就比较单薄。⑤ 可是,如果诗人的“教化”是经过严肃拷问的,那么就十分有益。因为,在那些抉择时刻,诗人的书写往往逼近了当时的历史情境,不但体现了诗人的伦理担当,也在某一侧面展露了诗人的历史认知。

黄汉甫在他的颐和园叙事中这样写戊戌政变:“党论几掀大局翻,当时首事误推袁。围宫竟欲幽阎后,囊土惊闻杀杜根。临朝一再称承制,瀛台锁恨奈何帝。孤馆悲同复圣年,群僚咸秉宣仁旨。”⑥“当时首事误推袁”表明诗人接受了康梁的历史叙事,把袁世凯视为政变的祸首。但此后的叙事仍充分展示了歷史进程中的张力,特别是政变这一“抉择时刻”里的悲剧性宿命。“围宫竟欲幽阎后”里的“阎后”是汉安帝的安思皇后阎姬。她有异常膨胀的权力欲,“后宠既盛,而兄弟颇与朝权,后遂与大长秋江京、中常侍樊丰等共谮皇太子保,废为济阴王”,⑦“太后欲久专国政,贪立幼年,与显等定策禁中,迎济北惠王子北乡侯懿,立为皇帝”。⑧这里指代慈禧。黄汉甫对慈禧颇有非议,但他并不赞同维新党人“围园杀后”的密谋。不论是出于人伦,还是出于形势,这都将光绪帝陷于不利的境地。政变后朝廷谕旨就站在了这一制高点:“前日竟有纠约乱党围谋颐和园,劫持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①康有为后来也从不承认有过这一密谋:“乌得有此?我朝以孝治天下,小臣面对,谁敢妄言?此皆荣、袁辈不学无术,藉危词以邀权势耳。”②现在的研究表明,戊戌党人有过围园密谋,但不是事先拟定,而是政变前夕的殊死一搏。③康有为为什么否认?因为假如没有这一事件,光绪帝甚至六君子的结局可能会不一样。在“群僚咸秉宣仁旨”一句中,诗人分别用北宋宣仁皇后指代慈禧。历史上,北宋宣仁皇后曾垂帘听政,辅佐幼帝英宗,起用司马光为相,废除王安石新政。这与慈禧的身份、行事十分相合。统观这几联诗,除了袁世凯而外,几乎无一不悲,新政被废,六君子被杀,光绪帝被软禁,甚至慈禧的行为在面临“围园”的形势下都有其必然性。

很多传统咏史诗叩求历史事件的因果,颇倚赖于诗人的理性推衍,④结论像是被诗人引导出来的,而非情势“逼迫”出来的。黄汉甫的书写并未展现出把握既往历史的自信。相反,这些纠缠的书写暗示黄汉甫并未能借着历史的“后见之明”轻易给出扭转历史悲剧走向的方案。“围宫竟欲幽阎后”的“竟欲”表明黄汉甫能想象并理解慈禧的反应及行动,“囊土惊闻杀杜根”的“惊闻”二字则表明他为六君子的被杀而抱冤。“孤馆悲同复圣年,群僚咸秉宣仁旨”一联既哀怜光绪、指责慈禧,也失望于当时的文武大臣。诗人对慈禧持批判态度,但并未徒作教训,而是思出多途,逼近了当时的历史情境,使得戊戌政变之所以为悲剧的张力被凸显了。这种逼视触及了历史的逻辑。尽管在终极意义上,所谓历史的逻辑未必能够把握,但把抉择时刻的张力展现出来,本身就是最严肃的伦理担当甚至历史认知。一些历史学家强调“皇帝所处的局势就像他(历史学家)自己所处的一样”,“他就是在他自己的心灵中重演那个皇帝的经验”,⑤就是对那种以史料学为核心的史学观念的一种推进或修正。诗人于此别有神诣。

类似的情况也见于王国维的《颐和园词》。前已提及,王国维对慈禧整体上持褒奖的态度,而且有意略去光绪中后期的各种痛史、秽史,仅写了一笔庚子事变。但就是在这一笔中,我们能看到王国维作为诗人兼遗臣的情感及思想世界:

国事中间几翻覆,近年最忆怀来辱。草地间关短毂车,邮亭仓卒芜萎粥。上相留都树大牙,东南诸将奉王家。坐令佳气腾金阙,复道都人望翠华。⑥

所谓“怀来辱”,是指八国联军进逼北京,慈禧挟光绪仓皇西奔,具体即“草地间关短毂车,邮亭仓卒芜萎粥”。这是客观记录。后两联则寓有微言。当下最通行的王诗笺注本,对此理解有误。笺者疏通道:“宰相留守京城竖起大旗,东南诸将也尊奉皇家。就使到宫殿上佳气腾起,京城百姓都盼皇帝返回。”⑦ 事实上,“东南诸将奉王家”的“奉”字还兼有微言或反语的功能。第一,就修辞而言,这是古代诗文里常有的反讽现象。比如,民国时易顺鼎作《告剪发诗》,极嬉笑怒骂之致,遗老于式枚称赞他云:“奸贪历诋汉公卿,汤武唐虞更假名。尚有诗人忠厚意,未将桀纣骂崇祯。”⑧前两句赞扬易顺鼎痛骂前清官员入民国后借共和之名、行利己之实,后两句赞扬易顺鼎忠厚。但赞扬他忠厚到不骂清室旧主的程度,乃是对他诗中“众人待我众人报,虽事二姓谁雌黄”①之君臣观极寓微意。② 第二,就史实而言,说东南诸将“尊奉”,是因为他们在名分、姿态上仍然支持清王朝,而说他们“不尊奉”,是因为他们没有奉诏出师勤王,也就是所谓的“东南互保”。督抚的地方势力坐大,东南各省就有尾大不掉之虞。紧接着的“坐令佳气腾金阙”,明指南京而言。第三,就逻辑或语境而言,假如“东南诸将奉王家”的“奉”字不含微意,那么下一句“坐令”二字则没有着落。王国维此诗写作于1912年3月,刚目睹过东南诸省纷纷“光复”,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用一“腾”字,是说1900年庚子事变后,东南或南京开始有“王气”。

究其原委,笺者在笺注“坐令佳气腾金阙”时引班固《白虎通·封禅》“德至八方则祥风至,佳气时喜”与杜甫《北征》“佳气向金阙”,③以为指北京王气犹在。这意味着笺者错过或忽视了诗人埋伏的重要信号,“佳气”实际上指的是南京,而不是北京。笺注时更该引这两段文字:

楚威王见此有王气,埋金镇之,故曰金陵。秦并天下,望气者言江东有天子气……④

后望气者苏伯阿为王莽使至南阳,遥望见舂陵郭,唶曰:“气佳哉!郁郁葱葱然。”……其王者受命,信有符乎?不然,何以能乘时龙而御天哉!⑤

后世诗人每将二事并用,比如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⑥ 王国维虽然忠于清室,但“坐令”二字表明他也隐隐将清室之覆归咎于上下君臣。下一句“复道都人望翠华”意谓:臣僚们都还说帝都人民盼望着两宫回銮。“坐令”“复道”的虚词转换里暗寓着春秋笔法,谓当轴诸公没有意识到或浑然不顾东南各省存在的巨大隐患。庚子事变后中央枢府与地方督抚的权力格局是近代史研究的熱点,自罗尔纲《清季将为兵有的起源》以来,论者甚多。很多学者相信,清王朝几乎毫无征兆地崩溃,除了革命党人的作用而外,庚子事变所导致的“内轻外重”的权力格局十分关键,甚至是决定性的。⑦ 王国维当然没有像当代学者那样做精细的论证,甚至没有多想,但作为一种观感,它包含了诗人对及身而见的历史的认识。这不同于历史学家以海量史料为前提作出的理性分析,却未必不能直透历史的隐奥。盖“诗心”包含着相当高级的“史学”,⑧游走于人情事理之界,而洞见几微。

五、余论:“诗心”的意义

诗人借颐和园来见证晚清、诠释晚清,是一种叙事。它包含诗人的伦理担当乃至历史认知。但它与历史的真相有距离,也并不符合史学的规范。这有它的意义。中西很多学者强调“史蕴诗心”,阐明诗、史在极微处的款曲互通。比如,历史学分析研究的结果,诗人可以通过灵感、直觉、想象力触及,有时甚至更为圆融妥帖。又比如,史阙有间,诗人笔补造化,犁然有当于人心,使读者相信这是一个真得不能再真的真相。这些很重要。但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它蕴含的启示:当诗人通过语言、想象把自己代入过去某一人物、某一事件的抉择时刻时,就会发现历史已经在眼前,历史就是这样的,他自己被裹挟起来;无论怎样的前因、后果,也不会改变诗人这一刻的真切。也就是逻辑上的前因、后果,与诗人此刻作为代入者的存在形成了某种割裂或断裂。这很“残酷”。历史学研究通过前后事件来推寻历史的真相,虽然遵循逻辑,但我们却很难或无从加以验证。最笃信史学并为之辩护的人,也承认我们对人类活动的认识,实际上是对“活动轨迹”①的认识;说到“历史的因果”,历史学家敢于宣称的仅仅是“努力发现”。②诗之特别,不在于它有时好像暗合了历史的真相或逻辑,而在于它缺少史学的笃厚,这是它的巨大缺陷,但也因此而收获了一种意外的“美德”,避免了理性自身某些时候所挟带的独断气息。作为历史,“晚清”本该是一览无余的,因为它是已死的“活动轨迹”,但似乎还没有一个史学家作出这样的宣称。这不只因为他占有的史料还不够多——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已经部分说明问题,更因为理性的有限,使其未必能穷尽历史的隐奥。诗也不能。但诗并没有这样的奢望。尽管近代诗人的颐和园书写也有“存故实”“为汉宫阁疏”③的期许,提供的却是“感物造端,别具机杼”④的叙事。“感物造端”不是虚构,而是以诗心追踪世情。这是诗的“真”。

强调“诗”的真,并不是寻求理性对诗的豁免,而是为了不把“历史”的完整或真实轻易遮却。而且,“诗”并不完全就是理性的对立面。起作用的“理性”不是外在于人的,它只是人之全体的一部分。去探讨历史人物的意志或行动,我们通常假设他是一个充分权衡了利害的理性人。但“理性”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的行动,进而影响了历史的进程,恐怕因人因时因地因事而异。当然,近代史的材料异常丰富,我们可以把种种不确定性降到最低。即便如此,当我们把历史变而为叙事,又将叙事打磨得足够圆润的时候,“诗心”很可能已隐藏其间,只是它不一定出之以诗的语言或形式。

由此,不论是狭义还是广义,我们需要承认诗性叙事的意义。如果我们对历史的真实或完整抱有执念,“诗心”虽无以确认它,也绝不会轻易阻断它。鲁迅谈及唐玄宗、杨贵妃爱情的时候,曾猜测:“以玄宗之明,哪里看不破安禄山和她的关系?所以七月七日长生殿上,玄宗只以来生为约,实在是心里已经有点厌了,仿佛是在说‘我和你今生的爱是已经完了!到了马嵬坡下,军士们虽说要杀她,玄宗若对她还有爱情,哪里会不能保全她的生命呢?所以这时候,也许是玄宗授意军士们的。”⑤这段发挥本自于白居易《长恨歌》的描写。读者即使觉得颇有道理,也很少会武断认为这才是历史的真实。然而,如果历史有知的话,它或许会为此感到欣慰,甚至心怀期待,因为它的某一部分很可能已经被遮蔽或扭曲得太多、太久。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责任编辑:张翼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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