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体验下父子伦理的日常化回归

2023-05-30 13:31贺晓敏
文史杂志 2023年2期
关键词:旁观

贺晓敏

摘 要:《那山·那人·那狗》通过对乡邮员父子的互寻过程,在感官体验的层面上实现了一种主体间的互通和表达。文本设置了多层参与式旁观者,通过他们的视听感知参与到父子伦理裂隙的弥合过程中。第三视角的审视与倾听构成了“狗与父子”(个体视角)以及“乡民与父子”(群体视角)这两重相互作用的关系,在丰富小说伦理叙事的同时表现出公共使命践行者,即劳动阶层的崇高一面,由此从个人化的感官体验层面扩展到受到现实条件制约的群体性的听觉需求上,使得文本在超越了牧歌式乡土抒情的同时,完成了对未被利益沾染的传统道德和亲情人伦的赞颂。

关键词:父子伦理;视觉性隔阂;感官补偿;旁观

20世纪80年代前期的文学创作多与对“文革”的批判和反思有关。作为乡土作家的彭见明则不喜当时沉闷压抑的文风,进而寻求一种“纯净的艺术”[1],其笔下的民风民俗、乡土山水,都交融着纯净的诗性与人情。彭见明短篇小说《那山·那人·那狗》通过一对父子之间乡邮员身份的交接,展现了在“送信”这一公共责任语境下,出现裂隙的父子伦理逐渐愈合的过程。一般而言,在对父子伦理关系的表述上,先锋文学表现出在“审父”过程中对父权的颠覆,而寻根文学则在父辈的角色上赋予了有关民族、国家和文化的隐喻。然而不论是小说文本还是电影文本,《那山·那人·那狗》都不涉及对父子伦理的颠覆或赋魅,而是将血缘亲情维系下的一对平凡父子,纳入“乡邮路”这一具体的空间中,使其通过感官彼此感知、彼此关照,从而将其还原为现实主义经验上的生存个体,而非承载民族寓言的文化符号,由此而形成一个融合着传统道德要求与新劳动阶层叙事的独特文本。

一、多重感官补偿视觉性隔阂

论文《论“新时期”小说中的听觉重构与迷失》提出,小说《那山·那人·那狗》中的父子二人“在短暂的相处和彼此倾听中……渐渐消除了长期的视觉性隔阂,找回了曾经疏远的听觉和亲情。”[2]诚然,乡邮路的同行之旅是一场父子间双向寻找的过程:父亲在“寻子”的过程中完成对自我生命的回顾和释怀,儿子则在“寻父”的过程中明晰未来、走向成熟。此种寻找不单指拉近了视觉性隔阂的物理距离,更意味着父子二人在彼此的凝视、倾听、触碰的深层感知中心理距离的消除。

《那山·那人·那狗》通过对乡邮员父子的互寻过程,在感官体验的层面上实现了一种主体间的互通和表达:在凝视中抒发难言的亲情欲望;在倾听中走进他者的召唤,实现父子心灵的相互接纳;在触碰中实现父子感情的同频共振。《那山·那人·那狗》中的视觉凝视,无关欲望霸权,无关权力监视,无关发蒙启蔽,而更多指涉为一种主体间的相互关照。长久的视觉性隔阂导致了父子二人在彼此眼中“既熟悉又陌生”,因此父亲看向儿子,会本能地寻求一种视觉上的探寻与占有;而儿子则在习惯性地回避和潜在的亲近欲望中徘徊。父子俩通过对彼此身体的物理性凝视,在亲情欲望的满足之下,实现了对过去苦涩而寂寞岁月的祛魅。父与子、老人与年轻人、老乡邮员和新乡邮员,这几组关系折射着历史的变迁和人生的承继。《那山·那人·那狗》通过对劳动人民的非苦难叙事,在历史变迁、家国责任和家园亲情之间寻找到落脚点——以细致的感官书写表现含蓄的父子亲情。而两副身体所呈现的岁月、力量、温度的碰撞,即触觉感知,则成为补偿其视觉性隔阂的重要部分。

触觉和听觉是人们重新确认自我、向外探索新的结构关系的起点。[3]《那山·那人·那狗》中首先引起父子共同话题的物件是邮包,邮包重力下两副肩膀所担负的触觉压力的转移,则成为沟通父子俩心灵的第一棒。已经压了父亲“几十个春秋”的邮包“带着体温,移到了一个厚实的、富有弹性的肩膀上”。父亲的体温连同邮包的压力,变为温暖而沉重的责任,触发了儿子对父亲职业认识的第一步。当父亲的手脱离了儿子宽厚的肩膀,自己的肩头变得空落落的时候,由双手和肩头的触感引发了父亲伤感的的情绪。父亲眼中的泪水把“儿子高大的身影融到了墙的那边”。肩头的轻松反倒给父亲的思想带来沉重的枷锁:看着接过重担的儿子,父亲得以观照自我、审视自己的身体,重新与自己并不算老的身体对话,从而使那些本被忽视的病痛抬起头来,“他恨自己的脚,这该死的脚,那么沉重、麻木,还钻心般痛”。父亲身体的病痛外化为急促的呼吸。儿子通过听觉,捕捉到父亲的身体正在经受煎熬的信号。而此刻儿子回头看到父亲滴着汗的橘皮样的脸庞,“眼睛在皱起的眉毛底下流露出不安”。父子俩就在这一场无言的交流中通过触觉和听觉交换着心灵的信息。

《那山·那人·那狗》中的父与子,承载了中国传统父子形象的最典型和最美好的部分:如山一般沉默、宽厚、坚韧而富有牺牲精神的父亲,与同样沉默却不乏叛逆劲头的儿子。父子之间总是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完成内心最炙热的感情碰撞:“父亲弯着腿,双手搂着儿子的颈根,前胸、腹部紧贴着儿子温热的厚实的背”。此时儿子的肩膀背的不是沉重的邮包,而是比邮包还轻的老去的父亲。此刻父亲正感知儿子宽阔温热的后背,“有一种安全、温馨的感觉”;儿子“粗壮但冻得通红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岸边浅水里”,以此触摸到父亲脚上“温暖的、没有半点历史留给的那种感觉”。父亲的双脚与冰冷河水的告别意味着与过去艰苦的乡邮员岁月的告别,而新的、年轻的脚则历史性地淌过了父亲的来时路。由触感引发的对岁月和亲情的慨叹、对儿子的怜惜,让父亲流下了热泪,滴在儿子的脖颈上。这滴泪使父子二人在不同的触感中实现了情感的同频共振,消除了父親几十年来独身穿行于山路上的寂寞、艰辛和酸楚,使之全都“被一种甜蜜的感触全部溶化了”。过去视觉感知上的匮乏不仅源于物理距离的疏远,更在于由此造成的心理隔膜。因而父子二人现在不仅在寻求视觉性补偿,更是在非刻意的前提下,本能地运用多重感官,彼此凝视、触碰、倾听,最终走向了主体间的理解和接纳。

二、声音的渴盼与形影的期待

乡邮员是大山的使者,他们送达的信件装满山外的声音。《那山·那人·那狗》从个人化感官层面对声音的捕捉和反馈,扩展为受到现实条件制约的乡民这一群体性的听觉需求。而后者亦折射出“山里—山外”亲情伦理的复杂图景。其间包含着城市与大山的物质条件悬殊状态下造成的伦理伤害。当乡邮员到达山里时,狗的声音便会在山谷间回响,汇聚成“这天地里最动听、最富有生气的乐句”,为山里的人们送来期盼已久的新鲜的声音。由此,《那山·那人·那狗》在超越了牧歌式乡土抒情的同时,亦传达了对未被利益沾染的传统道德和亲情人伦的赞颂。

当父子俩带着信来到失明的五婆面前时,五婆最先听到的是老二的声音——“狗站在金色的峰峦上,站在那块最高的岩石上,朝山那面高声叫着……”那声音带来的是亲人的挂念、亲人的呼唤。失明的五婆用米汤供养大小孙子走出大山,然而后者却再也没有回来;难得一次的“回来”却是一个空空的信封和十元钱。亲情伦理被物质条件牵绊着的孙子切断了,对于被“抛弃”的五婆来说,失去视觉使她格外依赖听觉,渴盼孙子能寄来一封封信,以及信上每一个字化成的声音。《那人·那山·那狗》在此刻表现了城市物质生活对纯净人性和亲情伦理的伤害,由此凸显了未被利益沾染的人伦初心。

这种传统的家庭伦理观同样表现在对母亲这一角色位置的安排上。在《那山·那人·那狗》中,山里的乡民等待远方的信件,山外的母亲等待丈夫的归来。山内与山外的隔阂,不只在于距离,也在心灵。母亲的角色是家的守护者,是父子关系的稳定者。在《那山·那人·那狗》中,母亲温柔隐忍、沉默寡言,面对承担送信重担的丈夫,她做的便是“目送”和“盼归”。视觉性隔阂不仅存在与父子之间,也存在于婚嫁之后的夫妻之间,因此在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中母亲立于桥上渴盼丈夫归来的闪回场景,表现出山内与山外的隔阂,不只在于空间距离,也在于对方缺席下的心灵孤独。父亲“只做了个名誉丈夫,更多的只给女人带来想象”。但母亲毋须同父子俩一般,需要在公共责任的驱动与具体空间的感官调动中拉近心灵距离、弥合裂隙,而是在无数次盼归与送行中,成为父亲寂寞乡邮路上永恒的牵绊。母亲像一个音符,时时击打在远去的父子心上。因此,如果说《那山·那人·那狗》通过消除父子俩长期的视觉性隔阂,找回了曾经疏远的听觉和父子亲情,那么母亲却因秉持着一份妻性与母性,消除了一切因疏远而带来的不甘与怨恨,成为弥合父子伦理关系的基石。

“母亲”同“乡民”一样,在感官层面上是一种符号,前者代表以视觉需求为主的形影的期待,后者则代表了群体性听觉需求为主的对山外声音的渴盼。由此,《那山·那人·那狗》便超越了普通的乡土抒情的层面,而具备了理性的反思意义。因此,当儿子碰上俏丽的山里姑娘,望着她“那么认真,那么专注,荡漾着水波的”眼睛时,尽管曾在本能的情欲驱使下陷入单向度的慕恋,但他最终还是从姑娘身上看见了远离大山的母亲,看见了她聚少离多的思念的苦楚;而父亲则在这年轻儿女羞涩的面庞上看到了自己与母亲的曾经:醉了的父亲听着热闹的喜歌,望着灯火笼罩下跳舞的年轻人,思绪翻涌,于是感官记忆突破了时空。而电影则以五次闪回,回溯了父亲与母亲相遇、相知、结合……还有短暂甜蜜后无尽地目送和眺望。这种超越时空的感官记忆,也极大地拓宽了文本对父子伦理的表现空间。

三、参与式旁观者的视听感知

视线是一种发现、寻找、选择,观看主体既向外凝视又反观自身;主体则可以通过接纳性的倾听进入他者的召唤。因而视听感知亦会同时存在、相互作用,在主体间的“把握”和“接纳”中取得一种理性的平衡。《那山·那人·那狗》中父子之间的相互关照完整展现了这一点。但值得注意的是,文本设置了旁观者,即第三视角来通过视听参与到父子伦理的裂隙的弥合过程中去,通过他们的视听感知参与到父子间的心灵碰撞、沟通与融会里,由此丰富了小说的伦理叙事。第三视角的審视与倾听构成了“狗与父子”(个体视角)以及“乡民与父子”(群体视角)这两重相互作用的关系,在丰富小说伦理叙事的同时表现出公共使命践行者,即劳动阶层的崇高一面。

《那山·那人·那狗》中的“那狗”,即黑贝犬老二担任了父子关系中审视者、探寻者与守护者的角色,承载着部分弥合父子伦理裂隙的责任。电影中的老二是一条浑身发亮、精力充沛的黑贝,有一双“充满了智慧和警觉的眼睛”。这眼睛敏锐地捕捉到父子间的情绪,捕捉到父子之间情绪的扭捏与生涩、体谅与关怀。作为父亲的老伙伴,老二可以被视作父亲的部分精神的象征:当它看到父亲的邮包转移到儿子的肩膀上,老二习惯性地拒绝和回避着儿子对自己的呼唤;当它已不再是父亲乡邮路上唯一的伙伴时,被冷落的它便在诧异与不安中“恶意地看了新来的陌生汉子一眼”。老二对儿子最初的陌生与敌视侧面表现出父子关系一开始的疏离状态。当儿子与父亲产生观念冲突而中断交流时,老二亦能捕捉到亲昵呼唤中的无奈,及时亲近父亲,帮助他缓解身体的疼痛;直至他看到儿子背父亲过河的情景,才完成了对儿子心理上的接纳。因此老二亦可以被视作漫漫乡邮路上两代人使命交接的见证者。

老二与儿子之间从对峙到和解,意味着“子”对“父”完成了责任和使命的承继,老二通过视线发现了父子之间情感的微妙变化,同时反观自身,寻找到自己在乡邮路上的职责,从而进行了自我选择,最终以通过接纳性的倾听进入他者,即回应儿子的召唤。从无视、抵触、嘲笑儿子到接纳、感激、最终追随了儿子,旁观者老二的视觉感知,从家庭之外的公共责任层面合理而形象地拼接完父子伦理逐渐弥合的图景。此外,除了老二这位乡邮路上从始至终的时空伴随者,乡民们作为其乡邮员工作的被服务者,同样参与了这对父子在职业上的承继——他们亦通过视觉凝视传递了对父子二人的精神认同。

乡邮员这一身份连接起父子关系,同样连接起这对父子与乡民的关系。乡民们的视听感知为这层单纯的父子亲情增添了一份使命的崇高感。父子俩来到村子时,村民们同父亲打过招呼便匆匆走过,目光没有过多在儿子身上停留。父亲的眼睛捕捉到了儿子的失落,于是当村民们聚到一起为自己送行时,父亲便默默地把人们的目光引到儿子身上。淳朴的老乡与羞涩的年轻乡邮员彼此善意地凝望着——就在这群体与个体之间的凝视与倾听中,父辈的使命与牵挂遂伴随着一份朴实的信任与不舍,传递到子辈这里。此时,文本便呈现出一幕情感丰富而生动的场景:心怀自豪感的儿子时时回头望着送行的乡亲们,在凝视的反馈中理解并肯定父亲履行公共使命的艰辛与高尚;自知从此将终止乡邮员生涯的父亲决绝地向前走着不忍回头,通过切断凝视,将未来乡民们的期待留给儿子;乡亲们不急着回去,一直目送父子俩好远,在无言地送别中见证父子感情的弥合与升华。由此,电影通过设置多层旁观者,使这对父子在第三视角的审视与倾听之下展现出更清晰的伦理演进图景,即在由公共使命召唤的劳动者亲情空间的牺牲的语境下,于父子伦理的破坏与拯救两端搭起心灵的桥梁,从而使小说与电影的结尾都臻至圆满与崇高。

注释:

[1]彭见明:《与〈那山·那人·那狗〉有关的话》,《湖南工业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

[2]刘军茹:《论“新时期”小说中的听觉重构与迷失》,《中国文化研究》2020年第1期。

[3]刘军茹:《论“新时期”小说中的视觉书写》,《中国文化研究》2021年第2期。

作者:北京语言大学二年级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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