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5 月7 日是“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的闭幕日,上海博物馆举办“今夜无眠·上博十二时辰艺术嘉年华”活动,建馆以来首次24 小时全天开放。
阿蒙神的歌女,雅典卫城的岩石。巴比伦打开了古老花园的大门,而白银的王座静静地伫立在拜占庭。自长安出使西域的队伍摘下撒马尔罕的金桃,几个世纪后终于到达了被上帝、圣母、神秘微笑所眷顾的翡冷翠——那一夜的星月,是否恰似荷兰人画笔下旋转、激荡、挣扎着自由着的幻想世界?
鲁本斯、提香、戈雅、波提切利、梵高、莫奈、雷诺阿……;大英博物馆、卢浮宫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冬宫)、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埃及开罗博物馆……;四羊方尊、金缕玉衣、马王堆汉墓帛画、《快雪时晴帖》、《韩熙载夜宴图》、皇后的凤冠、皇帝的釉彩大瓶……;中国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辽宁省博物馆、浙江省博物馆、南京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博物馆。是的,只有博物馆。如果说这个星球上有一个地方能同时压缩时间与空间,绘制人类文明的版图,淡淡陈述王朝的历史、国邦的兴亡,慷慨分享昔日统治者、艺术家、收藏家、学者与市民的生活与情感,毋庸置疑,舍博物馆其谁?
拜访不同的博物馆,仿佛穿梭于多元、浩瀚的平行宇宙;即便是仅仅一天的参观时间,却也能带来千万年无穷变幻的无穷震撼。2023国际博物馆日(5月18日)即将到来,经历了过去三年的造化弄人、波折起伏之后,今次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Museums, Sustainability and Wellbeing”(博物馆、可持续性与美好生活),恐怕尤其让城市漫游者们深怀感触:珍贵的事物被精心呵护,确系不可知的混沌里一种有幸存续的美好、一份莫大的安慰。
近些年来,“博物馆热”“文博热”正在中国强势形成一股现象级文化。国内的某项调查称,八成以上的受访者外出旅游时,都会去当地知名的博物馆看一看。文化和旅游部数据则显示,中国博物馆的参观量已经从2014年的7亿人次,增加到2017年的9亿人次,2018年近10亿人次走进博物馆,全国博物馆总数已达5136家。参观博物馆日渐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甚至带动了旅游热潮;而在文化业界,“博物馆+文创”“+互联网”“+技术”的滔滔巨浪亦不断奔涌,声势浩大。
作为中国最顶级的国际大都会,上海拥有159座博物馆、100座美术馆,每年举办文博美术展览2000多场。这张耀眼的“成绩单”,称得上数一数二。今年,文旅业全面复苏重振已然是确定性事件,文旅将成为上海都市新消费的“核爆点”,那么,博物馆可能成为“核爆点”的“核爆点”么?
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局长方世忠做客“2023民生访谈”时表示,来上海看美展、观文博、赏好剧,成为很多人爱上这座城市的理由。在上海,不仅能让中国看到世界,更能让世界看到中国。今年,高质量的文博美术大展重磅来袭——中华艺术宫的《开天辟地》《何谓海派》《海上风华》展现了中华艺术的博大精深,浦东美术馆的《绝美之境》、上海博物馆的《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西岸美术馆的《万物的声音》共同呈现了浓缩的西方艺术发展史。“历史的文物和艺术的历史犹如一把‘万能钥匙,观众可以用这把独特的钥匙尝试打开自己的感性认知和审美能力,去解锁世界的多元文明,去对话人类的伟大心灵。”
方世忠还重点推介了中共一大纪念馆正在举办的“精神之路——中国共产党人偉大精神文物史料专题展”,上海博物馆年内“何以中国”文物考古大展系列的两个重磅展览:一是6月下旬开展的“实证中国——崧泽·良渚文明考古特展”;二是今年底上博东馆建成之际将推出“星耀中国——三星堆·金沙古蜀文明特展”。
“看”是第一位的。我们去博物馆,不为获取工具性的解说、碎片化的知识,最重要的目的,是尽可能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展品本身,即心平气和、全神贯注地凝视。
据悉,除上博东馆将于年内建成开放,上博北馆(长江口二号古船博物馆)也将建成保护舱和考古站,并完成博物馆立项工作。此外,《上海市浦东新区文物艺术品交易若干规定》《上海市美术馆管理办法》的出台,公共图书馆、博物馆和文物保护等方面立法项目的推动,无不释放出“促消费、抓投资、优营商”的积极信号,为魔都的文旅热、博物馆热再添一把火。
城市不仅是人们生活工作的空间载体,更是现代文明缔造理想国的重要舞台。伴随着物质生活的日益富足,市民游客的艺术素养和审美需求亦不断提升。而典雅庄重的建筑、浓厚的历史氛围、年代久远的文物与艺术品真迹,都是“必须去博物馆打卡”的理由。现在,疫情的封印与困扰已经解除,因此,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博物馆或迎来一个永恒的春天。
大英博物馆占地75000平方米,拥有94个展厅,一年内接待的参观人数可达682万。即使每年都把展出的藏品全部换一遍,也要100多年才能展得完。
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展览路线总长达30公里,按正常行进速度走完全程,需要4个多小时。如在每件展品前停留1分钟,每天照8小时计算,能够“耗”上11年。
逛博物馆是脑力活,更是体力活。既然“伤其心神”“劳其筋骨”,人们为什么还是执着于“去现场”才是博物馆正确的打开方式呢?
原来,亲眼见到了《秾芳诗帖》,许多观众方知何谓“意态天成,非可以形迹求也”;
原来,亲眼见到了《人物御龙帛画》里侧身长立、腰间佩剑的美男子,许多观众方知何谓“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原来,亲眼见到了鬲甗簋簠盨斝觯卣以及一长串发不出读音的青铜器,许多观众方知自己居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比如童年第一次去上博时的笔者)
大家倾向于认为,安置在博物馆的“原件”,自带隐含历史信息的神奇气场,是其余的媒介很难transform(转移)的。就譬如你希冀接近一个绝色丽人,看画卷、看照片、看视频,能和看真人一样么?她的梨涡,她转头时微微晃动的步摇,那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活色生香,唯有真人才有。
“看”是第一位的。我们去博物馆,不为获取工具性的解说、碎片化的知识,最重要的目的,是尽可能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展品本身,即心平气和、全神贯注地凝视。你可以在事先做些功课,了解若干背景,但这种“预习”不该成为刻意的动作,不该成为压力与焦虑。默默赏读,陡增兴味,倘若情有独钟,再进一步地搜索相关书籍、纪录片、论文即可。
如此,参观者对某件特别感兴趣的展品的熟悉程度,就终于完成了“与君初相识”到“盼来故人归”的蜕变。
艾尔米塔什博物馆。
中华艺术宫的上海市第十二届书法篆刻大展现场,复原了唐朝传世名画《调琴啜茗图》场景。
有博物馆发烧友表示,进入一家博物馆,要做的并非是重复观看日常的图像,而是去感受顛覆性的力量。逛博物馆,实为一个建构诗意的过程——其每一件展品,都是穿越了时空来与观众相见的,每一件展品都有话要说,所以,观众不妨调动全副感官去体验,任凭想象力飞驰,纵横上下五千年。
文物附着了旧往的记忆,保留了祖先辈生存的痕迹及炽热的感情;由此,它们从不是孤零零的藏品,而是鲜活的生命。它们透露的真相与细节往往比文字更加客观、立体,而我们在惊叹于它们的“美”和“价值”之外,能否俯瞰沧桑波澜,解析深层内涵,领悟得更多呢?
曾拜师沈从文、宿白的文物专家、考古学家孙机,于数年前出版了《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一书。该书似乎为上述疑问提供了颇为详尽、耐心的答案。
普通人眼中的历史,大抵诸如唐玄宗与李白、钱谦益与柳如是;但是,李白写诗所用的纸、唐玄宗梨园做戏所用的道具、钱谦益寄寓的拙政园和柳如是的书画等等,同样不容忽略。这些纸张、戏曲道具、园林和书画的背后,还有更多的脉络,能够反映时人的“三观”与审美,其皆可统称为——“物质文化”。
“帝王将相”的传说通常充满英雄气概、浪漫元素,而“衣食住行”“艺术娱乐”的历史,相比之下多少显得细微、纤弱。不过,日常生活才是构筑一切宏观叙事的基础,精神需求才是人类螺旋式上升的阶梯。“人”虽没了,“东西”还在,经过专家学者的研究与博物馆的有序陈列,它们甚至“开了口”,补充了单纯文字记载的不足,纠正了不切实际的想当然与谬误,何其不易!
博物馆的“物质文化”研究,为国人呈现了另一个不同于“历史文献”路径的家园形象,上古往事,繁华旧梦,市井烟火,一目了然。2008年、2009年以来,国家一级博物馆开始免费开放,政策上的资金扶持,以及弘扬传统文化的鼓励,使得参观人数一路飙升。来访者多了,口碑变得更重要了,展览的数量和质量因之“水涨船高”,逐渐形成良性循环。
然而,热门文物前人挤人,玻璃展柜外忙自拍,大众这一轮对博物馆空前关切的疯狂热情里,有没有需要警惕的部分?
不少人去博物馆探幽寻奇,总难以避免朝圣的心态、追慕风雅的情绪,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近乎马克思所说的“拜物教”概念。大家会人为地将一件物品抬升到很高的仰视角度,视其为旷世之宝或高贵身份的象征;但实际上,感慨之余,我们尚需要把文物还原为物品,用一颗冷静的大脑对待、思考。
不必去想这些“物质文化”在拍卖行里值多少钱、市场价格几何,不必因为某位名人把玩过某件器具就倍感崇敬。保持平常心,与文物“平起平坐”,通过“见证”与“联想”获取重建历史、透视历史的能力,应该是每个合格的参观者值得提前修炼的课程。
在国际上,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全球化进程的不断深入、旅游业的发展等等,大型博物馆正发挥着愈发举足轻重的作用,其举办的大型展览不但是所在城市重要的文化现象,也对该城市的地位和经济收益有直接影响。游客、观众越来越多,而人们是否心知肚明,博物馆的美育大门究竟向谁敞开?或者说,博物馆的核心受众究竟是哪批人?
上世纪90年代初出版的《美国艺术博物馆的观众》(The Audience for American Art Museums)显示,美国大型美术馆的服务对象并非如表面宣称的那样,是为全民或至少是为全部城市居民服务的。以1985年为例,虽然去美术馆参观的人数确实相当可观,占城市总人口的22%,但是其中将近半数(45%)属于美国收入最高的阶层。同时,根据该书的统计,美国美术馆的观众大多具有高等教育水平,有研究生学位的竟然达到半数以上(51%),而教育水平为小学文化程度的观众仅占4%。
以上调查数据时至今日仿佛依然适用:无论国内国外,博物馆真正的核心受众主要聚集在知识阶层,聚集在中产趣味的都市人群——并且,毫不意外的是,他们对考古这种文明“第一现场”(探索、发掘)的热衷,与对博物馆这种文明“第二现场”(收藏、展示)的热衷,堪称一脉传承、旗鼓相当。
但最“高光”的状态却是:只要人类拥有好奇心,不分学历高低、素养深浅,他们都该走进博物馆,一齐抚摸历史的浮尘,吟唱岁月的挽歌。
你知道吗?最初的大英博物馆,其实不过是一个个源自文艺复兴、叫做“好奇柜”的柜子——爱尔兰裔医学家和博物学家汉斯·斯隆爵士(Sir Hans Sloane,1660-1753)生前拥有规模庞大、数量惊人的好奇柜收藏,这位年少即酷爱收集自然历史标本和奇怪罕见玩意儿的阁下,不希望付出一辈子心血珍藏的4万本书籍、7000件手稿、337件植物标本、包括丢勒在内的艺术家绘制的版画等印刷品,以及从苏丹、埃及、希腊、罗马、远东和美洲地区淘来的古玩,在他死后跟着陪葬不见天日,遂在遗嘱里声明,愿将自己的好奇柜全部赠予当时的英王乔治二世。
上海,穿着汉服的小姐姐在博物館内欣赏中国古代书画艺术。
不错,我们可以说,是“好奇心”塑造了现代博物馆的雏形。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品质,这份原始的野趣理当重新受到召唤,且不该被拾级而上的大理石地砖、庄严肃穆的装饰风格蒸发掉最后一丝天真。
在今天的博物馆里,我们不需要连呼吸空气都得小心翼翼,我们需要靠近展品,相投相契,助其回归本真、回归人性。
表达更活泼、体裁更多样、行动更吻合普世趣味,“耍尽手段推广人文艺术”,是博物馆在新纪元的生存之道。
令普罗大众感觉熨帖乃至惊喜的是,“回归”的改变,正在进行中。
近些年来,新的博物馆叙事和文物叙事不断涌现。《我在故宫修文物》(2016)、《国家宝藏》(2017)、《如果国宝会说话》(2018)等文博类纪录片及综艺的大火,让“文博科普”跳出故纸堆,用前世今生爱恨纠缠的戏码,刷爆了年轻人的朋友圈。国内各家博物馆的专题App、文创产品也思路清奇、脑洞大开,为一大批“网红”“戏精”文物制造了无数热哏。解读文物不再是高高在上、面目板正的说教,表达更活泼、体裁更多样、行动更吻合普世趣味,“耍尽手段推广人文艺术”,是博物馆在新纪元的生存之道。
2023,凭借“从波提切利到梵高”大展,#上海博物馆凌晨排长队#一度登上同城热搜话题第一。而这座博物馆拟于今年国际博物馆日推出的系列活动,更彰显了其迎接时代潮流、提供上海样本的诚恳姿态:青铜器修复及复制技艺、古籍修复技艺等非遗新体验,中国历代书法馆、中国历代绘画馆等精彩导赏,缂织体验工作坊的沉浸式手工,为学生团组提供机会的特别活动“文博人的书房——带你走进上博敏求图书馆”……内容丰富,且甚亲民。
《妙法莲华经》。
左图:《国家宝藏》。右图:《如果国宝会说话》。
三星堆金面罩文创冰箱贴。
5月15日,上海博物馆建馆以来首个大型古籍专题特展——“玉楮流芳:上海博物馆藏宋元古籍展”正式开幕。在遍览上博“压箱底”的两件珍罕北宋写本《妙法莲华经》、吴湖帆旧藏宋刊孤本《梅花喜神谱》、海内孤本《王文公文集》、宋拓本《兰亭续帖》、最善本与修内司本《淳化阁帖》等国宝级藏品的同时,类似“大克鼎”雪糕、青铜器立体剪纸、仿玉神人饰项链这般精妙可爱的文创,也会相应地上新吗?笔者亟欲前往,一探究竟。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意识到,为一座博物馆搜集藏品,和为一部小说收集素材,好像并没有太大区别。“也许,小说和博物馆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说。通过笔下虚构的故事线,作为记忆载体的实物被串联起来,构筑了纯爱的盛宴、城市的历史、国族的盛衰。事实上,一座城市就是一座博物馆,而城市里的博物馆,又不啻这座城市文明的塑像、精神生活丰裕的产物。时光诞生一切也摧毁一切,却无法撼动人类渺远的智慧、深沉的怀念。穹顶之下,我们仍能听见过往似曾相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